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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白管事这是在做什么?”

    见姜离看着红漆木箱,白珉近前道:“让姑娘见笑了,自外头知道老爷要辞官还乡,上月初起,无论是被老爷救治过的病患,还是和白氏交好的故旧,陆陆续续送来了不少饯行之礼,珍奇文玩书画医经皆有,老爷不敢辜负盛情,本是吩咐装箱到时一并带走的,可东西还没收完便出了事……”

    他满面苦涩,又指着东厢道:“老爷的书房在对面,大人和姑娘请跟我来。”

    姜离在木箱上一扫而过,先往白敬之书房而去。

    “回春堂虽也存了不少医经,但那多是老爷制药试药之处,所藏医书多为药经,老爷平日诊疗所留的卷宗和研习医道所用的古籍医经多数还是在此处。”

    随着白珉之言,姜离进了东厢门,只见其内布置朴素,宝阁与书架林立,只西窗下设案几坐榻。此刻书架上多有空落,北面棋布放着七八个箱笼,箱笼不远处的长案上又堆了不少卷宗,纸页多有泛黄,一看便是年代久远的旧物。

    岳柏恩道:“姑娘瞧,这些是敬之毕生心血,尤其这几年他常在地方治疫诊病,每年都要带回两大车案卷,除了呈报给太医署的公文,有各地诊疗见闻,亦有他钻研医道所得,适才我粗粗看了些,有些记载十分宝贵,但这样多文卷没个两日功夫是筛选不完的。”

    姜离视线逡巡一圈,心道莫说裴晏了,便是她也难在这样多案卷中找出宁珏所言之物,她便挽起袖口道:“正好这两日无事,我帮大人筛看便可,这几年我在江南行走也见了不少疑难之症……”

    翻看医案记录并不难,难得是此处医书与医案记载千百册,姜离又不敢将意图表现的太过明显,如此一来自要花上不少功夫。

    足足两个时辰之后,姜离已帮着清点出不少可用书卷,却是未见与肾厥之疾有关的诊疗记载,白珉命人送来茶点,又不时来照看片刻,闲话才知昨夜整理白敬之遗物之时,书册多被重新装箱,那份案卷早不知打乱去了何处。

    姜离不急这一时片刻,可眼看着日头西斜,外头忽有个小厮快步而来。

    “珉叔,公主殿下来了”

    白珉一惊,姜离也有些意外,那小厮又补充道:“两位公主殿下都来了!”

    “没想到薛姑娘也在。”

    宜阳公主见到姜离有些讶异,庆阳公主看了一眼岳柏恩和不远处的大理寺衙差,道:“如何?今日大理寺和刑部可找到证据了?”

    岳柏恩拱手道:“回殿下的话,似乎还没确凿线索。”

    一旁白珉不住看向北面,这时道:“裴少卿来了”

    裴晏也没想到今日两位公主会来,得了消息急匆匆往前院而来,待见了礼,裴晏才道:“两位殿下怎会过来?”

    庆阳公主看向宜阳公主,宜阳公主叹道:“白太医前些年一直给槿儿治病,此番我只知道他要辞官回乡养病了,万万没想到会出这样的事,今日庆阳姐姐正好来我府上做客,得到消息的时候我们都不敢信”

    宜阳公主话音刚落,庆阳公主问道:“当真是宁珏?”

    裴晏道:“案发之时宁珏的确潜入了白府,但他不认罪,目前也未找到他的作案动机,我们还在查”

    庆阳公主扬眉,“他好端端潜入白府做什么?你们可查到什么了?怎么只有你一人,不是说刑部派了龚铭与你们一起查吗?”

    “龚侍郎去查别的线索了,大理寺今日尚在采证,这半日走访了白府附近大小街巷与民坊,还未发现昨夜有其他可疑之人出现。”

    宜阳公主忧心道:“这也奇了怪了,宁珏行事是冲动了些,可他和白太医无冤无仇,怎么可能下这样的手?”

    感叹一句,宜阳公主又问:“灵堂在何处?本宫先去上柱香罢。”

    宜阳公主身份贵重,她亲自前来祭拜,可见极看重白敬之,白府上下也感恩戴德。

    裴晏抬手做请,“在东北方向,两位殿下这边请”

    一路往灵堂院行,宜阳公主二人与裴晏在前,姜离几个则跟在后,待裴晏道明姜离因何出现在此,庆阳公主不禁道:“没想到白太医和薛姑娘倒有了交情,你二人这也算得上是忘年交了,有薛姑娘这般小神医帮忙,算告慰他在天之灵了。”

    说着话到了灵堂院,宜阳公主近前进香,庆阳公主只停在院中打量灵堂,她今日虽作陪而来,可她与白敬之并无深交,自也不会纡尊降贵。

    宜阳公主上了香,望着四处高悬的缟素灵幡,眼底生出两分哀恸来,“好好一个人就这么没了,这些年也未听说他与旁人有怨,何人会下这样的毒手?他素来是不争不抢的性子,如今都病退了,总不是衙门里的仇怨。”

    庆阳公主纳闷道:“宁珏就没交代为何来白府?真是奇了。本宫也不觉他是心狠手辣之人,听说白太医是被一击致命,足见凶手恨极了他”

    “他只说是事出有因,但暂且不能告知。”

    裴晏答得谨慎,庆阳公主听得愈发古怪,正要再问,外头九思快步而来,“公子,龚侍郎回来了”

    话音刚落,龚铭带着冯骥等人快步进了院子。

    他回府便知两位公主在此,进门后立刻拱手行礼,庆阳公主摆手道:“龚侍郎不必多礼,说你去查线索了,可查到什么?凶手当不是宁珏吧?”

    庆阳公主问的随意,龚铭唇角微动两下,却未说出话来,他自进门便沉着脸,眼下语塞之状更引得众人起疑。

    庆阳公主眉梢轻扬,看看裴晏,再看看宜阳公主,奇怪道:“怎么?还不能告诉本宫与宜阳?莫非要我们回避?”

