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粪车继续走着,直到把刀刃刺入皮肉和小女孩儿微弱的呼救声抛得越来越远。只剩下老者的哽咽悬在我们头顶,越来越清晰。救我们的老人叫王铮,这个计划制定得匆忙又仓促,粗陋到有人赔上了性命。却又那么细致,连换洗的衣物都替我们准备好了。
王老把我们藏在家中,很客气,也很周到,我们却越来越不安:「送字条的那个小姑娘,她……」
「她叫喜儿,是个可怜娃。父母双亡,小小年纪就被呼来喝去。」王老叹了口气,眼泪已经在打转,「是我这把老骨头没用,连累了她。现在人死了,都没法给娃收尸……」
我到现在都是懵的,久久不能回神。
她还那么小,我们只见过一面,甚至没有说过一句话,她却用自己的命救了我。
我自认为已经懂了很多感情,却怎么都想不明白,怎么会有人甘愿为了一个陌生人去死呢?
「自从大越人占了峙城,就把峙城的南国人贬为奴隶。这里明明是我们的家,却到哪里都低人一等。我们成了奴隶,生下来的孩子也是奴隶。奴隶就要没日没夜地做活,挨打,受欺负。喜儿她爹就是活活累死的。」
说到这里,王老捂住脸,已经泣不成声:「喜儿……喜儿那孩子,她就是想堂堂正正地做一回南国人。」
峙城早在喜儿出生之前就已经沦陷,她明明是南国人,从生到死,却没有一刻成为完完整整的南国人。
王老细细数着:「二十七年了,我就盼着。十二年从前李将军和成将军一起收复六郡,我还盼着,可是唯独把我们落下了。今天,在我这把老骨头闭眼之前,我终于是盼到了。」
成雅禾已经先我一步哭了出来,哭得比老人家还大声。哭得语无伦次,一会儿说谢谢,一会儿又说对不起。
王老倒反过来安慰她:「有什么对不起的?将军在前线替我们杀敌,夺回家园。我们就要保护好他们的家人,让他们无后顾之忧。这不是应该的吗?」
这不是应该的吗?
以前我好像总说这句话,这是我第一次觉得这句话这么让人想哭。
我擦干眼泪,小声地说着谢谢。我们现在身无长物,实在没什么能报答的。谢谢说得越多,反而越单薄。
面前的老人却毫不在意地挥了挥手:「真要谢那可谢不完。只凭我们两个哪有这么大的本事哦。主意是刘夫子给出的,喜儿的打火石是王伙夫给的。你们俩这身儿衣裳是杨裁缝赶出来的,还有……」
他滔滔不绝地讲着一个又一个人名,他们是被战争隔绝出南国的失家者,成为峙城一颗又一颗不起眼的沙砾。这些沙砾却汇聚起来,筑起属于自己的高楼。
我把他说过的人一个一个记在心里:「老人家,我都记住了。如果我们能逃出去,等有一天我带着兵马杀回来,一定会报答你们。」
王老说他不需要报答,他想的只有那八个字:「复我国土,还我家园。」
18
直到半夜,成雅禾终于哭完了,她擦干了眼泪,自己哄自己,对我说:「我决定谅解陛下的所作所为了,因为峙城必须拿回来,无论我们付出什么代价。」
我觉得她谅解的简直莫名其妙:「不相干,收复城池那是他作为皇上应该做的,不耽误咱俩闲下来的时候骂他祖宗八辈儿。」
终于有人能懂我这种天打雷劈的幽默感了,成雅禾应和我:「皇上的祖宗八辈儿应该都在太庙里,那咱俩得上太庙翻牌子去,翻到哪个就骂哪个。」
嗯,好主意!谁能说翻灵牌就不是翻牌子呢?
我还没想好先翻哪个牌子,门却突然响了。很轻,很慢,很有节奏。王老打开后门,只见一人一马。
那人走得极快,只将马留在这里。王老大喜过望:「终于来了,两位小姐快上马吧。」他说着,手里不断把王大娘给的干粮,和周画师绘的地图交给我。照着地图,有一条险路,可以绕过关卡排查。
事不宜迟,拓拔浠的人不知道有没有开始搜查。如果我们在逃亡路上被抓,死的顶天是我们俩,万一在王老家中被堵了个正着,那些帮我们的这些人可都保不住了。
这匹马是难得的好马,脚力竟然比一般战马还要强些,驮着我们两个都毫不费力。趁着夜色的掩护,我们一路狂奔。
只可惜天蒙蒙亮时还是遭遇了搜寻的队伍,还好离得够远,而且我们已经在城外了,他们的援兵一时半会儿来不了。只要马儿争气,甩掉他们不成问题。
身后的箭矢破空而来,我拼命赶着马儿。快一点,再快一点……
一直到后面彻底没了追兵的踪影,我才把缰绳交给成雅禾,从后面搂住了她的腰,防止自己掉下去:「我抓不动了,你替我吧。」
虎口脱险的成雅禾心情大好,还有心思打趣我:「我肩膀那边怎么湿湿的?成婉君,你不会偷偷哭鼻子了吧?」
我直接承认:「是啊,我在哭呢。」
成雅禾顿时炸毛:「啊?那你不会连鼻涕一起擦在我衣服上了吧?很脏的!」
我看着染在她身上的血渍,道歉:「嗯,下次……我赔你一身衣裳。」
马儿的速度慢下来,因为成雅禾发现我不对劲。就这么倒霉,我背后中了一箭。
天道好轮回,我射过拓拔浠一箭,如今被还回来了。
我的伤根本经不起在马上长时间的颠簸,否则还没等见到爹娘,我的血就流干了。成雅禾果断选择弃马,我就是怕她会这样才强撑了一路。
我跟她仔细分析:「你用两只脚走着,还要拖我这个伤员。万一那些追兵不死心还在追寻,用不了多久我们就会被赶上的。我还受伤了,顺着血腥味儿最容易追。」
骑马死一个,不骑马死一双。这个账总不会算不明白吧?
成雅禾嘴唇咬得死紧,仔细研究着地图:「不走原来的路了,咱们进林子。林子里一定有草药,能治你的伤。而且深山老林好藏人,他们想找也找不到。」
深山老林是好藏人,还好吃人呢。先不说山里有没有豺狼虎豹,只迷路一条就够受的。
她完全没有听我任何意见的意思:「在京我都是听你的,因为你会跟人猜心眼儿。但在外边儿你得听我的,因为我最知道怎么跟这些山啊林啊的打交道。」
她把我背起来,走向了自己认定的道路。接下来的时间里我醒了晕,晕了醒。极少有时间是清醒的,如果清醒了,那一定是被疼醒的,因为成雅禾又找了不知道什么草药给我敷。
我意识昏沉时,成雅禾就自言自语,像是在和我说话,又像在给自己打气:「你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我上山采药从很高的地方摔下去了。」
我记得,那个故事她并没有讲完。
这回她续上了:「那次一根树枝贯穿了我的胸口,就是和你现在一模一样的位置。可是我活下来了,成婉君,活下去!既然我能活下来,你一定也可以。别总想着自己会死,求求你了,要不然我一个人害怕。」
这里没有大夫,箭又拔不出来,成雅禾那点儿皮毛医术能做的简直少得可怜。其实我知道她也怕,她比我更怕我死了。
我垂眸看见了她的脚,鞋已经磨破了,脚上也有血。林子里的路本来就不好走,何况她还要多背负我的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