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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第103章

    大礼

    沈桥以前问过一句话:你是不是有什么放不下。

    曾经闻时以为自己放不下的是灵相。后来想起一些片段才知道,

    他放不下的是自己灵相成笼守着的地方。

    现在他终于明白,他其实是在等人回家。

    他用那年山顶新下的雪烹好了一壶香茶,等尘不到回来,

    却只等到大小召在错愕中枯化。

    他等的是那人一句“我来讨茶”,

    可真正等到的,

    却是封印大阵漫天血雾下的那句“闻时,别回头”。

    那天之前,腊月初一是他的生辰。

    那天之后,死生同日。

    一切的一切,

    都是拜面前这人所赐。这个杂碎本该承受自己造下的所有恶果,万死也不足惜!但他居然好好地活了一千年。

    凭什么?

    “你凭什么……”

    张岱岳在模糊的视线中看见闻时嘴唇动了一下,

    轻声说了这样一句话。

    不知道为什么,

    比起刚刚那个盛怒滔天,攥着命门喝问他的人,此刻忽然静下来的闻时更让他恐惧,

    简直有点毛骨悚然了。

    那种冷静就像一层冰,薄而平地覆在最上面。你可以看到冰下狂涨的疯劲,但又触碰不到。

    就好像对方已经做好了某个决定,而你无论如何都没法让他改变主意。

    这种感觉,比什么都让人害怕。

    张岱岳这刻是真的慌了,

    而闻时已经不再看他,只低了眼,

    从手指间理出一根傀线。

    呼——

    那根傀线割破狂风,落到了他身上。

    跟之前给他带来剧痛的那些不同,

    它冷冰冰的,

    很轻,自右颈斜向下,

    绕过左肩下靠近心脏的地方。

    传闻都说老祖闻时使傀线的时候,从来不讲究缠裹的条理,那些看似普通的线只要到了他手里,就好像是从灵相上延伸出来的一样。

    可这次不同。

    懂傀术的人一看就明白,这根傀线的起点和落点都是有讲究的,绕过的两处都是灵相关窍,仔仔细细,毫厘不差。

    “你——”张家老祖宗动弹不得,目光跟着线走了一圈。再出声时,声音已经开始颤了。

    他刚说一个字,第二根傀线又冷冷落下来,绕过左腕,又朝额顶缠过去。

    ……

    依然是灵相的关窍。

    “你做什么?”他焦急开口,“你究竟——”

    第三根傀线也过来了。

    绕经的还是关窍。

    ……

    后世人评述一个傀师有多厉害,总是去看他能同时操控多少个煞将巨傀。好像傀是傀术最巅峰的体现。

    以至于后来很少有人记得,傀术最凶的一着跟傀无关,只用到线。就是绞杀。

    不是寻常的绞杀秽物、绞杀幻境精怪,而是绞杀灵相。

    生人以灵相入轮回,灵相乃一切的根基,是本源。绞杀灵相,就是彻彻底底抹杀这个人一切“活”的机会。

    也叫屠灵。

    它并不会让那具灵相就此消散泯于黄土,而是让那灵相以最细碎的方式被禁锢下来,在各个角落看着尘世洪流滚滚向前,看着生灵万物都好好活着,除了自己。

    后来人之所以不记得,就是因为这一着太凶,归属于禁术。也许有人会,但从来不用。

    闻时就是如此。

    算上今天,这是第一次。

    傀线一根一根落下,就像铡刀一把一把地轻抵在皮肤上。

    张家老祖宗口含血沫不断吞咽。他死死盯着闻时,从挣扎狡辩到浑身抖如筛糠……

    第八根傀线落下的时候,他终于受不住,彻底崩溃。

    “你不能——”他目眦欲裂,“你不能这样,你做不了这种事!你不能——”

    屠灵一共需要十二根傀线,而闻时在他发狂的时候已经落下了第九根。

    “我看过的,我知道!屠灵是禁术,是大忌!”

