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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奥德莉第一次透过遥远的时间和距离看清楚了一个完整的安格斯。

    如此沉默又压抑。

    奥德莉抬起另一只手,轻轻碰了碰他耳后的白发,指尖顿了一下,而后将他的脸抬了起来,声音沙哑而轻,“我从没见过你哭,让我看看......”

    安格斯随着她的动作抬起头,即便奥德莉此刻要他用刀在他身上划一刀,他怕也只会毫不犹豫地照做。

    剔透的眼泪从他颊边滚落,奥德莉一时说不清胸口涌动的是何种情绪,她反握住他的手,倾身去吻他哭得发红的眼睛。

    那只凌厉的金色眼眸此时像被湖水涤荡清洗过,压抑和悲痛清晰而完全地刻在了他深邃的眉眼间。

    奥德莉觉得自己可能一生都无法忘记安格斯此刻的神情。

    温热的嘴唇落在他薄薄的眼皮上,奥德莉不厌其烦、一滴又一滴地吮去他眼中泌出的泪珠。

    安格斯眼睫颤动,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好似有些受宠若惊,嗓音嘶哑地唤她,“小姐……”

    他的记忆还停留在奥德莉出门前冷漠的态度,此时陡然体味到这从未有过的温柔,一时眼泪竟然不受控制地掉得更凶了。

    他低下头,似是有些不知所措,喉结干涩地滚了几下,却无从解释什么。

    他只是太害怕,害怕奥德莉再次抛下他,让他连追上去的机会都没有。

    奥德莉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她抚摸着他的耳边那几根灰白的头发,喉间哽咽地“嗯”了一声,双唇轻柔地贴上他的,“我在......”

    那日遇刺,奥德莉陷入昏迷后,数名侍从听令驾车杀出重围,奔向闹市,很快便遇到了巡城的守卫。

    刺杀者皆被守卫压入了牢狱,交由宫廷发落。想来不日,审讯便能出个结果。

    “莉娜听说此事后,好像还送来了封信,”安格斯说到此处,极轻地皱了下眉,“......但我不知道把信放哪了。”

    奥黛丽靠坐在床头,听安格斯交代着她昏迷这几日发生的事。她视线一直锁在他身上,越看越觉得他状态不对劲。

    她没理会信的事,沉默两秒,出声问道,“你这几天......有好好吃饭吗?”

    安格斯愣了一瞬,随后徐徐摇了摇头,“我不饿,小姐。”

    他身上还穿着那日奥德莉出门前看见的那身衣服,此时袖口和衣襟处都沾着血,整个人疲态尽显,一看就没好好休息过,奥德莉甚至怀疑他这几日一直没合过眼。

    安格斯见奥德莉一直敛眉看着他,以为是自己仪容不整惹她心烦,却听她道,“去吃些东西吧。”

    她顿了顿,又道,“我就在这,哪也不去。”

    安格斯点头应下,却还是没有离开,而是命人把奥德莉要喝的药送上来,大有不服侍好奥德莉便不歇息的架势。

    奥德莉叹了口气,叫住女仆,问道,“晚餐做好了吗?”

    女仆对奥德莉醒来一事好像尤为高兴,看她的眼神犹如看救世主,忙不迭点头,“好了,夫人。”

    奥德莉猜或是安格斯这几日把她们吓到了,摆了下手,“那就送上来,和管家的份一起。”

    女仆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答道,“是。”

    安格斯也愣住了,呆呆地看着她。

    奥德莉胸前伤口很深,医者嘱咐她这几日少下床,于是便在床边摆了张桌子用餐。

    她先前吃了些东西,此时喝完一大碗药胃里就已经撑了,就坐在床上看着安格斯吃。

    她此时突然发现,她好像从来没见安格斯在她面前吃过东西,甚至连水都未见他喝过一口。

    此时看见了,才知道他用餐竟然这么的......快,根本不咀嚼,送进嘴里便咽了。

    奥德莉盛了碗汤给他,“别吃那么急,嚼一嚼。”

    她话里不自觉带了点命令的语气,安格斯偷偷看了她一眼,听了她的话,却没完全听进耳朵,煎肉随意咬了两下就又给吞了,但奥德莉盛的汤却是一口一口喝得干干净净。

    他虽说不饿,却吃了很多,奥德莉逼着他把自己那份也给吃了。

    两人简单洗漱了一下,侍女撤走桌子,收拾好退了出去。

    奥德莉望着女仆离开的背影,安静了一会儿,忽然开口问道,“安格斯,安娜她......”

