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尘不到夸道:“那就更聪明了。”闻时:“……”
金翅大鹏“嗷”了一嗓子,扑棱了一下翅膀。眼看着雪人要动手,尘不到又开了口——
屋子里烹着茶,浅淡的水雾从壶嘴里袅袅而出。他的眸光就隔着水雾落在闻时身上,说:“我是在一处地方逗留了一段时间,不过不是岑州,是另一处。也是有山有水,藏风纳气包容万千,灵气很足,跟咱们松云山有点像。”
闻时以为他会细说一下究竟是哪里,却见他静默了一会儿,止了话头。他拍了拍身边的空处,说:“别冻着了,过来喝茶。”
那时候闻时无条件信他,觉得他说什么、或是不说什么都有他的道理。不会冒冒失失地刨根究底。
况且那时候被逗弄了半天,也没有刨根究底的心思。
于是他丢了一句“不喝”,带着鸟冷冰冰地走了。走前勾着手指上的傀线,报复心极重地把尘不到烹茶的炉子给封了。
……
前尘往事从脑中飞速闪过,闻时张了张口:“岑州?”
听到这两个字,谢问模糊地笑了一声。他显然也记得那些片段,说:“就记得你乱算出来的地方。”
他说完顿了一瞬,不知想起什么,嗓音温缓许多:“那时候好像忘了跟你说。我曾经想过等时机合适,要带你去看看的。”
闻时转头:“……看什么?”
时隔千年,他终于又想起了曾经被打断的问题。他想知道面前这个人为什么会在那个山坳间逗留,想知道那里有什么东西。
可是他话音刚落,整个荒野间便响起了一道轻渺的女声,若有似无,夹在风里,穿过高长的茅草。
声音呜呜咽咽的,没有内容,乍一听像是有女人在哭。
闻时面色一凛,朝四下看了一圈。那道若有似无的哭声始终环绕着,忽轻忽重,听不出来处。
就在他挪动着脚步,想要辩清方向的时候,忽然发觉一个问题——
他脚步明明已经停了,那种鞋底碾过砂石泥草的沙沙声却还在继续……
就在背后。
闻时骤然回头,看见一个女人苍白的脸。
但凡是个胆小的站在这里,譬如夏樵,此刻恐怕已经昏过去了。闻时却只是呼吸一顿,拧眉道:“是你?”
那个面容苍白的女人不是什么陌生鬼魅,而是张碧灵。
张碧灵的表情既紧张又谨慎,在闻时和谢问身上仔细地扫了个来回,才长长地吁出一口气道:“真是你们啊……”
这句感叹是下意识的,叹完她才反应过来面前这两人究竟是谁,顿时涨红了脸,变得尴尬起来。
这一波下来,她受到的刺激应该是最多的——一直都有来往的病秧子成了那个没人敢提的祖师爷,一起进过笼又解过笼的年轻后辈是傀术老祖,自己亲儿子周煦居然是卜宁。
换谁谁都得崩,但张碧灵勉强撑住了。
也许是因为她一度跟谢问的母亲张婉交好,冥冥之中有些预感吧。
“我……我之前没意识到已经入了笼,碰到两拨‘假人’也没防备,差点被骗。”张碧灵深吸了一口气,解释着自己的反应。
看得出来她竭力想保持平静,但声音还是绷得很紧,有点颤。
“你从哪里过来的?”闻时问。
“我一直在林子里没动。”张碧灵指了指旁边几株相连的老树,“刚刚听见你们走过来,才出来看看。”
“对了,跟我一起入笼的还有你弟弟——”张碧灵说着卡了一下壳,因为她猛地想起来,传闻中的傀术老祖闻时可没有什么弟弟。
她正愁怎么改口,闻时已经接话道:“夏樵?”
“对。”张碧灵拨开老树交错的枝桠,说:“他就在那边,只是状态有点奇怪。我叫不醒他,也不好丢他在这里自己走开,只能一起先在这呆着等人。”
“叫不醒?”