    “微臣不敢”

    龚铭连忙开口,但四字落定,他仍是欲言又止之态。

    然而庆阳公主与宜阳公主都紧盯着他,几番犹豫后,他心一横道:“凶手,或、或许真是宁公子……”

    此言一出不啻于水入油锅,不等众人发问,龚铭看向裴晏,“裴少卿,那莲星姑娘的确死的古怪,且她死前所见最后一人,正是宁珏!”

    第193章

    同心同契

    “莲星是何人?为何与宁珏有关?”

    庆阳公主性情直率,

    她如此一问,裴晏也从震惊中回神,“回禀殿下,莲星是醉欢楼的妓子,

    六日之前,

    白太医去给她瞧过病。”

    不等庆阳公主应声,

    裴晏看着龚铭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龚铭拧着眉头道:“我们到醉欢楼之后见到了那个宝砚,看我们去了他吓得不轻,后来我们打探起莲星,

    得知她在五日之前就已经过世了,也就是上月三十,在白太医去给她诊病的第二日”

    裴晏又紧声问:“为何她死前见过的最后一人是宁珏?”

    龚铭道:“这阵子拱卫司不是在查那邪魔歪道的案子吗?宁珏也领了一队人马追查,后来似是从冯家查到了醉欢楼,

    说那位叫莲星的姑娘早先和冯筝多有来往,上月二十八晚上,宁珏本要带这位姑娘回拱卫司,

    可看她病恹恹的卧病在床,

    便没下令羁押,

    只独自审了莲星半日。”

    “莲星患病已久,

    起先还不是痨病,

    是今年冯家出事后她才猛地病重起来,

    年后被醉欢楼东家安排在了醉欢楼后院一处偏房之中,只这个宝砚在照顾。当日宁珏走后,

    宝砚说他一进屋子莲星便开始吐血,她怕极了,

    显然是被宁珏吓狠了。宝砚当时便想请大夫,莲星却不让他请,

    就这么耽误了,宝砚今日说,他怀疑宁珏为了逼供给莲星用了毒。”

    裴晏立刻道:“这不可能。”

    龚铭无奈摊手,“适才刚听闻时我也不信,但这是二十八晚上的事了,到了二十九,眼看着莲星不行了,醉欢楼的东家才打发人来求白太医,白太医夜里的确去了一趟,进门看了脉象,又问了最近一年的病况,只言她病的太重,只能看天命,最后留下两张药方匆匆离开了。”

    “当天晚上莲星用了药,瞧着好转了些,还用了饭食,但第二天傍晚宁珏又来了。见莲星病的更重,宁珏又独自问了莲星片刻,宝砚说等他和另一个侍婢回到后院时,宁珏已经走了,他们进屋时莲星已气若游丝,一句完整话都没说出来便咽了气。”

    “本来他还不敢确信,可没想到莲星死了没多久,她口唇便溢出血沫来,嘴唇也青紫,更可怕的是,当时有血滴在地上,那屋子里老鼠乱窜,他们喊人的功夫,有老鼠舔了地上的血,没一会儿便躺倒在地,一看便知莲星之血有毒。宝砚受过莲星恩惠,当时本想报官,可醉欢楼的东家不想惹事,当天半夜里便把莲星的遗体送出城外下葬了。”

    庆阳公主和宜阳公主听得瞪大眸子,宜阳公主忍不住道:“宁珏才去拱卫司多久,他那性子,哪里会为了审出几句证供便对姑娘家用毒呢?何况若是他第一次便用了毒,那白太医二十九晚上怎会诊不出来呢?”

    龚铭道:“按理是如此,但江湖上毒术极多,有的毒无色无味,要毒发后才瞧得出来,那夜若不是老鼠死了,他们还想不到莲星中了毒。宁珏行走江湖多年,不难排除他知道些刁钻毒术,并且”

    犹豫一刹,龚铭接着道:“并且那宝砚还说,白太医当晚去后,很快诊出莲星受过惊吓,待得知莲星与宁珏前日单独见过,且莲星很可能和冯家的案子有关后,当时白太医神情便有了变化,也是如此,他后来匆匆离去。”

    龚铭重叹一声,干脆道:“宝砚的意思是说,白太医不一定没看出来,或许他看出来了,但得知和宁珏有关便不曾说破,他即将辞官回乡,自不想牵扯进是非中。而第二日宁珏再来时问起了莲星房中的药是何人所开,当时宝砚说白太医去过……这一点对宁珏极为不利,甚至可能是他的作案动机。”

    庆阳眉头紧拧,“你是说,宁珏给那青楼姑娘下了毒,得知白太医去给那姑娘治过病,因猜到白太医洞悉了他下毒之行,所以害了白太医灭口?!”

    龚铭苦着脸道:“是啊殿下,这很容易推演出来不是吗?”

    “可是,可是宁珏不至于下毒啊……”

    庆阳公主和长安城中的世家小辈们多有来往,自是相信宁珏品行,宜阳公主也道:“别说宁珏不可能杀害白太医,便是对那姑娘他也不至如此。”

    宝砚来的突然,龚铭也没想到去醉欢楼这一趟,竟查出如此重要的证据。

    他无奈道:“两位殿下信任宁珏,可这几件事连起来,在旁人眼底又是另一番因果了。如今已有宝砚和醉欢楼一众人证,他们此前虽并无给莲星姑娘伸冤之意,可如今两衙门同查白太医之死,所有异常都要一并查个明白的,稍后还得禀告给陛下才好。”

    “莲星的墓穴在何处?”裴晏利落发问,“宝砚虽说莲星是中了毒而死,可毕竟没有大夫确认过,先确定莲星到底是不是毒发而亡才好。”

    龚铭唇角微搐,“她的墓穴我倒是问了个地址,就在城外赵家村墓园里,裴少卿是打算掘坟验尸吗?”

    “在查明莲星死因之前,一切指证皆不足信。”裴晏颔首,又吩咐冯骥,“立刻去醉欢楼把宝砚和醉欢楼掌柜带上,让他们给我们带路。”

    龚铭不禁道:“但、但若真是什么江湖奇毒,如今已验不出来了呢?”

