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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忍不住问:“发现什么问题了吗?”

    卜宁回过神,

    摇了一下头,

    “无事,只是觉得有几分熟悉……”

    但他又一时间说不清楚这种熟悉感来自于哪里。

    等走到床榻近处卜宁才忽然想起来,这个背影有点像闻时,像十五六岁时候的闻时。

    而就这几步的时间里,

    夏樵的背影身形似乎又有了变化,更高了一些,

    跟闻时也更像了几分。

    先前在包藏了整个松云山的那个笼里,

    卜宁是封山大阵的阵主,阵里的一切他都有所知悉,所以感知到了闻时恢复的一部分记忆。

    他知道夏樵是闻时的傀,

    在生剥灵相落地成笼之前放出来,代替自己走出封印之地,就为了让尘不到放心。

    卜宁之前其实有过疑惑,因为他所见到的夏樵单薄瘦弱,跟闻时天差地别,

    实在找不到几处相似的地方,怎么可能骗过尘不到?

    现在他明白了。

    那个瘦瘦小小不堪一击的夏樵也许并不是本相,

    现在这个才是。

    这样的背影,才有可能在当初血海蜿蜒的封印阵里以假乱真。

    这确实是夏樵,

    他在变回以前。

    只是不知道他经历过什么又梦见了什么,

    居然让人分寸不得靠近。

    卜宁还没碰到他,就被他浑身外张的芒刃划破了手。殷红的血立刻渗出来。张碧灵在旁边低呼了一声:“小心!”

    这次卜宁没再侧身让开,

    而是逆着锋芒,一只手抵住夏樵的后心,另一只手在他额前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俯身低语:“夏樵,这是松云山。”

    这句话仿佛顺着手掌直接传抵到了心脏,就见夏樵周身一震,捂着头的手指绷得极紧,青筋暴露。

    下一瞬,他睁开了眼睛。

    “你在松云山,这里无人能犯。”卜宁又说了一句。

    他不像周煦说话常常扯着嗓门,他语调很低,语速也不快,带着几分文雅,在这种时候最能安抚人心。

    夏樵一把攥住他的手,力道大得几乎能把周煦这副骨头折断。

    卜宁倒是能忍,周煦顶不住了,冒头叫道:“哎艹,你轻点,我这他妈是肉做的——”

    说话间,夏樵已经翻身起来了。

    他额前鬓角全是冷汗,头发凌乱,半遮着眼,看向众人的目光是散的。仿佛有太多东西涌进脑中,以至于他一时间分不清自己是梦是醒。

    那一刻,他给人的感觉有些陌生。

    周煦的痛呼卡在半路,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迟疑不决地叫了一声:“……夏樵?你……还是夏樵吗?还认得人吗?”

    见夏樵迟迟不吭声,周煦有点慌了,空余的那只手点着自己的胸口:“我,周煦!刚刚跟你说话的是卜宁,还有我妈——”

    他回指了一下张碧灵,又想起什么般补充道:“哦对,还有你哥呢!你哥闻时,就在山顶的房间里,但是还没醒。”

    不知道是因为周煦粗嘎嘎的公鸭嗓太好认,还是因为听到了闻时的名字,夏樵终于慢慢松了手。

    他盘腿坐在榻上,弓身将脸埋进了手掌里,像是在缓和消化着所有东西。

    周煦离得近,看见他脸侧微动,嘴唇很轻地开阖着。似乎在重复念着每个人的名字——

    闻时、周煦、卜宁……

    周煦悄悄松了口气——还行,起码还没混乱到谁都不认。

    他正想再听清楚一点,忽然听见夏樵出了声:“我……爷爷呢?”

    周煦一愣。

    这声问话很低,沙哑得犹如呢喃自语,带着一股茫然感,是最为夏樵的语气。但周煦却不敢接了。

    他转头跟张碧灵对视了一眼,不知道要怎么回答。

    屋里一片静默,良久之后,夏樵闷在手掌里自顾自接了一句:“哦……”

    爷爷不在了。

    他就像在三天三夜的昏睡里,把这一千年的路囫囵重走了一遍,直到说出这两句话,才终于走到了头。

    “小夏……”张碧灵面露担忧地走过来。

    周煦手腕带着被他攥出来的青痕,迟疑两秒还是拍了拍他的肩:“夏樵你……你还行么?”

