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朝暝大人。”女使递来一本折子与朱笔,朝暝从山下风光上收回视线,摊开折子,从折子内勾了几个圈。
“小姐胃口不佳,昨日上过的菜七日之内都不许上了,倒是那道煿金煮玉多吃了两口,如今正当春时,今日就加一道笋蕨馄饨,还有栗糕、蜜煎橄榄……”
正在膳食折子上挑选之际,朝暝忽听身后传来一声嗤笑。
回头一瞧,果不其然,又是那个浑身银饰叮当的蓝衣妖鬼,山魈。
“你,过来。”
山魈招招手,叫来了一名黑衣蓑帽的鬼侍。
“尊主今日朝食预备的什么?”
鬼侍抬眸瞧了山魈一眼。
尊主吃食一向随意,基本膳房做什么,尊主就吃什么,只要没毒,从不过问。
“……属下不知,属下这就去问。”
“不必问了,”山魈摆手,“尊主昨夜剿灭疫鬼獝狂,消耗不小,就让膳房备三斤牛肉,一只烧鹅,再来十张肉饼。”
还大小姐呢,吃那么寒酸。
今日就让她瞧瞧他们九幽的排场。
远处的朝暝也嗤了一声。
土包子。
这些东西在他们仙都玉京,都是那些下等寒门才会吃的。
上等世族的修者,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油腻之物从不上桌,最近几年更是流行以玉屑为食,才称得上世族风雅。
“哇——好长的刀。”
今日值守极夜宫的鬼女对那两人的暗流涌动毫无兴趣,见朝鸢在树下磨刀,她饶有兴致地蹲在一旁看。
“可以摸摸你的刀吗?”
玄衣少女偏头打量她几息。
鬼女瞧着不过十四五岁,小圆脸,笑起来的时候有两个梨涡,很像一块白玉糕。
她爱吃白玉糕。
收刀入鞘,朝鸢面无表情地提醒:
“很重,小心。”
鬼女如获至宝,开始研究以她的身高要如何拔出这把比她个子还高的长刀。
山魈见此情形,心中微微有些不满。
竟与仙都玉京的人有说有笑。
维护尊主的颜面,还得靠他。
朝鸢耳尖微动,忽而朝楼上望了一眼。
“小姐醒了。”
阁楼之上。
被外面动静吵醒的墨麟,正与怀里的少女大眼瞪小眼。
与昨夜两人泾渭分明的睡姿不同,此刻的两人几乎称得上亲密无间。
少女似乎原本是枕着他肩头在睡,迷迷糊糊醒来还没搞清状况,抬头看他时,顺便将小巧下颌搁在了他胸前,她身上的寝衣本就略有散乱,从他的角度望去,几乎隐约可见背脊蝴蝶骨的轮廓。
他下意识动了动身,这才发现自己被她压在身下的手臂,还紧扣着她的腰窝。
两息之后,两人同时清醒过来,迅速弹开。
随即琉玉又回过神来,杏子眸不悦地眯了眯。
到底谁占的便宜。
怎么他还一副贞洁烈男的样子?
再一想,当年新婚时他好像也是这副样子。
沉着脸不笑时鬼气森森,但那双冷淡又多情的桃花眼却不像是个克己复礼的君子。
琉玉料想他这样人,成婚前应该也有过不少女人,为了给自己撑面子,她还特意提了九方彰华几句,好教他知道她也算是阅人无数,别小瞧了她。
却没想到这人对她这样的美貌都能无动于衷,最后还得是她主动扒了他的衣服,他才有些反应。
……装什么装,前世最后还不是被她迷得神魂颠倒。
琉玉眸色沉沉,盯着他不说话。
墨麟却以为她是在责怪他越界,撑着额角回忆了半天,最后笃定道:
“是你靠过来的。”
琉玉被他气笑,盛极的容色显出几分灼人的张扬。
她伸出食指,指着他小腹以下大腿以上的位置道:
“你先管好它再跟我说这话。”
一夜过去,墨麟的寝衣也乱了许多,此刻他靠着背后床柱,襟怀微敞,隐约露出伤痕纵横的薄肌,一只长腿半屈着,看得清清楚楚。
即便被琉玉如此直白的点明,他也没有半分遮掩一下的意思,妖异秀致的眉眼神色淡淡。
“我管不管它,也是你先靠过来的。”
他这边被褥整整齐齐,而琉玉那边早就因她越界的动作而乱七八糟。
琉玉磨了磨后槽牙,刚想说些什么,却注意到他敞开的衣襟下露出的包扎痕迹。
黛眉微蹙,她抬眸问:
“你什么时候受的伤?”
