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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却没想到。

    一挪眼,正撞入一双笑意潋滟的杏眸。

    那双眼里……竟然有种诡异的温柔。

    “我那间炼玉室离你的院子那么远,来往多有不便,你倒不如搬去我的院子住——还有柳姨,正好柳姨还能帮我照料院子里的花。”

    檀宁:“……”

    她可能真的得赶紧知会母亲一声。

    如无意外。

    阴山琉玉应该是疯了。

    第

    6

    章

    琉玉知道檀宁在想什么。

    自从那件事后,她就再没跟柳娘说过一句话,更别提和和气气地唤她一声柳姨。

    今日却突然让檀宁和柳娘都搬去她的院子住,檀宁自然以为她是在说反话。

    “我没同你开玩笑。”

    琉玉见她那眼珠子都要掉出来的样子,正色了几分。

    “对了,我娘不在,柳姨在家吗?”

    檀宁仍有些惊疑不定,恨不能用眼神在琉玉身上剜个洞,看看她到底安的什么心。

    “……在,你想做什么?”

    “有事要她帮个忙,若她不忙,你去替我请一趟。”

    帮忙?

    请?

    檀宁听到这些字眼,眼皮都直跳。

    见檀宁这副脑子转不过弯的模样,琉玉那所剩不多的姐妹情迅速耗尽,她浅浅翻了个白眼,冷声道:

    “快点去,再不动弹,别怪我把你手底下的炼器师全都抽走,没了炼器师,你那炼玉室也就是个摆设。”

    ……这个味儿对了。

    这才是阴山琉玉跟她说话的态度。

    檀宁终于找回了几分熟悉感,方才震撼得转不动的脑子也开始运转。

    ——娘亲如今跟着母亲,整日在阴山氏的账房里打转,阴山琉玉让她去叫娘亲,或许是与这个有关。

    见檀宁终于起身去叫人,周围睨着这边动静的女使们忍不住低笑。

    “还以为小姐转了性,没想到还是那么爱欺负宁小姐。”

    “谁爱欺负她了,”琉玉神色无辜,“对她态度好她觉得我有病,是她自己喜欢被我欺负,对吧阿鸢?”

    吃着朝暝剥好的葡萄的朝鸢点点头,老实答:

    “小姐好,宁小姐呆。”

    然而真要论起呆,檀宁绝对不是家中最呆的那一个。

    一盏茶的功夫过去,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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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账房被叫过来的妇人神情局促地坐在了通讯阵前,那双浓睫长如蝶翼的眼因紧张而眨得频繁,偶尔朝琉玉瞥来一眼,却又很快挪开。

    “宁宁说琉玉小姐有事吩咐,不知妾身……有什么能为琉玉小姐效劳?”

    这便是檀宁的生母柳娘了。

    琉玉自己算是个美人,也见识过天下的无数美人,但平心而论,柳娘仍然是其中翘楚。

    此刻恭谨柔顺地跪坐在她面前,便如一枝带着露水的春日梨花,就连一旁青春正好的檀宁,在她母亲面前都要略输三分艳光,檀宁生得应该是更像她生父。

    这样一个容色出尘的美人,却总是低着头,不敢与人对视,反应还总是慢半拍,同她聊天宛如对着根没有回音的木头说话,没有半点趣味。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怯弱如鹌鹑的女子,前世却为了救琉玉不惜以命相搏。

    最后,落得被挫骨扬灰的下场。

    琉玉叹了口气。

    “我有事请柳姨帮忙,柳姨不必如此客气。”

    柳娘愕然抬眸瞧了琉玉一眼。

    果然如宁宁所言,今日的大小姐瞧着与往常很是不同。

    回过神来,柳娘才惊觉自己方才直视大小姐,实在冒犯,复而垂眸道:

    “妾身惶恐,琉玉小姐有事只管吩咐,妾身,妾身定会……”

    “柳姨是我长辈,在我面前不必用这样的谦语。”