闻时和谢问对视了一眼,大步朝那边走过去。
越过几丛矮树,他们看见一个瘦巴巴的身影跪在林间,背对着他们,低垂着头,一动不动。
白色的T恤在他身上显得过于宽松,被风吹得轻轻晃动,像是树枝上挂了一块方布。
“夏樵。”闻时绕到身影面前,半蹲下来,叫了他一声。
跪着的人手指抽动了一下,指尖没进了泥里,却依然没有抬头。
“我来。”谢问弯下腰来,手掌在夏樵头顶轻轻一拍。
“呵——”
跪着的人忽然惊醒,倒抽一口冷气,蹭地就要从地上窜起来。
他动作又急又重,打到了谢问的手腕,又试图要推开闻时。整个人焦躁不安,像极了一种惯性的挣扎。
“夏樵!”闻时又叫了他一声,嗓音有点沉,与此同时手指上的傀线已经直射出去,眨眼的功夫就束住了反常的人。
傀线都是带灵的,常人被捆住,第一反应是反抗。夏樵却不同,他被闻时傀线绕住的时候反而安静下来,一边喘着气,一边塌下肩膀。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茫茫然地抬头道:“哥?谢……祖、祖师爷?”
他又低头看着身上的傀线,委屈巴巴地说:“为什么捆我?”
闻时:“……”
二百五还有脸问?
“可算醒了。”张碧灵跟了过来,看见夏樵睁着乌漆漆的眼睛,长松了一口气,“你之前那样真的吓到我了。”
“你怎么回事?”闻时问。
夏樵眨了眨眼,忽然想起什么般:“我做梦了。”
闻时:“?”
他们在张家搅了个天翻地覆,结果这傻子杵在这做梦???
还是谢问好脾气,问了一句:“做什么梦了,说来听听。”
夏樵垂眸回想片刻,打了个激灵:“不记得了,就记得周煦……不是,卜宁老祖带着各家的人一层层破开张家地底的阵时,我闻到了一股味道。”
他试着记起那个味道并把它描述出来,却失败了:“说不上来,反正很特别,我总觉得在哪里闻到过。然后我就感觉脑子被人抡锤砸了一下,整个麻了。”
“然后我就一直在做梦。”夏樵努力憋了半天,“其他都想不起来了,就记得我好像特别疼,浑身都疼,好像在避开什么人。”
说完,他抬起头跟他哥大眼瞪小眼。
半晌,闻时蹙起眉:“然后呢?”
夏樵:“然后就醒了。”
闻时:“……”
“哥,这么说有点奇怪。但我是不是想起了小时候的事?”夏樵认真地说。
闻时瘫着脸:“……”
这话就好比问鬼,鬼上哪儿知道。
就他们所知,夏樵小时候是跟着沈桥生活的。要说避开人,那绝对不可能是沈桥。
除非……他梦到的是更早以前的事情。
但这会儿想不出来也没法硬想,夏樵努力无果,只好从地上爬坐起来,拍掸着身上的泥,说:“既然入笼了,我们是不是要先去笼心啊?”
连夏樵都已经熟知无误:笼心一般来说是建筑,或者说是笼主意识最为凝集的地方。
他们来的地方是张家,那里已经满是残垣,算不上什么建筑,也不像是张岱意识凝集之地。
依照目前笼里的景象,不出意外,笼心应该就在那几点灯火处。
那地方看着遥远难及,实则没走多久就快要到了。
他们从这片荒林里钻出来,面前是一条可以走马车的偏僻官道,道上有深深的车辙印。
横穿过官道,就是一座山的背面。他们之前看见的灯火,就悬在黑黢黢的山影高处。
撇开那几点灯火,其实山脚底下还有一盏,就亮在一座破败不堪的土地庙里。
土地庙很小,却依稀能听见人语,不知什么人正借宿在那里。
闻时起初以为是其他各家入笼的人,后来发现不是。
因为整个山林间还回荡着那个呜呜咽咽、不知哭笑的女声。要不是害怕谢问,夏樵这个胆小鬼肯定死死贴在闻时身上,撕都撕不下来。
但土地庙里的人却枕着风说笑聊天,仿佛根本听不见任何女人哭声。
这么看来,应该不是笼外误入的谁,而是笼里的人——张岱记忆和意识里的人。
闻时他们走到庙边的时候,庙里的人一无所觉。他们看见那三两个人围坐在干柴劈烧出来的火堆边,一边搓着手一边说:“山上的灯又亮了,那话怎么讲来着?”