    夏樵用力搓了搓脸,终于垂下手。

    他没抬头,但周煦看到他鼻尖是红的,想必眼睛也好不到哪里去。

    这些细节里都是熟悉的影子,是他们一贯认知里的夏樵。周煦总算放松下来,他刚想说“你刚才可吓死我们了”,就见夏樵身体又是一绷,抬头问道:“我……我哥在哪?”

    他在说“我哥”的时候有一瞬间的迟疑,似乎忽然不知道该怎么称呼更好,但最终他还是选择了最熟悉的叫法。

    “你傻啦?”周煦被搞出了条件反射,一看他直起身体就握着手腕后退半步,生怕他又六亲不认,“刚刚还跟你说了,你哥在山顶的房间里,还没醒呢。”

    夏樵皱了眉,表情有些迟疑。

    还是张碧灵看出了他的意图:“你是有事要找他么?”

    卜宁终于在这个间隙里问了一句:“你可是想起什么来了?”

    有些事情当局者迷。闻时灵相太碎,也许自己都回忆不全当初放出这个傀究竟是要干什么,只记得是要骗过尘不到。

    但卜宁毕竟跟闻时一块儿长大,对于这个师弟的行事作风再了解不过。

    在他看来,封印大阵下的闻时就算意识再模糊,放出去的傀也不会是一张白纸,什么都不会。

    一定是后来发生了什么。

    果然,就见夏樵愣了一会儿,垂了眸:“……我是我哥放出来引路的。”

    “引路?去哪的路?”

    夏樵定定看着自己的手:“去封印大阵的路……”

    每一个傀都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这世上。他们跟傀师灵神相通,从睁开眼睛的那一刻起,就知道自己要干什么,甚至比傀师本人还要清楚。

    对傀师而言是一闪而过的潜意识,对他们来说却是存在的缘由。

    夏樵背朝着尘不到和闻时,从封印大阵里走出去的那一刻起就知道,终有一天自己是要回来的——

    身后的一切将被困缚于樊笼,尘封藏匿。那个生剥下灵相的人亦不知自己会活着还是死去。

    所以他留下了夏樵。

    即便他遗忘了、不在了,肉身归于尘土,也依然有一个生灵替他记得,这世间还有一个笼,笼里有他想挽留的人。

    如果有一天,有人能让笼里的人从泥沼中解脱、重归自由,还有夏樵能给他引路。

    也只有夏樵知道那条回去的路。

    “那你怎么会变成后来那样?”张碧灵听了夏樵那些话,疑问道:“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还小呢。”

    其实不止是年纪小,张碧灵说得委婉而已。

    那时候的夏樵又小又怕生,放在人群中简直毫不起眼。几乎所有人都知道,这个孩子什么都学不会,就像一张画不上颜料的纸,空白一片。

    谁能将这样的人和闻时老祖的傀联系在一起呢?

    夏樵沉默了一会儿,说:“因为有很多人盯着我。”

    闻时的傀当然不可能是白纸,最初的夏樵其实会很多东西,强于很多人。但他毕竟是傀,而且是“无主”的傀。

    从闻时剥下灵相的那一刻起,跟夏樵灵神相通的就从傀师本人变成了那个笼。

    换言之,他跟闻时之间的牵连就此断了。

    那时候的闻时不会预料到后来的种种,他把夏樵放出阵的时候,是想让这个傀回松云山。

    可是后来松云山也没了。

    所以夏樵来到这世上就是孤零零的。

    这样的傀再强也有一个弱点——一旦被居心叵测的人抓到可乘之机,是可以让傀易主的。

    那个封印之地对很多人来说既令人恐惧又有着无限诱惑力,毕竟那里有着尘不到的半仙之躯。

    这一千年里,有太多人想找到那里了。

    那些人也许并不知道夏樵是引路者,但他们依然想要掌控他。毕竟,他是唯一一个从封印大阵里走出来的活物。

    “有人抓你么?”周煦忍不住开口。

    “嗯。”

    “有人……”周煦还想问,但又问不下去了。

    他虽然会的东西有限,但听过太多真真假假的故事。他知道,如果有人想从一个傀身上得到些什么,一定会无所不用其极。毕竟在大多数人眼里,哪怕傀再像活人,也并不是真的人。

    他忽然明白,为什么昏睡中的夏樵会对所有靠近的人发出攻击。但他又不太想明白,一个人究竟遭遇过多少事,才会形成这样的本能。

    屋里陡然沉寂下来。

    可能是周煦和张碧灵的表情太重了,夏樵抬头看了他们一眼,又开口道:“……其实也没有很久。”

