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哈哈。”君特笑了一声,如梦初醒,“是啊,”他的语气自然起来了,“以前每次见您,都是穿军装。”他们理所当然地用萨克森语交谈,阿尔弗雷德就站在一边。马克西米安说,“可以让我们单独说几句话吗?”
“我们讨论过这个问题,”阿尔弗雷德拒绝道,“必须有第三人在场。”
“好吧,好吧,我没资格要求太多。”马克西米安打量君特,“衣服很好,你穿着很合身。我把你的东西带来了……他们对你怎么样?”
君特答道,“我一直在医院接受治疗。”
“治疗?好,安格利亚的医生能治愈你。”马克西米安用一只手摸了摸君特的发梢,“头发长了。”
“理发师不同意剪短。”
“你这样子……”
马克西米安苦笑了一下,他居然能做出这个表情,真叫阿尔弗雷德震惊。“对不起,我只能这样说,对不起,那个时候——”
“您没错。”君特低声道,“是我的问题。”
“不,不,在那之前的二十年,我就做错了。”
“我觉得很好。”
“很好?真的吗?”马克西米安好像忘记了阿尔弗雷德的存在,“你不后悔?”
“不后悔。”
君特抬起头,他太矮了,才刚到马克西米安肩膀,“陛下。”
“我退位了,再也不是‘陛下’了。其实我也松了一口气,不必拘束在‘皇帝’这个壳子里……”
马克西米安牵着君特,让他坐下。他们面对面坐着,马克西米安握住君特的手,“哦,手表还在。”
“我会留着它。”
“……你换了表带?”
“表带坏掉了。”
“还不如换一块新手表。”
君特摇摇头,“听说您与吕西安陛下离婚了。”
“消息传得飞快。”马克西米安瞥了阿尔弗雷德一眼,“对,他提出离婚,我答应了。我被废黜了王位——哦不,是我‘自愿’退位——他没必要容忍我了。他和我结婚,本来也并非出自他的个人意愿。”
“王子们呢?”
“跟吕西安回他那边了,好歹能保住头衔。跟着我,这几个孩子只能做普通人。”
“我要去新大陆了。”马克西米安紧紧盯着君特,“我不是国王,身份是普通的平民。新大陆也没有王国什么的。你愿意跟我一起过去吗?”
有那么几分钟,阿尔弗雷德感到了空前的紧张。君特蓝灰色的眼睛中闪过许多情绪,他轻轻地颤抖,好像激动,又像即将歇斯底里。最后,他快速但坚定了摇了一下头,额发遮住了他的眼睛,他呼吸急促,声音很轻。
“不……我决定留在安格利亚。”
马克西米安神色不变,“你恨我,是不是?”
“我过去、现在、将来都不会恨你。”君特说,哽咽了,“要是你殉国,我立刻自杀追随你。我向你发过誓,米克,我会永远对你和萨克森忠诚。”
“我不想死,你怪我吗?”
“不,我没资格怪罪你。”
“那为什么不跟我走?”
“我得留在这里,”君特缓慢地说,“我必须接受审判,与军官团一道,与我的同袍们一起……这是我所选择的命运。我无法跟你走,对不起,但请相信,我的誓言至死不变。”
马克西米安一向冷漠的蓝眼睛泪光闪烁,在这一刻,他矜持的面具碎裂了。
“我向你下最后一个命令。”他说。
君特单膝下跪,萨克森最庄严的军礼。马克西米安握着他的左手,“好好活下去——你发誓。”
“我发誓。”眼泪顺着君特的脸颊滑落,“也请你保重。”
第21章
简短的会面结束了。阿尔弗雷德送君特回医院,一路上,君特一句话都没说。直到即将到达,他才开口道:“我想走回去。”
“我陪你。”
阿尔弗雷德命令车队停在医院门外。他陪着君特穿过铁门,沿着扫清积雪的道路朝亮起灯光的建筑走去。走了几步,他突然拉住君特——这太冒昧了,但他不得不这样做。
“我有点……”
君特的脸又湿又冷,阿尔弗雷德掏出手帕,认真地揩他的脸颊和鼻子。君特被他的举动逗笑了,但笑只持续了一瞬,他低下头,抓住手帕一角,阿尔弗雷德立刻握住了他的手。
“你冷吗?”
