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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7章

    他现在心还是慌的,手也抖得厉害,根本想不到好的借口来自圆其说。

    他想,不如先冷静一下,反正儿子再过几个小时就下班了,很快会发现自己失踪,到时候自然会找过来,自己用这几个小时把思路理清楚了,和他面谈,效果可能比隔着电话更好。

    思及此,朱守成答道:“暂时……没有。”

    对面的警察毫不掩饰地冷笑一声,刷刷刷签下一张单子,把他交给了另一个警察。

    对于这等恶劣态度,朱守成敢怒不敢言,只好暗暗记住了他的警号,准备出去后就立即投诉他。

    他先是被带入了一个临时拘留室里,四四方方的水泥小房间,一面是铁栅栏,其他三面墙的水泥都未抹匀,毛毛刺刺的。除了一个铁质马桶,一个不断渗水的盥手池,一张标准尺寸的铁床之外,一无所有。

    今天是阴天,即使是正午,秋深的风也仍吹得朱守成脊背生寒,裹了那带着消毒水味的被子,看着外面一个打瞌睡的胖女警,他心中浮出层层的不安和惶恐,多次强逼自己冷静下来思考也没有用。

    冰冷的手铐还铐在他手腕上,时时刻刻地提醒着他它的存在。

    对于朱守成来说,这真是莫大的侮辱了。

    手铐让他根本无法思考,朱守成蜷身缩在床上,甚至忍不住冒出想要砸毁它的暴躁念头,心里的委屈股股上涌,把好不容易完整起来的思路一次次冲得七零八落。

    很快,有人来了,指着他用美国方言叽里咕噜说了一串话,听意思好像是要带他去什么“jail”。

    按朱守成的英语水平,只能将它翻译成“监狱”,并不很能区分这个单词与“prison”的区别。

    他听说过美国警察六亲不认的枪法,晓得不能太过触怒他们,只好跟着走了,擎等着儿子发现不对后,来接他回去。

    但朱守成越走越觉得不对劲儿。

    他被领到专门的地方,拿了囚衣,拿了毛巾,还取了配套的鞋子。

    ……这怎么看起来是要他在这里长住的意思?!

    端着脸盆、被推入囚禁了六个人的集体牢房时,朱守成被从狭窄地方里瞬间投来的数道阴恻恻的视线看得汗毛倒竖。

    他故作镇静地迈了进来,缩在唯一的一张空床铺里,打着腹稿,打算为电脑里那些东西的存在找一个由头,丝毫不觉狱警对他鄙夷中带了那么一点同情的诡异态度。

    门还没关上时,一个矮个子少年披着囚衣拖着拖鞋来到门口,用墨西哥语问了狱警几句话,紧跟着,回头望向朱守成的眼神也变了。

    铁门轰隆隆地关上了。

    朱守成觉得小室内气氛怪异,墨西哥少年手脚并用地上了其中一间铺,对上铺裹在被子里的人悄声耳语了几句。

    朱守成假意装作没看到,不想惹是生非,谁想他刚刚坐定不久,一片高大的阴云就悄无声息地落至他身侧。

    朱守成抬起头来时,着实惊了一跳。

    朱守成已经算高的了,可那马脸的白人男子不知道是吃了什么,要比他硬生生高出了半头来。

    他浑身都是肤浅的痞气,看起来对被关起来一事毫不紧张,显然是个常年故意犯点小事儿,好跑到监狱里来蹭吃蹭喝的流浪汉:“先生,你是因为什么被关进来的?”

    朱守成言简意赅:“一个误会。”

    流浪汉却是个缠人的,被朱守成拒绝,仍是没皮没脸地凑过来:“说说看嘛,不然多无聊。”

    朱守成有些嫌恶他口腔里的味道,敷衍道:“没什么好说的,他们搜查我的家,发现了一些违禁品……我不是故意的。”

    流浪汉做了个烫吸的动作,示意他:“啊?”

