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不,不。”白王反应过来,连忙摇首,“不反对!”“那……”北冕帝抬了抬眼睛,看了一眼赤王。
赤王虽然粗豪,却粗中有细,此刻在电光石火之间便明白了利害关系,知道此刻便是关键的转折点,若不立刻表态,顷刻之间便会有灭族之祸,于是立刻上前,断然领命:“帝君英明!”
唯独朱颜呆在一边,脱口而出:“不!”
一语出,所有人都吃了一惊,齐刷刷地看向了她。
“阿颜?你……你在做什么?”赤王没想到这个不知好歹的女儿居然会在这个当口上横插一嘴,不由得又惊又气,厉喝,“没有人问你的意见,闭嘴!”
然而,北冕帝并没发怒,只是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个少女,咳嗽了几声:“你……为什么说不?”
“我……我只是觉得……”朱颜迟疑了一下,低声,“你们几个在这里自己商量就决定了别人的人生。可是,万一人家不肯当皇太子呢?”
“孩子话!”赤王忍不住嗤笑了一声,“有谁会不肯当皇太子?”
“可是……”她忍不住要反驳。
师父是这样清高出尘的人,从小无心于争权夺利,早就打算好辞了神职后要去游历天下,又怎么肯回来帝都继承帝位?帝君真是病得糊涂了,哪有到了这个时候贸然改立皇太子的?这个做法,不啻是给时雨判了死刑,而且将师父硬生生推进了旋涡之中啊……
“给我住嘴!”赤王一声厉喝,打断了不知好歹的女儿,“这里没你的事。再说这些胡话,小心回去打断你的腿!”
朱颜气得鼓起了嘴,瞪了父王一眼。
然而北冕帝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点了点头:“你……喀喀,你认识时影吗?为何……为何你觉得他不肯回来当皇太子?”
“我……”朱颜不知道如何解释,一时发怔。
过去种种,如孽缘纠结,已经不知道如何与人说起。更何况如今他们之间已经彻底决裂,从今往后再无瓜葛,此刻又有何余地置喙他的人生?
青妃心怀不轨,竟于病榻前意欲谋害。特赐其死,并褫夺时雨皇太子之位,废为庶人。即日起,改立白皇后所出的嫡长子时影为皇太子。钦此。
这样简单的几句话,却是惊心动魄。
白王和赤王一起拟好了诏书,拿过去给北冕帝看了一遍。帝君沉沉点头,抬起眼睛再度示意,赤王连忙上前一步,将旁边的传国玉玺奉上。北冕帝用尽力气拿起沉重的玉玺,“啪”的一声盖了下来,留下了一个鲜红刺目的印记。
废立之事,便如此尘埃落定。
“好了,现在……一切都看你们了。”北冕帝虚弱地喃喃,将那道诏书推给了白王和赤王,“我所能做的……喀喀,也只有这些了。”
两位藩王面面相觑,拿着那道诏书,竟一时间无法回答。
今天他们不过是来请求赐婚的,却骤然看到青妃横尸就地,深宫大变已生。事情急转直下,实在变得太快,即便是权谋心机过人如白王,也无法瞬间明白这深宫里短短数日到底发生了一些什么。
那一道御旨握在手里,却是如同握住了火炭。
白王毕竟是枭雄,立刻就回过了神,马上一拉赤王,双双在北冕帝病榻前单膝下跪:“属下领旨,请帝君放心!”
这声一出,便象征着他们两人站在了嫡长子的那一边。
北冕帝看到两位藩王领命,微微松了一口气,抬起手虚弱地挥了几下,示意他们平身,然后回过头,对着深宫里唤了一声:“好了……喀喀,现在……可以传他们进来了。”
他们穿过重重的帷幕,一直走到了北冕帝的榻前,无声无息。
在看到来人的一瞬,所有的人都惊呆在当地!
“你……”朱颜嘴唇微微翕动,竟是说不出话来,“你们……”
师父!是师父!他竟然来了这里!