    “啊?”周煦没反应过来。

    夏樵:“我是说……那种日子其实也没有很久。”

    他停顿了一下,省去了那些在梦魇中缠绕他的东西,说:“我后来有点承受不了了,怕一旦易主,会在操控下说些不该说的,或者带不该带的人去封印阵,就……就给自己动了点手脚。”

    周煦愣愣地看着他:“你这叫动了点手脚?”

    他在“点”字上加了重音。

    但凡见过夏樵“白纸”模样的人都知道,他这不是动了点手脚,他是直接把自己废了。

    就连卜宁都禁不住开了口:“你可真是……”

    可真是我那师弟的傀。

    哪怕最初就断了牵连,有些东西依然一脉相承。他这手法,跟自剥灵相的闻时如出一辙。

    一个为了救人,一个为了不害人。

    “那后来你都躲过去了么?”周煦问。

    “躲过去了。”夏樵说。

    他不仅把自己变成了一片空白,还改换了模样。在极长的一段时间里,他一直是一个孩子的模样,混迹于不知名的街巷市井。他已经不记得自己是什么人了,不知道自己来自哪里,又要去往何处,只是本能地躲避着各种生人。

    他对气味很敏感,对地方很敏感,对人也很敏感,仿佛天生有灵。他把自己禁锢在一个毫不起眼的躯壳里,直到某一天在街巷里遇到沈桥。

    那个老人曾经对他说“我跟你有缘,想看你长大”。

    他后来又问:“为什么有缘?”

    老人说:“我见到你的那天做过一个梦,梦见自己是一只从林子里飞散出来的青鸟,在山里转了很久很久,要找家里人。”

    他问:“然后呢?”

    老人说:“然后就找到了你。”

    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躲着所有人,唯独不怕沈桥。但从那天起,他有家了。有人想看他长大,于是他开始试着长大,将自己一点一点地从那个躯壳中放出来。

    沈桥养大了他,但他始终没有变回最初的样子。

    直到现在……

    周煦问他:“那你为什么又突然变回去了?”

    夏樵想了想说:“我闻到了封印地的味道。”

    “啊???”周煦愣了一下,四下看了一圈,“这里?这不是松云山吗?”

    “……”夏樵噎了一下,说:“不是这里,之前闻到的,那之后就一直不太舒服。进了笼也昏昏沉沉的。”

    “之前?”周煦咕哝了几句,猛地抬头道:“不会是在张家本宅闻到的吧?”

    夏樵默认了。

    周煦瞪大了眼睛。

    他有想过张家老祖宗必然是觊觎封印地的人之一,但他没想到那渣渣居然把家安在了这种地方。

    是生怕别人抢,还是生怕自己不遭报应?

    “本家?!居然就在本家老宅。我靠,本家那么多人来来去去,就没有人撞见过什么?”

    “都说了,只有小夏能找到路。”张碧灵怼了儿子一句。

    “那至少有路在啊。”周煦说着又有些迟疑,问夏樵:“是路吧?我理解的那种路?”

    夏樵摇头:“是只有我能找到,也只有我能带人靠近的意思。”

    毕竟他跟那个笼灵神相通。

    了解到始末,屋里又安静下来。夏樵将将恢复,脑中的东西还有些凌乱,就在他打理思绪的时候,有人忽然开了口。

    说话的人是周煦,语气却是卜宁,张口便是:“我有个不情之请。”

    夏樵吓一跳。

    就算他是闻时的傀,也恢复了八九分。面前这位也是闻时的师兄,不论按哪种辈分算,他都犯不着这么说话。

    但他总是斯文有礼,哪怕对着傀。

    夏樵:“啊?”

    卜宁面有忧色,沉吟片刻说:“能找到封印地之事,暂且别让师弟知晓。”

    夏樵一愣:“为什么?”