    ……

    第十根。

    “我有天谴,我天谴还没全消!我该入轮回继续还债,我还要还几世的债,你不能……你不能把我绞杀在这里。这是大忌,是有违天道的!你——”

    他觉得面前这个冷眼寡语的人已经疯了,而他不知道怎么阻止。肆虐的狂风已经成了涡笼,涡笼里只有他和闻时。

    除了闻时,他看不到任何人。

    风涡外人声隐约而嘈杂,似乎有很多人不断想靠近他们,却没人能靠近他们。

    张岱岳几乎开始口不择言了:“你看看我,看看我身上的天谴。逆天改命触碰大忌就是这个下场,你最该知道的!屠灵只会比改命还要凶,你会比当初的我还要痛苦、还要惨烈,你会承受十倍百倍的反噬,你——”

    他到最后嗓音凄厉得堪比尖叫。

    闻时终于在尖叫声中看过来。

    他皮肤雪白,衬得眼底的血色鲜红,表情却是无动于衷。他绕下第十一根傀线,终于开口回了一句:“那又怎么样。”

    反噬好了,痛苦又怎么样?随便什么都无所谓。

    这一瞬间他所有的感官和理智都是空茫一片,上碰不到顶,下踩不到底。

    他又感觉到了当初在封印大阵里的那种歇斯底里,只是这次面上是冷的。

    可能更疯了吧。

    伤敌一千自损三千都无所谓,大不了就是天谴……

    大不了就是背一次天谴。

    尘不到都背过,他有什么不行?

    狂风骤然掀到了最顶,跟傀师的情绪合而为一。那点隐约的人声被彻底盖住,所有一切都被屏蔽在外,就连风涡里张家老祖宗声嘶力竭的叫喊都像是默剧。

    他铁了心。

    就在最后一根傀线也落出去,大忌将成的那一刹,终于有一只手破风而入,勾住那道傀线将它收回来,然后包住了闻时的手指。

    那只手很凉,凉到几乎没有活人的体温,像长而瘦削的枯树枝桠……

    被包握住的那一瞬,闻时空茫的情绪终于踩到了地。

    “闻时。”谢问的嗓音极低也极温和,是从没有过的语气。他自身后而来,落在闻时耳边,一遍一遍像一种安抚,“闻时……”

    “不是这么报的,听话。”

    听到他声音的时候,闻时紧紧抿着没有血色的唇,强压在薄冰之下的所有情绪都漫了上来,再也收不住。

    像极了年少时候在大笼里受了伤,上山回家的瞬间。

    他眼睛依然很红,盯着虚空中的某个点,带着几分固执说:“大忌就大忌,我不在乎。”

    “还有我呢,我在乎。”终于破开风墙的谢问明明站在他身后,却好像知道他会是什么表情什么反应一样,伸出另一只手盖住了他发酸的眼睛。

    他在黑暗中依然睁着眼,过了很久才慢慢合上。

    谢问感觉手掌心沾染了一丝温热潮意,他看见闻时颈间的喉结滑动了一下,听见对方哑声说:“……天道不公平。”

    那一瞬间,他心疼得一塌糊涂。

    他知道闻时其实清楚种种法则,明白世间曲折福祸并不是这样直白相较的,或早或迟,但该有的其实并不会少。说这样的话并不是那个意思,只是憋了太久的一种发泄而已。

    就是因为知道是发泄,才更心疼。

    又过了很久,连谢问都难破的狂肆风墙才慢慢缓和下来,周遭的人声终于透进来,模糊嘈杂。

    张家老祖宗以为自己得了一线转机,抓住这个间隙一边挣着身上已缠的傀线,一边强调道:“没人能绞杀灵相,谁都不行。连天道都没有抹煞我进轮回的路,何况是人……没人可以,谁都不——”

    他正摇着头,颠来倒去地重复着,就听见谢问忽然开口道:“有这么一个说法,说人死的时候,请上十八僧侣日夜诵念,只要心真意诚,就能给将行的人留点祝福的印记。”

    印记可深可浅,浅者多一两个福报,深者可保一世平安长寿。

    当然,不仅止于此。

    “印记不一定是善的,诵念的人也不一定要是僧侣。”谢问淡声说着,看向张岱岳的眼里一无表情。

    他一贯与人言语看缘分,有些人他连斥责都省了,一个字也不会多说。张家老祖宗就是其中一个。

    眼下他却一反常态,不知是因为掌中那点潮意,还是因为那背后更多的人和更多旧事。

    张岱岳怔了一下,攫住了话里的意思:“怎么——”

    他环顾四周,渐渐缓歇的风墙之外,依稀是判官百家黑压压的人影,“是要让这些人一并对着我诵念,祝我下一世报应不爽么?”