怪不得她闻到了朝雾草的味道,原来是他用了伤药。
墨麟低头扫了一眼:“就昨夜,小伤。”
琉玉的眉头拧得更紧了。
妖鬼的恢复能力很强,若是皮外伤,根本不需要医治便能自行疗愈。
他要是知会一声,她最多也就让他换个衣服擦个身子,不会让他去受着伤去沐浴折腾。
……怪他自己不长嘴,不怪她。
恰在此时,门外有脚步声渐渐靠近,门外银铃震动,内室的银铃也随之共鸣。
躺着内侧的琉玉用脚尖踢了踢他的腿,示意他让开。
然而墨麟却抬眸睨她,冷眼讥讽:
“对我要求一个月只能一次,对你自己,就能想靠就靠,大小姐的标准还挺灵活。”
琉玉懒得理他,只道:
“不服你可以睡地板。”
说完就提着裙摆,踩着他的脚背跨步下了床。
踩他的时候,她还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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碾了碾,若是寻常人,只怕脚骨都要被踩断。
然而墨麟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只是想——
真是没吃过苦的大小姐。
那双脚细腻又白净,仿佛玉制,竟没半点茧子。
琉玉不知他心中所想,她下床解了门外的禁制,鱼贯而入的女使隔着纱帐远远拜见了墨麟,便有条不紊地开始替琉玉梳洗。
待身上恢复如常后,墨麟也起身去另一个屏风后更衣。
再出来时,琉玉那边仍没收拾利落,他便先出了内室,恰见两拨人端着朝食进进出出,堂内那张四方桌竟摆得满满当当。
“……这是什么。”
山魈对着那半桌子丰盛得能当昼食的大鱼大肉,肃然道:
“这是尊主今日的朝食。”
话音落下,绿衣妖鬼缓缓掀起眼帘,那双眼里明明白白写着几个字。
你是不是有病。
墨麟视线微挪,再看向桌上另一半更像是正经朝食的清淡小菜。
以前他从没觉得山魈这个下属有什么问题,但自从仙都玉京的人来了极夜宫之后,他在对比之下不得不承认——
货比货得扔。
只不过这顿朝食还没吃,就见十二傩神中的白萍汀——也就是昨夜替墨麟疗伤的那位白衣鬼医,带着一众妖鬼出现在门外。
琉玉正朝堂内而去,与她打了个照面,白萍汀却只来得及向她匆匆见礼,便神色凝重地走向墨麟。
“尊主,出事了。”
白萍汀性子沉稳,鲜少如此用词。
墨麟放下筷子,盯着她的眼问:
“谁?”
白萍汀紧抿的唇吐出一个名字。
“是揽诸。”
随后,白萍汀便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迅速解释了一遍。
原来那日傀儡人面蛛一案之后,身为十二傩神之首的揽诸自觉受了莫大屈辱,但既不敢对墨麟有怨言,也没有拿琉玉开刀的本事。
所以,只能将一腔怒火发泄在始作俑者玉面蜘蛛的身上,誓要查到他的把柄,扒了他的皮给自己找回面子。
没想到顺着蛛丝马迹一路查到玉山,抓到的却并非玉面蜘蛛,而是一个完完全全意料之外的人。
说到此处,白萍汀看了一眼在桌边落座的少女。
“——他抓到的是恰好来玉山,与玉面蜘蛛洽谈采玉生意的九方氏公子。”
墨麟轻敲桌面的指尖僵硬一瞬。
“听他们说,那人好像叫九方星澜。”
琉玉有些意外。
是他啊。
僵硬的指节缓缓松力,墨麟随手拿起手边茶盏,却没有饮。
“你认识吗?”