“明天会下大雪。”
“也许是个晴天,我没有看天气预报,并且,天气预报也不够准确。”
阿尔弗雷德脱下大衣,把君特整个人裹在其中。君特挣扎起来,那是安格利亚的军服,领章与肩章一应俱全。为了表示正式,阿尔弗雷德还佩戴了他最高级的勋章。
“你的手冰凉。”他说,“只是为了取暖。”
君特坚持,“我不能穿。”
“没关系,反正也没人看见。”借着昏暗的路灯,阿尔弗雷德嘀咕,“果然不适合你。”
“当然,我是萨克森人。”
君特裹在大衣里,勉强露出一张脸。阿尔弗雷德将他脸上的泪痕擦净,“为什么?”
“什么?”
“不跟他走吗?”
“你不冷?”
“马马虎虎,我身体还算健壮。”
君特微笑,这次的笑容不那么勉强,“你会感冒的。”
“啊,那我会被我母亲——现在的女王陛下骂个狗血淋头,她对我特别刻薄……然后她会让她最得力的宫廷侍从煮一大壶味道难闻的草药茶,逼我全部喝下去。每次喝完我都吐得翻江倒海,这时她就会嘲笑我的惨状:‘看看,阿尔菲,这就是不听话的下场。’”
“我们……我们回去吧。”
君特的步伐加快了,阿尔弗雷德跟在后面,冷风与冰晶一个劲往脖子里钻。病房温暖如春,君特脱掉阿尔弗雷德的大衣,一位护士立刻送来两个杯子,一杯茶,一杯水。
暖气让阿尔弗雷德连打数个喷嚏,他明天可能真的要感冒了。君特换下外套,只穿着衬衣和羊毛衫。他喝那杯水,“……好处是,我不会再考虑‘极端方法’了。”
“不好意思,”阿尔弗雷德揉着鼻子,“什么?”
“简单地说,我放弃自杀了。”
“……”
约翰·金伯利出具过一份君特精神状态的鉴定报告,他认为君特思维敏捷、情绪镇定,然而性格中存在一些“顽固之处”,并且聪明地掩饰了真正的想法。心理医生评估,冯·维尔茨伯格元帅能够出庭或接受审问,但军方也要对“灾难性后果”抱有一定的预判。阿尔弗雷德又揉了揉鼻子,“因为马克西米安的命令?”
“没错。”
“他已经不是国王了。”
“我发过誓。”
“说起来,”阿尔弗雷德干巴巴地换了个话题,“安格利亚也有屈膝礼。比如授勋,被授勋者行礼,国王用剑指着他的肩膀……前几天,我母亲给我弟弟的丈夫授勋。这个弟弟是私生子,他妈妈曾经是女王陛下的情人。”
君特眨了眨眼睛,阿尔弗雷德继续解释,“安格利亚的奇怪法律,王室成员可以拥有一定数量的情人……同时期不超过五名,我记得。”
“你有几个?”
“我一个也没有。”
阿尔弗雷德感觉他有必要将话说明白,“萨克森废除了这条法令,安格利亚却保留着,这真是不可思议。我没有情人,将来也不会有。我赞成萨克森人所秉持的传统——我指的是‘忠诚’的那部分,我要对我的伴侣的忠诚。”他观察君特的神情,对方微微上扬的嘴角似乎是个小小的讥讽,“以前,我承认,我谈了很多次恋爱。”
“你还取消了婚约。”
“那恰好说明我是个正直的人,没有随便地对待婚姻。”
君特的水喝完了。“我的旧表带,”他说,“还能找到吗?”
旧表带就放在阿尔弗雷德办公室桌子抽屉里,“怎么?”他回避了问题的答案,“你不喜欢这条表带?”
“表带很好。”君特解下手表,将它摆到桌上,“这块表,是米克送给我的礼物。”
不知何故,马克西米安三世的昵称是“米克”,不过唯有最亲近的人才这样称呼他。“看得出来,”阿尔弗雷德压抑内心的升腾起的嫉妒,“这是块很棒的手表,蒂尼恩的钟表匠赞扬了做工和用料……里面用了宝石。”
“你想问什么?”