    他嗓音像风箱,笑起来也嘶哑难听:“不会的,没有用……一千年,他们就是日夜不休诵念不停,抵得了一千年里那么多人对我说的大善和福报么?”

    “抵不了。”谢问居然顺着应了一句,“他们的话不作数。”

    张家老祖宗又怔住了,他从来就摸不透面前这位的想法,像是隔了天上地下的一条鸿沟。过去是,现在依然是。

    但没关系,他只求能活。

    这一世活不了,还有下一世。

    他的要求其实很简单,其它他都不在乎。而面前这些人,哪怕本领通天也没法在这点上奈何他。

    他们无能为力,这就足够让他快活了。

    他正要笑,就听见谢问又说:“你身上还有没消的天谴,单是一个柳庄,你的债主就数都数不过来。其他人的话不作数,债主就不一样了,那是你欠他们的。”

    张岱岳盯着他。

    “我没教过你什么,所以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过一个道理。”谢问停了一下。

    张岱岳嘴唇轻颤了一会儿,还是没忍住:“什么道理。”

    “不管轮回多少次,世间变换多少轮,你亏欠的那些人,总会在你周围。躲不开避不掉,直到两清。”

    张家老祖宗瞬间僵住。

    那一刻,他真的悚然一惊,下意识朝风墙外的幢幢人影看过去。想着自己身边来来去去那么多人,或许其中一些就是千年前的柳庄村民,含冤带恨。

    但他很快就说服自己,“有便有,就算有人是我的债主,他们自己也不知道。轮回那么多世,谁还记得?”

    话音刚落,就听见一个微微沙哑的女声穿破风墙:“我记得。”

    短短三个字,就让张岱岳血色尽消。

    “谁?!”他喝问。

    泥沙走地,他看不清风墙外那个人的模样,也一时认不清声音。

    “我。”那个声音再度开口,这次一字一句地报了名字,“张碧灵。”

    张岱岳浑身冰凉,像被人兜头倒下一整桶寒冰。

    “不可能。”他立刻道,“不可能!你诈我,你们是在诈我。你怎么会是柳庄人,你怎么会记得那些事?!”

    就连闻时也愣了一下,他抓住覆在眼睛上的那只手,转头朝谢问望了一眼,又朝那个人影看去。

    风墙终于彻底落下,那个人影露出真容——确实是张碧灵。

    她头发凌乱,脸色苍白,眼下有微微的青痕,带着一股浅淡的疲意,但眼珠极亮。跟当初闻时在望泉路那个笼里见到她一样,又不太一样。

    张碧灵看着张岱岳,沙哑的声音并不高,却字字清晰:“你记得张婉么?是她帮我想起的过往那些事,所以我什么都记得。我记得那天晚上柳庄下着多大的雨,记得那道闪电劈下来的时候惊得满村的狗都在叫,记得那座山压下来的时候,我听着声音睁开眼,却什么都看不见了……”

    他们何其无辜啊,却连恨都来不及,就上路了。

    她很久没睡过一个整觉了。自从想起那些事,每一晚的梦里,她几乎都在暴雨和山村里挣扎。但她不后悔想起那些。

    她一直觉得,或许这就是天意下的缘分。

    恰好是她想起了那些事,那就由她代那些人讨一个结果。

    “我查过的,听说天谴傍身,债主就好比另一种天道,说什么都会一一应验。”张碧灵道,“那我代柳庄三百亡魂跟你讨一场冤债——”

    郑重话音落下的那刻,倾天之力灌注于张家老祖宗身上,像一把带着天道谶言的刀,一字一字刻在他的灵相上。

    “希望你犯下的所有罪业都还报于己身。施加于人的所有苦痛日夜不休环绕左右。”

    “柳庄三百余人那一世短缺的寿命皆由你来抵,一世不够便两世、三世、十世。”

    “一日不还清,一日不得入轮回、一日不得解脱!”