这话显然是在问琉玉。
琉玉一边舀着碗中馄饨,一边道:
“认识,是彰华——就是九方氏本家长公子的族弟,也在灵雍学宫修行,天赋嘛,也就那样,不过人很机灵,嘴甜,年纪比我还小一岁,但九方氏的长老颇为倚重,很多事都带着他学……没想到竟会派他到九幽来。”
听到某个名字,身旁的绿衣妖鬼垂眸抿了抿盏中茶汤。
白萍汀正愁摸不清此人的身份背景,听琉玉这样清楚明白地解释了一通,顿时心中有数。
但很快,她的神色又凝重几分。
“竟是这样贵重的身份吗……”
如今九幽与大晁之间关系其实很微妙。
说直白些,就是大家都心知肚明,迟早又再度开战的一日,但又都暗搓搓地铆足劲养精蓄锐,想日后寻一个好时机,以最小的代价拿下对方。
无论是大晁,还是九幽,在这种彼此蛰伏的时期,都想尽量避免摩擦。
“也不算太贵重,”琉玉撑着下颌道,“能派他来九幽谈采玉的生意,能有多贵重?真正金贵的世族子弟,族中长老哪里舍得他们来九幽吃苦。”
一旁的山魈听到琉玉将九方星澜的来历娓娓道来时,心中原本还有几分莫名其妙的可靠感。
但一听她的后半句,山魈的脸又沉了下来。
来他们九幽怎么就叫吃苦了?
“也不是什么大人物,既然抓错了,道个歉放了就行……”
“恐怕没那么简单。”
白萍汀肃然道:
“因为——昨夜揽诸抓人时,还误杀了九方星澜身边的三名亲卫,揽诸因尊主的命令不敢同仙都玉京的人起冲突,此刻已被九方家的人抓了起来,说是要当街抽他三十鞭,以报此仇——”
内室空气骤然凝固。
的确。
死了人,此事的性质的大不一样了。
片刻,墨麟放下杯盏,眼中浮起一层森冷讽刺的笑意。
“既然是三条人命,光抽三十鞭如何公平?怎么也得以命抵命才是。”
白萍汀忙道:
“尊主,据说当时揽诸自称他并未失手杀人,这件事或许——”
话说到一半,白萍汀忽而反应了过来。
墨麟所说的以命抵命指的不是揽诸,而是玉面蜘蛛。
揽诸为追查玉面蜘蛛而去,抓到的却是与玉面蜘蛛有生意往来的九方星澜。
他又恰好误杀了九方星澜的人,将自己陷入了不义之地。
天底下哪又这么巧的事?
“绝对不行。”
白萍汀肃然阻止。
“尊主决不可意气用事,您容忍玉面蜘蛛至今,不就是因为他是上一任九幽妖鬼心目中的妖鬼之主,您若跟他撕破脸,必定是一场九幽动荡的内战吗?”
“我等可以为尊主战死,但尊主,您是唯一可与大晁一战的存在,您若露出半分疲弱之态,大晁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届时妖鬼重新沦为人族奴隶,不过顷刻之间……”
山魈醒悟过来,明白了其中关窍,也立刻嚷嚷着让他去。
就在一片嘈杂声中。
姿态优雅地吃完半只烤鸭的琉玉,在朝暝无比震撼的目光中放下了筷子。
她缓缓起身,越过着一片混乱,朝门外而去。
一直注意着琉玉一举一动的墨麟突然出声:
“你去哪里?”
