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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比如说?”

    “比如说你的善良,莱茵,你已不再纯真,但我很庆幸,你依旧保持着你的善良。多年前,你刚来到史塔西的时候,我并不知道你是苏联人派来的。后来知晓后跟蔡塞尔部长闲聊时,他却说,你是谁派来的不重要,因为很多事由不得你做主,当时我就有预感你可能已经牵涉在一些阴谋当中了。而使一个好人变成坏人最好的办法就是狠狠地伤害他,揉碎他那颗善良的心,让他再也找寻不到当初的自己。我曾经担心过,你会不会迷失在一个又一个的阴谋里。”

    他浅浅地笑,慈爱地看我:“但后来结果证明,他们并不能改变你,而是你改变了他们。或许人本身还是向往美好的。”

    “或许也只是我脑子太笨,不到最后一刻始终不能猜透,想弄我都没招儿。”我傻里傻气地笑,心里却是一阵阵怅然。

    “你可不笨,小莱茵,智慧并不仅仅在于计谋,而在于怎么看待这个世界。”

    菲利普说完朝摇椅一躺,目光悠然飘向阳光遍洒的玫瑰园,甜腻的香气蒸腾在微风中,我含笑望着安迪他们,突然觉得世界好不真实。

    我杀了那么多人,可大家依然都觉得我是个善良的人。

    实在是有够魔幻。

    2月的时候,柏林地区的紧张只增不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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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年快要到来,犹记得去年这时美苏两国之间的交好,而现在却降至冰点。工作日时卡尔斯霍斯特的司令部大楼总是灯火通明,有时候我坐在车里遥望这栋灰黑色极具现代主义风格的大楼,只觉得喘不过来气。

    它就像一个冰冷的牢笼,将我深爱的人困在里面,可他又不得不在里面,因为无论如何他都属于那里。破笼或许会获得自由,却在自由的同时失去一切庇护,他将殒身,而我也会随他而去。

    我趴在方向盘上,怔怔地看那一排排规整的,透着森白光芒的窗户。就像眼睛,它们也在看着我。

    仿佛这个世界都在看着我。

    突然一排军车驶过,我敏锐地看到几张熟悉面孔,居然是克格勃们,我赶忙将车开到另一边,然而还是对上了车队中间高级伏尔加轿车里的叶甫根尼的目光。

    他朝我微笑致意,我也只好挤出笑容回应他。这还是自从我经过审查之后第一次见到他。

    “莱茵,过来!”他朝我招手,似乎兴致很高的模样,看他手势是叫我过去,我只好乖乖下车朝他走去,毕竟这人可是上校。

    我努力让自己的笑容看起来谦恭温顺,带上点傻气。

    ”现在情况可不好啊。“他啧啧个不停:“不知道你现在怎么看,你觉得西方那些梦想家们会不会听话撤出柏林呢?我看难,你知道吗?我们在中情局的线人传来情报,说他们妄想在东柏林策划暴乱呢!”

    我惊讶地啊了一声:“还有这事……”

    “当然,不过现在只是处于想法阶段,听说那边的高层也有持反对意见的,但这种想法只要出现,就很难抹去,或早或晚,他们会使出一些手段来加剧东德的震荡,就会产生更多逃亡西德的难民。”

    “唔,那我们这边该怎么应对呢?”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但只能顺着他的话往下问。

    叶甫根尼亲切地笑了笑,从车窗伸出手在我肩上拍了拍,语重心长地说:“咱们共产之路任重而道远啊,他们就是想给我们抹黑,莱茵,你作为史塔西反间处副处长,又是阿兹雷尔将军的线人,到时候你可得冲锋陷阵,贡献你自己的力量,可不能临阵脱逃啊!”

    我愣了愣,反应过来连忙说:“我不会临阵脱逃的!要真在东柏林搞出什么暴乱,我肯定第一个上!”

