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时影沉默着,脸色冷冷不动,并没有开口应允。大司命微微皱眉:“你们父子已经二十几年没有见过了……如今他都已经这样了,你难道不想见他最后一面吗?”
“不想。”时影断然回答了两个字。
大司命倒吸了一口气,一时没有说话。
“而且,他也未必想见我。”虽然是说着自己的亲生父亲,时影的声音依旧平静而冷漠,“我此刻刚刚脱离神职,如果回到帝都,那些人不会以为我只是去看父王一面而已。呵……他们只会以为我是回去抢我弟弟的王位!我可不想引发云荒的内乱。”
大司命花白的长眉一挑:“怎么,你真的全然无心帝位吗?”
时影颔首:“没有丝毫兴趣。”
“辅佐?呵……”大司命冷笑了一声,“青妃生的小子,算是什么东西?也配我去辅佐?”
听出了这一声冷笑里的杀机,时影心中一惊,不由得抬头看着大司命。
“什么?”时影的身体一震,眼里露出不敢相信的表情,站起来失声道,“灭国大难?海皇已死,海国的威胁不是已经被彻底清除了吗?”
“不。”大司命摇了摇头,一字一句地回答,“没有。”
老人的回答让时影倒吸了一口冷气,脱口:“不可能!”
“真的。虽然你做了那么多,可空桑未来的灾难,迄今未曾有丝毫改变。”大司命定定地看着时影,叹了口气,眼里露出悲悯的表情,“唉,你刚刚走完万劫地狱,九死一生,我本来不想这么早告诉你这个消息的……这对你来说,未免也太残酷了。”
“不可能!”时影脸色瞬间苍白,站起身推开了窗户。
外面的风吹进来,月朗星稀,长久阴雨之后的九嶷山终于迎来了一个晴朗美好的夜晚。然而,时影只看了一眼星辰,便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失手将玉简摔到了地上!
“不……”他眼里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喃喃,“不可能!”
时影脸色变得死去一样苍白,身体晃了一下。
房间里,一时间沉默得几乎令人窒息。
“是吗?”不知道过了多久,时影才开口,语气里竟然有一种溺水之人濒死的虚弱,喃喃,“这么说来……海皇的血脉……依旧还在这个世间?我杀止渊……竟是杀错了?”
“可他并不是海皇的血脉。”时影摇头,低声,“我……弄错了?”
那么久以来,他还是第一次亲口承认自己的错!
“不,你没有错!”大司命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襟,死死盯着他灰冷的眼眸,厉声道,“影,你千万不能认为自己错了!一旦你对自己失去了信心,你就真的败了!”
“可是……”时影苦涩地喃喃,“错了就是错了。”
多么愚蠢,多么可笑啊……他一生无错,却在最重要的事情上错了!
错得万劫不复。
如果阿颜知道了,又会怎么想?他……又有何脸面再去面对她?
可是,即便海皇重生的事是真的,那个人也未必就是渊啊!万一……万一你弄错了呢?一旦杀错了,可就无法挽回了!
那个时候,她就曾对着他大声说过这样的话。
然而,就是因为这样的自负,他才一意孤行将错事做绝,终至无可挽回!
时影将头深深地埋入掌心,说不出一句话。
大司命在一旁看着,伸出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然而那一刻,老人发现他整个人都在微微颤抖,不由得心生悲悯。
“谁都会出错,哪怕是神。”大司命低声,“你不过是凡人,不必自苛。”
“她把玉骨还了回来……这样也好。”时影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战栗,沉默了很久,才低声说了一句,“难怪阿颜不肯原谅我……我做错的事,万劫不复。”
大司命怔了一下,一时无语。
大司命叹了口气,只道:“放心,这件事她永远不会知道……反正那个鲛人也已经死了,她知道了也于事无补。”
时影还是没有说话,身上的战栗一直持续,只是默然竭力克制。
大司命眼里露出一丝担忧,从小到大,他还从没见过影这一刻的样子:如此绝望和灰冷,整个人仿佛被由内而外地摧毁了,再也不复昔日的冷傲睥睨、俯瞰天下。再这样下去……
听到这句话,时影猛然震了一下,在月下沉默了许久,终于点了点头。
“眼前这局面,远比你预料的严峻得多。”大司命看着他,声音轻而冷,一字一句,“到了现在,你还想脱身远离云荒,自由自在去海外吗?”
时影微微一怔,反问:“你是要我留下来辅佐时雨?”