“又闹山鬼了呗。”
“都是些吓唬人的话,咱们隔三差五要从这里过,当不得真。”
“怎么当不得?我曾经还见过山鬼呢!”
“真的?何时?”有人追着问了一句。
那个略老一些的声音说:“好多年前了。”
“山鬼长什么模样?几只手脚几颗头?吓人么?”
“那我哪里知道,我只看见过一角,还是个瘴气天。山鬼影子很高,穿着特别宽大的袍子,袍子是鲜红色的,一眨眼就不见了。”
第99章
青鸟
山鬼……
鲜红色的袍子……
这种形容很难不让人想到当年的尘不到。
再加上谢问刚刚也提过,
那次他久未回山,就是在这个山坳里逗留了一阵子。但闻时又觉得有点奇怪——
听庙里这几人话语中的意思,这座野山之所以有山鬼的传言,
是因为山上的灯火不止亮过一次,
似乎隔几年便会有人在那里落脚。
那些……都是尘不到吗?
在他们几个亲徒从小到大的认知里,
尘不到独自下山必然是去解笼的,解完一个便会去下一个,很少会在某处停留,更别说总去一个固定的地方了。
如果他很快回来,
那就是天下太平,没什么大笼。如果久久不回,
那就是时局正乱,
猝然离世的疾苦之人太多了。
这就像太阳东升西落一样自成定理。从未有人多想,也从未有人起过疑虑。
哪怕是闻时,也只是每日站在高高的松枝上,
朝山道尽头望一眼。或是在无人注意的时候,丢几根木枝,用半吊子都不算的扶乩法,算一算那人到了哪里,还有多久才回山。
……
现在想来,
也许还有一些他们不知道的事情。
“你怎么知道自己看见的影子是山鬼?”庙里的人往火里添了点干木枝,还在聊着那些话,
“穿红衣就算呐?不定是哪个路过歇脚的人呢,就跟咱们似的。”
“是这个道理。”另一人也许是胆小,
不大肯信山鬼的传言,
附和道:“这一带常下雨下雾,冬天又多雪,
一下就是好些天,车马都难走,被困在这山里是常有的事。哪怕是你我这样的,在那雾瘴里走一走,都能吓到个把人。我估摸着山鬼的传言就是这么来的。”
年长的那人“啧”了一声,摆手道:“你们呐……就我这样常年在外的人,能看个人影就嚷嚷是山鬼?必定还有别的嘛!”
“怎么说?”
山坳里雾气越来越浓,空气中都浮着一股潮湿味。土地庙的火光在雾里变得有些朦胧,像跳动的鬼火。
那人压低了声音说:“见着山鬼的那天,快天亮的时候,就跟这会儿差不多吧,我听见鬼哭了!”
“真的假的?”
“千真万确!好多人,老少都有,混在一块儿,那声音啊,别提多吓人了!就一嗓子,模模糊糊从那边传过来——”那人的影子斜落在土地庙的地面上,被门槛弯折成扭曲的一道,手遥遥朝山坳深处一指,“我之后就再没敢合眼。”
鬼哭?