    叶甫根尼笑得眯起眼睛,音色都欢快起来:“好啊,好极了!这才是我们的好朋友嘛!莱茵,上次审查可不要怪我,要知道一切都是按规矩行事,我们都是讲规矩,讲道理的人,是吧!”

    “是的,叶甫根尼,我自然是明白的。”

    “那就好,对了……”

    叶甫根尼刚准备说什么的时候,就听见远远地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莱茵!”

    我直起身回头,见是索尼娅从司令部大楼里走出来,那花豹般矫健的身躯在修身军装的加持下性感又有力量,笔直的小腿在裙下来回交叠,走路带风,铿锵动人,我看到叶甫根尼不自觉地挑起了眉毛。

    她穿过马路朝我们走来,鬈发在船形帽下卷翘起好看的弧度,跳跃着夜幕降临时路灯亮起的昏黄光芒。她神情肃穆,眉梢还挂着一缕疲惫,显然忙碌了一天。

    “啊,是我们的杜涅奇卡少校。”叶甫根尼从车窗内伸出手,说:“索尼娅,我可真想你,想吻一吻你那柔软的手。”

    索尼娅意兴阑珊地把手伸过去,叶甫根尼饶有意味地握住,在她白皙柔滑的手背上满怀虔诚和爱意地落下一吻。

    “你是我的女皇,索尼娅。”他虽这么说,却毫无下车的意思。索尼娅也只是淡淡地看他,眼底隐露嘲讽。两人仿佛在闹什么别扭。

    “好了叶甫根尼,你在这里做什么?”索尼娅看了一眼我。

    “哦索尼娅,我在和我们的小莱茵讨论目前的柏林局势呢!是吧莱茵,你的看法挺有意思的。”

    “啊?我的看法?我没什么看法啊?”我慌忙解释,讪讪地看向索尼娅。

    索尼娅轻哼一声,目光落在车内笑得有些得意的叶甫根尼身上。

    “他能有什么看法,连书都没读过几本,文盲一个。叶甫根尼,时间不早了,到了晚上你最爱的野猪就出来了,这回可要招呼点,别乱打一通,知道吗?”

    “哦我亲爱的索尼娅,前提是我的红外线望远镜没出状况,否则以我的枪法怎么可能乱打呢?”叶甫根尼又朝我笑:“好啦!小莱茵就是讨人喜欢,把我的索尼娅都抢走了,怎么,你们要一同去将军的宅邸里用晚餐?多久没有邀请我了?可太不够意思了。别人也就算了,索尼娅,要知道,我对你可是一片真心呐。”

    “谢谢你的好意,我亲爱的叶甫根尼,可我拿什么回应你的真心呢?”

    索尼娅突然甜美地笑了起来,可这甜美里却透出一股不甚清晰的危险气息,她缓缓俯下身,探进车窗内,在叶甫根尼脸上吻了吻,然后又在他耳边说了一句悄悄话,叶甫根尼的笑容便僵在了脸上。

    可那僵硬也是一闪而逝,叶甫根尼很快再次笑出声,竟是爽朗而又欢快的。

    “好极了索尼娅!我就不打扰你们了,喏,朋友嘛,就是要让彼此开心快乐才能称作朋友,再见了,别了,我的女皇,我亲爱的索尼娅。”

    叶甫根尼笑得玩味,汽车扬长而去,索尼娅怔怔注视着,脸上的戏虐浓郁得快要渗出来。

    “索尼娅……”我摇了摇她的胳膊,“走吗?”