少女停下脚步,回眸遥遥朝他望了过来。
他藏在袖中的手指微微收拢。
若今日九幽真的掀起内战,她便没有了留在九幽的理由。
她此刻动身,是准备去见九方星澜吗?
她是否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离开九幽,回到她本该在的那个世界?
他不知自己此刻的表情看上去如何,是平静,亦或是欲盖弥彰的阴郁扭曲。
然而他看到那少女忽而一笑——
“问的什么废话。”
那世无其二的少女微抬下颌,发丝映着窗外晴日的光,漂亮得如梦似幻。
“当然是去给自家人撑腰。”
第
9
章
昨夜一场春雨,邺都城内草木湿润,空气中泛着潮湿的土腥味。
揽诸的双膝砸在凹凸不平的青石板上时,蓄了泥水的水洼飞溅,落进他布满血丝的双眸里。
他却只盯着水洼里破碎的倒影,眼一眨也不眨。
“——真没想到,当年在无色城里一身粪水的奴隶,摇身一变,也成了个像模像样的人物。”
一双皂靴踩过雨水,闯入揽诸的视线。
那双脚的主人至多十六七岁的模样,面容白净,脸颊稚气未退,笑起来很像长辈会喜欢的乖巧子侄。
然而下一刻,他便抬脚踩着揽储的肩,迫他将背躬得再弯些。
逆着光,世族少年犹带笑意的眼底一片寒凉。
“但这也不是你杀我三名亲卫的理由啊,揽诸,当年我见你饿肚子,还赏了你一碗肉,你如此恩将仇报,真是叫人伤心。”
他每说一句,便不轻不重地在红发妖鬼的头顶落下一掌,好似在教训手底下不听话的狗。
被打散的赤红发丝垂落,遮住了揽诸的神色。
胃部因那句话而瞬间搅紧,涌上喉头的酸水令他几欲作呕,他却咬紧齿关,任凭衣襟之下的皮肉紧绷得要将他整个人撕裂,也竭力控制着这种近乎本能的生理反应。
要忍耐。
亲历过火烧无色城之战的妖鬼,都清楚他们能有今日是多么不易。
当年的无色城,阴山氏为城主,相里氏、九方氏、钟离氏这三大世家,以及代表王畿宗室的慕容氏,各出一人,任副城主之位,共同拥有这个供权贵取乐的聚宝盆。
合五大世族之力,无色城高手云集,固若金汤,几乎无懈可击。
若非拥有无量鬼火的墨麟横空出世,他们这些妖鬼永生永世都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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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离开那个地方。
但即便如此,揽诸也还记得他们为了离开无色城,付出了多么惨烈的代价。
无色城三十万妖鬼,至九幽时,只余下不到十五万。
九幽的这些妖鬼,是被同族的血托举上岸的。
所以——
即便揽诸对墨麟只有山魈十分之一的忠诚,他也愿意遵从这位妖鬼之主的命令。
避免与仙家世族冲突。
就是给九幽由弱变强的机会。
揽诸闭了闭眼,有无数不堪回首的记忆,从被挑破的脓疮里涌了出来。
他捏住发颤的那只手,竭力保持平静。
“……这三十鞭,你到底打不打,老子没工夫在这儿跟你耗时间。”
世族少年眼中笑意倏然凝冻。
捏紧鞭柄的手指收紧。
不远处的二楼茶室,帷帘之下似有人正在下棋。
啪嗒一声。
落子清脆。
而与此同时,鬼车的车轮正碾过朱雀桥,姑获鸟振翅疾驰,带着车内的琉玉与墨麟驶向九方星澜等人所在的十方街。
跟在车后的朝暝望着鬼车的方向,眸光深深。
朝鸢难得主动开口:
“你怎么看?”
九方家的人行事从不鲁莽,九方星澜今日把事情做得这样绝,怪怪的。
朝暝转过头,神色凝重地对朝鸢道:
“小姐刚才是不是,吃了那只烤鸭?”