“你错了。”大司命看着他,一字一句道,“我的意思,是让你在你父亲驾崩后,君临这个云荒,守护空桑天下!”
“不。”沉默了一瞬,他吐出一个字。
“你还是不愿意?”大司命皱眉,语气不悦,“都这个时候了,你还要坚持你那视天下如粪土的清高?”
“放心,你不用和时雨争夺帝位。”大司命忽然笑了一笑,看着他,缓缓道,“已经没有这个必要了。”
“怎么?”时影被老人眼里亮如妖鬼的光芒给惊了一下,心里忽然有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失声,“你……你难道……”
“是的。”大司命忽然间笑起来了,那个笑意深而冷,如同一柄利刃在寒夜里闪过光芒,令时影心惊不已。
时影脸色刹那间苍白,整个人都震了一下。
“影,我已经替你提前扫清了道路。”大司命淡淡地说着,然后手指一碾,竟然将坚固的玉石一分分地碾为粉末!
“死人是无法再来争夺帝位的。”大司命吹了一口气,化为齑粉的玉石瞬间消失,“现在,时雨这个人已经彻底消失了,在这个六合之中什么痕迹也不曾留下。”
时影失声:“你……你到底把时雨怎么了?”
大司命脸色不变,看着他:“你大概不知道吧?你的弟弟,空桑的皇太子时雨,早就在那一场复国军的动乱里,不明不白地死在了叶城。”
“什么?”时影大惊,“死了?!”
“对。”大司命却是看着他冷笑,“早就死了。”
“不可能!”时影霍然抬起头,看向窗外的夜空,指着星辰,“时雨他的命星明明还亮着!他明明还……”
然而,话没有说完,语音戛然而止。
那是一颗已经陨落的星辰,本应该消失在天际,却有术法极高的人做了手脚,暂时保留了陨星的残相,让光芒停驻天宇,暂时不至于消失。这样高明的伪装,整个云荒大约只有他能识破。但是……
时影倒吸了一口冷气,猛地看向了大司命:“是你做的?”
大司命眼神里露出一丝冷然,低声:“现在你明白局面了?”
时影怔怔地看着这个云荒术法宗师,眼神从震惊变为茫然,充满了不敢相信。
“怎么会?”冷静如他也忍不住反复地喃喃,“你……杀了时雨?你竟然杀了空桑的皇太子……你、你是大司命啊!”
“杀了皇太子又如何?那么重要的位置,岂能让一个朽木去当?”大司命苦笑,看着深受震惊的时影,“影……你真是个善良的孩子。虽然一辈子也没见过时雨几次,居然真的当他是自己的弟弟?”
“你怎么可以杀了时雨?他做错什么了?”时影一把勒住大司命的衣领,手指微微发抖,杀气在眼里凝结,“为什么要杀他?!”
“时雨是个无忧无虑又无脑的孩子,当然没做错什么。只是,他是青妃那个贱人所生,又正好挡了你的路而已……”大司命咳嗽着,语气意味深长,“怎么,你要因此杀了我吗?”
时影眼里杀气一盛,几乎捏碎了大司命的喉咙,然而老人的眼里没有丝毫的恐惧,只是冷笑地看着他,并无反抗。
最终,他的手顿了顿,并没有继续勒紧。
时影没有说话,却也没有反驳。
“你……为何要做这种事?”许久,他低声开口,声音嘶哑,几近颤抖,“身为大司命,供奉神的人,你……你不该做这样肮脏的事!”
大司命喘息了一口气,反问:“我如果说我是为了云荒天下,你信吗?”
时影沉默了一瞬,竟然松开了手。
“可无论如何,你也不该对时雨下这样的毒手!”时影咬牙,眼神里充满了愤怒,“如果我一早知道这事,一定会不惜代价阻拦你!”
“呵呵……就像那个小丫头不惜一切代价阻拦你杀那个鲛人一样?”大司命忽然冷笑了一声,意味深长地看着他,“影,你认为那个小丫头目光短浅,可是,我又何尝不认为你看得不够长远?你真的觉得归邪是一切灾祸的缘起?那么归邪更远处的那颗昭明星呢,你看到其中的关联了吗?”
听到这句话,时影猛然震了一下,扭头看向窗外,脸色渐渐苍白。
“你是说……”他看着老人,又看了看夜空,有些恍然地喃喃,“除了归邪,还有其他力量在影响空桑的国运?”
时影沉默地看着天象,双手痉挛地握紧了窗台,只听“咔”的一声轻响,窗台上的硬木应声在他手心粉碎!