    “嗯,走,回去吃饭。累死我了,尤利安简直一点都不懂得怜香惜玉。”

    “我真希望我也可以帮到你们。”

    “那你这辈子都没机会啦。”

    索尼娅戳了戳我的头,笑盈盈地挽起了我的胳膊。我们回首时,发现尤利安正跟他的一众参谋从司令部大楼走出来,远远的就看见他被簇拥在中心,上了阿廖沙开的专车。

    参谋们目送他而去,随后便散开。

    我则跟索尼娅登上了我的车,一起前往白色宅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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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尤利安从司令部回来后很沉默,晚餐时的气氛可以算是压抑。吃过晚餐后他也没闲着,和索尼娅去二楼办公室里继续办公。

    直至深夜,他们才从办公室里出来。我正趴在餐桌上打瞌睡,索尼娅的皮靴踩在地砖上的声音把我吓了一跳。

    “小莱茵,回房间睡吧。”索尼娅跟我打了个招呼便驱车离开。

    我迷迷糊糊抬起头,看到尤利安站在白色宅邸门口,目送索尼娅远去。他的眼神淡淡的,看不出有什么情绪。只是眼角眉梢挂着些缕疲惫,我站起身拿上军大衣披在了他的肩上。

    “索尼娅最近也很辛苦。”我说。

    “嗯。”他轻点头:“没办法,现在时局很紧张。”

    “肯尼迪是什么态度?”

    “很模糊。”

    “你们对他是什么看法?”

    尤利安轻笑一声:“只是方式的改变,本质并无不同。”

    艾森豪威尔是军人出身,向来说一不二,而肯尼迪则出身庞大的肯尼迪家族,政商文三界都有涉足,甚至跟黑手党都有不清不楚的关系,这人的态度还真不好猜。

    我搂住他,和他一起上楼,白色宅邸在深夜里静谧得如同孤宅,我有时候会想,他们这些苏联军人,背井离乡来到德国,一呆就是这么多年,心里怕也是思乡若狂吧。人要是有所选择,谁会愿意离开生养自己的故土呢?

    他靠在大理石台上休息思考时,我看到钢琴上还摆放着当初我和萨沙在Geheimnis买来的杉树木雕和玻璃球,前不久这两样东西都被他收了起来,最近又重新摆上。我走过去拿起杉树木雕细细抚摸着其上的纹路,是时光的触感。

    一晃就过了这么多年,萨沙也走了一年多了。

    要知道叛变的克格勃都会遭受极刑,死后连坟墓都没有,萨沙当初能够死在尤利安的怀里,也算是一种宽赦。

    可我们想要怀念他都没地方,我始终不敢问尤利安他们最后怎么处理了萨沙。就像艾伦只留下十字架项链,萨沙留下的,或许也只有送给我们的礼物,和那个承载一切过往的笔记本。

    那本笔记本,至今我不敢再去翻看第二眼。抬眼看到尤利安伫立窗前寂寥的身影,我不由自住地走过去环腰抱住他。

    “很累吧。”我靠在他的背上。

    他缓缓转身,含笑把我抱在怀里:“不累,有你在身边,怎么会累?”

    “莫斯科那边到底是个什么态度呢?”

    “很强硬,六个月的通牒就要下来了,西柏林的西方驻军必须得撤走。”

    我难过地皱眉,因为我知道这根本不可能。这就是对柏林的一种变相的折磨。

    “听说他们预备在东德策划暴乱。”

    他轻轻点头,说:“难民逃得越多,他们在国际社会上越有声音。但北约盟国尚未通过这项草案,不过理查德那种人才不会理会他们,他一定会暗中出手。”

    “那我们史塔西可有的忙了。”我嘟囔道。

    “你可不要太出头,别以身犯险,我会担心的,你知道吗?”

    “可我要表明立场。”

    “这不重要。”他抚摸我的头发,款款深情地说:“你的安全对我来说最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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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年的新年,史塔西内部举办了个简单的年度总结大会就草草了事,卡尔斯霍斯特毫无新年氛围,晚上我们在白色宅邸简单用餐,这回尤利安居然邀请了米尔克和米夏。

    米尔克虽有局促,但依然可以应对自如,和尤利安索尼娅畅聊局势,而我和米夏则喝得醉醺醺的两个人抱在一起在院子里晃荡,我还拉着他走到院子尽头,指着一块荒草地骄傲地说,这里面原先有个地下监狱,我他妈的在里面前前后后关了十一个月!