    柳娘神色惶然:

    “琉玉小姐折煞妾身了,妾身青楼贱籍出身,怎配当琉玉小姐的长辈……”

    琉玉深吸了一口气。

    很好。

    这对母女,真是上天派下来折磨她的。

    “既然这样我就有话直说了,柳姨,你将阴山氏在妖鬼长城附近几个据点的通讯经纬整理给我,还有负责这几个据点的人员名录,家中是何情况,全都事无巨细地整理好给我。”

    “此事除了你、檀宁,还有我爹娘……算了,我爹爹也不行,他爱喝酒,嘴不牢靠,除了你们四人,阴山氏的任何人都绝不能知晓,给你三日时间应该足够吧?”

    听到琉玉这般居高临下的语气,柳娘之前无所适从的局促才终于褪去几分,肉眼可见的平静下来。

    虽不知琉玉要这些东西做什么,但这是琉玉第一次吩咐她做事,便是上刀山下火海她也定会努力办好。

    于是柳娘点点头,肃然道:

    “应该足够,承蒙镜夫人悉心教导,妾身在账房如今还算能管一些事,定会尽力替琉玉小姐办好。”

    见终于能和柳娘正常沟通,琉玉松了口气。

    琉玉当然知道她的本事。

    柳娘虽不善言辞,但静得下心,性情谨慎,适合算账理事,又有南宫镜手把手教导。

    前世到最后,她便是南宫镜的副手,阴山氏的大管家。

    不过……她以前有那么跋扈吗?

    从檀宁到柳娘,一个两个都怕她怕成这样。

    “琉玉小姐……”

    通讯阵内响起柳娘怯懦的嗓音,琉玉回过神来,问:

    “柳姨还有何事?”

    “炼玉室的事,宁宁未曾知会琉玉小姐,是宁宁的不对,还请琉玉小姐息……”

    仿佛猜到柳娘要说什么长篇大论,琉玉立刻打断:

    “檀宁,你们可以住我的院子,不过只能住在偏房,而且要日日打扫得一尘不染,柳姨,我院中那些花草名贵,新调来的那些女使恐照料得不尽心,还请柳姨帮我看管着些。”

    檀宁瞪大了眼:“原来你打的这个主意!阴山琉玉你把谁当仆役使唤呢——”

    柳娘忙捂住了檀宁的嘴。

    “琉玉小姐放心,待小姐日后回家,定与离家时别无二致。”

    在檀宁吚吚呜呜的不满声中,柳娘望着通讯阵内的少女,黛眉轻蹙,垂下眸子道:

    “小姐看着清瘦了许多,可是这段时间在九幽受了委屈?”

    琉玉愣了一下。

    “没有,”琉玉笑了笑,“他对我挺好的,也……没受什么委屈。”

    她将前世的血泪咽下,用模糊而轻的尾音一掠而过。

    檀宁挣开了柳娘的手,刚想讥讽九幽的妖鬼怎比得上彰华公子丰神高朗,却忽然瞥见那双清透如琉璃的眼眸里,有水光一闪而逝。

    或许是她的错觉。

    檀宁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出口。

    -

    瘴气弥漫的密林深处,磷火如青花,点缀在漆黑无边的夜色中。

    黑衣蓑帽的鬼侍提着一盏灯立于岸边,照亮顺着石缝泉水流入的血水。

    鬼女蹦蹦跳跳地越过地上零落的头颅,一边跳,一边数。

    一、二、三……

    足足十九只疫鬼。

    不愧是尊主,简直一个人就顶得上一整个十二傩神。

    “趁着尊主大婚,邺都妖鬼聚集的时机,玉面蜘蛛那些人比往常更活跃了。”

    衣白如雪的女子端坐在岸边石头上,正在行炁替墨麟医治身上伤势,神色严峻道:

    “赤地、青野、咸池,这几个城的城主,都与他有暗中往来,不管这几个城主是虚与委蛇,还是真心投靠,但玉面蜘蛛这样运作下去,降魔一派的势力必定与日俱增,尊主……真就打算这么放任下去?”