这话让闻时想到了一些东西……
毕竟他小时候因为尘缘缠身,不知听过多少回万鬼齐哭。
他隐约摸到了一点门,正想跟身边的谢问求证。就听见土地庙里的人又开口了——
山里格外寂静,庙里其他人似乎听得入神,噤声不语。于是整个山间只剩下那个年长者沙哑的声音:“不止如此,还有呢——”
“还有啊,据说山鬼出现的时候,不能跟人结伴进山。”那个声音幽幽的,“因为山里的路会变得很奇怪,经常走着走着……”
“……你就会发现自己只剩一个人了。”
话音落下的那一刻,三张人脸从土地庙的门边伸出来,睁着毫无光泽的圆形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闻时。
闻时瞳孔骤缩,指间的傀线已然绷了起来。
他一手横挡在身前,凌厉的风绕着线形成了涡。另一只手去抓身边的人,却只抓到了一团湿雾。
“谢问?!”
闻时心头一跳,乍然转脸,身边空空如也。
不仅是跟他并肩而立的谢问,就连半躲在他身后的夏樵以及跟着过来的张碧灵,也都没了踪影。
正如土地庙里的人所说——
走着走着,不知不觉就只剩他一个人了。
余光里,三道影子陡然拉长!
那三张人脸猛地朝闻时贴过来,脖子像白生生的蛇,嘴也咧到了耳朵根,从里面吐出了嘶嘶的声音。
眼见着三道鲜红长信要舔上脸,闻时冷了表情,反手一拽——
就听“嗡”的一声,数十道傀线寒芒横扫,呼啸着穿过浓雾和山风,箍绕在那蛇一般的脖颈上。
下一瞬,它们就身首异处,被分成了好几家。
血雾喷薄而出,铁锈腥味骤然弥漫开来。
那些诡异的头颈扑簌簌掉落在地,又在眨眼之间化为黑色泥沼,迅速蔓延开来。吞食着山间的草木,顷刻便到了闻时脚边。
不愧是张岱的笼。
就连这些东西都带着“惠姑”的影子。让人想起张岱披着后辈的皮,像蜘蛛一样爬在那些翻涌的黑雾里。
闻时被恶心得不行,一滴都不想沾上。他带着一脸厌恶,朝远离泥沼的地方疾退数丈。
让开一段距离后,闻时控着傀线,想要将那片粘稠的泥沼搅散。却见那片泥沼突然减缓了扩散的速度。
它就像活物,朝前探了探身,然后止步于一步之外。仿佛惧怕着什么东西……
闻时盯了泥沼一会儿,忽然感觉脖颈后面轻轻扫过一阵寒风。
他皱了一下眉,转头望去。
身后是更深处的山坳,隔着雾的高处是两点灯火,仿佛一双眼睛,寂静无声地垂眸看着这里。
紧接着,从灯火亮着的地方传来了一声长而凄凉的鬼哭。
那道鬼哭很模糊,混杂着男女老少不知多少人的声音。
听到的那一刻,闻时感觉头脑里一阵刺痛,钻心剜骨。他下意识抬手揉摁着一边太阳穴,咬紧了牙关。
但很快他就意识到,那并非真实的疼痛,只是那声鬼哭太熟悉了,让他想起了曾经因为尘缘缠身而听到的声音,身体先一步有了反应。
为什么会在这里听到他最熟悉的鬼哭?
为什么那些哭声带着悲恸和宣泄的意味,像是临行之前?