朱颜在那一瞬几乎要惊呼出来,却又硬生生地忍住,不知不觉泪已盈睫。
不过是一段时间不见,重新出现的时影却已经有些陌生了。他没有再穿神官的白袍,而是穿着空桑皇室制式的礼服,高冠广袖,神色冷静,目不斜视地走过来,甚至在看到她也在的时候,竟然连眉梢都没有动一下。
隔着帝君的病榻,她愣愣地看着他,一时间只觉千言万语哽在咽喉,嘴唇动了动,竟然说不出一句话。时影没有看她,只是低下头看着自己的父亲,眉宇之间复杂无比,低声唤了一句:“父王。”
北冕帝苍老垂死的眼神忽然亮了一下,似乎有火光在心底燃起,竟被这两个字唤回了魂魄。
“你来了。”他勉力伸出手,对着嫡长子招了招,“影……”
时影面无表情地走了过去,在父亲的病榻前俯下身去。北冕帝吃力地抬起手,枯瘦的手臂无力地落在了他的肩膀上,老人抬起眼睛端详着自己的嫡长子,呼吸低沉而急促。
忽然间,有混浊的泪水从眼角流下来。
“原来……你是长得这般模样,很像阿嫣。”北冕帝喃喃,细细地看着面前陌生而英俊的年轻人,语音缥缈虚弱,“虽然我已经不记得她的模样了……喀喀,但我记得,她的眼睛……也是这样亮……就像星辰一样。”
“是。”时影面无表情地看着垂死的父亲,声音轻而冷,“听说,她到死的那一瞬,都不曾瞑目。”
这句话就像是匕首插入了北冕帝的心里,老人脸色也是忽地煞白,抬起来想要抚摸儿子脸颊的手顿住了,剧烈地颤抖着,半晌没有动。
“何必说这些?”大司命看了时影一眼,神色里带着责备。然而从万里外归来的皇子神色冷淡,隐约透露着锋锐的敌意。
“我知道……你不会原谅我,喀喀……”北冕帝颓然地放下手,剧烈地咳嗽起来,整个身体都佝偻一团,“整整二十几年……我们父子之间相隔天堑。喀喀,事到如今……夫复何言?”
他吃力地抬起手来,将一物放到了时影的手心:“给你。”
那,竟是象征着空桑帝王之血的皇天神戒!
“交给你了。把……把这个云荒,握到你的手心里来吧!”北冕帝看着嫡长子,眼神殷切,断断续续地咳嗽着,“这是……我这一生的最后一个决定。相信你会是一个非常好的皇帝……喀喀,比……比我好十倍、百倍。”
时影看着手心里的皇天神戒,手指缓缓握紧,颔首。
他继承了皇天,即将君临这个云荒天下!
怎么会?他怎么会回到这里?怎么又会坦然接受了皇太子的身份?他……他明明说过无意于空桑的权力争夺,要远游海外过完这一生!为何言犹在耳,转身却做了截然不同的事?
他……竟然是对自己说谎了吗?
朱颜站在那里,定定地看着握紧了皇天神戒的时影,眼神复杂而疑惑,恍如看着一个完全陌生的人。时影显然是感觉到了她的注视,眉梢微微动了一下,却没有回顾,只是低下头看了看横在脚下的尸体。
“影他一定会做得很好。”开口说话的是一边一直没有出声的大司命,“放心,我也会尽心尽力地辅佐他。”
“很好……很好。”北冕帝抬起头,看到了自己唯一的胞弟,喃喃,“我撑了那么久,就是为了等你们回来……”
帝君枯瘦发抖的手握了上来,冰冷如柴。大司命猛然一震,并没有抽出手,忽然间嘴角动了动。
怎么,大司命……他是哭了吗?
那一刻,朱颜心里一震,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继承了帝王之血的两个兄弟在深宫病榻前握手言和,那一刻的气氛是如此凝重而复杂,令所有人一时间都没有说话。
时影看着这一幕,眼神也是微微变化。
“喀喀……影已经正式辞去了神职,回到了帝都。”许久许久,北冕帝松开手,剧烈地咳嗽起来,看了看两位藩王,“白王,你是影的舅父……赤王又是你的姻亲,喀喀……我、我就把影托付给你们两位了……”
白王连忙上前一步,断然道:“帝君放心!”
“王位的交替,一定要平稳……我听说青王暗中勾结冰夷,喀喀,不……不要让他趁机作乱……”北冕帝的声音低微,语言却清晰。
在生命的最后一程,这个平日耽于享乐的皇帝忽然变得反常地清醒起来,竟然连续做出了这样的安排,令人刮目相看!