    姜离在旁站了半晌,也没想到事情有了这般变故,宁珏本无作案动机,连景德帝都有心相护,可如今平白多出来一个“杀人灭口”,他的处境可谓急转直下。

    她不由上前道:“两位大人若是信我,我可以帮衙门验尸,若真是江湖上的毒药,那应该没有我不知的。”

    所有人都看向姜离,龚铭也恍然道:“对啊,薛姑娘可是鼎鼎大名的江湖圣手,她可以帮我们”

    裴晏看向姜离,“事不宜迟,立刻出城。”

    短短数日,姜离怎么也没想到又要往城外墓园而来。

    赵家村墓园在长安城外西南,赶到墓园找到莲星之墓时,已经是黄昏时分。

    平头百姓的墓地少有专人打理,齐膝的荒草铺径,无名碧树交杂,莲星的矮坟黄泥簇新,歪歪斜斜地立在一株歪脖子杉树之下。

    醉欢楼的掌柜名叫余骞,年近不惑,通身锦服金玉,到了墓碑之前,他擦着额汗道:“两位大人,就是这里了,当日出事之后,我们的确看到了那死老鼠,但……但我们都不是大夫,也瞧不出什么古怪,她这病本就呕血的不是吗?所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们这才没有声张,我们这样的地方也是见惯了这些事”

    余骞有些心虚地为自己之行找补,裴晏冷喝道:“见惯了这些事?你们醉欢楼难不成多的是姑娘中毒殒命?”

    余骞闻言忙道:“不不不,大人误会了,小人的意思是……楼里的姑娘命苦,多有身子不好的,病重而亡的小人也是见过的,大人息怒。”

    事从紧急,裴晏也懒得对余骞发难,立刻命人掘坟。

    见随行的衙差一拥而上,这余骞冷汗盈额道:“就、就算是中了毒……但也有可能是莲星自己想不开,她患病这事也、也说来话长”

    余骞显然不敢明着指证宁珏毒害莲星,便先把替宁家脱罪之语说在前头。

    裴晏看向他,“怎么说?”

    余骞气弱道:“莲星已经患病两年了,起初只是咳喘严重,去岁年中才严重了些,到了去岁年底,被诊出了痨病,当时她已经经常咳出血丝了。大夫说痨病染人,我们楼中也已经够义气了,没把她赶出去只把她安顿在了后院之中,年后冯家……哎,冯公子出了事之后,她大受打击,病的也越发严重,当时她便寻死觅活的。万一,小人是说万一,她也有可能是自戕的,也说不好的……”

    裴晏若有所思,龚铭听出了余骞之意,道:“她不是已经卧病在床许久了吗?她能去何处买毒药?你也别害怕,这些事是衙门查证,你只需按你知道的实话实说便可。”

    姜离在旁看着余骞,“她和冯筝来往很多?”

    余骞还不知她身份,见她气态不凡,恭敬道:“不错,我们醉欢楼虽比不上登仙极乐楼气派,可也是长安城一等一的风月地。冯公子自夫人仙去之后,这一年多常来我们楼中消遣,有时是陪着段公子……咳,有时候也陪着其他贵人来,莲星一手琴技很得冯公子喜欢,他便时常照顾莲星生意,来的多了二人便也算半个知己,莲星私心里还想着冯公子把她赎出去做妾呢,说来也真是心比天高了,没得这病都不可能,更莫要说后来还成了病秧子。”

    余骞没想到惹上这等事,心底多有怨气,话语便刺耳了些,眼见一众衙差已经将新坟掘了开,他又面皮一抖,悚然后退了半步,口中低低道:“莲星你别怪我,我可从没想着害你啊……”

    无人理会他之作态,姜离和裴晏都往坟边走,没多时,新木棺盖在泥土中露了出来,莲星刚下葬五日,棺盖仍是完好,众人干脆将棺椁起了出来。

    棺椁落地,九思上前将棺盖起开,刚开条缝隙,一股恶臭刺鼻溢出,四周站的衙差纷纷掩着鼻子后退,姜离见状口含苏合香丸,在面上系一方面巾,又拿出一双羊皮护手戴上,这才往恶臭难闻的棺椁走去。

    往棺内一看,一具面目青紫肿胀的女尸正一动不动地躺在里头,正是莲星,她身着一袭殷红纱裙,虽已难看出本来面目,但观其骨相,生前也定是清秀美人。

    余骞气虚道:“她去的急,没来得及置办寿衣……”

    此时已非追究细枝末节之时,姜离倾身在棺口验尸,便见尸体开始腐烂,青绿尸水浸染莲星下半身衣裙,密密麻麻的尸虫正在其口鼻与颈部蠕动,但奇怪的是,尸体颈边与身侧还堆着一片已死去的尸虫。

    龚铭为官多年,也见过不少死者,莲星的遗体不算最可怖的,但见姜离身为薛氏大小姐,竟无半点避讳嫌弃之心,还是分外诧异,目光一转,又见裴晏站在姜离身侧不远处,目光轻柔中又有些沉郁,直看的龚铭眉头扬了扬。

    半炷香的时辰之后,姜离忽然缓缓直起了身子,面巾之上的眼瞳一片晦暗。

    裴晏见之心底一沉,龚铭等不及道:“如何?姑娘可辨出来了?”

    姜离默了默,“莲星姑娘的确是中毒而亡。”

    此言一出,余骞一脸郁闷,一旁的宝砚则面露悲色,龚铭忙道:“是什么毒?”

    姜离目光扫过众人,

    又垂眸看向棺椁之中,“如果我没有看错,应该是一种名叫‘月中霜’的剧毒”

    “‘月中霜’?怎不曾听过?”龚铭一脸纳闷,待看向裴晏,却见裴晏面色也骤然凝重了起来,他不由道:“可是江湖中人所制?”

