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他是真的不甘心,人之常情。他也不是直接走到这一步的。他曾经也试过别的方法,他去求尘不到,明明半仙之体能承受的远超肉体凡胎,明明尘不到只要冲他稍稍漏下一些悲悯,帮他担去一些。他就不用走到这一步。
谁都不用走到这一步!
但是尘不到没有帮。
他只能自己找办法,试着洗掉那些天谴,结果差点失控把命直接搭进去,天谴也没能洗干净。
他也曾经想过就这样吧,索性认了命。
但当他眼睁睁看着那个总跟着他、连改天换命都陪着他布的小个子张齐因为天谴早早惨死,他就真的怕了。
他当然知道邪术亏损德行,而且是大损,但没办法……
他是被逼的,他无路可走了。
张岱看着谢问,忽然生出一股子冲动。就像明知前面是万丈断崖,也想探头去看一眼。说不上来是挑衅,还是为了说服自己:我不怕你,我已经不再畏惧你了。我活了上千年,换了无数皮囊,从无数人身上又吸纳着新的东西,我早就不是当初那个空有天资的山外弟子了。
他咽下口中泛起的血腥味,对谢问说:“你知道我曾经想过多疯狂的法子吗祖师爷?”
说完他便笑了起来,唇间还沾着血。
尘不到刚被封印的那一年,封印之地几乎无人敢靠近。
后来不知哪日流传了一种说法,说封印之地不见了,任凭用什么方法都找不到那处地方了。任何人走到那附近就会迷失方向,绕上几圈,就不知今夕何夕、此地何地。就像被人藏了起来,藏在一个谁都打扰不了的地方,消失在了世间。
有人尝试过,发现确实如此。于是慢慢的,就再也没有人去找了。
就当那些故事和故事里的人,已经烟消云散,再没留下任何痕迹。
但其实,那些话是张岱最先说出去的。
曾经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一直在那周围打转,想尽办法试着进入那块封印之地,他找过一些帮手……也抓过人,囚困、诘问。
他的目的很明确,他想活着,想长久地活着。他这具凡人之躯承受不了那些天谴,但半仙之体一定不一样。
山上那位仙客已经死了,比他这个带着天谴的还惨烈,永世不得入轮回。
他只是去拿一副无主的躯壳而已,算不上邪术。
他曾经疯了似的执着于获得那样的躯壳,想着一步到位,从此无忧。
后来才意识到,他可能还是痴心妄想。那地方藏得太深了,锁得太死了。也许他永远都进不去。所以他只能退而求其次,以凡人的身体将就着,靠笼涡补养着。
靠着这种方法,他已经活了一千年。或许再来一千年、三千年乃至万年,也未必不可期。
他已经不再执着于那个半仙之躯了。
只是偶尔……在他虚弱至极、趴伏在地,吸着各地笼涡传来的烟雾时,会生出一丝丝遗憾来。
可能正因为此,他依然惦记着那块地方,盘踞在那里,不给其他任何人肖想的机会。
沧海桑田,变幻万千。
百年千年之后,人们甚至就站在那块地方上,也认不出来了。甚至包括本该在阵中不得解脱的那个人自己。
千百年来,张岱久居上位,享受着这种拿捏别人情绪的感觉。以至于这一刻,他想压下畏惧,在面前这个人身上也试一试。
他期待着对方问一句“什么疯狂的法子”,然后他或许会透露一点关于封印阵的事情,也许不会。
但他必然会享受到这个过程。
谁知谢问只是俯看着他,说:“我差不多知道了,你刚好可以省点口舌。”
张岱:“……”
他早已习惯了自己掌控大局的感觉,习惯到甚至有点得意忘形。以至于他几乎忘了,曾经这个人、乃至松云山上那几个亲徒一脉相承的做派——
能让他们费心的从来只有事,能绊住他们的根源也只会是事,牵连众多的那种事……
从来不是某一个人。
不会是别人,也不会是他。
意识到这一点的刹那,张岱悚然一惊,忽然觉得不对劲!
