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他正推拒着,一只瘦长白净的手伸过来,坦然地把伞接了过去。“谢谢。”闻时说。
“哎,这就对嘛!”司机笑了。
闻时先行下了车,撑开伞,催促说:“别磨蹭。”
夏樵这才急忙跟下去。
雨很大,地面都起了雾。车子拐了个弯,很快消失在雾里。
闻时收回视线,问夏樵:“西屏园在哪?”
夏樵对照着手机地图看了一眼,之前右边说:“这条路进去,门脸古色古香那个就是。”
这一条街都延续了望泉路的风格,几乎全是小洋楼,谢问的西屏园在里面显得非常特别,一眼就能认出来。
临到进门前,夏樵试探着问:“闻哥,一会儿见到他,你打算说什么呀?”
难不成说“请问你什么时候掏钱租我们的房子”?
这好像有点莽撞,还有点尴尬。
但不说这个,该说什么呢?他们跟谢问只是一起进过笼,说生疏不至于,但也没熟到什么份上。
夏樵不太放心闻时,总觉得以他的性格,张口就说“我饿了”也不是没可能。
那多吓人。
闻时果然道:“没想,再说吧。”
夏樵很慌。
西屏园的布置像个古董文玩店,但店里只有人偶,西式的、中式的,皮影、木偶、陶人应有尽有,齐齐整整码了好几个柜子。
一个梳着髻的小个子中年人坐在柜台里打瞌睡,脸很福相,看不出是大爷还是大妈。
还有两个长相很娇俏的姑娘坐在一边嗑瓜子聊天。
闻时进门的时候,那两个姑娘一起转过脸来,动作统一地说:“哎,活人。”
夏樵吓得当场退了出去,俩姑娘又嘻嘻哈哈笑起来。
“老毛,来客人了。”俩姑娘叫道。
那个梳着髻的中年人猛地惊醒,打着哈欠看过来。看到闻时的时候,他微微愣了一下。
闻时把伞收了,在门外甩了甩水,说:“这是谢问的店么?”
老毛这才回神,点头道:“啊,对,是他的店。”
“他人呢?”闻时扫了一圈。
“他人……不在。”老毛打了个磕巴。
闻时盯着他:“那他在哪?”
“有事。”老毛说。
闻时拧着眉:“他大前天明明跟我说这几天店里有事,赶着回来坐镇。”
老毛:“……”
老毛:“他……镇外面去了。”
这人一看就不是说谎的材料,每说一句话,那绿豆似的眼睛就总往角落的小门瞄。
瞎子都看得出来。
闻时把伞搁在门口架子上,抬脚就往小门的方向走。
“哎,那边是卫生间。”老毛急忙说。
“哦,借用一下,谢谢。”闻时说。
刚走到门边,闻时就听见了里面闷闷的咳嗽声,下一秒,那门便从里面开了,露出谢问苍白的脸。
这里显然不是什么卫生间,应该是个可以休息的后屋。闻时隐约能闻到里面传来的浅淡香味,还煮了什么东西,热得很。
谢问从里面出来,背手掩上了门。
他似乎有些冷,窝在那么热的屋里,还长袖长裤穿得一丝不苟、严严实实。
“你怎么找人还这么凶?”谢问又咳了几声,问道。
“那你躲什么?”闻时朝磕磕巴巴的老毛看了一眼,皱着眉纳闷道,“我又不是来要债的。”
“没躲你,就是这两天太冷了不想出来,就交代他们谁问都说不在。”谢问又转头咳了几声。
闻时这才发现他两只手都带着手套,那种薄薄的黑色绸布,一直裹到手腕,只有动作间才能看到一点腕间的皮肤,被手套对比得更加苍白。
“我也不是算命的,哪知道你会来。”谢问倚着门框问,“你来店里是有什么事?”
可能是离得近的缘故,即便没闭上眼,没看灵相。闻时依然能感觉到他身上不断涌动的煞气。
他冷着脸,飞快舔了一下唇角,转头冲夏樵一抬下巴说:“他来买娃娃。”
夏樵:“???”
我……
夏樵木着一张脸,点了点头说:“昂,我要买娃娃。”
“顺便问你房子还租不租。”闻时又说,“不租我们挂新的了。”
谢问垂着眸子不知在想什么。他静了一秒,才点头道:“租,周六吧,后天。后天你们能空出时间么?”