那种变化极为细微,其他人也许分辨不出来,闻时却可以。
因为很久很久以前,尘不到对他说过,每一缕尘缘都是有声音的,独一无二。如果听得仔细一点就会发现,当你解了笼,化散尘缘,送某个人离开,那些乍听之下刮人耳膜的哭嚎和嘶喊,都会带上解脱的意味,没那么可怕,也没那么难忍。
闻时就在这声鬼哭里听到了那些。
他怔了半晌,忽然大步朝那两点灯火走去。
那人说过这个山坳跟松云山有点像,藏风纳蕴,很有灵气。按照旧时书册上的说法,这种地方要么能养人,要么能养阵。
不过这里跟松云山还是有些区别的,松云山有青松万倾,这里却是竹林。
是那种直指天际的高竹,枝干上有斑驳的花纹,看上去像一张张怪异的人脸,竹叶稠密,交错之下几乎不留缝隙,将山里的雾瘴牢牢地闷在枝叶下。
千篇一律的“人脸”加上浓雾,简直是天然的阵法咒术,稍加利用,就能让人永远进不到真正的山坳深处。
但闻时却进去了。
他不知走了多久,避开多少道障眼岔路,终于透过竹子的缝隙,看到了一汪静湖和一座简单屋子。
那时候天已经蒙蒙亮了。
闻时在依稀天光下,看见那间屋子“吱呀”一声开了门,一道高高的人影低了头,从屋里出来。
他穿着雪白里衣,鲜红色的罩袍披在身上。衣襟并没有掩得一丝不苟,露出了苍白清瘦的脖颈,喉结突出而明显。他戴着那张半生半死的面具,在浓雾和夜色下,有种魑魅感。
“尘不到……”
闻时嘴唇轻动了一下,声音却被风掩了过去。他看见尘不到站在屋门前,周身带着比现在还要浓重的病气。
那是尘不到在松云山从未露出过的模样,像是刚经历过什么,耗掉了满身灵神精力。透着掩藏不住的疲惫倦懒,却又孤拔如山松青竹。
他卷折着宽大袖摆,露出一截手腕。蓝紫色的筋络从袖间蜿蜒而出,顺着手腕延伸到手背,因为肤色苍白病态的缘故,有点妖异,又有些触目惊心。
但他自己却好像没看见,只动了几下手指。
丝丝缕缕的黑气从他指尖逸散出来,在他面前慢慢聚成一片薄薄的雾。
尘不到透过面具看着那片雾气,忽然开口说了一句话。
他嗓音很低,在风里显得模糊不清。但闻时却知道他在说什么。
明明应该听不清的,但他就是知道尘不到说了什么。
尘不到对那片黑雾说:“我替他送送你们。”
闻时耳朵里嗡鸣一片……
他又听到了最熟悉的鬼哭声,并不清晰。以至于那一瞬间难以判断,他究竟是真的听到了,还是只是忽然记起。
其实不论哪种都没关系,闻时在听到哭声的时候,已经弄明白了自己看到的场景——
那是曾经日夜缠缚着他的尘缘,在他一次又一次的生剐之下,落进洗灵阵里,被尘不到一并担了过去。
又在不知哪年哪月哪一日,晨光熹微之时,尘不到替他化解消融,替他送了尘缘里的那些人离去。
其实细算起来,那里面应该有他真正的家里人。
当初那座城被屠得尸山血海,如果不是那些人压着挡着,将他埋在最底下,他可能也等不了尘不到来。
那里面应该还有他自己。
有他的贪嗔痴欲,有他曾经说不出口的执妄和依恋……
他看见尘不到抬手拢了一下黑雾,下一瞬,雾气便化成了一大片青鸟,扑扇着翅膀,从他宽大的袖袍间飞往微亮的天际……
就像闻时当初把沈桥遗留下的一点尘缘变成白梅花枝一样。
其中一只青鸟特别一些,落在最后,绕着尘不到,盘旋良久才飞走,离去的时候落了一片翠色的鸟羽。
尘不到看着那片鸟羽,出神片刻后伸手接住。
他倚在门边,拈着鸟羽垂眸良久,将它拢进了手里。
旧时书册里说:青鸟,神禽也,书信传思慕。
第100章
怪阵
闻时第一次看见谢问,
就注意到了对方灵相手腕上缠挂着的翠色鸟羽。他一度十分好奇那根鸟羽的来历,却怎么也琢磨不出个结果……
没想到在这一刻得偿所愿。
兜兜转转一大圈,那居然是他的东西。在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某一刻,
遗落在了尘不到手里,