就好像有人故意放了他一马,让他回到本家,故意让他激起深埋多年的数十道阵局,故意等他说这些话。
他头皮嗡地一麻。
就见谢问拂扫开地上的碎石草屑,风声、撕扯声与爆裂之声遽然响起,像铺天盖地的海潮,瞬间将他淹没。
张岱猛地转头望去,庭院里已然是另一番景象——
数百根长刺依然直指天际,却并没有贯穿任何一个人!就像有谁在大阵启动的刹那就已经反应过来,凭借着更为强势的威压,改换阵局,平地挪移。
所有原本该被刺穿的人,都安然无恙地站在长刺间隙里。各家元老手中傀线大张、符咒加身、莹蓝色的阵法灵线形成了一道又一道巨圈,将众人包裹在其中。
卜宁手里拿着圆石,一人镇于阵眼之处。他脚下是灵神的脉络,以他为中心,疾电一般朝四周围散开,像是带着尖勾的利爪,一把攥住了整个张家。
他所镇着的地方,崩塌的泥沙自黄泉地底而来,填平了所有沟壑,让每一个站在上面的人稳如泰山。
九天之上,闻时站在一根削顶的尖刺上,两手的傀线如一张只有骨骼的巨伞,纵横交错切割了张家上方的整片夜空。
每根傀线都栓系在那些如山的镇宅之灵上,在那之上,是他同时操控的四只战斗巨傀。
所谓的尸骸遍野都是假象,是面前这个人不知什么时候给他布下的障眼术。
都说祖师爷尘不到在用阵上也是鼻祖,哪怕是卜宁的阵,他也只需要几根枯枝、几枚圆石就能改天换地。
张岱从来没有真正领会过,直到这一刻,才感觉到冷汗如雨而下。
而他意识到的那个瞬息,天翻地覆——
深埋地底百千年的数十重阵局在各家家主元老的齐力之下,悍然拔出!阵石爆裂声接连不断,每破掉一个阵,便是天崩地裂的动静。
偏偏这些动静被隐匿在张家地界之内,就像在一个倒扣的玻璃罐中炸山炸海。比常态下的震荡大十倍有余。
而卜宁脚一踏地,更加辽阔足以笼罩四野的大阵从他脚下蔓延开去,像陡然铺开的江河。
张岱没能明白他这道阵的含义,只感觉阵光极速漫盖过来——
与此同时,金翅大鹏鸟从闻时身后高唳一声,张开巨大的双翅顺流直下,闻时跳离长刺顶端,落于大鹏鸟背时,两手一拽。
数十个捆缚在他手里的镇宅之灵,在那刹那被雪白的傀线绞杀殆尽,带着巨大的呼啸声,消散与夜空里。
张岱只看清了闻时俯冲直下时,冷如霜雪的眼睛。
而下一瞬,他连眼睛都看不到了。
因为谢问抬手,隔空击了一下他的头顶。
千刀万剐、生剖人心不过如此!
那是灵相被人强行从躯壳里拽离的感觉。像有无数人攥着锈钝且布满钢刺的刀刃,摁着他,从头到脚,自每一寸皮肤捅进来,再拉扯着撕出去!
每一下,那些钢刺都会带出血肉,细细密密,痛不欲生。
张岱尖声惨叫着,却听不见自己的叫声。
某一刻,他甚至看到了自己的……不,是张雅临的身体瘫软地倒在地上,他而却半昂着头。
那是他的灵相几乎要脱离躯体了。
于是他在急促的喘息和尖叫中,艰难地攥紧手指,将指尖猝然插入地下!