    “我怕他一旦知道,就顾不得自己状况了。”卜宁说,“容我再想些办法。”

    那一刻,山风呜呜咽咽地穿过竹窗。屋里的人各有打算,有一无一地说着话。没人察觉到屋外墙边的影子里靠着一个人——

    闻时垂眸站着,手里是那根再也丢不掉的松枝,还有缠绕在指根沾了血的傀线。

    ***

    于是这天凌晨,夏樵起身调了一回桌上的灯,再抬头就发现门边悄无声息地多了一个人。

    他惊叫都要出喉了,就被他哥用傀线封了声。

    如果是以前,他一定会在解封后追问一句:“哥你这是干嘛?”

    但今天不同。

    不用问他也知道闻时为什么会站在这里。

    或者说,从最初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终会有这样一天。为了一天,他在世间徘徊了一千年。

    闻时收回傀线的时候,夏樵说:“哥……卜宁老祖不让你现在去,他说要再想稳妥一点的办法。”

    “我听见了。”闻时把傀线缠回指根,用最冷静的声音说:“但我等不起。”

    老天往他心口捅了一刀,他带着那把刀等了一千年。

    然后刀被拔了出来,可是血还没淌干净,就又捅了回去。

    这次,他一天也等不起。

    夏樵看着他,说:“好,那我带你去。”

    但他们没有直接下山。

    下山前,闻时绕去了一个地方——那是卜宁摆在山坳间的养灵阵,原本清心湖所在之处。现在阵里养着钟思和庄冶残破不堪的灵神。

    阵间没有水,却满是白雾,像隆冬天里呵出的气。在那片干净的白色里,隐约可以看到两抹影子。

    闻时站在庄冶常站的那块平台上,下意识转头朝高处的石块看了一眼,只是那后面再也不会闪出人来,掸着灰嘲笑他们又被耍了一着。

    夏樵跟着站在山道上,以为闻时会说点什么。可他只是站了很久,最后才对阵里的人说了一句:“我先走了。”

    “……要是卜宁生气,你们早点醒了去哄。”说话间他已经转了身,沿着山道下去了。

    夏樵忽然听出了几分告别的意思。

    他愣了一下,匆忙追上去。

    他跟着闻时下了松云山,开了阵门,落在张家本宅地界里。早已倾颓的宅院跟山林一样带着寒凉气,淡蓝色的烟雾里有雨水的潮味。

    但对夏樵来说最重的不是这些,而是封印大阵里草木枯焦混合着血的味道。

    他嗅着那股味道,带着闻时跨过倒塌断裂的石梁,穿过河塘和湿漉漉的林地,一点一点靠近那个地方。

    在感觉笼门近在咫尺的时候,夏樵脚步停了一瞬,转头问闻时:“哥,你是什么打算?”

    闻时说:“如果笼解了,我跟他一起出来。”

    夏樵:“要是解不了呢?”

    解不了……

    闻时看着面前的一片虚空,忽然想起千年之前尘不到倚着白梅树笑看着他,千年之后谢问站在沈家别墅门前的枯树边同样笑着看向他……

    他静默良久,答道:“那就不出来了。”

    第106章

    入妄

    “你……”

    不出来了?