完好地存留至今。
很难描述那一瞬究竟是什么感觉。
山坳里的风很大,
能将笔直坚韧的长竹吹成一张张弯弓,呼啸不止。但闻时却一无所觉。
他长久地站在山风深处,一眨不眨地看着屋前的人。
在这之前,他始终以为那个人只是惯着他而已。
牵手也好,
接吻也好,都是因为他期望和失望都表露得太过明显,
于是对方不忍心。
就好像当年他站在松枝上看着尘不到下山,
对方沿着山道走了几步,又转身回来带上他。
但现在他却发现……
在他曾经看不见的地方还藏着许多东西,和他所以为的其实不那么一样。
屋前披着红袍的尘不到对竹林里的人浑然不觉。
残余尘缘化成的青鸟飞过山坳,
隐没在天边。他倚着门看了一会儿,提了一下罩袍衣襟,顺着铺满竹叶的小径走下来。
沙沙的脚步声离竹林近了许多,闻时乍然回神。
他看见那道高高的身影停在湖边,忽然想到一个问题——
他还在笼里,
笼主是张岱,眼前的这些都来自于张岱的记忆。
这些画面逼真而清晰,
在闻时看来几乎毫无违和感。就好像当初的张岱就藏匿在这片竹林里,站在闻时所站的位置,
屏息注视着这一切。
想到这里,
闻时心头一跳,猝然转头朝四下扫了一圈。
竹林稠密,
枝干上的斑纹和人脸极其相似,被风吹得树影横斜时,确实容易一晃眼看错,是个藏人的好地方。
不过眼下除了闻时自己,并没有其他人存在。
这点他可以笃定,如果有,他不会凝神还感知不到。
那么当初呢?
当初张岱就藏在这里,尘不到怎么可能感知不到?
除非那时候的尘不到状态极其糟糕,甚至比此刻笼里所见的还要严重,毕竟眼下只是张岱意识的表露。
如果是其他人看到这样的尘不到,可能会有无数种猜想,就算感觉到他不对劲,也不敢轻举妄动。
因为从来没有人会把尘不到和“虚弱”这个词放在一起。
但闻时不一样。
他见过外人从没见过的尘不到,也知道很多外人所不知的事情。所以他瞬间就厘清了所有——
尘不到一生解过的大笼遍数不清,身上背负的尘缘是闻时的百倍千倍,只是他压得一丝不漏,除了闻时,没人知道。
他曾经说过,这是有办法解的。闻时以为那是他说来哄人的话,现在看来其实不假,确实可以化解,只是化解的过程不是常人能承受的……
哪怕是尘不到自己,也得费尽心力。
闻时不知道那个过程有多难熬,会持续多久,也不知道化解的人会经历什么。如果连尘不到都会被耗得虚弱至极,那就不是常人所能想象的。
所以他做这些的时候,从来不在松云山。
每隔几年,他都会在这个跟松云山相似的山坳里逗留一阵,在这间有点简陋的屋子里落脚,独自化散数十万人留给他的那些尘缘。
等到状态恢复,再看不出异样,他才会离开这里,回到松云山,或许踏入下一个笼,去送另一些人。
这样的过程,不知有过多少回。
张岱撞见的,只是其中某一次。
甚至根本不是撞见的,而是刻意留了心。张岱说过,他被天谴缠身无力解脱的时候,去求过尘不到。
他没提过时间地点,但想必就是在这里了。
他想求尘不到帮他,又不愿其他人知道,于是处处问询尘不到的行踪,一路追寻到这里。
他应该也见到了那座土地庙,听到了歇脚路人关于“山鬼”的议论,所以穿过雾瘴和竹林,悄悄摸进了山坳深处,看到了闻时所见的那一幕。
这里的场景之所以清晰如昨,就是因为张岱始终记得,甚至在后来的一千多年里,回想过无数次——
他在这里求过尘不到,而尘不到不肯帮。
所以他耿耿于怀、怨恨之深,到死都放不下。
***
“当啷”。
湖边忽然传来一声轻响,闻时顿然收神,抬眸望去。
尘不到手里摆弄着几枚圆石,正弯腰把其中一枚丢搁在湖岸某一处。
“西北角……”
闻时盘算了一下方位,皱起眉来,心生疑惑。
按照卜宁常说的,西北角在阵法里被称为死门,轻易不动。
“如果阵石落在死门,那就绝对不是什么玩闹的小阵了,多半性命攸关。”卜宁当初这样说。
闻时也问过:“怎样叫性命攸关。救人生,咒人死?”