本家这里是他精心补了多年的巢穴,地底每一寸都连通着八方四处的笼涡,他在虚弱之时便会靠那些紧急补养一些,苟延残喘。
这些年,用得越来越频繁。甚至光是香炉都不够了,他常把自己整个儿埋进那些黑雾泥沼中,在最阴湿晦暗的地方,求一个永生。
但这一次,他手指插入地底下时,却没有感受到熟悉的、带着阴湿和愁怨气味的那些黑雾。
而是碰到了光。
那是淡蓝色的阵光,温暖、明亮。
但他碰到的瞬间,却像是被灼烫了一般。其实那种痛他是感觉不到的,因为远远不如灵相上的痛。
但他还是本能地缩了回来。
到此时,他终于明白卜宁刚刚那浩如江河的阵局是为了什么了,为了将他困锁在这一亩三分地、为了挡住他遁入地底的路、为了让他再也触碰不到那些供养他的东西。
可惜了。张岱想。
原本连通笼涡,能给他们再弄些麻烦的。
但是没关系……
一切都发生在须臾之间——
闻时带着傀线和长风猝然落下的时候,清瘦的手指抵了一下地面。那低头的瞬间,他看见本该灵相爆裂立毙当场的人,埋于黄土的手指忽然抽动了一下。
那是傀师常用的动作,闻时对这极其敏感。
他下意识觉得张岱在招傀。
但下一秒他就意识到不对!
这种垂死状态怎么可能去控傀?控傀也起不了丝毫作用,谁能被他控?他又拦得了谁?
“啊啊啊——!!”
远处正在拔除叠阵的人群忽然传来一声惊叫。
闻时拧眉望去,就见一个年轻小辈捏着自己的手腕跪倒在地。仅仅是一个瞬间,他鲜活的脸色就枯败下来,像瞬间干瘪的鲜花草木。
“怎么回事?!”
仅仅是问话的工夫,人群里又传来几声惨叫。接连好几个年轻人猝然倒地,同样捏着手腕,同样像瞬间干瘪的花木。
接着是更多人……
不足一秒的时间里,整个张家庭院内倒下去了百来个。
于此同时,本该濒死的张岱却忽然焕发了蓬勃生气,灵神在眨眼之间暴涨数百倍,远超任何一个正常人!
就像那些小辈的劲力全部被他吸纳到了自己这边。
震荡的地面骤然止息,庭院内出现了不足半秒的死寂。接着,满场哗然。依然站立着的所有人都被这一变故激怒了。
吴茵一把拽起面容枯槁、毫无生气的吴文凯,掩到身后。凌然出手,直奔张岱而去。
杨家的符咒带着千军万马之势,轰然直击张岱头顶——
但是发出惨叫倒下的却是她身后那些枯萎的年轻人,献血从他们头发缝隙里渗透出来,沿着脸颊蜿蜒直下,形容可怖。
原本攻势正盛的那些人看到这一幕,猝然刹步,强行收住攻势。脚步在冲击之下连退数丈!
众人急喘着,不敢贸然再动。
闻时却在那一刻冷然出手!
他在千钧一发之际看明白张岱的把戏——
张岚姐弟当初看到“张正初”给每一个有天资的孩童点符水,下意识想到的是傀术中的定灵。以为“张正初”试着给那些小孩埋下隐雷,为了某日需要,可以轻而易举地将那些点过符水的人变成自己的傀。
后来他们悄悄探查过,发现那些被点过符水的人,并没有出现任何傀的迹象,便以为是冤枉了爷爷,就此作罢。
现在看来,“张正初”确实动了手脚,也确实跟定灵有关。
只不过,他走的是反路——
他不是要将那些人变成他的傀,而是要在危急关头,将他自己变成那些人的傀。
众所周知,傀本身是危险的存在,在濒死挣扎之际,甚至会反向吸纳操控者的灵神。如果不以锁链压制,威压又不足以碾压式地震慑对方,很可能被傀反噬一遭。
张岱现在所做的,就是这件事!