朝鸢:“我觉得九方星澜有可能是冲小姐来的。”
朝暝咬着指甲:
“都怪该死的九幽妖鬼!竟敢把那种东西摆到小姐面前!他们是故意引诱小姐堕落的!”
朝鸢若有所思:
“会不会……是仙都玉京的人担心小姐与九幽走得太近,背叛他们?”
朝暝恍然大悟:
“他们就是故意想将小姐变成跟他们一样的泥腿子!天哪!好歹毒的心肠!”
“……”
朝鸢从她已经无法沟通的弟弟身上收回视线,看向前方的鬼车。
车内的气氛,似乎不太好。
自从上车之后,琉玉与墨麟就没说过一句话。
事情还要从琉玉之前那句“给自家人撑腰”说起。
当时琉玉说那话的意思很明显,虽说她不太待见这揽诸,但更不待见九方星澜,这两个人比烂,那她宁可伸手捞一把揽诸。
谁料到她刚说完,那边的山魈就跳起来暴怒:
“尊主待你这样好,你居然还是要帮九方家的人!简直狼心狗肺!”
琉玉脸上的笑意迅速褪去。
骂她?
很好,踢出自家人了。
而一旁的墨麟,原本有所触动的神色,也被山魈那一嗓子喊得理智回笼。
九方彰华是阴山泽从小手把手交出来的徒弟,也是与她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
因琉玉喜穿金裳,他便亲手培育牡丹名种金缕玉。
金缕玉首端有金粉一缕晕之,繁丽丰硕,开遍世家门庭,以至于世人提及阴山琉玉,脑中浮现的便是金缕玉极尽妍丽的模样,成就了一段才子佳人的轶事。
墨麟也见过少女闺房外,悬挂在山樱树上的满树诗笺。
世族少年们按照旧俗,在花笺上写下辞藻缱绻的诗句,在花朝节的第一日送给心仪的女子。
那一树的少年心意,她独独摘下了九方彰华的那一页。
如无意外,她本该嫁给九方家的长公子。
而非千里迢迢来到百花不生的九幽,做一个低贱妖鬼的妻子。
憋了一路的琉玉,终于忍不住偏头朝身旁的妖鬼投去一道疑惑的视线。
不是吧?
他居然真的也不问问她到底要帮谁,就把她带过来了?
她承认他是很强,万一她要真的帮九方星澜和玉面蜘蛛,局面对他们岂不是更加不利?
琉玉张了张唇,正欲开口之际——
鬼车外,姑获鸟嘶鸣一声,带着兽类的尖锐怒火。
原本倚着车壁的绿衣妖鬼缓缓坐起,那双幽暗如林壑深潭的眸子穿透鬼车,越过熙熙攘攘的人群,直逼不远处那道飞扬而起的鞭子。
下一刻。
以鬼车为圆心。
周遭所有的人族修者与九幽妖鬼,都在一瞬间感觉到一股极具压迫感的力量从苍穹覆压而下。
九方星澜虽然自身天赋平平,但他出身九方家,天生就能接受九方家的定势传承,相当于一道护身符,使得他们这样的世族子弟从出生开始,就与需要从头开始修行的平民百姓拉开了距离。
然而此刻。
他昂头看着头顶流云翻滚,云层后的金光化作幽幽绿意,似一把燃于苍穹的大火,随时都将如岩浆滚滚而下,令人发自内心地生出了一种人如蝼蚁的渺小之感。
九幽,妖鬼之主,墨麟。
这几个从前只在长辈们口中听闻的字眼,此刻终于有了具象化的威慑力。
身边的两名亲卫尚有拔剑之力,然而九方星澜回过神来,却抬手示意他们退下。
怕什么。
难道墨麟真敢杀了他?
墨麟杀他一人容易,但他若是死了,九幽自会有千万妖鬼给他陪葬。
实力再强,也不过笼中虎狼,不足为惧。
“阁下便是九幽尊主?”