“是。请帝君放心。”白王和赤王连忙一起回答。
“你们……喀喀,你们先退下吧。明天一早上朝,就宣读诏书。”北冕帝说了许多话,声音已经极其微弱,他挥了挥手,“阿珏,你出去送送白王和赤王……我、我和时影……还有话想要单独说。”
“是。”白王、赤王联袂退出。
而大司命扭头看了一眼病榻上的北冕帝,眼神微微变化,似乎有些不放心,却终究没有拂逆他的意思,跟随两位藩王一起走了出去。
而朱颜站在原地,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
如此残忍,如此凉薄。
朱颜怔怔地看着这一切,有一种如同梦幻的感觉。
“阿颜。”赤王站住脚步,回头看着呆呆留在北冕帝榻前的她,声音里有责备之意。时影的眼神微微一动,却始终不曾看她。
朱颜被父亲唤回了神志,最后看了一眼在深宫里的时影,茫然地跟着父亲从帝君的病榻前出来,回到了外面。站在外头的母妃已经急得面无人色,看到他们父女一出现,身体一软,便再也支撑不住地晕倒在地。赤王连忙扶起妻子,招呼侍从。白风麟也急急忙忙地围了上来,低声向白王询问出了什么事。
一时间,四周一片嘈杂,无数人头涌动。
朱颜没有留意这一切,只是有些恍惚地看着外面的天色。
只是短短的片刻,这个云荒,便已经要天翻地覆了。而在这短短片刻之间,她所认识了十几年的人,也已经完全陌生。
(本章完)?
第39章
咫尺
当所有人退出之后,紫宸殿里空空荡荡,只剩下了父子两人。风在帘幕间停住,宝鼎余香萦绕,气氛仿佛像是凝结了。
“二十三年了。”北冕帝喃喃,“我们……终于见面了。”
他尝试着伸出手,将左手无名指伸入那只神戒。
在距离还有一寸的时候,皇天忽然亮起了一道光!
“看,它在呼应你呢……”北冕帝在病榻上定定地看着嫡长子,呼吸缓慢而低沉,感慨万分,“你是星尊帝和白薇皇后的直系后裔,身上有着最纯正的帝王之血……喀喀,足以做它的主人。”
“影,你……”许久,北冕帝看着嫡长子,终于艰难地开了口,一字一句,“是不是已经杀了你弟弟?”
那一刻,时影猛然一惊,瞬间抬起头来!
“呵呵……”看到他骤然改变的神色,北冕帝苦笑起来,喃喃,“果然啊……时雨,那个可怜的孩子,喀喀……已经被你们抹去了吗?”
时影说不出话来,眼神渐渐锐利。
帝君留下他单独谈话,莫非就是为了这个?他想替时雨报仇?
“放心吧,我不会追究了……事到如今,喀喀……难道我要杀了我仅剩的嫡长子,为他报仇?”北冕帝喃喃,眼神里也充满了灰冷的虚无,“时雨是个好孩子……要怪,只能怪他生在帝王家吧……”
时影将皇天握在手心,听到这些话,只觉得心里一阵刺痛。
君臣父子,兄友弟恭。这些原本都是天道、是人伦,是自然而然的事情。然而在这样君临天下的帝王家,一切都反了:丈夫杀了妻子,兄长杀了弟弟……这样的红尘,犹如地狱。
这难道就是他脱下神袍,将要度尽余生的地方?
恍惚之中,耳边又听到北冕帝低沉的话:“你回来了,成了皇太子……那很好。接着,从白王的那些女儿里……选出一个做你的皇后吧,尽早让空桑的局面安定下来。”
什么?时影一震,抬头看着北冕帝。
“怎么,你很意外?”北冕帝看着他的表情,嘴角浮出了一丝笑,声音微弱,“空桑历代的皇后,都要在白之一族里遴选……这是世代相传的规矩。”
时影没有说话,只觉得手心里的皇天似乎是一团火炭。
“册妃之事,容我再想想。”过了片刻,他开了口,语气平静,“我自幼出家,对这些儿女之事并不感兴趣。”
北冕帝打量着他,沉默了下去。
“你不愿意?”北冕帝低声,“你心里另有所爱?”
“哈……真不愧是我的儿子啊。”北冕帝咳嗽着,看着儿子的表情,断断续续地苦笑,“影……你知道吗?三十多年前……当父王勒令我迎娶你母亲的时候,我的表情,也是一模一样……一模一样!”
时影全身一震,似乎被一刀刺中了心脏,说不出话来。
原来,他是这样读出了自己的心?
“当年,我是不得不迎娶阿嫣的……”北冕帝喃喃,似乎从儿子身上看到了遥远的过去,“在那时候,我已经遇到了秋水……只可惜,她只是一个鲛人,永远……喀喀,永远做不了空桑的皇后。”
秋水歌姬!
