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盛嬷嬷气得又要数落她,白风麟却是神色不动,微笑道:“是。郡主术法高强,的确是靠着自己的本事杀出重围脱了险,在下哪敢居功?让郡主受惊,的确是在下的失职,在这里先向郡主赔个不是。”他如此客气有礼,朱颜反而吃瘪,下面的一肚子怒火就不好发泄了,只能嘟囔了一句:“算了!”
白风麟挥手,令所有船只调头:“海上风大,赶紧回去,别让郡主受了风寒。”
“郡主冷吗?”白风麟解下外袍递过去给她,转头吩咐,“开慢一点。”
“是。”船速应声减慢,风也没有那么刺骨了。
比起雪莺,她的这个哥哥可真是完全两样。
“不是。”白风麟微笑,“我母亲是侧妃。”
“对不起对不起……”她连连道歉。
“没事。郡主今晚是怎么到这里的?”白风麟却并没有生气,依旧温文尔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怀里的这个小孩,又是哪一位?”
“哦,这个啊……算是我在半路上捡来的吧。”她用一根手指拨开了昏迷的孩子脸上的乱发,又忍不住戳了一下,恨恨道,“我答应过这孩子的阿娘要好生照顾这小家伙,但这孩子偏偏不听话,一个人半夜逃跑。”
白风麟凝视着她怀里那个昏迷的孩子,忽地道:“这孩子也是个鲛人吧?”
“嗯?”朱颜不由得愣了一下,“你看出来了?”
“换了是普通孩子,在水下那么久早就憋坏了,哪里还能有这么平稳的呼吸。”白风麟用扇子在手心敲了一敲,点头道,“那就难怪了。”
“难怪什么?”朱颜更是奇怪。
白风麟道:“难怪复国军要带走这孩子。”
她更加愕然:“复国军?那是什么?”
“哦?难怪那些鲛人的身手都那么好,一看就知道是训练过的!”朱颜不由得愣了一下,脱口道,“不过,他们在碧落海重建海国,不是也挺好的吗?又不占用我们空桑人的土地,让他们去建得了。”
白风麟没有说话,只是迅速地看了她一眼,眼神微微改变。
“身为赤之一族的郡主,您不该这么说。”他的声音冷淡了下去,“郡主为逆贼叫好,是想要支持他们对抗帝都、发动叛乱吗?”
“啊……”朱颜不说话了,因为盛嬷嬷已经在裙子底下死死拧住了她的大腿,用力得几乎快要让她叫起来了。盛嬷嬷连忙插进来打圆场,道:“总督大人不要见怪,我们郡主从话不过脑子,胡言乱语惯了。”
谁说话不过脑子啊?她愤怒地瞪了嬷嬷一眼,却听白风麟在一边轻声笑了笑,道:“没关系,在下也听舍妹说过了,郡主天真烂漫,经常语出惊人。”
什么?雪莺那个臭丫头,到底在背地里是怎么损她的?朱颜几乎要跳起来,却被盛嬷嬷死死地摁住了。盛嬷嬷转了话题,笑问:“那总督大人今晚出现在这里,并安排下了那么多人手,是因为……”
“不瞒您说,是因为最近一段时间叶城不太平。”白风麟叹了口气,道,“不停地有鲛人奴隶失踪和逃跑,还有一个畜养鲛人的商人被杀了,直接导致了东西两市开春的第一场奴隶拍卖都未能成功。”
朱颜明白了:“所以你是来这里逮复国军的?”
“是。”白风麟点头,“没想到居然碰到了郡主。”
此刻楼船已经缓缓开回了码头,停泊在岸边,白风麟微微一拱手,道:“已经很晚了,不如在下先派人护送郡主回去休息吧。”
朱颜有点好奇:“那你不回去吗?”
朱颜沉默了一下。
虽然这些人片刻之前还要取她性命,但不知道为何,一看到他们即将陷入绝境,她心里总觉得不大舒服。
“你如果抓到了他们,会把那些人怎么样呢?”她看了一眼,忍不住问,“卖到东市西市去当奴隶吗?”
“啊……”朱颜心里很不是滋味,道,“那怎么办?”
“多半都会被珠宝商贱价收走,价格是一般鲛人奴隶的十分之一,就指着剩下的一双眼睛可以做成凝碧珠。”白风麟说到这里,看了她一眼,“郡主为何关心这个?”