    米夏竖起大拇指,说我好厉害,不愧是大名鼎鼎的莱茵·穆勒,东柏林有名的地痞流氓,蹲大牢都和别人蹲的不一样,直接蹲到将军家里来。我俩傻笑地在院子里跑来跑去,打来打去,最后被零下好几度的气温冻得直打颤才悻悻而归。

    安索洛夫为我们热了云莓酒,那香甜的味道我喝了一口就哭了出来。

    米夏说我脑子坏了,喝酒都能喝哭的。可我的回忆只飘向了某个山村的某个晚上,我和某个人围着炉子吃晚餐,啃着猪蹄喝云莓酒的场景。

    那可是我第一次喝云莓酒啊!

    我又笑又哭,最后尤利安和米尔克被惊动,他们倒是没说什么,就是索尼娅连拖带拽把我摁在了桌边,给我灌了一杯苏打水。

    “再这么宠着他,他永远是个小孩子!”酒过三巡的索尼娅彪悍本性毕露,就差给我一巴掌。

    我吓得往米夏怀里缩,米夏抱着我腆着张好脸说:“漂亮的、美丽的少校小姐,就原谅我的小莱茵吧,他是个可怜的孩子,呜呜,我的小莱茵是个可怜的孩子......”

    米夏说着说着也哭了起来:“要知道,十一年了,十一年......我们隔了十一年才再次一起度过新年......”

    我被这话给刺激到了,和米夏抱头大哭。索尼娅红着脸看我们,随后哽咽几分,眼泪一下就涌了出来。

    她突然轻声啜泣,转身就冲进尤利安的怀里,肩膀剧烈起伏着,尤利安抬手轻抚她的背,不住宽慰她,目光却哀伤地落在我们身上。

    米尔克含笑沉默地注视我和米夏,竟也红了眼睛。

    你说我们为什么要把这个新年过得这么伤感呢?是在为过去而感怀,还是在为不确定的将来而悲伤?一个又一个新年过去,我们数着日子成长,然后变老,似乎一切都变了,又似乎一切都没变。

    在我们感伤之际,让我恨得牙痒痒的是,史塔西在军情六处的线人传来情报,该死的英国佬在新年期间天天放《国际歌》来狂欢,尤其是新年夜那晚,一群英国人在《国际歌》下觥筹交错,举杯庆祝。

    我恨不得抄起波波沙给那群英国佬来个痛快。

    晚宴结束后,我晕乎乎地被某位将军抱上楼去。不甚清醒的意识中,听见他在耳畔一遍又一遍地低吟。

    “该怎么弥补你才好呢.....”

    颤抖的声音,懊悔,心疼,悲伤,无奈,无助......融化在一道道亲吻里,我难耐地将他拥进怀里。

    不要任何弥补,只要你的爱。

    只要,你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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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年肯尼迪开始施行一系列对外政策,犹记得这位年轻总统的就职演说布局合理、逻辑分明,全篇没有直接分析国际形势,更没有提到一个国家的名字或具体事例,一切是那么委婉而模糊。然而那些只言片语却达到了阐明政治立场、鼓动群众的目的,总之,他的上台意味着美苏的对抗即将进入下一个阶段。

    这段时间,尤利安不断穿梭在驻德苏军各个分部间,不知疲倦地应对来自四面八方的军报与情报,有时候我都不得不佩服他的工作状态。

    苏联一方明显开始紧张起来,西德的波恩政府也总是担心新上台的肯尼迪政府会将他们作为牺牲品来换取两方的和解,竟要求美国送他们原子弹,这肯尼迪要是答应了,第三次世界大战怕是又要从德国开始了。

    而克格勃情报中的“加剧东德震荡的暴乱”也初见端倪,东柏林街头突然出现了好多紧张兮兮的面孔,人是东柏林的人,干的却是西方的事儿。此事克格勃也一直在关注,双方协商之下制定出一个大致的计划。