    “‘月中霜’出自蜀中,是用蜀中一种雪色毒蛾与砒霜等毒药炼制而成,本为奶白毒液,需松子大小的才可致命。其毒无味,若用量少是慢性剧毒,中毒后多有腹痛与心悸之状,若不在四五内解毒,最终会五脏衰竭而亡。若用量足够,中毒后半炷香的功夫便会身亡,其毒发之状似中风大厥,常被下给本就患病之人,中毒者濒死之时其脉象与形容皆给人病发暴亡之感,以此做到不露痕迹……”

    顿了顿,姜离继续道:“但此毒另一药性是剧毒溶于五脏而不化,被谋害之人的尸体腐烂之后连骸骨也会带有剧毒,此番应是刚好撞见了莲星呕血,其所呕之血毒死老鼠才露了踪迹,如今她已身亡五日,尸身上的尸虫也有部分中毒而亡。”

    她字字铮然说完,龚铭惊道:“这样的毒一个病重的青楼女子怎可能买到?只能是有人下毒毒害了她,且此人多是江湖中人。若是宁珏用毒,许是前后用了两次,本是想用毒逼供的,却不想莲星病重,根本承受不住……裴少卿,到了这一步,不管宁珏说什么,我都只能如实禀告给陛下了……”

    此毒来源特殊,宁珏便正好是江湖中人,再加上他与莲星两次单独相处皆有醉欢楼一众人为证,其作案动机便更难推脱了。

    裴晏也未想到竟是“月中霜”,只能道:“自然,大理寺与刑部皆不敢欺君罔上,时辰不早,龚侍郎若要面圣可要快些。”

    龚铭看了一眼昏暗下来的天色,“那此地大理寺善后罢,既然这莲星姑娘死的古怪,这尸首是否不能再下葬?”

    裴晏道:“可连同棺椁送回长安义庄,待查明内情后再重新下葬。”

    龚铭也觉有理,遂将后事交给大理寺,自己领着刑部衙差快马而去。

    他们一走,裴晏先命人将莲星的棺椁合上准备运走,后又走向正净手的姜离,压低声道:“可能断出中毒剂量与中毒之机?”

    姜离擦着手摇头,“莲星本就已经病入膏肓,很难断到底是何时中毒的,除非……有给莲星诊病的医案。”

    裴晏看向余骞,“白敬之给莲星诊病之时,可留下了医案?”

    余骞缩着肩背摇头,“不曾,白太医只留了药方,莲星死后,她的东西都被烧了,那药方也不在了。”

    裴晏看向宝砚,宝砚也摇头道:“小人不识字,也不认得药方,买药是去外头铺子里买的。”

    裴晏便道:“此前的医方和医案也没了?”

    余骞苦哈哈道:“本来就不多,莲星不喜药之苦,起先用过汤药,见效用不佳后便不怎么用药了,反而喜欢求神拜佛。”

    裴晏面色寒峻起来,“求神拜佛?”

    余骞道:“是啊,早先还能动弹之时常去城外上香呢。”

    “看来这几件案子,都得好好问问宁珏了。”裴晏凤眸轻眯起来,又看向身边姜离道:“宁珏刚走莲星便死了,你随我同去见宁珏。”

    龚铭已先一步去面圣,裴晏不知景德帝有何反应,便当机立断留下冯骥和十安运送遗体及善后,自己和姜离先回长安。

    路上快马加鞭,回大理寺已是夜幕初临。

    九思执灯在前,一行人直奔地牢而去。

    宁珏所在的明牢虽能得见天光,可蹲大牢的滋味实不好受,眼看头顶狭窄的气窗昏暗下来,宁珏一脸颓唐地靠坐在木板床一角,不远处点起灯火,就在宁珏打算第七次喊狱卒过来探问进展之时,繁重的脚步声响了起来。

    宁珏猛地蹿起来,“师兄?”

    他扒着牢栅朝外看,很快欣然道:“师兄终于来咦,你怎么也来了?!”

    话未说完,宁珏惊喜之色更甚,因他除了看到裴晏,还看到了裴晏身后跟着的秀美身影,这一下他双眸瞪大,笑意也不自禁地溢了满眼。

    裴晏走到跟前,待狱卒打开牢门,又摆了摆手令其远退。

    九思挂好灯盏,也站去外头守着。

    “薛泠,你怎么也来了?你来看我?我如今可是嫌犯,你这么一来也太过扎眼了,是你请师兄带你来的?”

    不等姜离进门,宁珏便似开屏的雀鸟一般喜滋滋激动起来。

    裴晏在他身侧站定,道:“莲星死了。”

    “谁?”宁珏面上笑意一滞。

    “因你用毒逼供,莲星死了,白敬之给莲星看诊过,发现了你用毒逼供之行,你为了不暴露害人暴行杀了白敬之灭口”

    裴晏语气格外冷肃,他一口气说完,宁珏甚至没反应过来。

    待他又想了一想,不仅顾不上看姜离了,和煦的面庞也寸寸碎裂开来。

    怒气涌上他眉眼,他匪夷所思道:“师兄在说什么?那莲星是我查邪教案子的嫌疑之人,她虽重病,又如何会死?我给她五日功夫让她考虑清楚,这不我还没去醉欢楼就惹上了白敬之这事,怎么什么脏水都泼给我啊”

    “莲星确是死了,我刚给她验了尸。”

    姜离冷静地开口,待宁珏不敢置信地看过来,她又将今日所见一并道来。

    她越说宁珏呼吸越急促,等她说完前后因果,宁珏已将拳头捏得咯咯作响,“不可能,这不可能!我走的时候她还是好好的,看得出来病得不轻,但怎么会死呢?!醉欢楼的伙计呢?让他来与我对峙,我不怕对峙”

    他气得咬牙切齿,裴晏道:“醉欢楼的掌柜和伙计今日给我们带的路,此刻人还未回来,晚些时候我自然还要审他们,但这前后两名死者都刚好撞在你手里,你不觉得古怪吗?当日你第二次离开醉欢楼时,跟那宝砚一起回后院的还有两个婢女,他们三人一起看着莲星咽气的,也不存在那伙计诬陷于你。”

    宁珏胸膛剧烈起伏,“那万一是醉欢楼其他人害的她呢?”

