第5章
他也好像知道裘刀在怀疑什么,探求什么,所以只是停顿一瞬,就轻轻开口:“因为培养我的便是穆家,我是为穆家大小姐准备的药人。”他望向远处,声音很轻:“她出生前,我便为她活着了。”
万起难以置信地瞳孔放大,错愕失声:“这不可能!”
他咬牙,不知自己在心悸什么:“世上从未过未出生前便判断此人无有仙缘的法术!”
寒烬却像是被知悉了所有秘密,所以平静了,他也没有泄露出一丝情绪,这些他们才知道的,对他来说已经是这十几年必须的信念了。
“即使她并非于修仙无缘,我也会成为她的药人。”
他抬头看向他们,慢慢将故事细节补充完整:“你们不知道,穆家对家仆的管控极其严格,原本我不做她的药奴,被赶出去,我母亲和姐姐也是要死的。”
可是那一年因为穆家小姐天真烂漫,因为她不知道自己的命运,更见不得世上有人为她而死,于是寒烬被带过来那一日,她懵懵懂懂地求了父亲。
哭着说不要药人。穆家便放他们走了。
他母亲和姐姐抱头痛哭,带着他离开讨生活,但还是逢年过节,会去穆府偏门悄悄地磕个头。
不是为攀龙附凤,只是单纯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自己的感激。
万起牙齿在战栗,他不知道自己在齿冷些什么:“那你还回去!!”
寒烬很久很久没有说话。
听故事的人几乎被巨大的悲伤淹没了。
也许穆轻衣不愿意修仙,她还小,不知道生死是何物,不知道寿命短暂有多可怕那一年,他是真正摆脱了药人命运的。
他不会再被任何人灌药,朝不保夕。
可是他求到了从前待过的穆家面前,他重新成为穆家小姐的家仆,他抬起头看着那个那么多年前高抬贵手放他,他母亲和姐姐一命的主子。
他看着她走下马车,扶他起来还低低地说一句:“你有地方可以去么?”
他可以抛弃这一切,重新开始,可是她怎么办呢。
他那个时候已经知道周渡,她身边的那个世家公子是天生仙体,知道穆家小姐这几日很不高兴,然而他什么都不能做。
裘刀忽然有种感觉:这个时候即使是有人告诉寒烬可以为穆轻衣去死,他也会毫不犹豫去的。
悲哀的是他好不容易离开了那个魔窟,再回去时还是只能靠自己被穆家培养出来的药人体质起效,药人从出生起开始灌药,活到现在的不过万分之一。
寒烬闭上眼睛:“夫人告诉我,小姐身体虚弱,如果不去投奔仙门,不知能否活过二十岁,她还告诉我,只要我留在穆家,不论如何她也会让小姐留下我。”
裘刀死死地握着刀:“你就这么信了?”
寒烬:“穆家并没有违背承诺。”
裘刀咬牙:“可是这是他们在做局骗你!这是穆轻衣的父母在为她谋算,如果他们真的想要放过你们,为什么会将你是药人的事告诉你,为什么会让体弱的穆轻衣在那天经过落雪的街道,又为什么会让你们三人遍寻都找不到一口薄棺!
你母亲和姐姐之死或许不是他们所为,可是他们一定在其中推波助澜,你到了万象门这么多年,难道还看不清吗!他们就是有意想用恩情将你捆绑在穆家,和万象门这艘船上,只要穆轻衣不死——”
“只要穆轻衣不死,”寒烬轻轻地接话,他似乎是望着远处看了很久,然后才说:“我也不算没能为她做什么。”
“裘道友,你不明白。”
寒烬表情很平静:“修仙者岁月漫长,我不需要这么漫长的岁月,我只是想。”
他慢慢停下来,才开口:“我只是想看着当年的穆轻衣长大,让她活过二十光景。”
让他能实现当年那个少年很朴素的愿望。
他甚至笑了,很淡的:“你说得对,穆家算计我,算计我的母亲和姐姐,让我从出生起便背负这样的命运。”
可是怎么办呢。
“从又踏进穆家大门那一刻起,就自己选择了走上这条路。”
出生起成为药人是穆家逼着他做,可是之后几年甚至十几年的药人,是他心甘情愿为穆轻衣做的。
裘刀咬紧牙关:“你就从来没有问过,她凭什么这样对你?”