朱颜顿了一下,只道:“没什么。”
碧落海上月色如银,波光粼粼。战船在海上穿梭,船上弓刀林立,一张张巨大的网撒向了大海深处。那个温文尔雅的叶城总督站在月光下,有条不紊地指挥着这一切,狭长的眼睛里闪着冷光,仿佛变成了一个冷酷的捕杀者。
这片大海,会不会被鲛人的血染红呢?
等回到别院的时候,朱颜已经累得撑不住了,恨不得马上扑倒就睡。然而掉进了海里一回,全身上下都湿淋淋的,头发也全湿了,不得不撑着睡眼让侍女烧了热水准备了木桶香料,从头到脚沐浴了一番。
等洗好裹了浴袍出来,她用玉骨重新绾起了头发,对盛嬷嬷道:“你顺便把那个小家伙也洗一下,全身上下脏兮兮的,都不知道多久没洗澡了。”
“是。”盛嬷嬷吩咐侍女换了热水,便将那个昏迷的小鲛人抱了起来,看了一眼,道,“脸蛋虽然脏,五官却似乎长得挺周正。”
“那是,到底是鱼姬的孩子嘛。”朱颜坐在镜子前梳头,“就算不知道他父亲是谁,但光凭着母亲的血统,也该是个漂亮小孩。”
“这小家伙多大了?瘦得皮包骨头,恐怕是从来没吃过饱饭吧?”盛嬷嬷一入手就嘀咕了一句,打量着昏迷的孩子,“手脚细得跟芦柴棒一样,肚子却鼓起来,难道里面是长了个瘤子吗?真是可怜……也不知道能活多久。”
嬷嬷一边说着,一边将孩子身上破破烂烂的衣服脱了下来,忽然间又忍不住“啊”了一声。
“怎么啦?”朱颜正在擦头发,回头看了一眼。
盛嬷嬷道:“你看,这孩子的背上!”
“那是什么?”朱颜脱口而出。
盛嬷嬷摸了一摸,皱眉道:“好像是黑痣,怎么会那么大一块?”
她将那个孩子抱了起来,放入半人高的木桶里,一边嘀咕:“郡主,你捡来的这个小鲛人全身上下都是毛病,估计拿到叶城去也卖不了太高价钱啊。”
“你是说我捡了个赔钱货吗?”朱颜白了嬷嬷一眼,没好气道,“放心,赤王府虽然穷,也还没穷到当人贩子的地步。我养得起!”
盛嬷嬷惊喜道:“哎,好像要醒了!”
“什么?”朱颜一下子站了起来,冲口道,“你小心一点!”
话音未落,下一秒钟,盛嬷嬷一下子就甩开了手,发出了一声惊呼,手腕上留着一排深深的牙印。
那个孩子在木桶里浮沉,睁开了一线眼睛,将瘦小的身体紧紧贴着桶壁,恶狠狠地看着面前的人,如同一只被困在笼子里的小兽,戒备地竖起了爪牙。
“说了让你小心一点!这小崽子可凶狠了。”朱颜一下子火了,腾地站起来,冲过去劈头把那个咬人的孩子推开,厉声道,“一醒来就咬人?拼死拼活把你从那些人手里救回来,你这个小兔崽子还真是不识好人心!”
她气急之下出手稍重,那个孩子避不开,头一下子撞在了木桶上,发出“咚”的一声响,显然很痛,他却一声不吭地直起了身,死死瞪着她看。朱颜没想到一下子打了个正着,又有点不忍心起来,就没打第二下,也瞪着那个孩子,半天才气哼哼道:“喂,你叫什么名字?”
那个孩子扭过头不看她,也不回答。
“不说?行,那我就叫你小兔崽子了!”她不以为意,立刻随手给那孩子安了个新名字,接着问,“小兔崽子,今年多大了?有六十岁吗?”
那个孩子还是不理睬她,充耳不闻。
“那就当你是六十岁吧。乳臭未干。”朱颜冷哼了一声,“好了,盛嬷嬷,快点帮这个小兔崽子洗完澡,我要睡觉了!”
“是。”盛嬷嬷拿着一块香胰子,然而不等她靠近,那个孩子蓦地往后一退,眼里露出凶狠的光,手一挥,一下子就把热水泼到了盛嬷嬷脸上!