“你说过:我们身为神官司命,总得要做点什么。”大司命霍地回过头,看着时影,眼神炯炯,“而我要做的,便是让你成为云荒之主!”
时影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喃喃:“为什么?”
时影仿佛被这样的说辞震住,一时沉默,并没有回答。
时影听着这样惊人的话,终于开口说了一句话:“原来,您是将我当成了棋子吗?”
大司命停了一停,抬起花白的长眉看着这个自己一手带出来的年轻人,似是洞察:“怎么?不甘心吗,影?”
时影摇头:“如果我拒绝呢?”
时影抿住了嘴唇,剑眉紧锁,没有说话。
“影,你想想现在空桑的局面!十巫刚刚深入腹地,扬长而去!”大司命一字一句地问,看着他脸上的表情,“帝位悬空,云荒动荡,外族入侵……这一切,难道是你愿意眼睁睁看着发生的事吗?”
时影沉默了许久,看着这个师长。而老人也在看着他。
两人对峙了不知多少时间,直到窗外斗转星移,苍穹变幻。黎明破晓的光射了进来,映照着大神官苍白英俊的侧脸,冰冷如雕塑。
然而,他的眼神已经悄然改变。
“白王和赤王,都在等待着我们的到来。”
(本章完)?
第36章
联姻
朱颜趴在狻猊的背上,从梦华峰上呼啸而回。
师父脱下了神袍,不再受到戒律的约束。他说过要云游四方以终老,那么会去哪里?七海,空寂之山,慕士塔格,还是更遥远的中州、西天竺?
她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只怕永远见不到他了。
横跨了飞鸟难渡的镜湖,脚下出现了繁华喧嚣的城市。狻猊连续飞了好几天,终于带着魂不守舍的她回到了久别的叶城。
朱颜迫不及待地跳下,一边叫着阿娘,一边直接扑到了在窗下梳头的母妃怀里。母妃发出了惊喜交集的喊声,赤王闻声随即从内室紧张地冲了出来,然而一眼看到归来的爱女,顿时愣在了原地。
久别重逢,朱颜眼眶一红,再也忍不住抱着父母痛哭起来。
当初她为了给苏摩治病,在半夜里不辞而别,不料这一走便是天翻地覆,孤身走遍了半个云荒。如今不过短短数月,却已经发生了如此多惊心动魄的变化,再度见到父母的脸,简直恍如隔世。
这中间,她受了多少委屈和悲苦,一直勉强支撑着,然而此刻一回到父母的怀抱,立刻涕泪纵横,哭得像一个走出迷途后归家的孩子。
赤王正要痛骂这个离家出走的女儿,反而被她痛哭的样子吓住,母妃更是心疼,抱着女儿,居然也忍不住哭了起来。
一时间,赤王一家三口抱头痛哭,吓得侍从们都悄悄退了出去。
不知道哭了多久,朱颜终于平静了下来,抹着眼泪,看着出现在行宫的赤王妃,有点诧异,哽咽着问:“娘,你……你怎么也到了叶城?你、你不是应该在西荒天极风城的王府吗?”
“还不是为了你这个丫头!”听到这句话,赤王终于找到了一个机会发怒,“跑出去一个多月,全家谁坐得住?你娘千里迢迢把王府里的所有得力人手都带过来了,把整个叶城都翻了个底朝天!你这个不知好歹的……”
“好了好了。”母妃连忙擦了擦眼泪,阻止了赤王,低声,“别骂了,只要阿颜回来了就好……你要是再骂她,小心她又跑了。”
赤王一下子停住了话,用手指重重戳了一下女儿的脑袋。
“哎哟!”朱颜忍不住痛呼了一声,连忙道,“放心吧,父王,母妃,我以后再也不乱跑了!我会好好听话,再也不会让你们担心了。”
“真的?”母妃却有些不信,“这种话你说了有一百遍。”
“真的真的!”她连忙道,“这次我吃了大苦头,以后一定会学乖!”
说出这话的时候,她倒是诚心诚意。是的,让家里人提心吊胆了一个月,眼看着母妃形容消瘦,哭得连眼睛都肿了,她心里满怀歉疚,的确是决心从今往后做一个安分守己的模范郡主,好好让父母安心。
“好。这话可是你说的。”赤王看了她一眼,还是满腹怀疑,“等下可别再反悔,说‘不干了’‘要逃跑’之类的话。”
“啊?”朱颜一惊,“难道……你们又想要我干什么?”