即便只是一个下人,即便她冷心冷清,可是有一个人为你这样,你也不该视若无睹十数年,也从来没有问过,寒烬想不想活。
他有没有怨恨过,她的父母做下的孽,凭什么寒烬不仅不能要求穆轻衣还,还要重新回报在穆轻衣身上。
他不该注定是个药人!他只是一个普通人而已。
寒烬似乎是被这个问题问住了,又似乎真的从来没有考虑过,但他这样已是默认了,是他自己选的。
裘刀却紧紧地握着刀,扭头不再看寒烬,反而操控飞舟转头,厉声:
“我们回万象门,去问穆轻衣,她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父母做了什么,又没有那哪一刻考虑过,怕过,她身边的人,都像师兄这样,为她而死,离她而去——”
“裘道友。”寒烬忽然站起身,他似乎也不习惯这样威慑人,仅有的几次横眉冷对,也是因为他们冒犯了穆轻衣。
这次也是如此。
他沉默片刻:“上一辈的恩怨,就让他们在上一辈了结吧。”
裘刀侧过身去看他:“如果能在上一辈了结,你就不会继续做她的药人了。”
寒烬盯着他,忽然掌心向上,手中出现一把通体莹白,寒气四溢的宝剑。然后,宝剑抵在裘刀脖颈前。
裘刀已经看穿寒烬不是喜欢打打杀杀之人,他个性甚至极为温和,可是只是因为他要去问上穆轻衣一问,他就祭出了这把剑,指着他,还说:
“若我有一日死于非命,我也希望师妹不要从任何人那里知道,我是为她而死。”
“裘道友,就让师妹按照我的心愿好好活下去,就只答应我这一件事,不好么?我并未要挟过你们什么。”
他静静地看着他们:“这是我唯一的请求。”
裘刀心里发寒,声音更厉:“即便和师兄一样,即使死在她手下,也看不到她背负任何骂名,为他伤心半刻吗!”
寒烬看着他,忽而轻声:“就如周渡一般。”
我心如此。不曾转也。
第7章
回来,也只能让我杀了你
裘刀正欲厉声反驳,却见寒烬说出那句话后,山门云气聚集。
然后寒烬像是怔住一般,迅速侧身望向山门。接着万象门的水镜就波动起来。
万起抬头错愕:“师妹忽然进阶了!”
裘刀却转头,死死盯着寒烬:“水镜还没传出消息,你就知道穆轻衣进阶的消息,你还说你刚刚不是去为她试药,有了成效?”
寒烬却没有第一时间回答,而是本能地看着自己的宝剑。
那一瞬间的怔愣,好像是花费了无数力气,付出了无数代价,去求得顺遂的命运落在他想要平安的那个人上。
可是某天神仙忽然和他开了个玩笑,他什么都没做,他在意的人就走上一条坦途了。他挣扎所做的一切,好像都是没有意义的。
可是寒烬却只是顿了一瞬,然后他望着山门的方向,突然温和了眉眼,神情柔和下来。
裘刀本来只是觉得事到如今寒烬总该明白过来。他离开了,穆轻衣却进阶了,有没有他穆轻衣都是那个众人纵容的穆轻衣。
他的牺牲和痛苦根本没有意义。
可是他却为她感到高兴。
裘刀咬牙。
那把通体莹白的剑也被寒烬放了下来,可是剑光此刻却轻盈地闪烁着。裘刀从来没这么清楚地感觉到过寒烬对穆轻衣的偏袒。
寒烬是药人,没有办法巩固凝实出一团剑气,可是他的本命剑却确确实实在为穆轻衣的修为波动而雀跃。
它在寒烬的身边,满心满眼牵挂的却是那一个人。她到底何德何能?