然而巴掌并没有落下来,背后忽地传来了细细的痒。
朱颜摁住了这个小恶魔,飞快地用手指在孩子的背上画了个符,指尖一点,瞬间把这个不停挣扎的小家伙给禁锢了起来!
那个孩子终于不动了,浮在木桶里,眼睛狠狠地看着她。
“怎么了,小兔崽子,想吃了我啊?”朱颜用缚灵术捆住了对方手脚,胜利般敲了敲孩子的小脑袋,挑衅似的说了一句,然后转头吩咐,“嬷嬷,替我把这小兔崽子好好洗干净了!”
“是,郡主。”盛嬷嬷应了一声,吩咐侍从上来将各种香胰子、布巾、花露水摆了开去,卷起袖子开始清洗。
一直过了整整一个时辰,换了三桶水,才把这个脏兮兮的小孩洗干净。
那个孩子不能动弹,在水里一直仰面看着老嬷嬷和侍从们,细小的身体一直在微微地发着抖,不知道是因为羞愤还是因为恐惧。
“哎呀!我的乖乖哎……”盛嬷嬷擦干净了孩子的脸,忍不住发出了一声赞叹,“郡主,你快来看看!保证你在整个云荒都没看到过这么好看的孩子!”
然而,并没有人回答。
转头看去,在一边榻上的朱颜早已困得睡着了,发出了均匀的鼻息,暗红色的长发垂落下来,如同一匹美丽的绸缎。
水里的孩子猛然震了一下,抬起眼睛,狠狠看着老嬷嬷。
忽然,老人听到了一个细微的声音:“我没有主人。”
“嗯?”盛嬷嬷愣了一下,冷不防这个看似哑巴的孩子忽然开口说了话,一时没反应过来,“你说什么?”
“我没有主人。”那个孩子看着她,眼睛里的光又亮又锋利,一字一字道,“我不是奴隶。你才是!”
盛嬷嬷倒吸了一口冷气,正不知道说什么好,却听到斜刺里朱颜翻了个身,发出了一声冷笑:“得,你不是奴隶,你是大爷,行了吧?嬷嬷,不用服侍这个大爷了,你回去睡,就让这小兔崽子泡着吧!”
盛嬷嬷有些为难:“才三月,这水一会儿就会变冷了……”
“鲛人还怕泡冷水?”朱颜哼了一声,白了那孩子一眼,“他们的血本身就是冷的,养不熟的白眼狼!你去睡吧,都半夜了。”
盛嬷嬷迟疑了一下,又看了一眼木桶里的孩子:“是。”
当所有的侍女都退下去后,朱颜不慌不忙地翻了个身,支起了下巴,高卧榻上,看着木桶里的孩子,冷笑了一声:“喂,小兔崽子,跟着我是你的福气知不知道?我一定会让你心服口服叫我一声主人的!”
那个孩子也冷笑了一声,转开脸来,甚至都不屑于看她。
“等着瞧!”她恨恨道。
这一觉睡到了第二天日上三竿,等朱颜睁开眼睛的时候,白晃晃的日头已经从窗棂透过帷幕照了进来。
木桶里,居然已经空了。
那个瘦小的孩子沉在水底,无声无息地睡着,一动不动。
小小的身体蜷成一团,筋疲力尽,耳后的腮全部张开了,在水底微微地呼吸。水蓝色的长发随着呼吸带出的水流,微微浮动,如同美丽的水藻。那张洗干净的小脸美丽如雕刻,下颌尖尖,鼻子很挺,睫毛非常长,嘴唇泛出了微微的淡红,如同一个沉睡在大海深处的精灵。
朱颜本来怒火冲天,但看着看着,居然就不生气了。
她忍不住伸出手,想要摸一下那孩子长长的睫毛。然而手指刚一沾水,水下那个人“哗啦”一声就醒来了,一看到她在旁边,立刻猛烈地颤了一下,拼命往后缩,可是因为被咒术禁锢,身体却怎么也动不了。
朱颜的指尖停在了距离孩子脸颊只有一分的地方,看着孩子湛碧色眼睛里恐惧而厌恶的神色,不由得皱了皱眉头:“怎么,你很讨厌别人碰你吗?”