九方星澜向着姑获鸟鬼车的方向拱手见礼,语气很是和善。
“尊主可是为在下遇袭之事而来?还请尊主放心,幸有亲卫随行,在下毫发无损,这位揽诸与在下也是旧相识了,如今又是尊主近前之人,看在尊主的面子上,在下也不会真伤了他的性命。”
车内的琉玉闻言弯了弯唇角。
这股表面上彬彬有礼,实际上将人轻贱到骨子里的语气,真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世族味儿。
此处正是十方街的路口,邺都繁华之地。
闻讯聚集来的妖鬼皆被揽诸的人挡在外围,九方星澜将揽诸压至街头惩戒的举动,几乎踩到了所有妖鬼的底线,在场早就是群情如沸,恨不得将九方星澜剥皮抽骨。
此刻见墨麟终于出现,不必掀开帘子,墨麟也知道人群之中有多少充满了仇恨与悲愤的眼睛。
然而车外,十二傩神的面容上却都写满了忧虑。
这是一场正大光明的阳谋。
墨麟若默许仙都玉京的人在九幽对妖鬼施刑,墨麟便会失去民心。
他若对九方星澜出手,九幽与大晁起了冲突,那些暂时不欲与大晁开战的九幽各城城主,便会与降魔派联手一起架空墨麟,玉面蜘蛛坐收渔翁之利。
茶室帷帘后,落子声不疾不徐。
整个十方街的视线,都汇聚在这一辆小小的鬼车上。
就连揽诸也透过碎发的间隙抬眸望去。
他的理智使他绝不希望尊主在此刻站出来,然而内心幽微的角落,他的自尊又在啃噬着他的理智。
若能堂堂正正做人。
这又愿意受此屈辱?
鬼车内传来细微的对话声,但却因墨麟的势太过强大,哪怕耳力再高也只能等到模糊不清的嗡鸣。
众妖鬼急得抓耳挠腮。
里面还有谁啊?到底商量什么呢?
哗啦一声——
车帘掀开。
衣袖上的金线在日光照耀下闪闪发光,晃得人片刻后才看清从鬼车而出的少女真容。
人一生中,很少能见到这样的绝色。
她站在那里,就像九幽妖鬼最喜欢的金玉琳琅,浑身都透着光晕。
九方星澜纵然不是第一次见到这位阴山氏的大小姐,但每一次见,都很难不发自内心的感慨她的容色与气场。
见琉玉朝他这边走来,九方星澜攒起笑容,正欲上前相迎,却发现琉玉压根就没看他,而是径直朝被压在地上的红发妖鬼而去。
九方星澜朝二楼茶室望去一眼,很快又收回视线,注视着琉玉缓缓蹲下的背影。
阴山琉玉该不会真如长辈们担心的那样,与九幽来往过密吧?
眼神无光的揽诸缓缓抬眸。
来的人怎么会是她?
是来看他笑话?
还是……
少女只是笑了笑,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突然实打实地扇了揽诸一巴掌。
啪——!
极清脆的一声,力道十成十,直将揽诸的脑袋都打歪了过去。
“一日不见,怎么就狼狈成这样?你那天顶撞我的劲呢?”
红发妖鬼歪着脑袋瞪大眼,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原本涣散无光的眼神也终于有了焦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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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艹!”
“阴山琉玉!你果然——”
琉玉打断他:“你真把人家的三个亲卫杀了?”
“去他爹的!早知道我就真杀了!我他爹的连那个傻逼一起杀!”
琉玉心里有了数。
在一众妖鬼震撼又愤怒的瞩目下,她起身,看向身后的九方星澜。
方才那一巴掌,令九方星澜刚刚升起的几分猜测顿时烟消云散。
阴山琉玉果然还是那个眼高于顶的阴山琉玉。
“琉玉姐姐,你怎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