“我非常爱秋水,喀喀,却还是不得不为了巩固王位……迎娶六部王室的郡主……光娶了一个皇后还不够,还得接二连三地娶……以平衡六部的势力。”在垂死的时候提及昔年,北冕帝的声音还是含着深沉的痛苦,“唉……后宫险恶。我……我身为空桑帝君,却不能保护好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惨死!喀喀……这中间的痛苦,无法用语言形容万一。”
时影看着垂死的父亲,手指开始略微有些颤抖。
“我只希望……我这一生遭遇过的,你将来都不会再遭遇。”北冕帝语气虚弱,看着自己的嫡长子,“我所受过的苦,你也不必再受。”
时影默默握紧了手,忽然道:“我被迫离开母亲十几年,在深谷里听到她惨死在深宫的时候,我心里的感受,也难以用语言形容万一。”
北冕帝的话语停住了,剧烈地喘息着,长久凝望着自己的儿子。
时影深深吸了一口气,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
是啊,需要多少的牺牲?这一点,他早已明白。因为他的父亲,他的母亲,乃至于他自己,无一不是牺牲品!面前这个垂死的老人,已经即将解脱,而他呢?面前等待着他的,又是怎样一条漫漫无尽的路?
那条路,是否比万劫地狱更难、更痛、更无法回头?
可是,此时此刻,他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我、我的时间不多了。”北冕帝咳嗽着,声音微弱,“两位剑圣替我用真气提振元神,喀喀……才、才让我拖到了现在。要抓紧时间……先……先让白王和赤王完成联姻吧。”
时影一震,脱口而出:“白赤两族的联姻?”
“是啊。”北冕帝断断续续地咳嗽着,“今天白王和赤王来请求赐婚,你不是也看见了吗?喀喀……这两族的联姻,将会是保证你继位的基石……你必须重视。如今我病重了……此事……还是你亲自去办吧。”
时影没有说话,一瞬间连呼吸都停住了。
父王后面说的那些话,他再也没注意,脑子里只回想着一个念头:联姻?两族联姻?怎么可能!原来,她今天出现在帝都深宫里,居然是为了这事?
她、她会同意嫁给白风麟?
时影紧紧握着手心里的皇天,神色复杂地变幻着,沉默着一言不发,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北冕帝虽然是垂死之人,此刻却注意到了他眼神的变化,慢慢地停住了话语。
“影?”他蹙起了眉头,问自己的儿子,“在想什么?”
“她……”时影忍不住开口,声音发涩,“她同意了?”
北冕帝的心里猛然一沉,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然而时影只是脱口问了这么一句话,又停住了。他微微咬住了嘴唇,在灯下垂首,将脸埋在了灯火的阴影里,让人看不见自己的表情。
是的,这句话,他完全问得多余。
“据我所知,喀喀……朱颜郡主并没有异议。”北冕帝看着嫡长子的表情,语气有些凝重,带着一丝试探,“这门婚事……你以为如何?”
时影的手指微微震了一下,握紧了皇天,没有回答。
“如果你觉得不妥……”北冕帝缓慢地开口。
然而,就在那一刻,他听到时影开口说了一句:“并没有什么不妥。”
是的,事到如今,还能说什么呢?
时影沉默了许久,手指痉挛着握紧了皇天,终于开口说了一句:“既然这场联姻如此重要,我会好好安排,尽量促成。”
“好。”北冕帝凝视着嫡长子的表情,咳嗽着点了点头,又问,“那……册立皇太子妃的事情……”
“册立是大事。”时影头也不抬,淡淡地回答,“我会去见白王,和他细细商议。一切以空桑大局为重。”
只是片刻,那种激烈的光芒从他的眼眸深处迅速地消退了,宛如从未出现过一样。那双亮如星辰的眼眸依旧平静,那种平静底下,却隐藏着说不出的暗色,似乎刀刃上滴下的血。
北冕帝看在眼里,心里微微一沉。
当时影离开后,重病的北冕帝再也支撑不住,颓然倒下,剧烈地喘息。不知道想着什么,老人的眼里有一种深深的悲痛,竟是无法抑制。
“你不能再耗神思虑了。”忽然间,一个声音在身后低低道,却是刚刚送走白王和赤王的大司命,悄然返回病榻之前,“你寿数已尽,活一天是一天,就不要这么劳心劳力了。”
“唉……我很担心影。”北冕帝喃喃,“未了之事太多了。我如果不处理完,就是死了也不安心。”
“难得。”大司命看着奄奄一息的北冕帝,忍不住笑了一笑,“没想到你糊涂享乐了一辈子,临死却忽然变得这般英明神武。”
大司命的声音里满含讽刺,然而眼神并无恶意。
“那是。”北冕帝微弱地苦笑起来,“我、我们身上,毕竟流着一样的血……谁会比谁蠢多少呢?”