那个孩子咬紧了嘴唇,将身体紧紧贴着木桶壁,死死地盯着她。
“那就算了。”朱颜收回了手,“谁稀罕碰你啊,小兔崽子!”
那个孩子很明显地松了一口气,全身都松弛了下来。朱颜恨恨地出了门,在外间的梳妆室坐下来,对捧着金盆过来的盛嬷嬷道:“你不用管我,去帮那小兔崽子换一下衣服,总不能带着个光溜溜的小鲛人进叶城。”
“好。”盛嬷嬷匆匆下去,片刻便拿了几件男子衣衫过来,道,“急切间找不到合适的,这里都是大人穿的衣衫,只有将就一下了。”
“那么丁点小的孩子,用得着什么衣衫?”朱颜自顾自地梳洗,一边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拿几块我的披肩出来,随便裹一下不就得了?”
“是。”盛嬷嬷开了箱奁,拣了几条羊绒织锦大披肩出来,都是朱颜这次带进帝都的,比了比,拿起一条浅白色的,问,“就这条?”
“这是我用过的,怎么能再给别人?”朱颜却皱起了眉头,指着旁边那条簇新的大红织金披肩,“挑个新的给那小兔崽子好了!”
盛嬷嬷将那条披肩拿起来,在孩子身上比了比,不由得笑道:“这么一穿,简直就是个倾国倾城的绝色小女娃了。”
看着那条颜色鲜艳的披肩,那个孩子将肩背紧紧贴着木桶,咬着牙,眼里露出抗拒的神色,无奈身体不能动,就只能任凭老人走过来一把抱起,用柔软的披肩将自己一层层地裹了起来。
朱颜梳好头的时候,盛嬷嬷也已经把这个孩子收拾妥当了。
“喏,郡主,你看。”盛嬷嬷抱着孩子,转过来给她看,“漂亮吧?”
朱颜正将玉骨插回头上,在镜子里看到了嬷嬷怀里的孩子,一时间眼前一亮,脱口而出:“我的天哪……这小兔崽子洗干净了竟然这么好看?长大了要不得了啊!这回赚大了!”
那个小孩缩在老人怀里,用和年龄不相称的阴冷而愤怒的目光看着她,似乎是对自己被这样随意打扮包裹非常反抗,却无可奈何。苍白的小脸衬在大红色的披肩里,有一种惊心动魄的妖异的美丽,竟能让人一见之下心神为之一夺。
即便是渊,似乎也不曾有过这样魔性的美吧?
难怪路上那个商人要冒着风险走私这个无主的鲛人。这样的孩子,即便身体上有着各种缺陷,只要带到叶城,找个大夫把肚子里的瘤子剖了,把背上的黑痣去了,不知道能拍卖到什么样的天价!
“你叫什么名字?”她忍不住再次问。
然而那个孩子把尖尖的下颌一扭,冷哼一声,转过头去。
进了叶城,来到赤王的行宫时,朱颜却发现父王没有在那里。他的车马、佩剑、外袍都留在行宫,然而人已经不在了。
“王爷有急事,已经先一步进京去了。”行宫的管家是个四十许的男子,干练沉稳,显然是赤王一直安排在叶城的心腹,恭敬地道,“他吩咐郡主在这里等他几日,等事情结束,他会来行宫找你。”
“怎么回事?”她顿时不满起来,控制不住脾气,“这一路父王都不理我,怎么连去帝都也不带上我?”
“真的?太好了!”朱颜精神为之一振,打量了这个知情识趣的管家一眼,“你叫什么名字?为啥我以前没见过你?”
“在下石扉,跟着赤王二十几年了,一直在叶城掌管这座行宫,没去过天极风城觐见,所以郡主也没见过在下。”管家笑了一笑,“郡主在这里有任何需要,都可以来找我。想去哪里想看什么,尽管说就是。”
“嗯……”她上下打量了他一下,道,“那你不许告诉父王我捡了个小鲛人。”
“是。”管家颔首,笑道,“在下不说。”
“是。”管家只是答应着,“一定办到。”
“嗯……再去帮我找一个大夫来,要叶城最好的!”朱颜皱眉想了一想,道,“那个小兔崽子肚子里有个瘤子,得抓紧治好才行。”
管家道:“是要治鲛人的大夫吗?”