“哎。”赤王刚要说什么,母妃却拉了一下他的衣襟,递了一个眼神过来,摇了摇头,“先别提这些了。阿颜刚回来呢……日后再说。”
赤王于是收住了话题,恨铁不成钢地瞪了女儿一眼。
“阿颜,你这几天去哪儿了?那一天复国军叛乱的时候,你一个人半夜跑出去做什么了?”母妃将她揽入怀里,看了又看,心痛,“怎么搞得鼻青脸肿的?谁欺负你了?”
“没什么没什么。”朱颜忙不迭地转过头去,“是我自己不小心摔的。”
总不能告诉她,是自己杀了大神官、帝君的嫡长子,然后为了救回他,在梦华峰上被十巫联手打成这样的吧?要是父王母后知道了,可不知道会吓成什么样子!
“摔?”母妃却是不相信,“怎么可能摔成这样?你的手臂……”
“阿娘,我已经好几天没吃饭了!肚子饿死了……”她连忙岔开了话题,摸了摸肚子,装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厨房里有好吃的吗?”
“有有有。”母妃连忙道,“瘦得下巴都尖了,赶紧多吃一点!”
嘴里说是饿了,其实朱颜却是半分胃口也无。当离开了父母的视线,独自坐在那里时,她只喝了几口汤便再也吃不下了,垂下头,呆呆地看着汤匙出神。
“原来是这样……你早该说出来的。”
耳边回响着师父收回玉骨时说的话,冷淡而决绝。那一瞬,她心里一抽,再也忍不住发出了一声啜泣,大颗大颗的眼泪从脸颊上滚落,簌簌落到了汤碗里。端着菜上来的盛嬷嬷吓了一大跳:“郡主,你这是怎么啦?”
她摇着头,不想解释,只哽咽着道:“伤……伤口很疼。”
“唉,我说郡主啊,你这些天到底是去了哪里?可把我们给急死了……”盛嬷嬷给她又端来了一大碗汤,唠唠叨叨,“王爷、王妃带着人满城找你,府里不知道多少人为此挨了板子!”
“呃?”她吃了一惊,“他们没有打你吧?”
“这倒不曾。”盛嬷嬷将汤碗放到了她面前,叹气,“我一把老骨头了,王爷的爹都还是我奶大的呢,他也下不去手。”
“谢天谢地……”朱颜心有余悸,“不然我罪过就大了。”
“我的小祖宗哎,这些天你到底跑哪儿去了?”盛嬷嬷看了她一眼,又是心疼又是生气,“弄得这样鼻青脸肿的回来,头上这么大一个包!”
“唉……说也说不清。”她叹了口气,摸了摸肿得有一个鸡蛋高的额头,黯然道,“反正这次我吃了大苦头,能活着回来就不错了……我以后一定会乖乖听话,再也不会乱跑啦!”
“真的?”盛嬷嬷居然也不信她,“你会听话?”
“骗你是小狗。”朱颜实在是没有胃口吃饭,就从旁边的漆盒里抓了一把糖,刚剥开了一颗,看着那张糖纸,忽地仿佛想起了什么,随口问,“对了,那个小家伙呢,怎么不见他出来找我?”
“哪个?”盛嬷嬷一时没回过神来。
“苏摩啊!”朱颜抓着糖,有些意外,“那个小家伙去哪里了?我回来了这半天,怎么没见他出来?难道又在闹脾气不成?”
“苏摩?”盛嬷嬷也是吃了一惊,脱口反问,“那个小家伙,不是那天晚上被郡主一起带走了吗?今天没和郡主一起回来吗?”
“什么?”朱颜知道不对劲,脸色立刻变了,失声道,“我那天晚上明明让申屠大夫先行把他送回府里的!难道他没送苏摩回来?”
盛嬷嬷愕然:“没有看到申屠大夫来过啊!”
“什么?没有来过?这是怎么回事?”这下朱颜大吃一惊,直跳起来往外就走,“该死的,他把苏摩弄哪儿去了?看来我得去一趟屠龙村,把那个老色鬼找过来问问!”
“郡主,郡主!”盛嬷嬷连忙小跑着追上来,一把拦住了她,“不用去了。那个什么申屠大夫,已经不在屠龙村了!他失踪了!”
“真的?”她吃了一惊。
“什么?”朱颜怔了一下,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已经过去了那么久,那个小家伙到底是怎么了?
难道,是被那个申屠大夫拐带了?