闻时算了算,也就两天的功夫,还算快。于是转头看夏樵。
夏樵心说这时候又来问我了,好像我能做主似的。他硬着头皮点了点说:“嗯,有时间。”
闻时又舔了一下唇角,感觉自己大概脑子坏了才会跑这一趟。
他本来是打着商量的意思,来找面前这位满汉全席。谁想到店里这么多人,他反倒不方便开口了。
于是他捏了捏指骨,转身说:“就这事,我们走了。”
夏樵顺势拿起架子上的伞,这才想起来……说好的买娃娃呢?能不能尊重一下借口。
就在他也准备走的时候,那对双胞胎姑娘忽然指着伞说:“这是哪里来的?”
“哦。”夏樵说,“别人给的,怎么啦?”
其中一个姑娘说:“这边之前一直有个传言。”
夏樵:“什么传言?”
“说下雨天往这边来,会碰到一个很奇怪的司机,长着圆圆脸,特别热情。然后临下车,总会送人一把伞。”
小姑娘嗓音轻飘飘的,听得夏樵毛骨悚然。
“然后呢?”
“没拿伞的话,生个病感冒两天就没事了。”小姑娘说,“拿伞的话……就会去见她。”
夏樵:“……”
闻时走过来的时候,就看到夏樵后背贴着门,魂已经去了一半了。他没好气地抓过伞,正准备往外走,忽然听见谢问的声音到了身边。
他带着手套的手指很轻地碰了闻时一下,一触即收:“一会儿有事么?”
闻时转头看着他。
“在这吃点东西再走吧,晚点我送你。”
第15章
进食
西屏园其实有两层,但构造很奇怪。
一般这种双层的商铺,一楼是店面,二楼要么住人、要么当仓库。也有些穷讲究的,会弄个特别风雅的接待室。
但西屏园不这样。
它的二楼……主要用来吃饭。
为什么说主要?因为它还像个小型植物园——
西北角有一棵贴墙生长的树,品种看不出来,是死是活也很难分辨,光秃秃的,高度刚巧抵到屋顶。枝丫就贴着墙与墙的交线蜿蜒交错。
树枝上还装模作样地挂了个空鸟架。
树底下有一片人工景,两只小王八在浅水池里划拉着,除此以外,到处是乱石和新鲜花草,还有几个不知什么玩意儿呆的窝。
那个吃饭用的四方桌就搁在花草中间,十分……不伦不类。
老毛在桌上放了一只大铜锅,往里填了炭,一锅浓稠奶白的高汤就这么咕嘟咕嘟地沸着,白雾带着香味弥散开来。
锅里滚着薄而鲜嫩的羊肉,纹理间能溢出汁来。
旁边一个小巧的炉子上还热着酒,度数不知道,但劲挺大的。
反正闻时一口没喝,就已经醉了——
临到夏天,他穿着短袖,坐在铺着热风的屋里,对着一桌滋补暖身的东西,肚子咕咕叫。
他图什么?
可能是他的表情太过木然吧,知道内情的夏樵还挺心疼。
其实在夏樵的认知里,判官也是正常吃饭的,比如沈桥,比如他见过的、听过的各种人。
像闻时这样不吃人饭的异类,还是独一份。也许还是跟他不死不活的情况有关吧。
夏樵看了一会儿,忍不住小声问:“闻哥你还好吧?”
“你说呢。”闻时握着筷子也没看他,过了两秒反省似的闭了一下眼,低声自我讥讽:“我真是脑子坏了。”
谢问留他吃饭,他怎么就想不开点头了呢?
这下好了,全靠自制力。
他看着夏樵满碗的肉,幽幽问:“好吃么?”