朱颜不由得有些诧异:“治鲛人的大夫?和别的大夫难道还不一样?”
“那当然了。鲛人生于海上,和陆地上的人本身就很不一样。比如说,他们可以用鳃呼吸,而且心脏是在胸口正中间的。”管家微笑,“普通大夫看不了他们的病。我替郡主去屠龙户那里找找申屠大夫吧,医治鲛人他最为拿手。”
“屠龙户?那又是什么?”朱颜听得一愣一愣,“开玩笑吧,除了七千年前被星尊大帝镇入苍梧之渊的那一条之外,云荒如今哪里还有真的龙可以屠?”
“那当然不是真的龙,只是一个代称而已。这个说来可就话长了。”管家笑道,“郡主还是先回屋子好好休息,等明日我找好了大夫,再来向郡主禀告。”
“不行!”她却心痒难熬,“今天下午我就想出去逛!”
“这么着急?”管家略微有些为难,却还是点了点头,道,“好,那在下立刻吩咐准备一下车马。”
“不用啦,我们换一身衣服,偷偷溜出去看一圈就回来!”朱颜挥了挥手,笑嘻嘻地道,“弄这么大阵仗干吗?那么多人跟着就不好玩了。”
“还是得派人贴身保护郡主。”管家这一次却没有依着她,道,“叶城最近不是很太平,老是有鲛人复国军出没。虽然总督大人刚杀了一批叛乱者,查抄了几个他们在叶城的据点,但镜湖里的大营还在,不得不小心点。”
复国军?朱颜一下子想起昨天晚上那些鲛人,不由得心里也“咯噔”了一下。那是一群悍不畏死、具有攻击性的鲛人,和柔弱美丽的一般鲛人完全不同。
这样的鲛人,是不是也变异了呢?
“好吧。”她随口应了一声。
朱颜回到了自己的房间,略作休息,准备下午就出去逛街。赤王府在叶城的行宫非常华丽宏大,比城外的别院更大了数倍,她从前厅走到后花园的院落,竟然走了将近半个时辰。
然而刚刚到了廊下,却听到盛嬷嬷在里面对侍女道:“快!快去叫郡主过来看看……”
“怎么了?”她很少听到老嬷嬷的声音这样惊慌,不由得一揭帘子走了进去,“出什么事情了?”
软榻上躺着那个瘦小的鲛人孩子,闭着双眼,胸口起伏,再也没有了平时的凶狠,只是一动不动。盛嬷嬷正俯身抚摸着孩子的额头,看到她进来,连忙道:“郡主,你来看看,这孩子在进叶城的路上就有点不对劲,问他却又不说,挨到现在,好像竟开始发烧了!”
“没有发烧啊?”她有些愕然,“哪里有?”
“啊……”朱颜又摸了摸,这一回吃了一惊。
她也有点焦急起来,便立刻让管家去请大夫过来。
“那怎么行?这个小家伙都发烧了!”朱颜性子急,“多给点钱不行吗?”
“屠龙户说,申屠大夫已经进房间开始动刀了,这事儿不能半途而废。他脾气暴,谁都不敢进去惊动他。”管家小心翼翼地回答,“要不……我们先换个大夫试试看,不行再去叫他?”
她脾气急,立刻便俯下身,将病榻上的孩子抱了起来。
那个生病的孩子软趴趴地靠在她肩膀上,再也没有了平时的凶狠倔强,微凉的脸贴着她的脖子,呼出的气息一丝丝吹在她侧颈上,应该是烧得糊涂了,在被她抱起时模模糊糊地喊了一声“阿娘”,主动将小脸贴了过来。
朱颜摸了摸孩子小小的脑袋,心里顿时就软得一塌糊涂。
“走。”她扭头对管家道,“备马车,去看大夫!”
(本章完)?
第11章
屠龙
马车载着她们疾驰出了赤王行宫,在大道上飞速前行。
作为云荒最繁华富庶的城市,叶城人烟密集、商贸兴旺,来自云荒各地乃至中州和七海的商人都在这里聚集,带来了足以敌国的财富。一路上街道宽阔平整,两侧歌楼酒馆林立,沿街店铺里货物琳琅满目。
然而朱颜没心思看,一路只是探头不停催促外面的管家:“还有多久到?”