能让这世上的二人都为她开心难过?
直到寒烬收起剑,裘刀才收回视线,他知道自己不可能劝动寒烬了。
寒烬若真只像他说的那般,只是为了偿还穆轻衣的恩情,为了这一生要为穆轻衣做药人的执念,便不会纯粹地只为穆轻衣感到高兴。
他会失落,为自己没有起到作用而失魂落魄。可是他却一点都不介意。
他骗过了自己,自欺欺人是为了往日的恩情。其实根本无所遁形。
这边。
穆轻衣正惊喜着,突然修为波动一下,不慎打开了用来联系的水镜。穆轻衣吓了一跳。
但这水镜马甲不接不会怎么样,寒烬偏偏也没控制住和本体分享的心情。
于是水镜就开了,穆轻衣手忙脚乱,把水镜调整好角度才想到调整表情。
她努力把之前的人设找回来,寒烬却只是温柔了眉眼:“师妹。”
万起只看到穆轻衣冷淡的侧脸:“有事?”
寒烬知道有万起他们在,本体不可能说什么,他也舍不得挂。他只能低眸:
“没事,只是看到突破的幻象,特地恭喜师妹一声。”
穆轻衣:“没什么好恭喜的。”
“穆轻衣!”万起怒不可遏,他实在看不惯穆轻衣的态度,即使是和寒烬无关,她也没必要摆出一副如此冷漠的态度。
寒烬难道不是为了她晋升而特地为她祝贺,凭何她见惯了寒烬和师兄的纵容,便可用这副表情对人!
穆轻衣蹙了蹙眉。
寒烬看起来还想和穆轻衣说更多,但是她皱了眉,他便明白了她的不耐。
只是微顿,就轻轻说了声,有事处理,就收回了水镜,万起已经气得脸色发青:“你为何要收回,我还想问她——”
“万师兄。”寒烬没有拔剑。
好像只是知道她进阶的消息,待人接物便温和许多,即使这样,寒烬也没有消弭掉身上与生俱来那份距离感。
“若不是水镜的时机不当,师妹也不会生气,是我考虑不周。”
“她凭什么生气?!”
万起尤自暴怒,看到寒烬的表情,只能悲愤道:“你和师兄都被她下蛊了。”
寒烬静静地看着他,直到飞舟重新起飞,才挪开视线。
待到了周渡第一次被人发现修炼邪功的上空,裘刀才走到寒烬身边,说:“师兄为救我时,曾经给我留下过一个法器,当时师兄修为不足以驱动,因而用精血作为代价,然而前几日,我却在法器内发现了一只蛊虫。”
寒烬侧过头。
裘刀看着他轻声:“是蚀心蛊。”
寒烬眼睫一颤。
万起像是现在才知道,震惊出声:“你说什么!”
他慌了:“你不是说师兄心存死志,可是那样毒性居首的毒蛊,却早就种在师兄体内,那岂不是师兄就算没有自裁,也会.......”
裘刀:“师兄就是因为中了必死之蛊,才选择去修炼红莲功法,不然师兄完全没有必要如此为之不是吗?”
他居然是盯着寒烬说的:“穆轻衣修为进阶,也证明她已经找到修为进益的方法。可是师兄却没有放弃红莲功法,而是继续为穆轻衣筹谋。
这证明他也不知道穆轻衣会在此刻进阶,或者,试验红莲功法不过是顺势为之罢了。”
裘刀垂下视线。
“他早已一样,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才想到要为穆轻衣去冒险尝试那一功法。”
邪修功法的确极为可怖。
可是除却那一村无辜之外,师兄并没有伤害旁人,就连那个村子众人的消失都是漏洞百出,满是古怪。
裘刀早就怀疑这件事另有隐情,他只是不确定和穆轻衣有没有关系而已。
可是见到寒烬之后,他明白了,穆轻衣根本不会是暗中毒害师兄逼迫师兄为自己尝试功法的人,她根本什么都不在乎。
师兄不在乎。
被她救下,同样追随她到万象门来的寒烬也同样不在乎。
寒烬:“这也不过是你的一面之词。”
裘刀嘴角微扯,闭上眼,说得却是:“是啊,即使我们再怎么为师兄平反,他也已经死了,但是寒烬,你还有机会。她根本不需要你为她付出,即使是这样,你也还是要一条路走到黑,宁愿死得不明不白,也不愿为自己活一次么?”