    这些话并不长,却好像费劲力气。张碧灵说完,眼已通红。

    她抿着唇急促地喘着气,过了许久才叹息似的长吁一声,冲着张岱岳的方向说:“可能一千年都不够你还呢……”

    那一刹,整个世界仿佛静止。

    而后,便是天塌地陷,山河崩裂。由张家老祖宗引发的那个笼在对方癫狂的痛叫中彻底破碎,他经受的是另一场不受反噬的屠灵。

    千年前故事里的种种,在灵相撕裂之时涌现出来,像无数面碎镜,映着无数场过往。

    判官数百后人看着走马灯似的场景,第一次真实地窥知到了当年。

    当年山间有仙客,红炉映膛火,白石绿苍苔。

    他们环站在四周,久久不知言语。

    而后不知谁起了头,转向谢问,两手合握躬身作了个长揖。接着,所有人都转向他,行了这个师徒大礼。

    他们用着他教授的东西,说着他在旧时书册里留下的话,做着他不问冬夏长久做过的事情,合该要拜他的。

    这一拜,晚了一千年,但终究没有落下。

    作者有话要说:

    看到评论有读者提出来张家老祖宗名字不妥,是我取名疏忽了,非常抱歉,跟大家说一下,改成张岱岳~

    第104章

    消散

    在场的人在出笼前几乎都看到了这一幕,

    但闻时没有。

    他明明睁着眼,却什么都看不进去。因为在笼消散瓦解的那一刻,有人忽然抹了一下他潮湿的眼尾,

    叹息似的低喃了一句:“闻时……”

    那人似乎有太多话想说,

    但最终只轻声说了一句:“别哭。”

    在听见这句话的时候,

    闻时身上一空。

    之前捂过他眼睛又抹过眼尾的手消失了,勾了傀线拦着他的人也消失了。

    笼内一切如巨幕落下,现实的场景显露出来——

    他依然站在张家倾颓的本宅前,面朝着远山朦胧起伏的暗影。

    金翅大鹏流光的云翅从山边划过,

    大小召带着银辉的长影直落在地。它们身上腾起山一般的亮色火光,又忽地黯淡下去。

    像烟火的余烬,

    明灭了一下,

    然后再没有亮起来。

    闻时听见了惊呼,似乎有很多人朝巨傀陨落的方向跑去。

    也有人朝他跑来,叫着他的名字。

    但他脚底生了根,

    听不清,也动不了。

    其实不用看,他也清楚地知道发生了什么——

    那不是突如其来的意外,而是傀的枯化。是他担心已久,避不开也躲不掉的一场枯化……

    谢问的枯化。

    其实去往山坳之前,

    他就有预感了,当时抓着谢问反复确认着状态,

    看到对方半边身体完好还松了一口气。

    但他忘了,生人以虚相入笼。那时候他们已经在张岱岳的笼里了,

    他所见到的……都是假相。

    闻时还记得谢问站在夜色的阴影下望过来,

    浑身透着枯败之气。

    或许从那一刻起,那个人就已经是强弩之末了。只是放心不下,

    所以强撑着又陪了他一场……

    现在笼一破,虚相也就跟着破了。

    他早该明白的。

    从得知谢问只是借了傀的躯壳重返人世的那一瞬起,他就该明白,一抹本体灵神根本拖不了多久。他终究要眼睁睁地望着那个人消散。

    可是那人总是不让他看。

    每一次离开,都是闻时在前他在后。

    他从不让闻时看。

    风从背后而来,空落落的,又绕到了身前。

    那里面好像裹着刀,吹过眼睛、吸进身体,到处都痛得钻心。闻时大睁着眼睛,良久之后眼皮很轻地颤了一下。他瞬间垂了眸,在地上找着什么。

    视线模糊不清,他紧皱着眉,其实什么也看不见,但就是找得很固执。

    不远处好像有谁出了事,又是一片喧哗嘈杂,还有人叫着“夏樵”或是别的什么名字,他听不太懂,也顾不上。

    周煦跑过来了,开口却是卜宁的语气,叫他:“闻时……”