    “是啊,就不能直接把他抓出来杀了吗?”

    树上蹲着的妖鬼晃荡着一条猴尾,神情浮躁,眉宇皆是戾气。

    “我们在这儿辛辛苦苦杀疫鬼,玉面蜘蛛跟那帮城主吃香喝辣,商量着怎么干掉我们,艹!想想就憋火!”

    “真笨。”

    鬼女白了他一眼。

    “尊主杀玉面蜘蛛易如反掌,但你就没想过,玉面蜘蛛哪来那么多财力去收买人心?”

    猕猴妖神色茫然:

    “财力?汀姐,她什么意思?”

    白萍汀看着绿衣妖鬼肩上深可见骨的伤痕逐渐愈合,这才开口:

    “收买人心,或是许以权势,或是以利诱之,这二者都需要重金支撑,否则,你真当玉面蜘蛛与他们私底下就是上下嘴皮子一碰,就将人收入麾下了吗?”

    猕猴妖挠挠头,好像懂了什么。

    “可他坐拥玉山,山中产玉无数,本也不缺钱啊。”

    鬼女稚气可爱的面庞上写满无语。

    “山魈可真是冤枉,弥光,你才是笨得该去鬼道院修行的那个。”

    树上的猕猴妖朝她丢去一颗果子。

    “她的意思是,玉山的玉虽的确贵重,但也同样可以炼成上佳的法器,玉面蜘蛛他们既然要与尊主作对,必定不会拿它们换做金银,而是会制成法器,壮大力量。”

    白萍汀若有所思道:

    “的确,他们如今势力越来越大……那些钱财,都是从何处来的呢?”

    阖目靠树而坐的妖鬼之主缓缓睁开眼。

    森冷碧沉的磷火在瘴气中漂浮,石缝中,似乎有一株细若兰叶上结出一个豆大的花苞。

    墨麟伸手轻触。

    本就无法在九幽生存的兰花眨眼溃败,在泥土里摔得零落。

    伸出的食指僵硬。

    片刻,他收回手。

    “该回去了。”

    鬼女眨眨眼:“哦,尊主急着回去见尊……”

    一道冷冽目光斜睨过来,鬼女知趣地捂住了嘴。

    “让你准备的东西呢?”

    鬼女乖巧地取出一副玄色手衣,恭敬地递给了她坏脾气的上司。

    今夜厮杀激烈,此刻墨麟松绿色的衣袍之下,布满了黑色妖纹与蛇鳞。

    他戴上了那副玄色手衣。

    恰好遮住手背上唯一能露出来的妖纹。

    风收云散,月悬青天。

    漆黑如墨的夜色中,灯火如星河铺满整个山麓。

    极夜宫如往常一样挂起了灯笼,大婚时挂上去的红绸还未摘下,仍带着几分新婚的气氛。

    墨麟站在主楼外,剑眉紧蹙,脸上却没有多少喜气。

    夜色越深,越让他忆起昨夜少女的冷淡面孔。

    白日那似乎有些缓和的态度,倒让他有些疑心是自己想得太多,不确定她到底在想些什么。

    藏在手衣下的妖纹和蛇鳞微微发热,像是个耻于见人的烙疤。

    高处隐约有窗棂响动声。

    墨麟抬眸望去。

    今夜月辉皎洁,流光照彻。

    披衣倚窗的少女望月而思,山野犹带夜雾的风吹过她乌黑流丽的长发,宽大袍袖拢在她臂弯间,如轻盈堆云拥着天上皎月。

    她站在那里,一如站在他千万个相似的梦中。

    笼罩在心头的那点似有若无的怨气,也好似被这阵晚风吹散。

    依譁

    ……算了。

    大不了他晚上也不摘这手衣,不在她面前露出来,她应该也就无话可说了。

    “见过尊主。”