因为他跟那些人灵神相通又不被压制,此刻落在他身上的攻击,全部都会牵连到那些枯萎跪地的年轻人。
“畜生!”在场的其他傀师也回过味来。
林家家主嘶声叫骂着。
张岱周身流泻着蓬然的灵神,又因为寄附他人,全然无惧地笑了一声,嗓音像磨了砂纸:“我钻营千年,最会的,就是如何让自己活——”
话未说完,他忽然听见了一道很轻的叹息,还裹着笑。
至于是嗤笑还是别的什么,他已经无法去想了。
因为他听到叹息的下一秒,就感觉自己肩上落下一只手。那只手长而枯瘦,像隆冬雪林里的枯枝,看上去很轻,压下来的时候却犹如寒山百里。
他听见自己身体里发出“咔嚓”几声脆响,伴随着剧痛。等他反应过来时,他已被压得跪立于地,没有对着某个具体的人,而是对着庭院那些干枯倒地的后生,对着正西方。
判官最早的书里写过,正西代表亡者,朝向的是已故魂音。
“你当年要跪我,我说不必。现在想想还是漏了一句,你该跪的人在那边、该还的债也在那边。”谢问的嗓音响在他耳侧,“抬头看着——”
话音落下的那一刻,另一只手落于他头顶。
也许只是隔空拨了一下,张岱便感觉力如千钧。他只能仰着头,看着正西方的天际。
而下一刻,另一个人如寒芒出鞘,悍然而至。
无数道傀线捆扎过来,像枷锁一样缚住他的全身。张岱来不及反应,只看到白影一晃,额头就被人猛力敲击下来。
当——
那是真正的、完整的定灵术,能将活人收纳为自己的傀。
而对他敲出这一击的,正是闻时。
传言说,闻时最为巅峰的时候,可以同时驾驭十二只战斗巨傀,而且不用捆缚锁链。威压浩瀚如海,从不担心反噬。
但是……
但是……
张岱忍着脑中巨震带来的痛苦,嘶声开口:“现在的你连螣蛇都捆着锁链,而我身如百人,你凭什么——”
“凭我给他当锁。”谢问的声音沉静入耳。
下一瞬,威压铺天盖地,撞得张岱五感尽失,周遭仿佛一片空白!没有声音也没有人影,只有持续而尖锐的鸣声在耳蜗里嗡鸣。
“我就是想活着,这有什么错……”张岱在极速的衰败中喃喃了一句。
他听见闻时说:“错在现在的你,根本不该活。”
……
那股威压太过强劲,周遭其他人也陷入了炽烈到炫目的白光中。那些枯槁的人感觉手腕上有什么东西锵然截断,灵神如涌泉一般汩汩流回体内。
那个瞬息,他们恍然听到了哪座山上的清风松涛声。
而当他们眯着眼睛,从炫目的白光中恢复过来,便隐约看见闻时曲起的手背,重重击向张岱的心脏。
第97章
荒处
“我不甘心……”
我真的……好不甘心!
张岱的声音嘶哑又尖利,
在最后的那一刻几乎狂化成了妖魔,回荡在天地之间,像有人用指甲划着所有人的耳膜,
却又没人听得清……
除了闻时。
准确来说闻时也不是真的听见,
而是感觉。因为他和张岱之间连着傀线。
铺天盖地的威压毫无保留地从他身体里涌出来,
几乎是一种悍利且不留余地的碾压。不止其他人,就连他自己也身裹狂风、两耳嗡鸣。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见。
但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张岱在枯化。