想到这里,她不由得打了一个冷战,失声:“天啊……他们不会是遇到了什么不测吧?那天晚上兵荒马乱,万一被不长眼的火炮击中,那……”
“唉,郡主,别想这个了。”盛嬷嬷紧紧拉着她的手,“说不定只是在乱兵之中走散了,等过一段日子自然会回来。”
“唉……也是。”朱颜想了一想,颔首,“这小家伙是鲛人中的残次品,想来也没有谁会想着打他的主意。”
“郡主,你还是好好养伤吧,小心破相留疤,也成了残次品。”老嬷嬷一边说,一边拿起布巾擦了擦她的额头,“你看,好大一个包。”
“嘶……”朱颜痛得倒吸了一口冷气,捂着额头跳了起来,口里却道,“我怎么能不担心?告诉管家,快派人出去找申屠大夫和那个孩子!”
“是。”盛嬷嬷连声答应,“我等下就派人去告诉管家。”
然而她一边说着,一边手上动作不停,还在继续给她的额头敷药。
“现在就去!”朱颜一把扯开了她的手,“不要磨磨蹭蹭的。”
“好好好。”盛嬷嬷无可奈何,只能放下布巾出去。
一边想着,她一边随处走了一圈,随手推了推侧面小房间的门。那是一个储藏室,平时她几乎从不进去,然而此刻一推居然没有推开。
奇怪,怎么会上了锁?
朱颜天生是个好奇心泛滥的人,一看到居然上了锁,反而非要打开看看。手指一画,用了一个小小的术,上面的锁应声而开。
她越发好奇,忍不住挨个打开了那些箱笼看了一圈,发现里面都是价值连城的珠宝:拇指大的明珠,鸽蛋大的宝石,其中甚至还有雪莺向她夸耀过的价值连城的驻颜珠,整个暗淡的储藏室都被照得如同秉烛。朱颜也算是王侯之女,自幼钟鸣鼎食,见多了各种珍宝,可此刻乍一眼看到这些东西,竟也被镇住了。
“那是什么?”等盛嬷嬷回来,她便指着那一排珠光宝气的箱笼发问,“父王忽然发财了吗?为啥堆了这么多金山银山在我房间里?”
“哎呀!郡主你怎么把这些给翻出来了?”盛嬷嬷一眼看到,不由得大吃一惊,脱口,“明明我都已经锁好了!”
“为什么要上锁?”朱颜看了她一眼,大惑不解,“哪里来的?”
盛嬷嬷竟然有些口吃:“那……那是……别人送来的礼物。”
“谁送来的?”她心里更加觉得不对劲,“平白无故的,谁会送那么贵重的东西给我?”
盛嬷嬷沉默了一下,没有回答。
她变了脸色,“唰”地就冲了出去,速度快得盛嬷嬷拦都拦不住。
朱颜气愤地奔到了父王的门口,正要推开门,忽地听到了父母的声音。
“联姻的事情,你就先不要和阿颜提起了,我也让人把那些箱笼都锁起来了。”母妃的声音穿过帘子传来,细细的,微微咳嗽,“唉,她刚回来……别听了这个消息一气之下又出走了。这丫头脾气暴得很,你也知道的。”
朱颜听到“联姻”两字,如同晴天霹雳,一下子怔住,竟忘了推开门。
“这事情迟早还是得让她知道!”赤王闷声闷气道,声音透着不悦,“白王送来的聘礼我们都已经收了,还能瞒着她不成?白风麟也算六部藩王年轻一代里的佼佼者了,配阿颜还有什么不够?”
听到这句话,朱颜身子猛然晃了一晃。白风麟?果然……父王真的是和白王结了亲,不是说这一两年都暂时不考虑把她嫁掉的吗?怎么可以出尔反尔!
赤王点了点头:“老实说,像阿颜这种嫁过一次又守寡的,能做未来的白王妃,也算是她有福气了。”
气头之下,她也顾不得父王会问“你怎么会知道他出入青楼妓馆”,便要推门进去大闹一场。然而刚一抬手,听里面母妃长长叹息了一声:“但是……我总觉得阿颜不会同意。你没看她这次回来心事重重吗?都不知道她在外面到底遇到了什么事。”
赤王也沉默了一瞬,叹气:“肯定吃了大苦头。”
母妃叹了口气:“所以,你先别和她提这事了,缓一缓,等找一个合适的时机,让我出面和她慢慢说开。”
“由不得她!”赤王厉声道,“她不是刚保证会听话吗?”