寒烬还是那句话:“为她活着,便是为我自己活着。”
他们到了当日之地。
裘刀这才开口:“师兄死前,我也曾经想问,师兄是否也这么想。”
所以师兄贵为宗门魁首,中了剧毒蛊,却不愿意告诉任何人,也不愿意对任何人解释,他不是堕入魔道,只是无法解蛊。
师兄也不愿意自己为祸人间,才选择自白于山门前,却等来了为民除害的穆轻衣。他想到过么?
“他只是想回去看她一眼,最后却在她走下山门后,亲手送了她一件功德。”
裘刀知道问寒烬问不出来,可还是想问:
“若是你,心悦一人,从入门起便处处护着她希望她能顺遂安乐,有朝一日却身中剧毒,你会无声无息自我了断,还是顶着蛊发作的锥心剧痛,走到宗门前送她一条命?”
寒烬沉默着。
裘刀什么都不会做,既然他快死了,何必让她为他伤怀。除非他知道。
裘刀表情是冷淡的,可是捏紧的手指分明泄露了无穷的怒火,声音反而轻了:
“他知道,穆轻衣是不会在乎他死了没死的,可是她需要这个功德,她想要坐稳少宗主这个位置。”
他甚至微微笑了一下,只是那笑却是饱含嘲讽:“她真的不知道吗?她每件事都知道,可她都做得非常好,不干涉宗门让你试药,也不听他说更多,只是看他站在那,便敢用筑基修为杀了他。”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穆轻衣,她怎么敢说师兄之死与她无关?
她怎么敢说,师兄那一日打上山门,不是为了送死。她明明都晓得。
寒烬不说话了。
裘刀:“她根本不值得。”
飞舟降落。
寒烬落在后面,还不知道裘刀一定要自己来干什么,但是没过多久,裘刀就请他把移形换影的功法,注入那法器当中,寒烬一顿,依言照做,果然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形。
这法器竟然有类似留影石的功效。
他们只能看见当时的周渡打伤人之后垂眸思考一瞬,留下伤药然后迅速离开。
在林中穿行过程中,他忽地踉跄一下,捂住胸口,随后口吐鲜血,然后就是蛊毒发作,令他十分虚弱,踉跄几步,几乎半跪下来。
周渡只能倚靠着树坐下,期间水镜还闪烁起来,可周渡只是看了一眼,还是闭眼,收回了水镜。
似乎谁说了句什么。他们都猜到是穆轻衣传音,该是让师兄回去。
周渡只是轻声:“罢了,我不想吓到你。”
穆轻衣沉默了很久,忽然又说:“你不要回来。”
她的声音很模糊,听不出其中情绪:“回来,也只能让我杀了你。”
周渡似乎是看着树叶缝隙漏下来的阳光,静静的。
她这样威胁他,告诉他,他也没有任何神情波动,只是过了许久,大概是蝉鸣惊动,他说:“这样也好。”
他的声音如此平和,让人几乎看不到他的表情,也能想象出他神情是如何像往日般温煦,平静。
“我本也希望,是你亲手杀我。”
穆轻衣没有回音了,可是周渡却扶着树干站了起来,身边浮着水镜,想着要不要联系其他人,可是最后他也只是把水镜收了起来。
然后回手封住了自己的几个穴位,让自己不至于因为强行运转灵气而爆体而亡,最后招来自己的本命剑。
主人有危险,宝剑一直震动着不肯让他上去,可是他只是说了一句:“我会将你交给轻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