那个不断偷着别人皮囊,苟延残喘一千余年的张家老祖宗在定灵术下,
跟其他所有人都断开了联系,成了闻时的傀,
又将被闻时亲手诛杀——
他挣扎起来有如狂化。那是作为傀的本能,
更何况他本来就是一个为了活着处心积虑的人,比正常的傀更疯百倍。
但他每一个动作都会撞出金石震响,就像真的存在一把看不见的通天锁链,
将他牢牢捆束着,动弹不得。
而那些本该传递到闻时身上的痛苦和反噬,也被挡在了那层看不见的锁罩里,几乎没有落下分毫。
谢问说他来当锁,便一字没有虚言。
闻时看不见他,
却知道他寸步未离,始终都在,
仿佛千年的时间里,从未走开过。
他说:“有我呢。”
于是百无禁忌。
当啷——
铺天盖地的白光从眼前褪去,
一截朽木倒落在地。
它滚动了两圈,
在张岱呼号的余音中归于静止。它的表面是繁复皱褶的纹路,沟壑连连,
依稀可以从那些线条里分辨出一张人脸。那张脸还带着狰狞的表情,愤怒至极,又透着颓丧……
朽木,不可雕也。
狂风从身侧呼啸褪去,耳朵里的嗡鸣终于停歇下来。
闻时轻眨了一下眼睛,后知后觉地感觉到了周身经脉里蔓延开来的酸痛。那是一种紧绷和消耗之后的疲累,是灵相震荡的余劲。
当年最为巅峰的时候,他从没有过这种感觉。倒是师兄卜宁天生灵相不稳,常同他们说起这种体验。
现在他灵相不全,终于也尝到了这种滋味。
只是相较于卜宁的描述,他的状况算轻的,因为谢问担去了不少。
想到这一点,闻时心里骤然一惊,抬头看向谢问。
电闪雷鸣早已消散,厚重乌黑的雨云化作了潮湿的烟雾,月亮只剩下朦胧黯淡的影子悬在枝稍。
谢问在晦暗不清的夜色下也裹着雾,大半身体都在阴影里,乍眼一看,好像透着一股枯败之气。
闻时变了脸色,一把抓过他的右手,借着并不明亮的月色翻看着。
那只手还是苍白的颜色,带着夜里微微的凉意和体温,没有像左手一样出现枯化的痕迹。
但闻时并没有因此放松下来,又解了他的袖口,将布料往上推。
谢问手指动了一下。
除了闻时,不会有第二个人敢这么不由分说地冲他上手。他生平很少碰到这种情况,自然也不习惯。
但他并没有把手抽回来。
他眸光落在闻时的脸上,任由对方摆弄。过了片刻才扫了推到上臂的袖口一眼,说:“后面还有那么多人呢,就动手动脚——”
话虽这么说,他的手却依然很配合。
谢问本意是想逗逗人,激得闻时顶一两句嘴。一来一往间,某人拧成疙瘩的眉头就能松开,担心也能少一点。
结果话刚说完,他就在风里咳嗽了几声。
胸腔的震动带着手指轻轻颤着,闻时的脸色当即变得更难看了。
这没眼力见的风……
谢问咳完转回来,也不逗人了,低声说道:“别板着脸了,没什么大事。帮把手就倒,还当什么师父。”
“我不信。”闻时头也没抬,手上的力道依然很重,因为表情不太好的缘故,显得语气冷冷的,绷得特别紧:“你哪次不是这么说?”
谢问被这反问噎得顿了一下,一时间还真找不到可以反驳的例子,于是挑了一下眉,又哑然失笑。
他笑着抬了一下眸光,越过闻时作势朝远一些的地方扫了一眼,忽然问:“你看过张家写的那些书么?”