“本来我也觉得你未必能对付得了青妃,没想到你竟能自己一手平了后宫。”大司命探了探北冕帝的气脉,颔首,“居然能请动两位剑圣,难得。”
北冕帝喃喃:“当了一辈子皇帝……也总会结交一两个朋友吧?喀喀……剑圣一门,欠我一个人情……如今算是偿还了。”
“原来如此。”大司命看着兄长,微微蹙眉,“你这样硬撑着,是想在死之前料理好一切吗?其实你不必如此,我会好好安排,让空桑王朝延续下去。”
“你……你觉得,我会任由青妃这个贱人窃取天下?”北冕帝冷笑了起来,手指痉挛着握紧,眼睛里充满了愤怒的杀意,“只……只要我还有一口气!我、我就要亲手替秋水报仇,把这个贱人……”
垂死的帝君剧烈地咳嗽了起来,说不出下面的话。
“好了好了,我知道你是想替秋水歌姬报仇。”大司命连忙轻抚他的背部,“如今青妃已经死了,你可以放心了。”
北冕帝虚弱地握着锦缎斜靠在榻上,眼神有些涣散地看着高高的屋顶,沉默了许久,才低声:“是啊……我是可以放心了。现在影回来了……喀喀,有你在身边辅佐,我也很放心……”
大司命拍了拍帝君的肩,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
“只是……我在影的身上,看到了当年的自己。”北冕帝看着虚空,轻声道,“你看出来了没有?他……似乎不太想娶白之一族的郡主当皇后啊……”
大司命猛然一震,停了下来,眼神复杂地看着胞兄。
“放心,他会迎娶白王的女儿的。”大司命沉默了一瞬,开了口,“影是一个心智出众、冷静决断的人,绝不会因一己之私而弃天下不顾。”
“是吗?作为我的儿子……他可正好和我相反呢。”北冕帝笑了一声,看着大司命,“阿珏……你把我的儿子培养成了一个优秀的帝王。”
大司命苦笑了起来,摇头:“我只是为了空桑未来的国运。”
“国运?你们这些自称可以看透天命的神官……喀喀,总是说这些玄之又玄的话。”北冕帝的声音虚弱,透出一股死气,“将来如何,又有谁能真的知道?人总是活在当下的。我不想他和我一样……”
“你都快死了,还想这么多干吗?”大司命摇头,绕开了帝君的话题,“影有他自己的命运,他自然会知道定夺取舍。”
北冕帝沉默了下去,过了片刻才咳嗽了几声:“也是。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啊……”
兄弟两人在深宫里静默相对,耳边只有微微的风吹过的声音。
“明日早朝,我便要宣布今天拟定的旨意了。”许久,北冕帝低声咳嗽着,“你……你觉得,青王庚,他会干脆叛乱吗?”
“难说。”大司命只简短地回了一句,“那只老狐狸心思缜密,不是一时冲动的人,也不会因为胞妹一怒之下便起兵造反。”
“嗯……”北冕帝沉吟,“那你觉得……他会忍?”
“也是。”北冕帝神色凝重起来,苦苦思考着眼前的局面,咳嗽了起来,整个身体佝偻成一团。
“好了,你先好好养病,不要多想了。”大司命掌心结印,按在他的背后,“这些事,就让我们来操心吧。”
北冕帝咳嗽着喘息,微微点头,闭目静养。
“喀喀……我记得你上次让我写下了一道诛灭赤王满门的旨意。”沉默了许久,北冕帝忽地开了口,问了一个问题,“后来……用上了吗?”
“用上了。”大司命淡淡。
北冕帝盯着他看,咳嗽着追问:“是为了促成这一次白赤两族的联姻而用的吗?”
大司命忍不住再次看了一眼兄长,眼里掠过一丝意外:“阿珺,真是没想到,到了此刻,你的脑子还这般聪明。”
“大概……喀喀,大概是回光返照吧。”北冕帝苦笑着,摇头,“你是为了让影顺利继位,才极力促成两族的联姻的吧?”