为什么不能得罪白王?得罪了又怎么了?朱颜正在气头上,想要推门进去,忽然听到赤王压低了声音,道:“白王知道那个鲛人的事情。”
“什么?”母妃吃了一惊,语音有些发抖,“他……他怎么会知道阿颜昔年想和那个鲛人私奔的丑闻?是……是哪个多嘴多舌的下人泄露出去的?这可如何是好!”
“什么!”母妃大吃一惊,手里的茶盏砰然落地,“那个止渊?”
“千真万确。白风麟镇压了叶城复国军叛乱,经过仔细盘查,发现叛军的首领便是那个在我们府上住过多年的止渊。”赤王压低了声音,咬着牙,“此事是灭族杀头的罪名,要是暴露,整个赤之一族都要被株连!”
这一下,不要说母妃,连在门外的朱颜都怔住了。
她千辛万苦想瞒下来的事,居然被白风麟知道了?这下可怎么收场?!是不是……是不是要去求大司命帮忙?不然白王那边若是禀告了朝廷……
“他是复国军?”母妃也说不出话来,“这可怎么办!”
“白风麟没有禀告朝廷,把这件事压了下来。”赤王叹了口气,“他年纪虽轻,做事却有魄力。他刚弄明白那个复国军首领的身份,便立刻将相关知情的人都处理掉了,直接告知了白王,让白王来和我商量。”
什么?朱颜在门外听得不禁怔住了。
“他居然肯为阿颜冒这么大的风险!你说,我能不领这个情吗?”赤王低声道,“这才是我最后不得不答应白王联姻的真正原因。”
“这么说来,白王那边拿捏着我们的要害了?”母妃语气有点发抖,顿了一顿,却急道,“那阿颜嫁过去了,会不会受欺负?”
“唉……你怎么只想着女儿?”赤王跺脚,“整个赤之一族都要大难临头了,你知不知道?”
朱颜在门外听着,渐渐地低下头去,垂下了要推门的手。
“这门亲事看来非结不可了。可是……阿颜要是不答应呢?”母妃忧心忡忡,“她的性子你也是知道的。万一又跑掉,或者拼死不从,我们也奈何不了她,又该怎么办?”
“那还能怎么办?我也不能真的把她绑了送到白王府去……”赤王长长叹了一口气,“事情如果瞒不住了,最多赤之一族满门抄斩便是。一家人,要死也得死在一起。”
“不会有那么严重吧?”母妃是个胆子小的人,吓得声音都变了,“就一门亲事而已,白王怎么会对我们家下这么重的手?”
朱颜站在门外,肩膀微微发抖,思前想后,终于放弃了推门而入和父母闹一场的心思,颓然转身,往回走去。
然而,刚转头便看到了盛嬷嬷正往这边赶来,看到她正要开口招呼。朱颜连忙竖起手指放在嘴唇上,轻轻对嬷嬷摇了摇头,便径直走了开去。
她梦游似的回到了房间,看着那一堆价值连城的珠宝,呆呆地出神。
在这一刻,虽然家人在旁,珠玉环绕,然而她的心里是从未有过的荒凉无助,就像是一个人站在旷野里,空荡荡的什么也看不到。她想要哭,却连哭都不能,因为能让她放心大哭出声的那个怀抱也已经不存在了。
渊……渊,如果你还在这里该有多好,至少我还可以找到你倾吐一番,好好地大哭一场。可是现在,连你都已经离我而去。
如果你在,会建议我怎么做呢?
“嬷嬷。”朱颜低头把玩着那一颗价值连城的驻颜珠,沉默了许久,忽然轻声道,“你觉得……我嫁到白之一族如何?”
盛嬷嬷愣了一下,一时间竟不知道如何回答。
半晌,她才小心翼翼地道:“那个白风麟今年二十五岁,听说长得俊秀斯文,做事妥帖细心,是六部许多少女的梦中情郎。”
“是吗?”朱颜喃喃,吐了一口气,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样,忽然道,“那就替我写一封回函给白风麟吧……就说他的礼物我收下了,很喜欢。”
“什么?”盛嬷嬷吃了一惊,张大嘴巴说不出话来。
“回头你也去和母妃私下说一声。”朱颜一边说着,一边将那颗绯红色的美丽珠宝托在掌心,凝视着珠子上流转出的光华,“就说我愿意嫁给白风麟,让她别担心了。”
然而朱颜苦涩地笑了一笑,什么都没有说。
是的,反正她已经失去了渊、失去了师父,为何不干脆做个决定,再退一步,让父母彻底安心呢?从小到大,他们一直在宠爱和迁就着她,为她操碎了心,如今她长大了,应该反过来守护父母和族人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