    等他们散乱的行动开始后一锅端,将西方丑恶的行径彻底揭露,所以我们按兵不动,看他们要玩出个什么名堂来。

    本以为时间不会很久,4月中旬猪湾事件突然爆发,中情局老大艾伦·杜勒斯为了扼杀古巴这个大麻烦,唆使近千名流亡者入侵古巴猪湾,可没想到反而引火烧身,派出部队三天内被全歼,让美国吃了个大亏,居然签署了历史以来第一个战争赔款。肯尼迪一时半会儿难以咽下这苦果,但上任刚三个月的他却无法对这位元老级人物当面说什么,但私下已经有所动作,中情局这下可要重新洗牌了。

    据我的线人提供的情报,理查德已经在4月底就飞往华盛顿,柏林这边的行动自然有所搁置。我无奈地在史塔西大楼上喝了一杯又一杯咖啡,望着勃兰登堡门的方向,心里怅然得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心里那种空落落的感觉总是挥之不去,仿佛前方有什么正在等着我,不安与惶惑让我忐忑到不行,细究起来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这段日子尤利安更加沉默,似乎他也在准备应对什么。某天晚上他突然跟我说,一定要注意人身安全,因为现在到了非常关键的时刻。

    他那副严肃的模样把我吓到了,我问他:“什么时刻?”

    “危机爆发的高潮时刻。”

    “那么,”我有些忧心忡忡,“柏林危机的最终走向会是什么?”

    “谁也说不准。”他垂下眼睫:“只要西柏林那边还有西方联盟的军队,难民仍在不断流向西德,那么即使现今的危机结束,也会有下一次。”

    “等肯尼迪政府从古巴的事件当中缓过神来,柏林问题将成为世界的重中之重,艾伦·杜勒斯权力已经快被架空,理查德将会掌控更大的资源,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他会在他深爱的柏林开展他想要的‘运动’,如今,已经没有反对声音了。”

    我睁大了眼睛:“这就是说,震荡快要开始了?”

    “是。”他搂住我的腰,紧贴着我:“要你退出不现实,还会被人拿捏把柄,但你一定要会审时度势,不要冲到最前面,千万不要受伤,我会心疼的。”

    “嗯。”我将头埋在他的颈窝里,无力感深深袭来,但总觉得只要有这个人在身边,就又充满了勇气。

    关键时刻,关键时刻……

    他小心翼翼地隐瞒下了自己所承受的一切,只为了我能够稍微轻松地活在这世上。然而没过多久我就会知道所谓的“关键时刻”不仅是对这个世界,更是对我们。

    因为我们活在这个世界,我们活在这个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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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年的6月,气温比以往都要闷热,连绵不绝的热浪让我心里焦躁得不行,毫无闲心在史塔西总部大楼惬意地吹空调,连续三杯黑咖啡下肚后,我烦躁地在办公室里踱步,最近那种不安的感觉越来越浓厚,就像团积雨云一般纡结在我心口,悄然酝酿着一场狂风暴雨。

    一定会发生什么的,可我总是猜不准。近几次已经参与了好几次镇压行动,果然理查德玩策反有一套,这回竟将触手伸向了平民。有时候网撒下去一捞就是一家人,连小孩都没放过的。最近史塔西监狱都快要爆满了。

    可那都是平民,如今难民潮已经给共产主义招了黑,现在又在这事上引来国际的非议。太难做了,抓他们吧,心里过意不去,不抓吧,又的确犯了法。

    当个警察太难了……太难了……

    该死的美国佬,该死的理查德,我在心里面把他们骂了一千遍。可该做的事儿还要做,据说今天会来个大的。我们和一支克格勃小分队已经监控了一个月有余,今天他们将在柏林大教堂那边掀起一阵游行。

    按照我们线人提供的情报,此次游行策划者可是几个中情局的地下暗线,暗到什么程度呢?暗到在东柏林潜伏了差不多快十年,十年我都没有察觉到他们,当他们再这次冒出头时和我合作的克格勃上尉尼古拉只是哂笑一声,说史塔西的业务能力照这么发展下去,还不如就地解散。

    我叹了口气,像只狗一样疲惫。此次行动虽是两方合作,但由尼古拉上尉为总指挥,无论他怎么揶揄我,嘲讽我,我也只能老实应下。

    在办公室里踱步已久,下午三点十分,烈日依旧炎炎,杜恩敲响了我的办公室门。

    “头儿,那边应该有动作了。”杜恩已经开始穿戴装备,我点点头,说:“尼古拉上尉那边已经做好准备了吗?”