“……”
夏樵不敢说话。
对他而言,这一顿是真的不错。谢问这些店员不知从哪里弄来的肉菜、又鲜又嫩,酱汁也特别香,手艺真的没话说。
而且今天又是大雨、又是降温的,他正觉得冷呢,吃点热乎的刚刚好,实在没法跟这位姓闻的祖宗感同身受,只能劝慰。
“要不闻哥你意思意思,吃两口试试?”夏樵趁着老毛他们大快朵颐,悄声说,“垫一垫也是好的,聊胜于无。这种铜锅涮肉你吃过吗?它——”
“吃过。”闻时打断道,“吃过不少回。”
这话在常人听来没有任何问题。毕竟闻时看起来是个二十五六岁的青年,没吃过才比较奇怪。
但谢问却投来了讶异的目光,就好像他知道闻时刚来人世没几天。
“看我干什么?”闻时注意到的时候,谢问目光里的讶异已经淡了。
“这是个好问题,得你先看我,才能知道我在看你。”谢问不慌不忙地倒了一杯热烫的酒,也不喝,只是握着酒杯,像在感受杯子里的温度:“要不你先说说为什么看我?”
闻时:“……”
滚。
谢问笑着揭过这个话题,又说:“你在哪吃过这个?”
闻时原本不想搭理他,但过了一会儿还是蹦出一句:“以前在北京。”
那时候还叫北平。
“哦。”谢问若有所思,片刻后点了点头,又指着闻时空空的瓷碟:“那你是现在不爱吃了,还是他们汤吊得太难吃了,你下不了筷子?”
老毛和那对双胞胎姑娘顿时抬起头,无辜地看过来。
可能是下属都怕老板吧,反正这仨很惶恐。
闻时觉得莫名奇妙。他在齐刷刷的盯视中沉默两秒,伸筷夹了一片羊肉。
老毛又松了口气,继续狼吞虎咽起来。他吃东西几乎不嚼,囫囵下肚,显得格外香,看得人特别有食欲。
夏樵当场跟着吃了两块肉。
闻时……
闻时要疯了。
但他脸上一点都没表现出来,反倒显得特别冷淡。他没滋没味地把肉咽了,为了转移注意力,顺口冲谢问说:“你也没吃几口。”
“还行。”谢问说,“我喜欢烫一点的东西,但对这种兴趣一般。”
“你不喜欢他们还弄这个?”闻时一脸古怪。
“习惯吧。”谢问说。
他瞥见闻时疑问的表情,想了想补充道:“我以前领过一个——”
他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用词。
闻时看了他一眼,他才继续道:“领过一个小孩儿回来,他比较馋这些。”
“那他人呢?”闻时又问。
“不在了。”谢问没抬眼,握着杯子说,“很久以前的事了。”
闻时依然觉得奇怪,既然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怎么现在还能叫习惯?中间那些年你们不过日子么?
他还想开口,老毛又拿漏勺舀了一大碗,吃得特别香,唏哩呼噜的声音想忽略都忽略不掉。
闻时:“……”
他肚子悄悄响应一声,终于坐不住了。
“洗手池在哪?”闻时绷着脸冷静了一下,搁了筷子问。
“那边。”谢问指着东侧一条短廊说,“怎么了?”
“沾到酱了。”闻时随口编了个理由,起身往短廊走。
短廊背面有个单独的洗手池,他弓身撑在水池前,往脸上泼了两把冷水,饿昏头的感觉总算缓了一些。
刚站直身体,他就感觉有风从侧面钻进来。闻时转头一看,发现二楼短廊连着后门,门虚掩着,风就是从那里溜进来的,裹着雨水湿气和另一种……难以形容的怪味。
很淡,也不难闻,但有一点熟悉。
闻时有些纳闷,走过去开了门。
门外是一道铁质的楼梯,连接着这片商业街的后身。
西屏园的后门很干净,也很荒,正对着长长的围墙。围墙里就是望泉公馆的人造湖景和小竹林。
雨很大,那股味道藏在雨水中,一会儿有,一会儿无。闻时扶着楼梯栏杆嗅了一会儿,终于认出来——
那是惠姑的味道。
沈桥下葬的前一晚,那三个吹鼓手变成的惠姑被他弄死了一个,跑了俩。他在跑掉的惠姑身上留了追踪的东西,结果追到了西屏园。
其实今天主动来西屏园,也有这个目的。
他刚进店的时候就悄悄注意了一番,但没找到任何踪迹,没想到在后门。
闻时强打精神,凝气阖眼,面前的景象便幽静起来,一条细细如水痕的踪迹蜿蜒到了围墙边,又滑进了望泉公馆,之后便浅淡得难以找寻了。
所以其实跟谢问无关,而是望泉公馆?