“快了,快了!就在前头。”管家坐在车夫座位旁,指着某处对她道,“就在东市尽头拐弯的那一片小平房里,已经看得到了。”
马车疾驰,从大道转上小巷,左转右转,路面开始不停颠簸,朱颜抱着孩子在车厢里摇摇晃晃,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停了下来。外面传来管家和别人的对话声,她掀开帘子看了一眼,发现居然是全副武装的军士。
“车里是赤王府的朱颜郡主。”管家简短地交涉了几句,递上了腰牌,“她最宠爱的一个鲛人奴隶生病了,赶着来这里见申屠大夫。”
军士仔细验看了腰牌,又从侧窗里看了一下车厢里的人数,在木简上记录了几笔,这才齐刷刷地退开,令马车通过。
“奇怪,怎么这里还有军队?”朱颜有些不解。
从车厢里看出去,这个村子外面围着极高的围墙,四角设有塔楼,只有刚才这一个口子可以通信进入,一眼看去,竟似一座防守森严的小小城池。
“这里是屠龙户聚居的地方,帝都自然会派军队护卫。”管家坐在车夫身边,随口道,“特别最近复国军闹得凶,这边的警戒看上去又升级了许多。”
“屠龙户?身份很尊贵吗?”朱颜已经是好几次听到这个名字了,再也忍不住心里的疑问,“他们到底是做什么的?”
他笑了笑,又道:“当然,他们屠的不是龙。”
朱颜听得奇怪,不由得问:“不屠龙,那他们屠的是什么?既然是渔民,为啥又要叫屠龙户?祖传的手艺又是什么?”
管家笑了一笑:“说起来话长,郡主见到就知道了……”
说话间,马车已经在路边停了下来。
朱颜掀开帘子,探头四顾:这里哪是什么东市,分明是海边的小渔村。这个地方一眼看去都是木骨泥墙的低矮房子,没有超过三层的,整条道路坑坑洼洼,毫无叶城的喧哗热闹,寂静得几乎没有人声,街上也不见一个人。
她一掀帘子跳了下去,却“扑哧”一脚踩到了一汪泥水里,不由得“啊”了一声。
“郡主小心。”管家连忙上来搀扶,连声解释,“这里实在是有点破。不如您先在马车里坐着,等在下进去把申屠大夫请出来?”
然而话音未落,寂静空旷的村子里,忽然间传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仿佛是濒死的人用尽全力发出的大喊,听得人毛骨悚然。
“怎么了?”朱颜吓了一大跳,“里面怎么了?在杀人吗?”
“郡主莫慌。”管家连忙道,“没事的。这儿住的都是良民。”
而此刻,沟渠里的水,忽然变成了血红色!
“快开门!”朱颜再也顾不得什么,抱着孩子就上前一脚踹开了房门,厉声大喝,“谁在这里杀人?给我住手!”
门打开的瞬间,房间里涌出了浓重的血腥味,熏得她几乎一个跟斗摔倒。里面的几个人应声回头,怔怔地看着她,满手满身都是鲜血。
地面上挖出了一条血槽,那些血旋即又被冲入沟渠。
这……这个地方,简直是被设计好的屠宰场!
“这是什么地方?!”朱颜脸色变了,手微微一点,头上的玉骨“唰”地跃出,化作一道流光环绕在她身侧,随时随地便要出击,“你们在做什么?!”
“郡主,别紧张!”管家冲了进来,一把拉住了剑拔弩张的她,连忙道,“他们是在给鲛人破身呢!你别挡着,再不缝合止血,这台子上的鲛人就要死了!”
“什么?”朱颜看着那些人围着台子忙忙碌碌,不由得愣住了,“破身?”
台子上那个被剖开的人在竭力挣扎,眼看就要死掉,然而那些人飞快地摁住了他的手脚,一个拿一碗药给那个人灌下,另一个飞快地用水冲洗掉他全身上下的血污,然后用一把特制的刷子沾了浓厚黏稠的汁液,将整个身体都刷了一遍。
那的确不像是在杀人,倒像是在救人。
朱颜看得有些迷惑,喃喃:“他们……到底是在做什么?”