    夏樵喃喃,

    心头兀地一跳,终于明白卜宁口中的“疯”究竟是什么意思。

    他伸向笼门的手缩了一下,下意识想要收回来,

    却被闻时抓住朝前送了一下。

    “哥!”夏樵慌忙叫了一声,

    但手掌已经碰到了一样东西。

    ——那看起来是一片湿雾,跟山野林间随处可见的雾气一样。他们甚至可以透过那片氤氲的淡蓝色,看到鸟雀从树枝间乍然惊起。

    可当夏樵碰到的时候,

    湿雾里瞬间蔓延开金色裂纹,巨大而清晰。

    仿佛有一面硕大无朋的玻璃墙自始至终都矗立在这里,上千年来有无数人从这里经过,却无人能看见。

    直到此时此刻,

    才第一次露出端倪。

    猛烈刺骨的气流从裂缝中倾涌而出,

    强力摧折草木。

    夏樵猛地偏开脸,

    躲过足以撕裂皮肤的气流,

    手掌在风的推力下剧烈颤抖。

    那些气流带着高山之巅特有的寒冷,顺着他的手指结了霜,从指尖一直裹到了手腕。

    那本是极其痛苦的,

    但他却在那种痛苦里尝到了一抹熟悉的滋味。

    就好像……魂归故里。

    他在那一刻闻到了最为清晰的枯焦血味,一如当年他代替闻时走出封印大阵所闻到的。

    这是夏樵和笼距离最近、牵系最深的时刻。也许正因为此,他忽然理解了闻时的决绝。

    不出来就不出来吧。夏樵心想:还有我呢,

    我陪着他们。

    傀不就该如此吗?生来就站在傀主身侧,永不离开。

    他以前不知道这些,现在开始明白也不算晚。

    可就在他翻手破开笼门,跟在闻时身后要踏进去的那一刹,

    有人不轻不重地推了他一把……

    夏樵近乎是茫然的。

    他下意识看向胸口那只手,

    一时间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听见巨大的风场在他耳边尖啸,而那股混杂着枯焦的血味倏地轻了。

    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

    他已经站在了笼外。

    由他破开的金色裂缝在另一种力量的作用下飞速弥合——

    笼门在关闭,而他被闻时推出来了。

    他都已经做好了必死的准备,却被闻时推出了笼。

    “哥!!!”夏樵猛地一步上前,手指扒住一道裂缝,试着重新跟笼建立联系。但他怎么用力,都找不到之前的感觉。

    ……就好像那道联系已经被切断了。

    除了走进笼里的闻时,他想不到第二个人能做到这点。

    闻时没打算带人。

    从始至终,闻时就没打算带别人进这个笼。

    意识到这一点的夏樵血液冲头,心脏却如坠冰窟。

    他蓦地红了眼睛,用尽力气想要撕开笼门跟进去,手背和脖颈青筋都隆了起来:“哥你让我进去!”

    “你别一个人啊!”夏樵在风里说,声音嘶哑:“你不能一个人!我是带路的,你说好了让我带路的——”

    他听见闻时的声音从狭长裂缝里传出来,带着山巅的风:“你带完了,后面跟你无关。”

    “不是这样——”夏樵急了,“哥!你别——我跟你一起进去。我得跟你一起!傀都是这样,你——”

    “谁把你当傀。”闻时的嗓音湮没在风声的长啸里。

    可其实他并没有走远。

    夏樵看见他的背影笔直孤拔,穿过缝隙转头看过来,目光却并没有停留多久:“你也说了,你喊我哥。”