闻时没撑几秒就睁开眼,皱着眉思索起来。
直到身后的门吱呀响了一声。
“你干嘛傻站在外面?”谢问的声音响起来。
闻时:“……”
为什么会有追着他跑的食物。
“看雨停了没。”闻时转身进了短廊。
他手上沾了栏杆的锈,只得再去水池边洗一遍。
谢问也似乎刚洗过手。他不急着回桌边,只是把门关上,越过闻时抽了张擦手纸。
动作带起一抹很轻的风,明明什么也没有,闻时却感觉那股浓重的煞气把自己围在其中。
他洗手的动作顿了一下,垂着的眸子很轻地闭了一下。
相较于餐桌边,这里狭窄而安静。也许就是太安静的缘故,那些无形无影的东西存在感便格外强烈。
闻时撩起眼皮,从镜子里看了谢问一眼,看到对方靠在他身后的墙上,一丝不苟地把手套戴上,似乎在等他。
“你看见过自己的灵相么?”闻时忽然开口。
“嗯?”谢问拽了一下手套边缘,抬眸道:“什么意思?”
并不是所有判官都能轻易看到别人的灵相,他们更多的是一种感觉。比如一见夏樵就觉得他很干净,见到谢问就觉得他业障太重,越是极端越是容易被感知。
要想真正看到灵相是什么样,他们得费一番功夫,借助别的手段。
像闻时这样的,凤毛麟角。
“算了。”一时冲动过去,闻时垂眼抽了一张擦手纸,正想说“当我没说”,就听见谢问低低“哦”了一声:“你是说我灵相上那些业障和煞气吗?见过。”
“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他隔着镜子看向闻时,嗓音低低沉沉的,带着一丝咳嗽导致的沙哑。
可能还是因为周围太过安静吧,这句话在闻时听来,居然有种莫名的蛊惑力。
他依然背对着谢问站在水池前,把擦完的纸扔掉,又垂眸静了片刻,忽然问道:“如果我说,我能帮你消融一点呢?”
这次谢问是真的愣了一下。
他看了闻时很久,说:“你知道动一个普通人身上的东西,需要什么吗?”
当过判官的人都知道,对于已经成笼的人来说,四散的黑雾是一种发泄和解脱,只要解笼的人足够强,就可以把那些都消融掉。
但一个好好的正常人,要动他身上的东西就没那么简单了,这事真没什么人研究过。
一来,别人吃饭就能饱,不拿这种东西当食物。
这一条就筛掉了闻时以外99%的人。
二来,闻时以前屯了很多东西,根本不愁吃。
于是连他也不知道。
闻时被问住了,但越来越重的饥饿感让他想不出什么答案,只有一丝微妙的烦躁。
他垂着的手一下一下捏着骨节,没吭声,正想说:“那就这样吧。”
却听见谢问说:“算了,你试试吧。”
闻时抬起眼:“你说真的?”
谢问站直身体,让开两只手,笑得有点无奈:“怎么弄?跟我说个流程,要闭眼么?”
闻时终于转过身来面对他:“不用。”
“你不用做什么。”闻时阖上眼说:“我来。”
那一瞬间,谢问魑魅妖邪般的灵相出现在他“眼”里,黑气腾然冲天,像盘结蜿蜒的群蟒。
明明是最煞的相,却安静站在他面前。距离不过咫尺,近到闻时自己都被围裹在其中。
闻时试着伸出手,他轮廓轻虚的手指勾住了其中一袅黑雾。
时间仿佛忽然静止,下一秒,黑雾忽然放肆恣意起来,顺着指尖涌进他的身体。
那是一种很难描述的感觉……
烧心的饥饿被缓缓压下去,但另一股奇怪的情绪却翻了上来。
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觉得有点难过。
闻时手指蜷缩了一下,猛地抽了回来。
他睁开眼,蹙着眉尖抬起头,发现谢问半垂着目光,始终在看他。
“老板——”老毛的声音从短廊另一端传来,“有人找!”
闻时从怔然中回神,撤了一步,侧身给他让出路来,“店员叫你。”
“你还好么?”谢问朝那边掠了一眼,对闻时说。
“没事。”闻时说。
之前的难过似乎只是刹那间,浮光掠影,转瞬便没了。
以至于他自己都想不起来刚刚是怎么回事了,浑身只剩下一种感觉,还不小心说了出来。
他说:“饱了,谢谢。”
谢问:“……”
谢问:“?”