    奥德莉本想问安娜的尸体可有好好安葬,却听见安格斯回答道,“安娜和我一样,身体并无无碍,您不必担忧,只是如今伤势未愈,我让她休息去了。”

    安娜同是怪物,这也是安格斯为什么要安娜在奥德莉身边服侍的原因之一,如果发生这种事,至少这个人足以保护他的小姐。

    他那天赶到时,安娜已经快要花形,如果巡城的守卫晚几分钟出现,或许怪物存在的事实就要再次席卷整座海瑟城。

    奥德莉心中顿时又喜又惊,但很快她又想起什么,敛了下眉心,道,“她也是城主的人吗?”

    安格斯弯腰替奥德莉拉了拉滑到腰际的被子,道,“不是,只是我偶然发现的同族,城主并不知情。安娜甚至也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在您……遇刺之前,安娜也仅仅是个普通人而已。”

    安格斯点燃蜡烛放在床头,“家中的眼线我之前已经通通拔除了,您不必担心。”

    奥德莉点了点头。安娜还活着,没有比这更令她心情愉悦的事了,她伸手拍了拍身侧的位置,“别忙了,要在这儿睡会儿吗?”

    安格斯放下烛台,摇了摇头,“我身上脏,小姐。”

    奥德莉看着他眼中弥漫的红血丝,忽然抬手解了他的衣服,不容拒绝道,“脱了,上来。”

    安格斯还想再说什么,又听奥德莉道,“这是命令。”

    安格斯于是不再多话,乖乖脱了上衣钻进被子里,躺在离她伤口远的右侧,小心地抱住了她的腰。

    奥德莉垂眸看着他像个婴孩似的动作,轻轻地揉了下他头顶柔软的黑发,伸手熄了才点燃的灯烛。

    好梦,安格斯。

    第0044章

    家犬(44)

    安格斯早晨醒来第一件事,便是在房间里翻箱倒柜地找莉娜送来的那封信。

    莉娜派人送信来时奥德莉正昏迷不醒,安格斯魂都跟着散了,收了信转头就不知道扔到哪去了,如今找起来实在麻烦。

    他甚至连当时信是不是交到他手里的都不记得了。

    但信这种东西一般不会经仆从之手,安格斯这几日又只在奥德莉房里呆过,想来只可能丢在了这。

    于是早上守着奥德莉喝过药,屋子都快给他翻烂了。

    今日秋高气肃,奥德莉闲着无事,靠窗坐在椅子里晒太阳,见安格斯满屋子地转,手里的账簿也不看了。

    她好像并不在意信被弄丢了,像观一出有趣的木偶戏似的,盯着安格斯团团转的身影不眨眼。

    等安格斯明显找得不耐烦了,停在屋子中间皱着眉努力回忆,才实在没忍住笑出了声。

    安格斯下意识偏头朝奥德莉看去,见她眉欢眼笑,手里的账簿下垫着一张黄叶色的牛薄纸,薄薄一张夹在她指缝中,赫然就是奥德莉要他找的信。

    安格斯这才明白过来,他被她的小姐戏弄了。

    这信是女仆今早打扫房间时捡到交到奥德莉手里的,只是安格斯那时在沐浴,并不知情。

    等他换了身衣服回来,奥德莉早已将信看完了。

    说是给她的信,不如说是写给安格斯的。

    信中问他奥德莉情况如何,又说宫廷里的消息她会留意,若他需要帮助,尽管派人找她。

    眼前,见奥德莉眉眼笑得疏朗,安格斯也不生气,反倒神色有些愣怔地看着她。

    他已经好久没见他的小姐这样笑过了,以至于他都快忘了他的小姐本就热烈张扬,是贪玩爱逗弄人的性子。

    不然也不会在角斗场背着众人唾骂将他买下来。

    他刚跟在她身边时,身板还没有她高,无趣又死板,像块木头似的,

    奥德莉那时就喜欢拿他取笑,看他一脸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样子,总能让她心情愉悦。