“我——”
阿尔弗雷德攒了一肚子问题想问,可他同样不想表现得过于好奇。窥探他人隐私极端失礼,绝非绅士所为。他摸了下鼻子,“不。”
“你在撒谎,阿尔菲。”君特似笑非笑。
“我不想当个讨人嫌。”阿尔弗雷德说,“等你想告诉我的时候……”
“米克是我的同学,你知道吧?”
大陆上无人不知马克西米安与君特的关系——表面的关系。“知道,我调查过。”他坦承,“为了打败你,详细的背景调查是必要的。”
“我本来进不了许尔特的士官学校。”君特缓慢地说,“我是平民出身,那所学校只招收贵族和军官团家族的子弟。好在我运气不错,在我五岁那年,米克的父亲,老国王陛下到伦茨堡巡幸,召见退伍的士兵。父亲在被召见之列,他带我去面见陛下,老国王问了我几个问题,我居然都答得上来。他觉得很有意思,就破例让我入读许尔特士官学校。在那里,我认识了米克。”
“起初我不知道他是王储。他比我高两个年级,成天趾高气扬。后来,在学校运动会上,我跑得比他快。老师以为我疯了,拼命让我跑慢点。我偏不,我想赢得奖牌和奖金……海伦娜要去跳舞,她想要双真正的皮鞋。”
“米克输了,气得要命。那时我才知道他是王储,未来的国王。他气呼呼地把奖牌摔到我身上,连颁奖仪式也没参加。我成绩好,接连跳级,跳到跟他同班。到他五年级时,学校选拔王储的陪读,他会有专门的老师授课。我被选中了。”君特看向窗外漆黑的夜色,“一个小班级,就十个学生。我个子矮,米克让我坐他旁边。他总是抓着我的肩膀往上拽,说那样能让我长高一点。六年级结束我也没长高,毕业考结束,他让我陪他去施普雷陆军军官学校。我顺利通过了入学考试,继续做他的陪读。施普雷是大城市,米克带着我到处乱逛。我过得非常愉快,然而在中学二年级的暑假……”他耸耸肩,“我完了。”
“九月初,海伦娜给我做了新衣服,像条长长的袍子。我得穿着那件长袍去新学校,学习烹饪和编织,为结婚做准备。与谁结婚,我不知道,但肯定是个不认识的家伙。还没去成,米克来了。那辆挂着王室徽章的车子停在我家门外,让我姐姐大吃一惊。米克闯进我居住的阁楼,质问我为什么退学了。我让他看我的衣服,忍不住大哭起来。他马上离开了。在萨克森,没有婚约的alpha与omega见面是被严厉禁止的。我绝望地以为他走了,谁知第二天他又来了,问我到底想不想成为一名军官。”
“我回答说,想。我有两个理想,一个就是做一名优秀的军官,为萨克森开疆拓土。米克说,他有个办法,可那也许会伤害我的身体。只要能离开家,摆脱婚姻的阴影,伤害身体算得了什么?我求他带我走,他给了我那种药。”君特抚摸手腕,“从那以后,我重获新生。”
第22章
阿尔弗雷德反复思索君特叙述的过去:一个孩子气的、善意的恶作剧,为了让他混入军队,实现成为士兵的理想……没人能够预料二十年后的结果。君特告诉他,马克西米安已经尽力去挽回当初的过失,给他找了最好的大夫医治。或许手术是必要的,但这完全无法解释监狱的其他不正常。他躺在办公室的行军床辗转反侧,紧接着一整天的会议和磋商过后,阿尔弗雷德病倒了。感冒,军医根据他的要求打了一针,开具了几种药。
秘书、副官与侍卫长在外面的房间聊天,隔着门板,能听到一串模糊的笑声。阿尔弗雷德很困,没多久便陷入昏睡。睡梦中他身处马恩河畔的帐篷中,没有其他人,只有十五岁的少年君特。
“那是我的戒指。”阿尔弗雷德说。
年轻的君特头戴野战帽,穿着二十年后的迷彩外罩,“很漂亮的戒指。”他说,笑得眯起眼睛,“我喜欢这块宝石。”
“喜欢的话,就送给你。”
“我不需要。”
“你不是喜欢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