第16章
夜路
这个嘴瓢十分尴尬。
闻时当然不打算跟人交代自己的来龙去脉,只得祈祷谢问是个空有长相的绣花枕头,听不懂他这句嘴瓢。
结果绣花枕头说话了:“刚刚那一大锅东西你不碰,你吃这个?”
闻时:“……”
你怎么这么聪明呢……
他不是那种弯弯绕绕的性子,一时间也找不到话来圆,只能瘫着脸跟谢问对峙,企图以眼神退敌军。
可是敌军不退反进:“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
闻时决定投降,他感觉谢问克他。
“有一阵子了。”他说。
其实很早以前,他是能正常吃饭的。这种正常状态持续了很久,直到他上一次从无相门出来,才慢慢发生变化。
沈桥眼睁睁看着他从爱吃东西、尤其爱吃甜食变成了什么都不想吃。
还好这个过程是逐步的,他来得及准备,也没被旁人发现。
这次再从无相门里出来,他不仅没了存货,状态还更糟糕,终于有点遮掩不住了。
看,这不就被食物本人觉察了么。
食物还皱起了眉……
虽然认识不久,但谢问总是笑吟吟的样子,这样皱着眉还是第一次,闻时有点摸不准他的意思。
但以正常人的心理来看,有人把自己当吃的,估计不是惊吓就是排斥吧,反正不会是惊喜。
闻时不太在意这个,只是忽然有些索然无味。
他转开视线,朝短廊外看了一眼。老毛扒着墙在那边探头探脑,一副想催又不敢催的样子。
“你店员在等你。”闻时顺手一指,没等谢问开口,自己先出来了。
“出来了。”
“可算出来了。”
双胞胎姑娘跟复读机一样,脆生生地一唱一和。
她们不知什么时候换了座位,一人一边把夏樵夹在中间。
夏樵抓着筷子眼巴巴看着闻时,一副弱小无助的模样:“闻哥。”
“再吃点吧。”
“是啊,再吃点。”
那俩姑娘指着铜锅对闻时说。
“不用,我饱了。”闻时说。
“你饱了?”夏樵就很震惊,他消化了闻时的意思,伸着脖子朝短廊里看。
那架势,好像闻时是专吸书生精气的妖怪似的。明明看举止气质,谢问才更像那个妖怪。
“你吃完了没?”闻时拍了他后背一下,不咸不淡道:“吃完走了。”
“这就走啦?”
“要不你别走了,扣在店里给我们帮忙吧。”
那俩姑娘又开始逗夏樵,夏樵忙不迭退让出来,嘴上说着“谢谢谢谢,吃得特别满足”,身体却诚实地缩在闻时后面,跟着他哥下了楼。
双胞胎有点人来疯,刚刚还叽叽喳喳十分吵闹,这会儿又歇下来。
其中一个舀了勺汤喝下肚,咂咂嘴小声说:“他变化好大啊。我还以为我们手艺变糟了。可是这味道明明挺好的,他怎么现在一点都不吃了?”
老毛也叹气。他个子矮,肚皮圆,往那一腆就像个秃毛八哥:“不是说了嘛,老板那天找到他发现他丢了灵相。灵相都没了,总要有点变化吧。”
“灵相怎么会丢呢?”
“那上哪儿知道呢。”老毛又叹一口气,“咱们被封了多少年没见天日了,这才出来多久。”
“会不会是当年——”
老毛“啧”了一声打断她,又比了个嘘,好像她口中的当年是个禁忌。
双胞胎这时候倒是听话,没再多说,嗓音还压得更低了,“所以老板要搬过去,是想帮他找灵相?”
老毛点头:“是吧。”
“找灵相应该也用不了多久,然后呢?”
“然后?然后就该走了呀。”老毛揣着手,像个不知多少岁的老夫子,“老板的事也办得差不多了,本来不就是临走前去看他一眼?”
双胞胎欲言又止,最后唏嘘道:“就不再管啦?”