    提灯而来的玄衣少年站在墨麟身前,面上浮着一层疏离客套的笑意。

    是她身边双生子之一——似乎叫朝暝。

    墨麟应了一声,正欲踏入楼中,却被少年身影拦了一下。

    朝暝敏锐地感知到这位妖鬼之主身上似有若无的威压,几乎激起了他本能的战意。

    据说这位妖鬼之主修为堪比九境修者,看来果然不是夸大之词。

    他垂首,微笑道:

    “尊主莫怪,这是琉玉小姐的命令。”

    长眉压低几分,他忽而漾出一丝冰冷笑意。

    “难不成她留在极夜宫,是打着让我搬出去的主意?”

    这放在别人身上或许不可理喻。

    但阴山琉玉,她不是做不出这种事。

    “尊主说笑了,极夜宫是您的宫城,小姐怎敢鸠占鹊巢?只不过——”

    想到昨夜的种种羞辱,墨麟眼神森冷。

    “不过什么?”

    朝暝笑了笑,拍拍手,身后一众女使鱼贯而出,手中端着的托盘上,放着男子的寝衣、澡豆、博山炉,诸如此类的物事,皆是琉玉从仙都玉京带来的。

    墨麟紧绷的心弦微松,但眉头仍然紧拧不放。

    少年笑眼弯弯:

    “还请尊主沐浴更衣,净手煴香后——再入楼同寝。”

    第

    7

    章

    墨麟推门而入时,琉玉正在灯前绘制剑簪的图样。

    天下修者行炁——无论是人族的生炁,还是妖鬼的妖炁与鬼炁——方式统共分为五种。

    即【炼】、【释】、【控】、【化】、【凝】。

    阴山氏所擅长的行炁之术,便是炼化玉石内的天生之炁,为己所用。

    而玉石的天生之炁用尽则碎,就如之前与揽诸交锋时碎掉的那支玉簪,所以琉玉所用的剑簪需时时更换。

    闲来无事时,琉玉会自己绘制图样,由阴山氏的炼玉室按图纸造好后再送过来。

    灯烛摇曳,琉玉一笔一划,勾勒得极为专注。

    前世她在集灵台百年,因为无事可做,故而有大把时间专心修行,修为一日千里。

    她死的那一年,已是九境顶尖的高手,离九境之上的大宗师只有半步。

    但这一世她有太多事要做,未必能如前世那般一心问道。

    所以,得加倍努力才是。

    笔尖正勾到簪中剑的尾端时,身后传来了推门声。

    琉玉提笔缓缓抬眸。

    这一望,她的目光不由得定住。

    大晁的世族子弟,有风流标举者,如宗庙礼乐器,琅琅似宫廷雅乐。

    而墨麟,观其双眸如观武库,但闻矛戟相击声,让人无比清晰地意识到,他并非知文识礼的翩翩公子,而是从无色城那种地方爬出来的鬼物阴灵。

    ——从前的琉玉,一直是这样认为的。

    然而此时,她看着换上一身仙都玉京衣饰的墨麟,看他秀致到近乎妖异的五官,和那因为心情不佳而阴郁的脸色。

    她这才突然感叹,这人原来有一副这样的好皮囊。

    其实从前也并非完全不知这一点。

    墨麟若真是个三头六臂的丑八怪,两域议和那日,琉玉提不提联姻还两说。

    只是不知为何,重生后再见他,就像有一双手拂去镜上白雾,让从前在记忆中面目模糊的影子渐渐清晰起来。

    渐渐地,好像重新认识了这个人一样。

    见琉玉的视线在他身上扫来扫去,墨麟蹙起眉,有种微妙的不自在感。

    “看什么?”