朱颜看着被固定在台子上的赤裸鲛人,只觉得触目惊心。
那个台子上的鲛人看不出是男是女,全身上下都是血,洁白如玉的皮肤微微颤抖,正在低微急促地呼吸着。台子下果然丢弃着一段血肉,却赫然是一条鱼尾,还在无意识地蹦跳着,微弱地甩来甩去。
刚才她在门外听到的那一声惨叫,想必便是这个鲛人的鱼尾被一刀剁去时发出的吧?
房间里的那些人只在她闯入时停下来看了一眼,此刻早已经重新围住了那张台子,各自忙碌起来。有人喂药、有人上药、有人包扎……很快,这个鲛人便被全身上下抹满了药膏,包裹在了层层叠叠的纱布里,嘴里被灌入了药物,呼吸平稳了下来,陷入了深深的昏迷,再也没有一丝声音。
一切都进行得飞快,娴熟得似操练过千百次。
朱颜还没有从惊骇中回过神,只见又有几个人抬过来一架软榻,将那个鲛人小心地平移了上去,抬往了另一个院落。其他几个人各自散开,解下了身上的围裙,将沾满鲜血的双手伸入了一边的水池,仔细地擦洗,把上面薄薄的一层淡蓝色透明鳞片洗掉。
“申屠大人在吗?”管家看到事情结束,这才捂着鼻子从门外走过去,取出了一面赤王府的腰牌,“在下是赤王府总管,有要事求见。”
那几个人停下手来看了他一眼,面上却没有什么表情,似乎带着呆滞的面具。朱颜皱了皱眉,这些人连眼神都是直的,似乎脑子有些残缺,智力低于普通人。直到管家重复了第二遍,其中一个人才道:“申屠大人还在里面。”他缓慢地屈起了三根手指,口齿不清道,“还……还有三条要剖!要……要调制很多药物!”
另一个看看他们,又看看朱颜,道:“刚才是她踢的门?这次的破身如果弄砸了,你们……你们要赔货主的钱!”
“知道了。”管家皱着眉头,“如果那个鲛人死了,我们来付钱。”
耳边却听到管家提高了声音,厉声道:“赤王府的郡主亲自前来,你们敢不去叫申屠大夫出来?小心扣掉你们三个月的俸禄!”
听到“俸禄”两个字,那几个人呆滞的脸上震动了下,露出畏惧的神色,连忙擦干净了手,结结巴巴道:“稍、稍等,我……我就去叫他!”
那几个人拉开了门,走进后室。
“太惨了……”她看着,只觉得怒火中烧,“这是人干的事吗?”
“郡主不该闯进来的。”管家叹了口气,“这种场面,除了屠龙户之外,外人乍一看都会受不了,是有点血腥。”
朱颜有点不可思议地问:“那么说来,云荒上每一个可以行走的鲛人,都是这么来的吗?”
说话之间,那个孩子忽然在她怀里微微颤了一下。
怎么,醒了吗?朱颜低头看了一眼,发现那个孩子还是闭着眼睛。脸庞苍白瘦小,紧闭着的长长睫毛微微颤抖,她忍不住轻轻摸了摸孩子柔软的头发,叹了口气:“这可怜的小兔崽子,以前得吃过多少苦头啊……”
“那个白风麟管得这么严吗?”她随口应着,然而看着眼前的这一切,只觉得胸口窒息,又把话题转了回来,“那么说来,这里的整个村子,住的都是屠龙户?”
管家颔首:“是。一共有三百多户。”
“有那么多……太不可思议了。”朱颜倒吸了一口冷气,“那么说来,一年得有多少鲛人被送到这里来啊……”
很不方便?朱颜冷笑了一声:是不方便那些家伙寻欢作乐吧。
朱颜听得不舒服,抱住了怀里的孩子,皱眉:“那干吗带我来这里?这个小兔崽子已经有腿了,又不需要再挨一刀!”
“哦。”朱颜这才恍然大悟。
“申屠大夫怎么还不出来?这架子未免也太大了。”管家皱着眉头嘀咕了一句,看到她一直抱着那个孩子站着,不由得伸出手来,“郡主,把这孩子交给我抱着吧。”
“不用。”朱颜摇了摇头,“轻得很。”
这个孩子只有在昏迷之中才会这么乖,这么软,鼻息细细,如同一只收敛了利爪和牙齿的小猫,令人一时间真是舍不得放下。
然而下一个瞬间,她眉梢微微一挑,脸色“唰”地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