“跟常话说的性命攸关有些区别。”卜宁解释说:“一是说阵局能起死人肉白骨,但你明白的,能做到这种事的阵局大多是邪法,并不是好事。还有一说,是指阵局跟某一个人、或是某几个人的命关联上了,就好比锁扣似的。这种也叫性命攸关,至于用作什么目的,那就各人各异了。你上回在笼里碰到的是个献祭阵,就属后者。”
因为卜宁的话,闻时虽然不修阵法,但跟那帮学过阵法的人一样,对西北角这个死门很敏感。
他几乎从没见过尘不到在布阵的时候顾过那个角落,这还是第一次。
而且当尘不到放好阵石,收回手,闻时隐约看到他手指间有一片殷红。没弄错的话,那应该是血……
阵石上落印,是为了加深布阵人对阵局的掌控,说明那是个重中之重的大阵。
阵石上抹血则更甚。
尘不到平日连印记都不用,却在这里用了血……
他究竟在布什么东西?
闻时脸色有些变了。
而湖边的人却依然平静,他绕着湖走了小半圈,斟酌了两块空处,在其中一块落下了又一枚圆石,同样抹了血。
……
山里的杂草生得很高,连绵一大片,遮挡着视线。
尘不到在好几处地方停过步,但他一共摆了几块阵石,分别怎么摆的,具体落在何处,闻时都没能看见,只能凭经验猜想。
当某一块阵石落下的时候,原本在风中打着皱褶的湖面陡然起了变化——
浓重的雾瘴从八方而来,涌上湖面,像是被一股巨大的吸力拢聚在中心。
眨眼之间,整块湖泊都被浓雾包裹得严严实实,草木像晕开的墨,朦朦胧胧地摇晃着,若隐若现。远处的尘不到也成了一片模糊的鲜红色,跟湖里的倒影相映。
又是一眨眼的工夫,湖里的红色倒影消失不见,尘不到却还站在那处岸边。
这种变化诡异极了,好像刹那之间,湖里流动的就不再是水了,也不再会倒映岸边的东西。它就像墨一样,无声流动着,潮湿浓稠。
虽然看不真切,闻时还是想到了一样东西——笼涡。
那汪湖泊似乎在阵局的作用下,凭空变成了一片笼涡。而在笼涡深处,还有一根银色的丝线同岸边的尘不到相连。
尘不到手里还松握着两三枚小小的圆石。他穿过浓雾,一边端详着湖中的变化,一边微调着阵石的位置,似乎在做某种尝试。
没人知道他在做什么,但当他和那片幽黑相连,银色丝线的光渐渐变亮,他周身的病气肉眼可见地褪了下去,手背上青紫色的筋络不那么显眼,裸露出来的皮肤也不再那样苍白。
就好像……
那片笼涡有着起死人肉白骨的作用。他在笼涡的滋养下,重新有了生机。
这和后来张岱所做的事如出一辙,仿佛后者就是从这里偷学到的办法。
***
闻时紧紧盯着那抹红影,脸色忽然冷了下来。
就在那一刻,身后不远处传来一阵悉索轻响。
闻时侧身撤了一步,动作利落地隐入暗处。偏头一看,竹林里多了一道身影。
那是个穿着灰褐色短衣的年轻人,身材还算高大,面容却模糊不清。因为他始终低着头。
他的手垂在身侧,紧攥成拳,脸侧的骨骼隐约在动。似乎不愿低头,又不得不低头。
这样看来,他应该是个很傲的硬骨头。可细看一眼就能发现,他在抖。
闻时只觉得一阵风从面前拂扫而过,那道鲜红的身影无声无息站在了近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