    “嗯。”

    “好,召集队伍出发吧。”

    我从史塔西大楼出发,和杜恩乘坐同一辆车前往柏林大教堂,远远地就看到黑压压的一群人,不断挥舞着拳头,喊着口号。

    这看起来就像是普通的游行示威,但不难发现,里面大多都是年轻力壮的年轻人,甚至还有一些小孩。若仔细观察的话,那些年轻人有的甚至配备了简陋的武器。

    看来他们是想来场硬的,但出于保护孩子,我们又不能做大的动作。

    下午四点,警车将人群包围,我拿着望远镜仔细找寻隐匿在人群中的领导者和策划者,这还是好听的称呼,他们在我们的定义中可是“煽动者”。

    “头儿,这次我感觉不简单。”杜恩拧着眉头说:“有些孩子似乎是被胁迫的,或者,他们根本就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

    “嗯。”我点点头,目光扫过几张青涩懵懂的面孔,八九岁的模样,怯生生的又带着股兴奋,显然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以为只是热闹的聚会。

    “要不是被父母带来的,或者兄弟诓来的。有孩子在我们无法开枪,就是放空枪也会遭受谴责。”

    “他们要的就是这个,所以难民逃离东德也有了更加正当的理由。”我放下望远镜,“走吧,看尼古拉上尉有什么安排。”

    我带领杜恩走到包围圈的另一头,尼古拉上尉正靠在一辆军车上,拿着望远镜观察教堂下的人群。他身量高大,典型的俄国人面孔,鹰钩鼻,嘴角下垂,看起来十分严肃。

    他淡淡瞥了我一眼。

    ”穆勒副处长,看见没,有些人抄着家伙呢。”他嘲讽地哼了哼,掏出一方白手帕揩拭了下脑门上的汗。

    “您的计划是什么?”我问。

    他又哼哼两声,轻蔑和讥讽的态度不知道在指向谁。

    “当然是一网打尽了,怎么?史塔西监狱不够了?”

    我一愣,说:“不是说只要把煽动者找出来遣散人群就好了吗?”

    他又瞥了我一眼,似乎在嘲弄:“看来穆勒副处长很有计划,那您跟我说说,您就凭这么看,能看出来谁是煽动者吗?您有那个眼力,我可没有。”

    我紧抿唇,随即沉声道:“可那里面有孩子。”

    “孩子?”他噗的一声笑了出来:“来到这里就不能算作单纯的孩子啦!要知道当初卫国战争时,好多德国的孩子都上了战场,利用他们的纯真无害的外表把我们红军骗得团团转。”

    他的目光带有重量落在我身上,笑得饶有意味:“当然,也有的孩子挺懂事儿的……”

    我听出了他这话中有话,看来这人还没走出他的民族情绪。

    “好了尼古拉上尉,告诉我该怎么做,人群开始躁动了。”

    “您带着队伍另一边儿包抄就好啦!这边儿我负责,总之,都要坐上囚车,所有的人。”他冲我狡狯地眨眼,我没理他,转身就走。

    杜恩忧心忡忡地问:“头儿,那些孩子真要带回去吗?”

    我看了他一眼:“当然不!他不把德国人当人,我们自己的同胞自己救。吩咐第二小分队,叫他们专门从人群里把那些孩子揪出来,就地遣散,不走的话狠狠给上几脚,叫他们招呼点听话!”