    朱守成急于想要摆脱他:“不是吸毒,是……电脑。”

    流浪汉恍然大悟:“哦,我猜一下,你进入了不该进入的网站。”

    说话间,刚才伏在床上、听墨西哥少年说话的人翻身坐了起来,同样是墨西哥长相,下巴上胡髭生得乱七八糟宛如杂草,看起来也是个资深流氓。

    他揉揉眼角的眼屎,又把搓下来的秽物放在指尖捏碎:“伙计们,来乐子了。一个恋童癖。”

    朱守成一颗心注了铅似的,猛地往下一坠,扯得他腔子生疼:“我……我不是!”

    他瞧出情势不对了,自然不指望再拿“爱情”那套词出来说服他们。

    他硬起脖子,极力解释:“我不是,你们误会了。”

    墨西哥少年用蹩脚的英语道:“我们打听过了,你电脑里存了好多亚洲小孩子没穿衣服的照片,找不到来源,非常有可能是你自己拍的,而且,你以前还是个老师。”

    朱守成的冷汗刷的一下就下来了。

    这些人果然是监狱常客,竟然和那个狱警熟悉!

    刚才,这少年是在向狱警打探情况……

    胡须男懒洋洋伸了个腰,侧身躺着:“好好招待他。谁表现得好,出去后我给谁奖励。”

    还没等朱守成反应过来这监牢里的老大是谁,他旁边的马脸白人就陡然翻了脸,抓起他的头发,碰的一声撞上了墙。

    朱守成的脑袋被撞得嗡然一声,眼前星花乱舞,不多时就感到了自己发间淌下的热流。

    他以为这只是自己运气不好,遇到了不讲理的王八蛋,挨两下子狠的也就算了。

    但是,当他双股一凉,发现自己的裤子被人扯下来时,朱守成总算陷入了崩溃的境地,以至于忘了这是哪里,用中文嘶声大叫:“你们要干什么?!你们这是违法的!!”

    在场几人面面相觑。

    他们是听不懂的。

    在他们看来,这老头就是个老变态,不知道是日本人还是韩国人,反正亚洲人长得都是一个模样。

    他们只知道,在他们的认知里,监狱里的恋童癖是所有犯人中的最底层,是垃圾,也是可以随便修理着玩儿的。

    眼看着墨西哥少年操起了角落里的一根拖把杆,朱守成肝胆俱裂,不知是哪里来的力量,竟然硬是挣脱了马脸的禁锢,扑在了门上,拼命凿门,声嘶力竭:“来人啊!警察呢!你们管不管?你们——啊!!”

    他被人揪了回去,狠狠按倒在了床上,一张脸被床栏挤得变了形状。

    不远处的两名狱警隐约听到了牢房里传出的朱守成惨痛如杀猪的嚎叫声。

    他们对视一眼,一脸的习以为常。

    “他们又在调理新人了。”

    “随他们去吧。”

    两人各自无所谓地耸耸肩,又继续忙着登记了。

    ……

    另一头。

    朱守成的儿子儿媳回家时,发现父亲不在家,也没上心,还以为他又出去溜达了,直到儿子发现朱守成的手机落在了家里,才着了慌。

    这人生地不熟的,他万一跑丢了怎么办?

    朱守成的儿子联系了当地警察,结果却反被人通知了父亲的事情。

    刚听到朱守成的逮捕理由时,朱守成的儿子以为这是个滑稽的玩笑。

    可当对方无视了他们的质疑,冷冰冰地询问他们是否需要保释朱守成时,夫妻两个全呆住了。

    撂下电话后,跌坐在沙发上、花了整整三分钟,朱守成的儿子还是无法消化这个事实,但他在发呆过后,还是马上采取了自认为最正确的做法。

    他挽起自己的西服:“我去一趟警局,把我爸保释出来。”

    然而,平常对父亲百般夸奖的妻子阿梅却是一反常态:“你先等等,我们好好谈一下这件事。”

    儿子急道:“回来再谈!”

    阿梅扯住他:“你给我坐下!脑子清醒一点!你爸现在……不能急着往外捞!”

    朱守成的儿子快疯了,吼道:“他可是我爸!我怎么能让他在牢里受罪?”