“没有。”闻时全然不受他干扰。
“我倒是翻过几本。”谢问说,“书里写,傀术老祖闻时——”
“……”
闻时动作一停,眼皮跳了一下。
傀术老祖闻时,就这六个字,让谢问这样压低了嗓子轻声慢语地说出来,即便语气很平常,也透着一股……说不上来的意味。
谢问还在这六个字后面断了一下,才继续道:“——生性冷僻,不爱与人亲近。师兄弟们都有勾肩揽背的时候,唯独你没有。说是三丈之内不让活物近身。”
“……”
闻时终于抬了一下眼皮,顶着一脸“这是什么傻逼话”的表情看向谢问。
“别凶我,也不是我写的。要是我来写,就得是……”谢问思忖一秒,信手拈来,“傀术老祖闻时幼年时候杵在炉边盯人煮酒,结果——”
“结果你把酒煮干了。”闻时冷声截了话头,顺带反咬一口,没让谢问继续。
他说完便敛了眸光,手指顺着谢问的上臂、肩膀摁过去,依然没有要停的趋势。
他是真的被面前这人骗怕了。看见手掌没事就要看手臂,手臂也没事,又不放心肩颈胸口。
他怕谢问现在的躯壳撑不住那样爆发式地使用灵神,堪堪停住的枯化会骤然加速。
“行,我把酒煮干了。”谢问点了点头,顺着他的话认下来,没再揭他的短。而是又朝远处看了一眼,说:“不管怎么说,那些人从小到大净受那些谣言荼毒。要是看见传说中三丈之内不让活物近身的傀术老祖当众解人纽扣,估计会被吓得不清。”
闻时充耳不闻,全当谢问哑了他聋了,专心确认对方的状态。
他刚刚余光扫过衬衫领口间的缝隙,总感觉好像哪里不太对劲。正要去解谢问领口的扣子,就被谢问反握住了手腕。
“好了好了。”谢问终于带了一丝无奈,“差不多了。”
他跟闻时四目相对地僵持了一会儿,忽然低头在闻时唇角亲了一下。
闻时:“……”
这个手段就很过分,傀术老祖招架不来,懵了一瞬。
“你……”过了片刻,闻时才动了一下。正要开口,谢问弯起指节抵着他的下巴,又侧头吻了他。
等闻时反应过来,发现自己已经在回应了。
谢问直起身后,闻时偏开了头。他抿了唇轻眯了一下眼睛,似乎有一瞬间的懊恼夹杂在微乱的鼻息里。
又过了片刻,他才猛地想起来一件事:后面还有一百来家人呢……………
闻时面无表情站了两秒,回头看了一眼。
结果下一刻他就变了脸色。
张家早已不成模样的院子里,湿漉漉的雾气静静弥漫着,在深浓的夜色里泛着乳白色的淡光。
原本栽种在庭院中央的树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枝干上蒙了一层薄薄的水光,有些横生的枝桠支棱在雾中,乍一看倒是有两分像人。
除此以外,一个真正的人都没有。
直到这时,闻时才猛地反应过来,他刚刚关心则乱,所有的注意力都在谢问身上,无暇顾及其他。其实自从张岱枯化倒落在地,尖嚎和风声慢慢远去,周围就再没有过其他人的声音,始终只有他和谢问。
那数百号人,包括卜宁、夏樵、老毛和大小召,都悄无声息没了踪影。
他环顾了一圈,问谢问:“雾下多久了?”
他看着地上的那截朽木说:“在他变成这样之前,还是之后?”
“之后。”谢问答道:“没多久。”
“那人呢?是什么时候消失的?”闻时又问。
“我跟你开玩笑说后面还有那么多人的时候,雾挺浓。”谢问食指朝院里指了一下,“那里人影不少,密密麻麻站了一整院。起初还挺像一回事,再看就不大对劲了,因为我跟你说起什么,他们都没有反应。”
就那么直挺挺地杵在雾里,影影绰绰。
再后来风一吹,雾变淡了,连人影都消散不见了。
这种场景对闻时来说并不算陌生,甚至很常见——
他们入笼了。
不出意外,应该是张岱的笼。
“有点突然。”闻时说。
“也不算突然。”谢问的目光落在那截朽木上。
他话没说完,闻时却明白。张岱一生所求的东西也许很多,但到了后来,大概只剩下“活着”。这是他最深的执念,为了这件事竭尽了浑身解数,无所不用其极。哪怕到了最后一刻,他留下的话也还是“我不甘心”。
这样的人会生出一个笼,简直再正常不过了。
只是……
张岱的笼里会有些什么?
——张家生生不息,他高居在家主的位置上,再活上千年、万年?
闻时下意识想到的都是这样的场景。可是眼前却并非如此,张家依然是残垣断壁,满地狼藉。
破败的院门大敞着,远处隐约可见一大片野林,再远一些的地方……是几点依稀的灯火。
谢问看着那处,忽然皱起了眉。
“怎么了?”闻时注意到了他的表情,问:“认识的地方?”