    他好像应了一声,嗓音低哑难闻。他飞快地眨了眼睛,视线清晰了一瞬,终于看到了要找的东西——

    那是一截枯白松枝,不知何时遗落在他身边,裹着深夜最冷的雾。

    他沉默地站了片刻,弯腰去捡。

    那一刹那,千年之前生剖灵相的痛如狂猛浪潮席卷而来。

    他攥住了那截枯木,便再站不起来。

    年少时候,那人常说他嘴比铁还硬,哪怕受着千刀万剐的罪,冷汗浸了一身,问他,他也总是回一句“不疼”。

    但这一刻,当铺天盖地的黑暗吞没了意识,他终于动了一下唇。

    他想说尘不到,我浑身都疼。

    但已经没人能听见了……

    ***

    很久以前,尘不到说过,松云山地有灵脉,能养灵也能养人。所以卜宁把千年前的过去尘封在这里。

    后来封盖解了,故人重逢,他便把钟思和庄冶养在山间灵池里。

    现如今,山里的人又添了几个——

    闻时就在山顶的屋子里,已经昏睡三天三夜了。

    有人推门进来点亮桌上的灯,温黄色的光铺散开来,榻上侧躺着的人却依然面容苍白,一点血色都看不见。

    唯一能看见血色的地方是他的手指,因为太过用力地攥着那根松枝,磨破了一大片。血迹从指节弯曲的地方渗出来,湿了又干,已经锈成了暗红色。

    “我天。”点灯的人探头看了一眼,咋舌道:“血又出来了,要不你再试试把他的手掰松开?”

    说话的是周煦,但屋里除了他以外,并没有第二个醒着的人。

    就见他问完这话,身形一顿,探出去的脖子收了回来。明明还是那个模样,却好像变了个人。

    再开口时,他的语气便温缓下来,带着几分疲倦的愁意:“不抵用,他性子倔得很,掰不开的。”

    嘴上虽然这么说,但他还是走到榻边弯下腰,试着去碰闻时攥着松枝的那只手。

    他只是动了一下那根枯枝,十多根傀线就从紧攥的手指间飞射出来,带着千钧威压如利刃寒芒。

    幸亏去试的人是卜宁,偏头侧身堪堪避开。但凡换一个,这会儿已经被傀线钉穿在屋墙上了。

    那些傀线扫了个空,又悄无声息地收了回去。

    而傀线的主人依然人事不省,刚刚那一场攻击,仅仅是出于本能而已。

    “三天了,居然还是这么……”周煦惊魂未定,拍了拍胸口。

    片刻后摇身变成卜宁,低低应了一句:“是啊,三天了。”

    他看着闻时昏睡时依然不展的眉宇,长长叹了口气,而后便盯着那根枯枝恍然出了神。

    忽然,屋门“笃笃笃”急响起来。

    卜宁转过头,看见一人推门而入。

    进来的人是张碧灵,曾经的柳庄怨主之一,现世是周煦的母亲。她张了张口,冲着周煦那张脸,一时间不知道该叫“小煦”,还是该颔首叫一声“老祖”。

    倒是卜宁歉疚地冲她点了点头,退而让周煦占了主位。

    “妈你干嘛这么急冲冲的?”周煦倒是切换自如。

    张碧灵还是咽下了称呼,指了指山道的方向,说:“小夏好像要醒了。”

    她口中的小夏正是夏樵。

    他那天自打到了张家本宅、进了张岱岳的笼,就始终不太对劲。张碧灵一直跟他同路,看到他在笼散的时候忽然不支昏了过去,但没人知道缘由。

    众人试了不少办法,也没能让夏樵醒过来。不论怎么,他都死死蜷着,手指没在发间捂着头,好像在抵抗某种痛苦……

    不知道是不是跟创造他的闻时,在那一刻形成了牵连。

    卜宁索性把他,连同灵神残破不堪只剩一口气的张雅临一并带回松云山,安顿在了山腰。

    除开这些需要养灵的,就只有张碧灵一个山外人被默许留下,一直在帮着卜宁照看两边。

    “要醒了?”周煦听了张碧灵的话,道:“那太好了,再这么晕下去真的有点吓人。”

    “但是——”张碧灵面色有些迟疑。

    “怎么了,你干嘛吞吞吐吐的?”

    “小夏状况有点奇怪。”

    “奇怪?”

    周煦有些不解,张碧灵索性道:“你先别占着位了,让卜宁老祖出来一下,去山腰看一眼。”

    周煦:“……”

    他“哦”了一声,伸手戳了自己一下,道:“别客气了老祖。”

    下一秒,他敛眉冲张碧灵拱了一下手,“惭愧,稍待片刻。”

    他说着又走回榻边,抓了桌上几枚圆石就要往榻边摆。

    张碧灵疑问道:“老祖这是?”

    “摆阵呢。”周煦忽然冒头,回了她一句。

    “养灵的阵么?”张碧灵记得之前听周煦说过,闻时老祖现下灵相只有一点碎片,缺失太多,养灵池养灵阵对他来说其实效用不大。

    “不全是。”周煦又冒了头,“主要是怕他跑。”

    张碧灵愣了:“?”