    阿梅也是如此,吼了回去:“我知道那是你爸!可你呢!事业不要了?你刚到美国,事业刚刚起步,要是被人知道你有这么个恋童癖的老爸,你还花巨额保释金保释他,替他打官司,你的事业要不要了?”

    儿子辩白:“我爸不是……他不可能啊,他就是个老好人,这一定是有什么误会——”

    阿梅:“你别傻了!人家说了,你爸先是登录了儿童色情网站,下载图片,在警察那里留了案底,又窥伺隔壁家的小孩,人家才到家里来的。结果在他电脑里,发现了他的什么‘教案’,还发现了赤身裸体的孩子照片……那电脑是你爸从中国带过来的,宝贝似的,我还以为里面有什么重要的东西,没想到——”

    儿子坚持:“我爸真不是那样的人!!他一个人把我养大,他太不容易了……”

    “你早早就出来打工干活了,你知道他什么!你真的了解他吗?”阿梅心有余悸,“你爸以前他还说,要来美国给我带孩子,我现在想想就后脊梁冒冷汗……你先冷静下来行不行,我们商量一下,看看这件事有没有更合适的处理方法……”

    可不论妻子怎样劝阻,儿子还是连夜赶到了收押朱守成的地方,想要缴纳保释金,把老父放出来。

    而在听到保释金的金额时,儿子和阿梅都愣在了原地。

    ……十五万美金。

    这压根就是罪行太严重、没打算让家人保释的意思!

    听到这个数字时,阿梅微微松了一口气。

    他们刚到美国,在全款买了这栋房子后,能即时调用的账户存款就不到十万美金了,是绝付不起这么高昂的保释金的。

    不过,叫她万万没想到的是,儿子听了这个金额,居然拿起手机就要管同事借钱。

    阿梅一把压下他的手机:“你有病啊!?”

    儿子泪花都涌出来了,商业精英的模样一扫而空,抓扯着头发:“我爸一手把我拉扯大,我不能让他在牢里受罪!”

    阿梅仍然握着他的手,不肯放开。

    儿子竭力试图说服她:“只要爸好好地出来,好好地上庭,把事情解决了,这钱是能回来的!你要是不同意借钱,我们就把房子暂时抵出去……”

    阿梅闻言,简直是气急败坏,挥起包狠狠摔砸在丈夫的脸上,菱形的拉链把丈夫的脸剌出了一道血口,负气离去。

    站在夜色里好好吹了一阵冷风,阿梅渐渐冷静下来,从包里摸出手机,打给了她在国内最好的闺蜜。

    “姐,是我。”阿梅扭头看向亮着灯的警局,“你忙吗?有件事可能要麻烦你一下。我公公前段时间到美国来了,以前他总是说要多干几年,现在突然说学校要他退居二线……我觉得有点奇怪,你如果方便的话,能不能帮我打听一下,他在国内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儿了?”

    第264章

    完美新世界(二十八)

    朱守成的儿子来不及管脸上的伤口,一连打了好几个电话,

    试图向朋友们借钱。

    可惜新同事跟他不很熟悉,

    在他支支吾吾说不出理由时,

    自然不肯借出大额的钱,

    客客气气地拒绝了;国内的朋友和客户都知道他去了美国,一听到他借钱,

    心知是有去无回,个个打着哈哈说手头紧。

    他打了一个小时电话,也只从高中好友那里借到了三万块人民币。

    儿子捏着手机,

    两眼一抹黑。

    好在,

    至少探视还是允许的。

    可当儿子亲眼看到老父的惨状时,

    差点给吓得魂飞魄散。

    只是短短几个小时不见,

    朱守成整个人就颓丧了下去,

    眼里的精气神流失了大半,

    两腿直发抖,好端端一条裤子,被黄褐色的秽物染脏了大半条。

    一瞧到儿子,朱守成眼珠凝滞了几秒,

    才缓缓亮起,宛如看见了救命稻草,飞扑向前,跌撞着伏倒在玻璃前,

    声声凄厉:“儿子,

    阿宁!救我,

    带我出去!”

    朱宁被老父唬得脸色发白:“爸!!你这是怎么了?!”

    他愤怒地转向狱警:“你们这是虐待!是赤裸裸的人身伤害!我要控告你们!”