    “那后院还住着其他人,有旁人作证,你离开之后,没有人单独进过莲星的屋子。并且,莲星乃是中毒而亡,她中的是月中霜。”裴晏冷冰冰道。

    “月中霜?!”宁珏陡然瞪眸,“这怎么可能?那东西炼制十分复杂,从前只在蜀中出现,我从未听闻长安城中有此毒”

    裴晏道:“此前段霈死时,我们已经查遍了长安大大小小的药铺和黑市,也未见过此毒,由此可推断,莲星所中的月中霜乃是江湖中人私携而来,而你行走江湖多年,极可能备有月中霜,再加上醉欢楼的人证,此刻龚铭已经去面圣了。”

    宁珏如遭雷击,“所以……所以他怀疑我害白敬之是为了杀人灭口?我、我堂堂宁家公子,我何至于以毒逼供一个姑娘家?”

    “朝堂之上大抵会说你初入拱卫司,急于建功立业,用些手段也是寻常,只是你低估了毒药之力,也不知莲星已经病入膏肓。”

    不等宁珏回辩,裴晏又道:“你不若说说为何单独两次与莲星说话,前前后后到底发生过什么,尤其是第二次,你离开醉欢楼之时,莲星到底有没有中毒之状?”

    宁珏这片刻已快被气昏头,此时看看裴晏,再看看姜离,强逼着自己冷静下来,“昨夜我便给师兄说,拱卫司为了查冯家和潘家沾邪教之事在四处查探,我这些日子便在跟冯家的线索,冯家那天尊画像是冯筝私藏,他父亲和府中奴仆并不知情,我仔仔细细走访了所有和他来往较多之人,最终发现了这个莲星”

    “自去岁他夫人死后,冯筝消沉了好一阵子,这期间不能和段霈撕破脸,便常常陪着段霈入风月之地,就在这期间他和醉欢楼的莲星有了交集。到后来,只要去醉欢楼,他必定点莲星作陪,再往后,他会自己去找莲星消遣,据醉欢楼的人说,光是去岁七八月上,就去那里留宿了十多次。”

    宁珏深吸口气,沉沉道:“有此来往,莲星自知道冯筝不少事,我头次去找她之时,便是看她病恹恹的,又一副担惊受怕之象,这才独自一人问她,都算不上审,言辞间最多说了说冯筝如今的惨状,想让她莫要侥幸。可即便如此,第一次她只认了和冯筝之情,我打探的邪道之事她是一问三不知,后来我看她咳个不停要断了气似的,便先放了她一马,当时我直言说后面还会去找她。”

    “第二次便是三十那日了,我傍晚去的,她见到我便很是害怕,我自然愈发怀疑她,可那天她也不知怎么了,只一个劲儿的哭,又说她没多少日子好活了,什么也不知道,我哪里会信,且我还得知白敬之去给她看过病。”

    宁珏说着也觉自己莽撞了些,一时悔不当初道:“我应该多带几个人的,我所问无外乎都是冯筝之事,可她铁了心还是不说。末了她忽然道,说给她几日想想,又问我冯筝近况,我说冯筝已疯无可治,如今因邪道之事暂留性命,多半会秋后问斩,她彼时道若她想通了,还想再见冯筝一面,我是答应了她的……我给她五日时间考虑,走的时候她虽是虚弱,可没什么吐血咽气之状,怎么可能会死呢?”

    “你走后半炷香的功夫便有人去了莲星房中,开门便见莲星已至弥留之际,按她们的说法只能是你下的毒”

    裴晏话落,宁珏怒极反笑,“这可真是见了鬼了!月中霜难得,我在江湖数年也只在师门见过一回,还是师门从外收缴回来的,我去哪儿找那毒去?我要用毒逼供,拱卫司现成的毒药就不少,能让人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却又不会损伤性命,我用月中霜做什么呢?这无论如何说不通啊”

    宁珏委屈至极,更愤恨至极,“我因给莲星五日功夫,这才想着好好跟踪一番白敬之,好探淮安郡王和皇太孙之事,我压根不知她死了,师兄,你说得对,这两件事都让我撞上了,我都怀疑是不是有人故意害我”

    “眼下人证物证都对你不利,但归根结底,不管别人如何害你,只要我们能证明这二人之死是旁人所为,你便也洗清了嫌疑。”

    裴晏说完看向姜离,姜离近前一步道:“你仔细回忆两次见莲星之时她的模样,面色、姿态、气息,咳嗽时的声音,越仔细越好。”

    宁珏明白姜离这是要以医道帮他,他忙定下神回想,很快道:“第一次去醉欢楼时,莲星已被拱卫司其他人粗筛问过一遍,我虽头次见她,但她已不意外我的身份,不过她还是惊怕的。当时她披散着头发靠坐在床头引枕上,说话时虽气弱,但言辞清楚,是十分清醒的,她的脸灰白,眼下青黑,唇角有些干裂,呼吸声发沉,咳嗽时声音好像闷在胸口发不出来,只掩着口鼻侧身向里,她仪态极好,始终挺直着上半身……”

    “你们说了多久的话?期间她可曾揉碰过腰腹处?”

    姜离适时地打断,宁珏道:“我们前后说了两炷香的功夫,她几乎没怎么动过,只咳嗽时侧身避人,我一度怀疑她下半身是否瘫了,但后来一问只说她身子沉重懒怠,她没怎么碰过腰腹,手就拿着帕子始终落在腿上。”

    姜离幽声摇头,“那便不是提前下的慢性毒了,中了月中霜之人,哪怕剂量不足,也多发腹痛,尤其女子会似癸水来临,气血瘀滞之痛一般。咳嗽时尤其会令痛感加剧,但你们说了两刻钟,她也只侧身避人,显然并无腹痛,至于咳嗽之声乃是痨病所致,并无异样,第二次呢?”