    卜宁终于没再放任那半个自己胡说八道,他搁下第三枚阵石,解释道:“我怕他醒了做些傻事。”

    张碧灵不太明白他口中的“傻事”是哪个意思,但还是惯性地接话道:“闻时老祖不像会乱来的人。”

    卜宁直起身,叹息似的说:“我这师弟看着冷冰冰的……骨子里疯得很。”

    他正要去摆第四枚阵石,却在半途顿了一下,偏头朝门外看了一眼。

    “怎么了?”张碧灵问了一句。

    但没等卜宁回答,她就知道了原因——山腰好像有动静。

    夜里的松云山静得出奇,百丈开外的声音,只要没有刻意收敛都近若咫尺。

    卜宁的阵石终究还是没摆完,跟张碧灵一起匆匆下了山道。

    他们走得太急,所以不知道。屋门阖上没多久,榻上昏睡三天的闻时忽然睁开了眼睛。

    ***

    卜宁和张碧灵下到山腰时,一眼就看到了墙壁上细密的裂纹,像是遭受了一下重击。

    不出意外,这就是刚刚那道声音的来源。

    “有人上山?!”张碧灵第一反应就是这个,猛地转身朝四周看去。

    没等她找到痕迹,卜宁就开口了:“不是在屋外弄的。”

    “不是屋外?难不成……”张碧灵盯着那个屋子,喃喃道:“是屋里弄的?”

    他们推门进屋便发现,里面的毁坏更严重,有一处凹陷下去,密密麻麻的裂纹就从那里向四面延伸。

    还真是屋里弄的。

    可是这屋里先前就只有两个人——

    张雅临被张家老祖宗坑害惨了,至今生死难说,躺在那里像一截人形的朽木,连活人气都微不可察,必然弄不来这样的痕迹。

    那剩下的就只有夏樵了……

    可是夏樵一贯胆小瘦弱,不论是沈桥的本事还是闻时的本事,他都一分没学到。要弄出这种程度的裂纹,他可能得先断一堆骨头。

    周煦这么想着,短暂地占据了身体主控权,朝夏樵所在的床榻看过去。

    就见之前面朝门外蜷睡的人,不知何时换了方向,正背对着他们,额头抵着墙壁,朝里蜷着。

    借着屋里的灯火可以看到,他在发抖。

    不知道是怕的还是痛的……

    “之前他来回翻了好几次身,还一直在说话,看着像是要醒了。”张碧灵盯着床上的人,顿了一下又说:“不知道是因为影子还是怎么,我感觉他好像长高了一点,头发也比原来黑……”

    她这么一说,周煦也感觉到了——

    从背后看,夏樵跟他印象中的模样有了微妙的区别。

    “你说他一直说话,说什么了?”周煦问了张碧灵一句。

    “太含糊了,根本听不清。好像叫了爷爷,也叫了哥,后来语调都变了,就听不出来在说什么了。”

    周煦走到榻边,隐约看到了那人的侧脸,确实是夏樵没错。他闭着眼,眉心紧锁,似乎陷在某个混乱的梦境里,又似乎在承受某种挣脱不掉的痛苦。

    周煦看他抖得厉害,终于忍不住伸手推了推他,叫道:“夏樵?夏樵你——”

    “滚!”

    一道沙哑的声音低低响起。

    周煦只来得及看见蜷缩着的夏樵抬了一下手,就被卜宁占据了主位。

    下一瞬,他侧身疾退两步。

    刚一站定,就听屋内一阵轰然响动。

    夏樵甩开的手就像带了风刃,撞过木桌,撞到墙上,留下一条深沟。

    这要是落在人身上,骨头已经出来了。

    周煦看看那条深沟,又看看床上依然蜷缩发抖的夏樵,惊呆了:“我懵了,他这是什么情况?”

    第105章

    夏樵

    张碧灵也是一脸惊疑不定:“这……”

    “这还是小夏吗?”她看向周煦轻声问道。

    “你问我我问谁?”周煦懵得差点没反应过来,

    怔愣两秒才“噢”了一声,老老实实让出主位给卜宁。

    其实卜宁也有些迟疑。

    他盯着夏樵的背影尤其是肩那块看了很久,轻蹙起眉。

    “怎么了老祖?”张碧灵看见他的表情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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