    所有裂缝在那一刻彻底弥合,山巅而来的凛冽风声戛然而止。

    笼门关闭,夏樵手里一轻,倾注的力道无处可去。他在惯性作用下踉跄了好几步,再抬头时,四周只剩下最薄的雾。

    他茫茫然站着,再听不见山音。

    ***

    笼外还未到早秋,笼里却已经是隆冬了。

    风比之前缝隙里透出去的还要猛烈,吹刮起地上松散堆积的雪,打着旋儿扑过来。

    闻时就在雪里迷了眼。

    从踏进笼里的那一刻起,他就感到体内的灵相碎片在震动,和呜呜咽咽的风声相融成片。

    或许是灵相牵动的缘故,又或许是这里寒气太重了,他垂着的左手手指连着心脏一阵抽痛。

    闻时偏开脸避让着风雪,拇指捏着骨关节,从食指捏到无名指,发出咔咔轻响。又过了很久,那种僵硬的痛感才慢慢缓解。

    风雪太盛,四面皆是苍白。

    他抬脚却不知往哪里走,最后凭借直觉迈了步。

    ……

    他已经很久没有体会过冰寒彻骨是什么感觉了。

    但这里真的很冷。

    不只是冷,这里的雪原一望八百里,寂静无声。除了他,仿佛整个世间再没有其他人。

    他身上是冷的,骨头缝里是疼的,灵相撞着空荡荡的躯壳。以至于生出了一种错觉——他好像从始至终都被困在这里……

    长途跋涉,从未有尽头。

    他有点忘了自己从哪里来了。

    不记得闷头走了多久,也许三天,也许三年……闻时忽然听到了扑簌簌的轻响,像积雪从高枝抖落。

    他怔然抬眼,看到了绵延向上的松林。

    那是他曾经很熟悉的地方,是松云山的西坡。

    他其实不该意外的,甚至应该早有预料会在这里看到松云山。但当他走到山顶,穿过树影看到那两间屋子的时候,依然长久地怔在原地。

    可能是之前在雪里走了太远吧……

    所以这一瞬间,他才会恍然觉得自己终于回到了家。

    山上和山下仿佛是两个世界。

    他来时白雪皑皑,山顶却是个晴夜。

    天上弯月高悬,繁星万点。

    他不知道这是何年何月,几时几分,只看到前面苍松的枝桠上倚坐着一个人。

    那人长发束得一丝不苟,曲着一条腿,蓝色的绑腰几乎不见褶皱,白衣长长的下摆就顺着树枝垂落下来。他手指间缠绕着白色傀线,目光落在弯月上,不言不语。不知这样看了多久。

    闻时愣了良久,忽然意识到……那是他自己。

    这其实是一幅极为怪异的场景——自己看着另一个自己。

    可当闻时看见树上那道身影的时候,躯壳里的灵相碎片跟着震荡起来。他忽然有点弄不清自己究竟是谁了。

    他好像刚刚闯进囹圄,又好像正坐在苍松枝桠间,望着那道长钩似的弯月。

    ……

    左手手指又猝然跳痛起来,连着心脏。闻时被疼痛扎得弓了一下身,掐着最难受的那个指关节,闭上了眼睛。

    他在慢慢缓解的痛意中,听见不远处的门扉“吱呀”响了一声,沙沙的脚步声不紧不慢,由远及近,在身边停下。

    闻时的呼吸也跟着停了。

    过了片刻,他听见一道温沉嗓音说:“一夜不睡,熬的哪门子鹰?”

    闻时骤然睁开眼,连手指牵连心脏的痛也忘了。

    他看见自己腰间束着蓝色绑带,白色长衣垂坠下去。脑后是古松粗壮的枝干,眼前是弯月。他茫然转头,看见那个披着红色罩袍的人,正提着风灯,站在树下望着他。

    尘不到……

    闻时动了一下嘴唇,却没能出声。

    喉咙里一片干涩,就好像他很久没沾过水了。只要一开口,字句就会哽在那里。

    “怎么只盯人不说话。”尘不到眸子里映着风灯的光,“是做梦魇到了,还是不熬大鹏改熬我了?”

    他说着,抬起风灯照了左右。

    下一瞬,鹰一般大的鸟从更高处的树上滑翔下来,绕着他盘旋了一圈,最终停歇在闻时的肩膀上。

    闻时在金翅大鹏收翅带起的风里轻眨了一下眼,这才开口道:“没有。”

    他嗓音哑极了,但因为答句太短,只有他自己才能听出来。

    “又是问三句答半句。我当初不该给你金翅大鹏,该给个八哥,还能教你学学舌。”尘不到半真不假地笑斥了一句。

    闻时喉结动了一下,嗓子终于不再干涩到说不出话。

    他胡乱补了一句:“没有魇到。”

    “那就去睡觉。”尘不到朝身后的屋子偏了一下脸,冲闻时伸出手。

    闻时垂眸看着他的手,许久之后才伸手抓住,从松枝上落下来。

    可能是因为闻时自己的手僵硬如冰,便显得握着他的手掌温暖得出奇,就连手指上的尖锐疼痛都缓解了大半。

    尘不到原本只是借一把力,人落了地,便松开了手。

    包裹着的暖意瞬间撤离,闻时的手又是一冷。他愣了一下,后知后觉地捏了一下最疼的手指,那处关节都僵硬得泛着青。

    或许是那一瞬间的僵硬像某种下意识的挽留,又或者是因为他的手真的太冷了。过了片刻,那片温暖又重新握住了他。

    那人没回头,带着他朝屋子那边走:“怎么这么冷。总逗你说雪堆的,还当真了么。”

    闻时看着对方高高的侧影,里衣雪白,红袍披罩在肩上,还是那副风雨不侵的模样。他忽然想不起自己为什么来这里了。

    ……

    他好像本就应该在这里。

    “尘不到。”他开口叫了那人一声。

    对方没有立刻应声,过了好一会儿,才低低沉沉“嗯”了一声,转眸看向他:“叫我做什么?”

    闻时沉默片刻道:“没什么。”

    只是明明每天都能看见你,却好像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过你了。

    第107章

    破妄

    松云山上的日子很好,

    他想见尘不到便总能看见。

    有时候闻时练着功,疲累间一转头,尘不到总会抱着胳膊倚门望着他,

    而后朝屋里偏一下脸说:“老毛煎了松筋骨的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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