    狱警的回答却是一派的漫不经心:“这是犯人之间的内部冲突,我们有制止过。”

    朱守成痛哭流涕,双拳一下下砸着桌面:“我在这里一秒钟都待不下去了!那群人完全是疯子!是变态!”

    朱宁吞咽着口水,不敢细想在自己尊敬的父亲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只得一迭声询问:“爸,你身体有没有什么不舒服?”

    “你来了就好了……你来了就好。”朱守成神经质地打断了他的话,哪里还顾得上维持往日的风度,眼底闪出异常激动的、满溢着希望的火苗,急迫道,“快,快带我出去!”

    朱宁哑然。

    “爸,你冷静点……”朱宁憋了半天,也只能憋出这一句毫无意义的安慰,“可能,还得等一等……”

    朱守成身子往前一倾,扯动后头的伤处,顿时疼得心火上升,语气也不似往日温和了:“不是说能保释吗?!”

    朱宁为难道:“可我手头的钱……”

    朱守成急得变了调:“借呀!!快借呀!!”

    朱宁见父亲已经痛苦到这等地步,立即心疼了:“爸,我再想想办法行吗,您别急——”

    朱守成怎么能不急?

    美国这边的监狱里,都是土匪,流氓,强盗!警匪一窝,沆瀣一气!

    他又禁不住恨起了个那个远在异国的少年。

    ……如果不是因为池小池,不是因为那几个怪异的梦,不是和他相关的那段录音,他怎么会被迫来到美国,怎么会倒霉到被关到这种魔窟里来?!

    朱守成沙哑着嗓子,指甲沙沙地抠着玻璃,脸色灰败:“快去借!要是再晚一天,你就只能领到我的尸体了……”

    听到老父近乎绝望的求救,朱宁惊恐不已,只好一面安抚老父,一面连夜向本州一间著名的华人律师所求助。

    因为朱宁本人没有这样的下流性癖,来到美国后,对这方面的法律只是粗粗扫过一眼,并没怎么上心,以为问题虽然不小,但至少是能解决的。

    然而,律师一个个抛来的问题,一点点打消了朱宁的侥幸心理。

    律师问:“视频是从哪儿来的?是他从网上下载的吗?”

    朱守成的电脑被警察扣留充作证物,因此朱宁也只能摇头:“我没亲眼看见过,听说他只下了几张图片……”

    律师说:“几张是多少张?”

    朱宁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在朱宁提前支付了大笔薪酬后,律师提着公文包去了一趟警局。

    朱宁跟着律师,在大厅等候,等他与警长谈话完毕后,便马上起身询问:“怎么样?怎么样?”

    律师的脸色凝重得能滴出水来:“跟我出来。”

    上了车后,律师直接道:“很难办。”

    朱宁心脏一坠:“怎么说?”

    律师说:“他持有11张从网络下载的、与儿童色情相关的照片。”

    一听这数目,朱宁微微松了口气,替父亲申辩:“我爸应该只是不懂而已,他跟我说,他是看到了弹窗,才点进去的。这不能怪他……”

    “但这同样是违法的。”

    一晚上积攒的压力,让朱宁在听到这句话后陡然爆发出来:“这是什么法律?难道不允许别人有好奇心吗?凭什么要抓看客,不抓那些真正制造视频和图片的人?!再说,看个图片又能有什么严重的危害?网上有那么多爱看猎奇恐怖片的,难不成个个都是杀人犯?”

    尽管极力保持专业的态度,然而律师神情间仍多了一丝难以掩饰的厌恶:“但他还持有170余张来源不明的儿童色情照片,以及21个来源不明的相关短视频。朱先生,这您要怎么为他解释呢?”

    朱宁嘴巴微张,愕然当场,未出口的话统统堵在了喉咙里,噎得他喉结直滚。

    “……来源……不明?”

    “是。”律师也意识到自己接到了怎样一个烫手山芋,烦躁地正了正领结,“连朱守成本人也没能就那些视频的来源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他说是在国内的网站下载的,但在问及是哪个网站时,他根本说不出来。那些视频不像是翻录的,且从历史记录里找不到任何下载的痕迹。……此外,你的父亲是不是教师?”