    “第二次她眼窝似更凹陷了一些,说话时更有气无力,披散着头发,但衣裳齐整,上半身还是靠的笔直。这一次我们也是说了两刻钟的话,她还是没怎么动,非要说有何不同,便是神态不同,我头次还不知她病的药石无灵,但第二次得知白敬之去看过,便猜到了她的病多半无救,当时她的神态也是一副了无生气之感,只在说到冯筝之时眼底冒出零星光彩,我走的时候,她也还是直挺挺地靠在引枕上的。”

    姜离皱起眉头,“这也不似有中毒之状,你走之前她手边可有水食?”

    “有,我去的时候她吩咐人送来了茶点,我跟前的我没动,那个伙计也给她送了一份,就放在床边的矮几之上。”宁珏说着反应过来,拔声道:“没错!如果有人在她的水食中下毒,我走之后她用了水食,那岂非误会大了?!”

    姜离看向裴晏,裴晏道:“有这种可能,我稍后会走一趟醉欢楼去查。”

    宁珏不禁松了口气,紧绷半晌的肩背也软和下来。

    姜离见他额角沁出片冷汗,忽地道:“被冤枉的滋味一定不好受。”

    宁珏闻言不禁心底微软,又强扯出笑意道:“确是憋屈,但有师兄在,你竟也愿意帮我,这冤屈也困不了我几日,更何况太子也定会保我,哦还有,你姑姑如今有了身孕,我也算沾了光”

    裴晏不必说便会帮他,但宁珏实没想到姜离也会来,他有些感激道:“你为我做这些我定不会忘,待此事了了我定重谢。”

    宁珏说着,望着姜离的目光不自觉有些热切,裴晏在旁看的缩起眼眶,“薛姑娘做这些不止是为了你,不过这份恩情你该记着。”

    宁珏还未深究此言之意,姜离已道:“不算什么恩情,只望宁公子记着今日含冤之痛,将来在朝上为官,若遇见旁人含冤莫白,也能为其昭雪公道与正义。”

    姜离此言七分大义凛然,三分意味深长,宁珏忙不迭道:“那是自然!”

    此言落定,他又莫名觉得姜离一个姑娘家说这话有些古怪,正云里雾里之时,裴晏凉声道:“白敬之那里,你说的案卷还未找到,不过如今薛姑娘在太医署身份便宜,有她相助应是不难。”

    宁珏忙道:“薛泠,实是辛苦你了”

    姜离心知宁珏已完全会错了意,再想到白日与裴晏所言,干脆道:“如今我做的这些若有何差池,只望你来日莫迁怒裴少卿。”

    裴晏闻言立时拧眉,宁珏则惊讶道:“怎么会?你做这些都是为了帮我,师兄也是为了救我,我感激你们都来不及,怎会迁怒师兄?就算最终我这冤枉洗不清,我也不会怪任何人,不,要怪只怪那真正的幕后黑手。”

    裴晏深深道:“薛姑娘太见外了,事到如今,我们只需同心同契便可,今夜时辰不早了,待会儿龚铭便面圣出来了,我们先走吧。”

    宁珏也关心道:“是啊薛泠,你的身份多有不便,还是莫生不必要的麻烦,快走吧,今日……今日能见你来我已是心满意足了。”

    裴晏只觉牙酸,一张俊脸也黑如锅底,姜离到底不是木头人,见宁珏满眸关切与感激,只得硬着头皮告辞而去,待行出地牢,她才轻轻松了口气。

    裴晏快行在前,走出丈余远又倏地放慢脚步,待姜离跟上来,他问道:“可瞧出宁珏在想什么?”

    姜离有些头大,“他只怕是误会了。”

    裴晏“哦”一声,正要接话,又听姜离道:“不过这对我来说也是好事”

    裴晏猛地驻足,“好事?”

    他这反应不小,姜离挑了挑眉,也随他一同驻足下来。

    此刻已近酉时过半,大理寺上下多已下值,衙房内外都黑黢黢的,她借着远处的灯火仔细看了裴晏片刻,不禁好笑起来,“裴少卿着急什么?”

    第194章

    从疟疫说起

    四目相对,

    裴晏先是语塞,片刻才道:“宁珏心性纯直,却也粗莽冲动,他平生最厌欺瞒,

    若知你得他信任多有利用之意,

    只怕最后不好收场。”

    姜离眨了眨眼,

    “难道事到如今,我还会想着好好收场吗?”

    见裴晏欲言又止,她复转身朝外走,

    “你我都明白,这许多事都难善了。”

    当年的案子太大,死的人太多,皇太孙李翊更是景德帝心头难愈之疮疤,

    要为广安伯府平反,不仅要费力揪出幕后真凶,更要撕开景德帝的疮疤,

    让他承认当年杀错了人、断错了案,

    这其中每一步都难如登天,

    更莫要说,

    她连这薛家大小姐的身份都是假借的,

    又哪有余地能求个好好收场呢?

    裴晏跟上来,

    默了默道:“若能查清白敬之和肃王与旧事之瓜葛,为广安伯翻案便指日可待,

    平反之后你有何打算?可愿表明身份?你为雪冤而来,即便有冒名之行,

    也并非不能体谅,更何况,

    你还帮太子妃了了心愿,此恩可抵万千。”

    夜如泼墨,姜离看着漭漭天穹,眼底少见地浮起了两分空茫,“表明身份又能如何?我一个没有来处之人,广安伯府满门被诛,我在长安也是无家可归,怀夕一直想回江湖中去,我也不愿受这世家贵胄诸多拘束,自也不会久留长安。”

    四周万籁俱寂,长长的甬道里只有二人的脚步轻响,裴晏像想了许久,道:“长安还有这样多故人,便没有让你留恋的理由吗?”

    姜离唇角轻抿着,也沉思了片刻,吁出口气道,“说这么远的事做什么?为今之计,还是要先把宁珏救出来,于情于理他都是无辜的。明日我要入宫给陛下看诊,晚些时候再去白府帮岳柏恩,你说的那位肃王府旧人若是到了,有何消息务必知会我一声。”

    姜离说着步伐快起来,“我先回府,你不必送了。”

    裴晏落后她半步,虽未答话,还是一路将她送出了衙门,眼见她主仆二人往顺义门去,裴晏又在森严门楣下站了片刻方才返回。

    一路无话,待至薛府,姜离略作思忖还是往前院来寻薛琦。

    见了面,姜离说完今日前后因果,薛琦猛地从敞椅上站了起来,“这么说来……有可能真是宁珏干的?!”