    奥德莉笑了两声,突然停了下来,似是不小心扯到了伤口,抬手捂住了胸口。

    安格斯神色骤变,大步朝她走过来,屈膝蹲下,想也没想便动手去解奥德莉的衣领。

    洁白纱布浸了药,牢牢缠裹在软腻白净的脂肉上,皮肤上都压出了红痕,好在并未见血。

    奥德莉敞开双臂,掌中虚虚握着账簿,任安格斯着急忙慌地扒开自己的衣服,面色担忧地检查完,又动作轻柔地替她将衣襟掩得严严实实。

    他替她系着裙上绳带,低声道,“无事,伤口没有裂开。”

    声音很轻,也不知道在安慰奥德莉,还是在安慰自己。

    他是真被吓怕了,想来奥德莉只是笑几声也不会有什么问题,却还是胆战心惊,唇角都抿得发白。

    他神经紧绷了几日,奥德莉没好全,想是根本不得放松,昨夜也睡得不深,中途惊醒了好几次。

    醒来就什么也不做,奥德莉迷迷糊糊睁开眼,就见他撑在她身上低头看着她。

    身后一弯秋月悬上窗棂,浅透月光薄薄洒在他身上,眼眸又深又亮,像是在看一个意外落怀的梦。

    和此时看她的神色几乎一模一样。

    奥德莉低头看着他,手指轻轻抚过他的眼角,这么多年过去,算算时间,安格斯也过而立之年,可无论身材或是面貌,怎么看都像是个二十出头的青年。

    只是携着一身伤疤,周身气质又太过阴冷,如今耳边又添了白发,晃眼一望,让人不觉得是个年轻人。

    奥德莉放下手里的东西,仔仔细细凑近了去看他脸上的纹路,叹道,“你如今三十岁有余,怎么却一点不见老......”说着,手指从他眼角慢慢滑到唇边,“竟连条皱纹都见不到。”

    安格斯耳朵里像是只听见了“三十岁有余”这几个字,面色一下变得有些僵硬,动了动嘴唇,又闭上了。

    奥德莉挑了下眉,“你这个表情,让我觉得我是在骂你。”

    安格斯用嘴唇在她纤细的手腕上轻轻蹭了一下,“没有,小姐。”

    这其实怪不得他,奥德莉之前生气时,不是没说过他年老又丑陋这种话。

    虽然那时他没什么反应,现在看来却也并非不在意,反倒记得十分深刻。

    奥德莉知道他这一身伤源自何处之后,哪还见得他这副表情。

    她看了他好一会儿,忽然问道,“城主从你这取走的代价是什么?”

    安格斯一愣,抬头对上她蓝色双眸,像是十分惊讶于她为什么会知道这些。

    然而他并没有反问,只轻轻地摇了下头,道,“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

    奥德莉用手指轻轻碰了下他右眼缠着的黑布,追问道,“是这只眼睛吗?”

    她曾仔仔细细观赏过安格斯那双漂亮的异瞳,也抚摸过他空洞柔软的眼眶。

    他身手不凡,除了他自己,奥德莉实在想不到还有什么人能将他的一只眼睛生生给剜走。

    “痛吗?”奥德莉问他。

    一想到在自己死后的这些年里,安格斯一直满怀希望又绝望地在等她,奥德莉便心头酸涩。

    她心疼的眼神看得安格斯喉咙发紧,柔软的唇瓣隔着黑布落在他眼皮上,长密的睫毛轻轻颤了一下,他声音嘶哑,“已经不痛了,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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