    某种可怕的猜想逐渐发酵成一潭发酵的黑水,将朱宁整个浸入其中。

    朱宁干巴巴地“啊”了一声。

    律师说:“这就没错了。他的电脑里存有每一届学生的毕业合照。有十几个孩子的脸,都能和视频、图片上的孩子对上号。”

    朱宁脑海里发出了清晰的物体垮塌声,仿若无声,却震耳欲聋。

    律师摆出冷冰冰的法律条文:“本州的法律对于恋童者的判罚很重,哪怕单纯是下载、传播、持有涉及真实儿童的淫秽物品,就能处以5年以上、20年以下的监禁刑罚。更何况是他极有可能已经对儿童做出了伤害、猥亵的行为……”

    “这只是可能……”偶像崩塌的感觉让朱宁只觉世界颠倒,但他存有的一丝本能,还是叫他禁不住为父亲辩解,“而且,我父亲不是美国公民,如果能够引渡回国的话……”

    “但是他已经有触犯法律的行为了。根据举报,他对您家邻居的孩子有异常的窥探行为,而且还下载了不恰当图片,这是不争的事实。现在,美国警察有理由怀疑,他是个行径恶劣、对社会有重大危害的恋童惯犯,当然要提高保释金,尽可能地把他控制起来。至于引渡、遣返,很抱歉,朱先生,您要知道,朱守成现在是在美国境内触犯了美国法律,决不是一句‘引渡’就能轻轻松松解决的事情。”

    朱宁仍抱着一丝希望:“那,如果我想保释他,有什么贷款机构可以推荐吗?”

    “当然。美国有专业的保释金贷款业务。如果您有需求,我可以推荐给您。”律师叹了一声,“但是,我建议您还是谨慎投入。美国抓恋童,就像中国抓吸毒,希望您能理解这件事的严重性。”

    朱宁颓然倒在了汽车座椅上,目光呆滞。

    他一夜未眠,在贷款公司门口一直守到上班,好容易等来了工作人员,把车子抵押了,换来了五万美元的抵押款。

    但当他赶去警局办理保释业务时,却被通知,他与妻子共同储蓄卡内的全部余额,在半小时前均被申请冻结,连他刚存入的五万美元也不例外。

    朱宁想也知道是谁干的。

    他打电话给妻子,妻子接了,却只说让他尽快回家,有事要跟他谈。

    朱宁简直是身心俱疲,驱车赶回家里后,见到同样容颜憔悴的妻子,张了张口,连吵架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轻声说:“阿梅,别闹了,把钱给我,我们把爸接出来,之后我们再商量该怎么办,好吗?”

    妻子阿梅窝在沙发里,眼皮低垂,置若罔闻。

    朱宁继续劝说:“我知道,我爸这回犯了错了,可平心而论,如果你爸犯了事,你能不捞他吗?你能眼看着他在牢里受罪吗?”

    “别把你爸跟我爸相提并论。”阿梅发出一声冷笑,抬起浮肿的眼,“你知道,你爸在中国干了什么好事情吗?”

    ……

    国内,小城中。

    朱守成的事情,以不可思议的速度翻了篇。

    罪魁祸首逃到了国外去,在很多人看来,这虽然等同于心虚认罪,可是山高皇帝远,任谁也管不着他了。

    有不少人酸溜溜地说,还是有个出息的儿子好,杀了人都能躲到国外逍遥快活去。这老朱头可真是祖坟头上冒青烟。

    也只有池小池和娄影知道,他家祖坟何止是冒青烟,简直是着火了。

    池小池时刻关注着美国那边的动向。

    朱守成进去第一天,就受到了那些罪犯的“精心招待”。

    这些罪犯并不是所谓的正义感爆棚,只是“恋童癖”本就是个极龌龊的罪名,是个极好的、“人人得而诛之”的发泄渠道,能够发泄他们过剩的精力。

    虽然在他的恳求下,狱警为他更换了牢房,但朱守成很快就发现,无论换到哪里,都会“享受”到同样的待遇。

    迄今为止,朱守成已经入狱了整整一周,并没像他所说的那样死掉,可说句“生不如死”,倒是不差。

    到他进监狱的第三天夜晚,他已经不会走路了,只能靠吃流食过活。

    他的儿子朱宁也从早先的积极奔走,到了如今的沉默无语,每天安安静静地上班,生怕这件事被同事知道,大做文章,不过,据说他的上司已经知道了这件事,HR正在对朱宁进行重新评估,似乎并不打算再让朱宁在公司里供职。