    少女撑着下颌,慢悠悠道:

    “没什么,就是发现……我以前好像确实没正眼瞧过你。”

    墨麟唇边浮起一个冷淡的讥笑。

    跨入门槛,他的视线扫过已经焕然一新的房间。

    不得不说,琉玉的眼光的确是一等一的,比起之前华贵有余雅致不足的陈设,如今这般,看着的确是和谐许多。

    唯一不和谐的,就是摆在窗边的一把椅子。

    就是之前琉玉说丑得令人绝望的紫檀木躺椅。

    动了动唇,他却并没问出口。

    随便找了一张离琉玉最远的椅子,墨麟大马金刀地落座,冷睨着烛光下垂发素衣的少女道:

    “那这就是你正眼看我的结果?”

    他指的是方才朝暝带人端上来的那堆东西。

    其实不必他提醒墨麟也知道,今日他满身血腥归来,必定是要去沐浴更衣一趟才会回房休息的。

    但琉玉叫人如此郑重其事地催促,倒像是生怕他的脏脚踩脏了大小姐昂贵的地毯。

    又或是觉得,他这样的妖鬼原本就是不讲究的泥腿子,所以连这等小事都要盯着他办。

    不管她是怎么想的,都跟把他的尊严踩在脚底无异。

    然而琉玉似乎没有丝毫自觉,点点头:

    “这不挺好吗?日后我在外面穿你们九幽的装扮,你在内室便穿我们仙都玉京的衣服,多公平。”

    她倒是自有一番逻辑。

    但她这样一提,倒的确让他无话可说。

    “……别的就算了。”

    他冷着脸点了点身上的衣服:

    “我的衣服以后不用熏香。”

    琉玉好奇问:“为什么?”

    “这香料昂贵——虽然我也不理解它贵在何处——但,我既不懂你们的雅道,用在我身上也是浪费。”

    不只是香料。

    那些名贵茶叶、礼乐器、巧夺天工的瓷瓶以及千金难求的书画,墨麟都不感兴趣。

    若非为了迎娶琉玉,这极夜宫怎么抢来的,他就怎么原封不动的用下去,连修缮装点都不需要。

    或许是觉得自己这话有谴责她奢靡的歧义,他又道:

    “你喜欢这些,只管自己用,若是不够,你列个单子,我让人去南边替你运回来。”

    琉玉没说话,只是朝漆案的方向看了一眼。

    漆案上,博山炉内飘出一脉群仙髓的香息,袅袅白雾飘飘荡荡,盈满室内。

    前世,他也说过类似的话。

    那时的琉玉听完只是翻了个白眼,心想还好他不住在仙都玉京,否则叫人听到他这番话,还不知如何嘲笑他俗不可耐呢。

    然而时过境迁,死过一次的琉玉再重新端详这一炉价比黄金的熏香,心中又有了别样的感受。

    她想起了照夜二百七十二年时发生的一件事。

    那时柳姨身死,檀宁也被钟离家的人抓走,琉玉身边只剩下一个八境老仆。

    时年大旱,各地灾民无数,琉玉与老仆隐姓埋名混在流民之中,准备这样一路逃亡至中州帝阙,寻求少帝慕容炽的帮助。

    行至东极旸谷与中州帝阙交界处的仙流镇,正遇上一众自称天启教的信徒传教。

    大晁君道虽存,主威久谢,早已是世族门阀的天下,又正逢战火不断的乱世,因此各地打着“终结乱世,安定天下”旗号的教派林立无数,或是敛财或是起义,琉玉早已见怪不怪。

    只是听闻那天启教名声不小,据说有什么仙符能令人百病全消,崛起不到三年,信徒已有千人之众。

    琉玉对那仙符颇有好奇,便也混入其中,想瞧瞧又是什么坑蒙拐骗的戏法。

    然后,她便分到了一碗混着符灰与米汤的长生符水。

    原来这天底下竟有人从未吃过一粒米,才会将一碗浑浊米汤,当做救命的灵丹妙药。

    人族百姓尚且如此。

    生来便低人一等的妖鬼,从前又是过着怎样的日子?