老毛一脸“你在做什么梦”的表情,说:“无挂无碍你当说说的?修的不就这个么。万一走偏一点,那可就……”
他正叨叨着,忽然看见双胞胎冲他挤眉弄眼。他愣了一下,转头一看,发现谢问就站在他后面,长而好看的眸子半垂着看他。
老毛吓一跳,差点扑棱起来。
好在谢问虽然听到了他刚刚那番厥词,却没说什么,也许是默认,也许是懒得评价。
他只是扫过那一桌狼藉,说“谁吃得多谁收了吧”,便往楼下走去。
老毛委委屈屈“嗳”了一声。
***
西屏园一楼店面关了半个,只留了柜台里的一盏灯。
闻时下来的时候,看到一个女人裹着薄风衣站在那里。身上有明显的湿痕,大概来的时候没有带伞,显得有点狼狈。
她听见脚步声,转过头来,看到闻时和夏樵的时候愣了一下。
夏樵比她还愣:“诶?是您啊。”
闻时不太记人,只觉得她眼熟。直到夏樵叫了句“张阿姨”,他才想起来这人去吊唁过沈桥,好像叫张碧灵。
本来沈桥下葬那天她也要去,后来临时有事耽搁,便没去成。
闻时对她名谱图上的排位倒是印象挺深,因为他传下去的这一脉沉在倒数第一,张碧灵就在倒数第二。
可以说是难兄难弟。
“你们怎么在这里?”张碧灵看到他俩也很意外。
“来——”夏樵尊重了一下之前的借口,说:“想买东西,来朋、朋友店里逛逛,顺便吃了个饭。”
“朋友?”张碧灵更意外了,“你说的朋友是?”
“额……就是这的老板。”夏樵硬着头皮说。
一起入过笼,一起吃过晚饭,还即将一起住,怎么也该算是朋友了。但夏樵就是觉得把谢问归为朋友很心虚。
“你们跟谢问认识?”张碧灵说。
夏樵只能“昂”了一声。
闻时补充道:“刚认识不久。”
“哦哦。”张碧灵点点头,“怪不得,之前来这边没见过你们。”
“您也认识谢问啊?”
夏樵问完就发现自己说了句蠢话。
张碧灵和谢问虽然不同姓,但都算张家的旁支,认识也不稀奇。更何况他们处境还差不多,一个被除名,一个排名垫底,都属于无人问津的那种,没准还有点惺惺相惜。
不过,很快夏樵就发现,他们离惺惺相惜还远得很。因为谢问下楼后,张碧灵跟他说话的状态并不熟稔。
先客气了一番才进入主题。
“你是来拿东西的?”谢问说,“那我得让老毛找找。”
“不是。”张碧灵摆摆手说,“都是些不要紧的东西,没什么。我本来是见下雨,又刚巧路过这边,来看看,想找你帮个小忙。有客人的话,我就不多呆了。你们继续聊,我下次有空再来。”
她把单肩包往上掖了掖,冲众人打了招呼便离开了。她行色匆匆,转眼便没了踪影,叫都来不及叫回来。
这一出弄得众人一头雾水,直到老毛拎着垃圾袋下楼,他们才回过神来。
闻时没打算久呆,他说了句“我们也走了”,便走到门边,想拿上那把黑伞。
谁知架子上空空如也,只有一片湿漉漉的水痕。
闻时愣了一下:“伞呢?”
夏樵跟着叫起来:“对啊,伞呢?”
他被双胞胎吓过一回,总觉得那把黑伞有问题,根本不想撑着它回去。但不撑是一回事,凭空消失是另一回事。
本来那伞就够诡异了,这么一闹,他更觉得毛骨悚然。
门外忽然起了一阵风,带着轻飘飘的雨水斜飞进来,擦着脖子而过,就像有什么东西贴着那里轻轻吹了一下。
夏樵当即一哆嗦,起了半身鸡皮疙瘩,条件反射抓住了闻时的胳膊。
闻时正想槽他,余光看见一把格纹伞在旁边抖开来。
“你拿这把。”谢问的嗓音响起来。
闻时接了伞转过头,就见谢问自己撑开了另一把伞说:“走吧,我送你们。”
“不用。”闻时说。
“要的。”门口风有点冷,他加了件外套又立起领子,还是虚握着拳咳了两声,劝道:“这边夜路你肯定没走过,走一回你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