    其实,在朱守成入狱的第一天起,在尝过拖把杆的滋味后,池小池眼前的悔意值条就是一骑绝尘,策马奔腾。

    按理说,这是最后一个世界,池小池也已把卡池里的各种功能卡全部集齐,早就可以离开了。

    然而,池小池并没有说离开的事情。

    既然他想多留些时日,娄影也没有提要离开。

    他能理解这个世界对于池小池的巨大诱惑。

    对池小池来说,他拥有了之前从未拥有过的人生。

    那是和他一模一样、而池小池本人却从未有资格拥有过的人生。

    没有朱守成,没有心理阴影,不需要复仇,不会因为噩梦,在夜半突然惊醒。

    他有了新的朋友圈,成绩在回升,老师对他越来越重视……

    更何况,这个人也叫池小池,和他有着同样的姓名、外表、性格与记忆。

    娄影有着十足的信心,知道池小池不会霸占另一个人的人生,但稍稍的沉溺,完全可以谅解。

    等待任务完成期间,娄影回了一趟主神空间。

    在他回来后,池小池问他:“089还有几次任务?”

    这个问题,池小池最近问的频率很高,他每回去一次,池小池都会问一遍。

    娄影心里总记挂着冬飞鸿的那回事,笑道:“你很关心他?”

    池小池剥着葡萄,答:“说不定回去交任务时,最后还能见一面呢。”

    “那可能来不及了。”娄影摸摸他的头,“知道你要问,我昨天特意问过他,还有12次,也就……这一两天了吧。”

    第265章

    完美新世界(二十九)

    池小池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旋即,他把收拾好的书包甩上肩膀。

    他对同桌说:“明天我不来学校了。”

    同桌今晚打算留堂,

    把作业写完再回家。他一边对照黑板上课代表留的各科作业,

    在练习册上勾勾画画,一边斜眼看池小池:“嚯,

    口气不小。终于发现你当模特卖脸比读书有前途多了?”

    池小池下了位,笑道:“别说,是挺有前途的。”

    漫漫长途,

    孤身一人罢了。

    同桌隐隐觉得不大对:“你说真的?真不来了啊?”

    池小池:“身体有点不舒服,

    请假一天。”

    同桌从桌肚里抄出一样东西,朝池小池丢了过来:“操,

    吓死爹了。”

    也不怪同桌误会。今天上午,隔壁班有个女孩子因为家境问题宣布退学,

    他们还就此事讨论了好一阵。

    池小池接住了同桌丢来的东西,

    是一大包虾条。

    同桌说:“放假前吃了你的。今天去小卖部的时候看见了,顺手买一包,

    还你。有借有还,再借不难。”

    池小池骚气地对他眨了眨眼:“谢了。”

    同桌抄起了铅笔盒,

    作势要砸他,

    池小池也作势要躲,

    却险些踢翻一旁值日生的水桶。

    尽管所有溅出的水基本都落在了池小池的裤脚和鞋子上,负责值日的女孩子的叫声仍是绕梁不绝:“……池小池你干嘛!”

    同桌捏着嗓子学女孩子叫:“池小池你干嘛!”

    他这一闹腾,成功替池小池分散了火力,

    女生飞奔过去掐他了。

    池小池趁机抽身,

    在教室门口站住,

    回身招呼道:“后天见!”