    姜离摇头,“虽看似找到了宁珏的‘杀人动机’,但那莲星姑娘之死的许多细节还不明,大理寺应该会继续查,女儿来禀告父亲是想让父亲有个准备,龚侍郎今夜已去面圣,朝野内外许多人都在关注这案子,宁珏的处境十分危险,虽说宁家和薛氏有些不睦,但宁珏若被冤枉,势必牵累东宫,想来太子殿下也不会高兴。”

    薛琦缓缓坐下,点头道:“你说的很是在理,若在东宫之内,我们两家没什么好话可说,但如今肃王虎视眈眈,我们两家得一致对外才好。”

    他沉吟片刻,“很好,你做的很对,父亲知道了,父亲这就送消息入东宫……哦不,只怕太子殿下已经知道了,你去歇下吧,父亲想法子。”

    姜离颔首,临走之前薛琦又道:“你姑姑这两日还算安稳,你明日去给她请个平安脉,她如今就信任你了,其他人说的再好她都心有惴惴,泠儿,如今再没有什么事比给你姑姑安胎更要紧了。”

    姜离忙道:“女儿明白,明日要给陛下复诊,复诊之后女儿便去东宫给姑姑请脉,父亲尽管放心。”

    回了盈月楼,姜离沐浴更衣完行至书案旁,铺开白宣,一笔一划地在纸上写上了十来个名字,末了放下紫毫笔,只盯着满纸名姓看。

    怀夕梳洗完跟过来,便见裴晏、宁珏、白敬之等人的名讳皆在其上。

    裴晏之上是景德帝,宁珏旁侧有宁家和太子众人,白敬之旁侧则是肃王和段国公府一脉,娟秀的名字相连,似一张无形的大网,长安城皇亲世家皆网罗其中。

    怀夕道:“姑娘还在想宁公子的事,姑娘坚信宁公子是被冤枉?”

    姜离仍然盯着这份名录,“其实我与宁珏并无旧交,当年也只知宁家有这么一位小公子,如今回长安几月,若没有裴晏,我大抵也吃不准他是否真被冤枉。如今更怪异的,乃是他好端端碰上了两桩命案,今夜他说或许有人害他,那我便只能想到肃王”

    怀夕歪着脑袋分析道:“肃王与太子斗的越来越烈了,若没了宁珏,宁家必受牵连,也绝了后,太子虽不会被直接拖累,却也少了一份助力,最开心的定是肃王无疑,道理是这样,那姑娘在怀疑什么?”

    姜离道:“我只觉这个局有些古怪,倘若莲星之死乃是肃王安排,那何必在白敬之死后才揭发?谋害莲星的罪证若是确凿,也一样能定宁珏之罪。”

    “或许是觉得莲星的分量不够?她本已病入膏肓,若说宁公子只是逼供时用毒失了手,想来也难定下死罪吧?”

    姜离眯起眸子,“宁珏查冯家时遇到了莲星,莲星病入膏肓,又请了白敬之看诊,白敬之遇害之时宁珏刚好在白府,真若连环一般……若肃王早设好此局,那便要在宁珏第一次见莲星之后便准备动手,可无论是莲星死的那日,还是白敬之遇害的情形,都不像是简简单单的外人出手嫁祸”

    怀夕不甚明白,“但莲星确是中毒而亡。”

    姜离也知道莲星之死有异,但如今细想宁珏这连环之祸,她只觉这前前后后皆笼了层迷雾,颇有些看不真切。

    “罢了,等裴晏的消息吧。”

    姜离末了一叹,先与怀夕歇了下。

    翌日是给景德帝的复诊日,姜离于午时过半入宫,到太极殿时,景德帝黑沉着脸,殿内安静的落针可闻,里外侍从皆静若寒蝉。

    姜离给景德帝诊脉之时也悬着一颗心,幸而连日用药,景德帝的病情已是稳定,姜离为他施针,换了新方便退出。

    于世忠送姜离出来,到了殿外又不放心地问了些吃食上的忌讳。

    姜离答完,往殿内看一眼道:“陛下如今还是不得动怒,请公公劝着些。”

    于世忠苦笑道:“近日朝内朝外事情不少,陛下忧心甚多,谁都难劝住,不过我会尽力而为的”

    二人正说着,一个小太监自西南方甬道疾步而来,于世忠见状忙道:“如何了?”

    小太监道:“听说没什么大碍。”

    于世忠叹了口气,“那便好。”

    见姜离面含疑问,于世忠解释道:“昨日皇后娘娘染了风寒,午后召了太医去,这不我赶紧着人去问了问。”

    姜离心弦一紧,“皇后娘娘早先心疾复发过,患风寒可大可小,公公,我能否去给娘娘请个安?”

    于世忠笑起来,“这是自然,姑娘去了娘娘只怕也高兴。”

    于世忠言毕,当即吩咐小太监送姜离去安宁宫,姜离欠了欠身,这才往北去。

    过内苑仪门时,姜离又不禁往东北方向看,这才半月功夫,万寿楼似又高了一层,离得这样远,也能瞧见工匠们在外层木架上走动的身影。

    待至安宁宫,和公公一听姜离来访立刻迎了出来。

    “娘娘昨日还在念叨姑娘,没想到姑娘就来了,风寒不打紧的,姑娘不必担心,就是娘娘昨夜睡得晚了些。”

    说着话进了正殿,萧皇后腿上盖着薄毯,正在西窗下的罗汉榻上修建兰枝,见她便道:“不必多礼了,来本宫跟前说话。”

    姜离还是上前行礼,又仔细打量萧皇后,“今日本是给陛下看诊,却听闻娘娘染了风寒,瞧着娘娘有些清减了,可要臣女给娘娘瞧瞧?”