第98章
“山鬼”
谢问不知想起了什么,
语气很淡,“算是认识吧。”
闻时又朝远处望过去,有点纳闷。
曾经很多人说过,
祖师爷尘不到是半仙之躯。而半仙,
都是不记人间事的。
不是记性不好,
是他活得太久,走过的地方太多,见过的也太多,如果什么都记着,
几颗心都不够装。
所以都说,尘不到是不太爱记事的。
但闻时知道,
那话并不全对。他只是记事的方式跟常人不一样,
没有什么耿耿于怀或念念不忘,而是像一个迎来送往的旁观者,悲喜不深。
乍一看仿佛蜻蜓点水、风拂长林,
过去了就留不下任何痕迹,其实只要见过,你提起来,他几乎都有印象……哪怕说的是一行蝼蚁沿石而行。
但有印象和认识,是两回事。
远处的那片野林和零星灯火,
放在任何一座深山里都不违和,相似的场景没有千万也有百八十个,
单单是闻时自己就见过不少,更何况谢问。
这样遥遥看一眼,
说眼熟很正常,
说认识……那就有点奇怪了。
“没看出特别。”闻时沉声咕哝了一句。
“景色确实没什么特别。”谢问应道。
“那你怎么认出来的?”
“看人。”谢问说道,“这毕竟是在笼里。”
闻时突然反应过来,
这是张岱的笼,他却下意识只从谢问的角度去想了。
这地方不仅谢问见过,张岱也见过,并且对他而言极为特别,特别到临死都耿耿于怀搁放不下。
……
闻时拧着眉想了几秒,正要开口,就感觉自己后颈被人轻拍了一下。他抬起眸,就见谢问指着那几点灯火:“那里是个山坳,坳间也有一片湖,跟松云山的净心湖挺像的。就是夏秋两个季节会有瘴气,不适合长住。”
闻时愣了一下,乍然想起很久以前,自己好像听过类似的话……
应该是十七八岁的时候。
那几年山下总是很乱,战事疫病从未停过。尘不到总是不在松云山,有时候一连数月都见不到踪影。有一次他戴着面具回来,走在落叶满地的山道上,像一个熟悉又陌生的来客。
就是那一次,闻时感觉到了他们之间忽然生出的缝隙,那是后来所有痴妄和情愫滋生的源头。
但在当时,闻时只是敏感地觉察到了一丝陌生感,并因此烦闷了很多天,不论尘不到怎么逗都没用。
他说不清那些情绪,只好归结于太久没见,有点想人了。但让他承认这点不如吊死他。所以他憋了半天,只憋出一句问话:“怎么这次下山要那么久?”
然后尘不到就握着青瓷茶盏笑了起来。
闻时在他的笑里挂不住脸,表情越绷越冷,正想薅下木枝上的金翅大鹏,扭头离开,就听见对方开口说:“事情有点多,耗了些时间。”
闻时刹住步子回过头,片刻之后道:“……听说你在岑州一带呆了很久。”
尘不到喝茶的动作顿了一下,笑意更深了,“听谁说的,好像不大准确。”
闻时:“……”
“我看不像是听说,倒像是摆着乩木算出来的。”尘不到握着茶盏的那只手腾出食指,隔空朝闻时点了点。
闻时手上站着鸟,听到这话拇指动了一下,无意识捏紧了鸟爪。
金翅大鹏白眼直翻,艰难地转头去看自己的傀主。
结果傀主不做人,又补了一句:“这肯定不是卜宁算的,专修卦术还算出这种结果,那就该罚了。”
“但若是个没学过卦术的,能摆出这种结果,那就很聪明了。”尘不到装模作样地想了一会儿,弯着眼睛说:“这么聪明,八成是学傀术的。”
闻时:“……”
他被戳穿了心思有点恼,语气便绷得又冷又硬:“闲极无聊乱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