“不只为了这个。”大司命摇了摇头,声音忽地低了下去。
是的,不只为了这个。
空桑的新帝君,必须要迎娶白之一族的皇后。如果不把那个女娃从影的身边彻底带走,不把他们两个人的牵绊彻底斩断,又怎能让影心无挂碍地登上帝位?如果影不在这个位置上,又有谁来守护空桑的天下?星象险恶,要和天命相抗,又需要多大的力量啊……
风还在夜空舞动,而头顶的星野已悄然变幻。
从今夜开始,整个空桑的局面,将要发生巨大的转折!
得到了帝君的正式赐婚,白赤两族的王室联姻便提上了日程。
赐婚的旨意下达后短短几天之内,一道道烦琐的王族婚礼程序已经走完。
用了整整一个早上,赤王府才把礼单上的都清点完毕。朱颜在赤王府帝都的行宫里,看着一箱箱的珠宝首饰,忍不住叹了口气,回头对坐在对面的人道:“这份单子是你拟的吧,雪莺?”
“你怎么看出来的?”坐在对面的是白之一族郡主雪莺,听得好友如此问,不禁笑了笑。
朱颜撇了撇嘴:“这上面的东西,可全都是你喜欢的。”
“难道你不喜欢吗?”雪莺笑了一下,那个笑容却是心事重重,“我记得你以前看到我的驻颜珠啊辟尘犀啊,一直嚷嚷着说希望自己也有一颗……你看,现在不都给你送上了?”
朱颜连忙拍了拍雪莺的手背,道:“我很喜欢……你别胡思乱想。”
雪莺点了点头,不说话。不过短短几日不见,她显得更加消瘦了,下颌尖尖,手腕伶仃,眉目之间都是愁容。朱颜知道她是心里挂念不知下落的时雨,而此刻朝野巨变,时雨被废黜,白王转了风向开始全力辅佐新太子,此事对雪莺来说更是绝大的打击。
除了她以外,整个帝都只怕已经没有人再记得时雨。
朱颜看着好友如此郁郁寡欢,却不知道如何安慰,只能将面前的茶点推过去:“好歹吃一点吧?看你瘦成了这样。”
雪莺的手一颤,默默握紧了茶盏,垂下头去。
“阿颜,我、我觉得……时雨是不会回来了。”她声音轻微地说着,忽然间抬起了头,语调发抖,“他、他一定是被他们害死了!”
朱颜吃了一惊:“被谁?”
“那个白皇后的儿子,时影!一定是他!”雪莺咬着牙,“为了抢这个王位,他们可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他口口声声对自己说辞去神职后要离开云荒,远游七海,为何转头又杀回了这个权谋的中心,从弟弟手里夺走了王位?
这一系列的变故影响重大,一环扣着一环,步步紧逼,显然非一时半刻可以安排出来,师父……师父是不是真的早就谋划好了?他是如此厉害的人,只要他想,要翻覆天下也在只手之间。
可是……他怎么会是这样的人呢?
朱颜心里隐约觉得刺痛,又极混乱,低下头去不说话。
“其实不回来也好。现在这种情况,时雨他就算回来也是死路一条。”回过神来的时候,只听雪莺在一边喃喃,“我最近总是做梦……梦见他满身是血的样子。他、他想对我说什么,可是我……可是我怎么也听不清楚!”
她抽泣起来,单薄的肩膀一耸一耸,梨花带雨。朱颜无语地凝视着好友,心里觉得疼惜,却不知道说什么好,讷讷了一会儿,问:“那现在……你打算怎么办?”
“我……我不知道。我想死。”雪莺啜泣着,将脸埋入了手掌心,哀伤而绝望地喃喃,“时雨都不在了……我还活着干吗?”
自己要怎样才能帮上忙呢?
下次有机会再见到师父,怎么也要抓住机会问问他时雨的下落。可是……万一他真的回答了,而答案又是她不愿意知道的,那……她又该怎么办?
“别这样。”朱颜叹了口气,“你可要好好活着。”
“活着干什么?不如死了一了百了。”雪莺的啜泣停了一下,尖尖的瓜子脸上露出哀伤的表情,摇了摇头,“唉,真的是逼得人喘不过气来。如、如果不是因为……”
她抬起手放在小腹上,却没有说下去,神色复杂。
说到最后她又颤了一下,低声抽泣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