    琉玉尝试着想了想,发现自己竟难以想象。

    别说他们被仙家世族追杀灭族的时期,就连妖鬼在无色城为奴时,担任副城主的那几家世族,对他们的折磨手段也只多不少。

    垂下的浓睫筛下稀疏烛光,映在她细腻如脂的面庞上,神色间似有难得一见的悲悯纯澈。

    她很轻地叹了口气。

    “你说得对,的确有些浪费了。”

    墨麟怔了怔。

    随即,琉玉抬手隔空震响了内室的银铃。

    守在门外的女使随即入内。

    “今后群仙髓只做内室熏香,人走则熄,不必用来熏衣熏被褥了。”

    女使瞳孔震动,猛然抬头。

    她自然不敢质疑琉玉的决定。

    但她那副自家小姐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样,那一掠而过的谴责目光,仿佛是在指责墨麟竟然连香都

    忆樺

    不让她家小姐点,令墨麟额角青筋直跳。

    见墨麟欲言又止,琉玉笑道:

    “放心,不是因为你,这笔钱省下来也好,我另有用处。”

    墨麟眯了眯眼,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省钱?

    富可敌国的阴山氏的大小姐,还需要省钱?

    然而即便知道琉玉怎么都不可能缺钱,墨麟抿紧唇,半晌,还是淡声开口道:

    “你若真是因为心疼钱,可以从我的……”

    “想什么呢?”

    琉玉搁下笔,吹了吹纸上未干的墨迹,回眸对他粲然一笑:

    “你的钱我也另有用处。”

    墨麟:“……”

    琉玉将绘好的图样收进匣中,便挥袖拂灭了内室烛火,周遭顿时陷入一片漆黑。

    兀自坐在远处的青年,搭在扶手上的手指微缩。

    黑暗中传来少女衣料摩挲的簌簌声,她将长发拢在一边,背对着他将外袍挂在床边的架子上。

    疏疏月光穿过窗纸,落在她薄如蝉翼的寝衣上。

    并不透,只是柔软贴着她的身线,有种玉石般细腻的质感。

    其实没有月光也一目了然。

    他在黑暗中的视力,一向更好。

    琉玉回过身问:

    “你要睡里面还是外面?”

    “……随便。”

    琉玉颔首:“好,那我就睡里面。”

    并没有察觉到暗处那双幽深如林壑的目光,琉玉很快躺进了锦被中。

    于外人来看不过是寻常一日,但对于琉玉而言,却是死而复生的巨变。

    到现在她都还有些恍惚,担心自己闭上眼,又会回到那个满目疮痍的前世。

    明明困极了。

    却又因笼罩心头的那一点恐惧而无法入眠。

    就在睡意与忧虑交战之时,身旁床榻微微凹陷。

    琉玉再次嗅到了朝雾草的甘冽气息。

    据说朝雾草既能入药,也能酿出世上最烈的酒。

    这样低贱得随处可见的草木,一室溶溶暖香,竟都压不住它的味道,像是从骨子里透出来似的。

    和它的主人一样,极具侵略性。

    这样浓烈的一个人——

    就连死,也死得让人如此刻骨铭心。

    恐惧无端消散,琉玉阖上眼,感觉困意如潮水袭来。

    “对了。”

    迷迷糊糊间,琉玉忽然想起方才注意到的一件事,闭着眼喃喃问:

    “你为什么……睡觉还要带着手衣啊?”

    少女嗓音染着疲倦,低低的,如蜜糖甜腻。

    他从她黏了一缕发丝的唇上挪开视线。

    望着头顶绣着鸾鸟的朱红纱帐。

    墨麟平静答:

    “我乐意,别管。”

    第

    8

    章

    卯时。

    悬在檐下的猩红灯笼烛火幽微,天色将明未明。

    九幽的春日潮湿多雾,乌瓦红柱的极夜宫坐落在烟树迷离的乱山中,被这濛濛雾气一裹,美得鬼气森森,仿佛一个错眼,就会随着白雾散去,化作满山坟冢。

    但也的确是与仙都玉京迥然不同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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