    “收到,头儿!”

    杜恩如飞而去,我招来第一小分队,带领他们从人群的另一边绕到教堂的后方。此时人群已经开始有情绪,挥舞着手嘴里骂骂咧咧的,下午四点半左右,终于,他们开始行动了。

    先是几个年轻人爬上广场提前准备好的架子,开始大肆痛骂乌布利希政府,嚷嚷着什么要“自由”“统一”“苏联人滚出德国……”

    下午六点左右,夜幕逐渐降临,广场上的路灯亮起。集会者在夜色的掩盖下开始熙攘,人群变得暴躁起来。

    就跟

    年的那次一样,只不过那次人数众多,大多都是工人,而这一次明显是有计划有组织有阴谋的。我按下队伍收拢包围圈,希望在这批人闹起来之前就挫掉他们的锐气,可不知道突然哪里传来了一声枪响,顿时人群就开始慌乱起来。

    尖叫声响彻一团,人群还是对警察进行攻击,大骂警察开始攻击群众,然而我手下的人根本不可能开枪。孩子们夹在中间开始慌乱,尖锐的哭声并没有得到关注,我只看见尼古拉手下的部队抄起枪打一个算一个,晕掉了就直接往囚车上拖,不管是成年人还是小孩。我迅速招呼史塔西队伍上去进行维稳,然而克格勃们出格的行为算是彻底点燃了人群的怒火,顿时各种枪声开始爆发。

    这可不是简单的放空枪,硝烟味道刺激到人类本能的恐惧心理,很快暴动就变成无差别攻击,一些尚未来得及被第二小队从人群中拉出来的孩子被裹挟在混乱中,被吓得六神无主,乱了方寸,不久后就有人挂彩受伤,眼见踩踏事故就要发生。我手下的人员也不得不采取强硬态度,烟雾弹和水枪也开始使用。

    本来我这种级别的警官已经不再亲自下场,可看到一个八九岁的女孩儿被推倒在地时,我再也忍不住掏出警棍冲了进去。

    我对抓捕没兴趣,只是那些孩子叫我根本做不到视而不见。我只能冲进去咬牙承受那些不管是针对性还是误伤到我的暴力行为,把那些吓傻了的女孩儿往后拉。她已然受伤,蓝色的连衣裙上挂着几道鲜红的血迹,胳膊上给划了长长的一道口子,哭得声嘶力竭。

    可我没时间安慰她,把她送到教堂后方后叫她离这里越远越好,转身再次冲进人群中想把剩下的孩子拉出来。

    我冲向人群时,烟雾在灯光下变成弥漫成橙色,交织在夜色里,泛着淡淡的紫,是很美妙的颜色,就像梦幻的花园。但与这美丽的夜空不同的是,地面上尖叫声枪声哭泣声此起彼伏,尖锐如利刃般疯狂撕裂着一切。

    我感到了巨大的不真实,有那么一瞬间,我脑海里居然出现了菲利普对我说的话。

    他说我没有忘记自己的善良,没有在阴谋里迷失自己。

    我突然感到眩晕,这眩晕来自心上的一股奇异的兴奋。不甚清晰的视野里孩子们在尖叫,在痛苦,在求救,我知道他们需要我,我要冲向他们!

    对!去救他们!

    陶醉在莫名其妙的使命感里,我一次次冲向人群,拨开闹事者,找寻地上孩子们的身影,抱住他们往回跑,一次又一次,全然忘记了尤利安无数次在我耳边所叮嘱一定要保护好自己的安全。于是当那一闷棍砸在我脑后时,所有的冲动倏然退去,只剩下尤利安大声呼唤我的声音。

    我应该倒下的,砸在地上,被人踩踏。

    可是没有,反而我被抱住了。是什么人从后面环住了我,又是什么人用一块布捂住了我的嘴,淡淡的香味涌进鼻腔,仅存的意识开始消退,在水光交织的烟雾中,我逐渐失去知觉,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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