    萧皇后直摆手,佩兰姑姑来上茶道:“姑娘不必担心,这几日冷热交替,昨夜多开了一会儿窗娘娘有些着凉,娘娘不喜用药,姑娘陪娘娘说话便好。”

    萧皇后拍了拍榻沿,“你来给本宫说说宁珏的事罢”

    萧皇后虽常年居安宁宫,却并非耳目闭塞之辈,姜离从善如流落座,将前后事端一并道来,萧皇后放下秀气的银剪,又让佩兰移走兰花,认真地听了起来。

    待姜离说完,萧皇后一时陷入了沉思。

    旁里和公公与佩兰几人面面相觑一眼,道:“那这下遭了,宁家除了宁侧妃,就宁公子这么一个后生,他若洗不脱罪名可怎么是好?”

    萧皇后这时道:“此事确难善了,阿泠,你如何想?”

    萧皇后语气平静,目光温柔脉脉,可若与她四目相对,往瞳底深处瞧,便能发觉她略混浊的眼底自有岁月沈淀的洞察与敏锐,姜离面对谁都能掩藏心迹,但被萧皇后这么看着,却一时口拙起来,“若宁珏是被冤枉,那自是尽力帮他”

    萧皇后牵起唇角来,“你入太医署本宫知道,这几日如何?”

    姜离不知怎么,竟有些脊背发紧,只强自镇定道:“太医署的医师们都十分配合,与在宫里教授医女们也并无不同”

    “不容易啊,女子授医,还是在太医署那样的官衙。”萧皇后感叹一句,不知想到什么,眼底又浮起几分嘲弄,“但陛下未授你一官半职,想来也不会有事。”

    萧皇后说着轻咳两声,又道:“如今你姑姑有了身孕,若她能诞下皇孙,东宫与薛氏都能安心了,你眼下最要紧的,怕是给你姑姑安胎。”

    宫廷内帷之事,再没有比萧皇后更明白的了,姜离也坦诚道:“正是,父亲昨日还在叮嘱,稍后臣女正要去东宫看望姑姑。”

    萧皇后道:“你姑姑年岁不小了,这一胎也是经你调养得来,自然只会信你,对了,那个叫明卉的医女如今深得你的真传,前日有些头痛,传她来施针,她的针法大有进益,一问方知你教她教的十分用心……”

    说起明卉,少不得要提起她被关入御惩司之事,萧皇后显然知道此事,只道:“在宫里行医当差就是如此,一不小心便会送掉性命,这些年本宫看了太多了,那孩子也是个命苦的,幸而遇上了你。”

    萧皇后此言一下勾起姜离许多回忆,想到明卉的身世,她又莫名有些心紧。

    萧皇后注视着她,忽然道:“前几日本宫得了一物,正好予你。”

    她看向佩兰,佩兰会意往内殿去,不多时,捧出来一个巴掌大的锦盒,待将锦盒打开一看,姜离迟疑道:“此物莫不是……串铃?”

    萧皇后笑着应是,“这‘串铃’又名‘虎撑’,巴掌大小的手铃似圆环,套在指间便可摇动。两三百年前,北面的古越国出现过一位神医药王,名唤孙胤,其人‘手摇串铃,身挂药囊’行走世间,不仅悬壶济世,还广传医道。到了后来,据说古越国百姓人人擅医,也都尊称孙胤为铃医药祖。至孙胤寿终正寝,他所用的串铃不仅代表医家身份,在古越国,更是医家专有的护身符,尤其道高的医家尤爱佩戴。”

    萧皇后解释完来历,姜离眼底雪亮道:“臣女在医书古籍上见过此物,这串铃小巧,打造不易,百年前流行过一阵子,如今已难寻了。”

    萧皇后颔首,“安国公镇守飞霜关这些年,不时淘些域外珍宝送回长安,这是三日前才送入宫的,这串铃据说是飞霜关外一位老神医所有,已有百年之久了,你这孩子也半生坎坷不易,就当个吉祥玩意儿拿回去把玩吧。”

    此串铃乃青铜造,镶金玉宝石,铸日月星辰纹样,一看便并非凡品,姜离的确很喜欢,忙起身谢恩,“多谢娘娘”

    姜离捧着锦盒从安宁宫出来已是申时。

    和公公送她,没走两步,姜离便听和公公长吁短叹。

    “公公,娘娘这几日可是在为何事烦心?”

    和公公又深深一叹,“姑娘这会儿要去东宫,那必定会经过东阁门,也一定会看到已经开始拆建的凌云楼”

    姜离立刻便明白过来,和公公这时忍不住道:“这么多年了,陛下……罢了,我位卑言轻,也不敢说陛下无情,但娘娘心里自是不好受。”

    姜离犹豫着道:“娘娘和陛下这些年……今日我瞧着,太极殿的于公公很关心安宁宫,这想来不是他自己的意思。”

    和公公重重一叹,“若是换了别的娘娘,都不必闹到这般境地,可咱们娘娘至情至性,不是一般人,这些年,娘娘没有一日不为公主殿下不平。”

    姜离眉心一跳,“长公主殿下?”

    和公公颔首,“你虽然回来不久,但你想必也知道长公主殿下少时英勇,除了坊间那些传闻,当年还有许多事一直盘桓在娘娘心底,这么多年了,说句大不敬的话,只怕待娘娘百年那日也难得解。”

    “我只知长公主殿下当年代父出征,苦战梁国,因北境苦寒患了重病,最终在梁国议和之时,病逝在了飞霜关。”

    姜离话音落

    下,和公公短促地冷笑了一声,“只怕坊间流传的还不止这一个版本。”

    姜离心生疑窦,“难道……”

    猜到姜离生疑,和公公有些忌惮地往四周看了一眼,末了摇头道:“都是旧事了,今日也是我多话了,姑娘不必多思,前面便是安仁门了,我就不多送了。”

    姜离本就谨慎,连忙应是。

    至景仪宫见到薛兰时已是两炷香的时辰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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