    同桌正处在水深火热中,无暇分神,只在百忙中冲他伸出手来,不知道是求援,还是示意再见。

    池小池倒退着离开教室。

    他知道,后天,来的人就不是他了。

    他独身一个穿过放学的人潮。

    班主任正穿着白T,歪在栏杆上,跟物理老师商量晚上去教师食堂,还是去门口的兰州拉面,一看到有学生来,他一秒严肃起来,拍拍沾了粉笔灰的裤子,轻咳一声。

    池小池客客气气地打招呼:“老师好。”

    班主任:“好好背书包。这样流里流气的。”

    池小池置若罔闻,把搭在肩上的书包带紧了一紧:“老师再见。”

    班主任:“……”唉,行吧。

    池小池顺着扶梯一路走下去。

    带着汗味的男生夹着篮球三步并作两步从他身边经过,有人同他打招呼,问他要不要来一场,都被他一一拒绝了。

    迎面而来的,有新朋友的问候,也有初中少女们仰慕的目光。

    她们在不懂什么是爱的年纪,就开始模仿电视剧里的桥段,一封封地写情书,未必会寄出,大多是拿水笔在桌子上写画,XXX喜欢XX,期望心中的那个人,某一天会回过头,看一看她。

    那些情话,与其说是写给“爱”的人,不如说是写给青春。

    池小池用心感受着这种稚嫩又单纯、不夹杂太多功利的“爱”,那是被他落在身后、从未去认真体味过的东西。

    ……当时只道是寻常啊。

    校园门口弥漫着炸豆腐串的辣椒香味,池小池要了一串,坐在小板凳上,伸长腿,看着走出校门的人潮逐渐由密集变得稀疏。

    这个小摊上的辣椒如他记忆里一样够劲,他辣得直吸气,嘴唇被辣椒辣得殷红一片。

    他灌了一气水后,把胳膊支在膝盖上,望着学校烫金的招牌,一字不言。

    娄影能看出他目光里毫不掩饰的留恋,语气中难掩心疼:“真的不再呆多些时间吗?”

    在娄影看来,池小池是答非所问的:“……没有了。”

    只有池小池知道,他是真的没有时间了。

    早在季作山冒着生命危险、从主神空间里带出有关“先天系统”的讯息后,池小池心里就自动树起了一个倒计时的钟表。

    一周前,朱守成如他所想锒铛入狱时,他其实就已经可以走了。

    那时候,089还剩下72次任务。

    于是,池小池给自己预留了一周的时间,去抓紧时间,完成自己该做的事情。

    池小池把豆腐串的签子丢入垃圾桶,擦了擦手,又拿出了手机,

    这段时间,池小池总是在把玩手机,娄影不小心扫过一眼界面,看到是短信页面,应该是他正在跟哪个朋友用短信聊天。

    娄影为人如此,不会随意干涉池小池的正常交友,更不会去特意窥探他的隐私。

    娄影如往常一样下意识地转开脸,不把视线落在他的手机上。

    在编辑过一条后,池小池把手机放入口袋:“走吧,回家去。”

    娄影知道,近来几天,池小池除了上课时格外用心外,在闲下来时,总会长时间地发呆,仿佛有什么心事。

    这样的症状,似乎是从朱守成入狱后就开始了。

    娄影一边忙着为他兑换卡片,以免朱守成的悔意值溢出,一边想,为什么呢。

    不过,池小池不说,娄影也不会追问。

    他尊重池小池的一切,愿意让池小池拥有属于他自己的一片天地世界。

    池小池回家,给自己做了一顿饭,自己对着墙壁上的挂历吃完,去楼下喂狗肉,做作业,洗漱,睡觉。

    自然得就像他之前度过的每一天。

    就像他会在这平凡的、充满人间烟火的世间永留下去。

    娄影的姨夫,正因为家里要添一个新生命而奔忙,娄影的小姨则辞了职,在家里休息。

    她的身子骨不大好,需要静养,好在,今晚池小池的父母去隔壁市走亲戚了,娄影可以在池家休息留宿。

    歇下不久后,池小池又拿出手机,在黑暗中吧嗒吧嗒地输入文字。

    娄影不知道他现在还在和谁聊天。

    说实在的,他心里很不是滋味。

    以朱守成的年龄、精神状态、身体状况,以及美国监狱里对恋童癖天然的歧视和自发的“款待”,他在监狱里大概是活不很久的,不用太过担心他在号子里蹲满年月后,还有力气找正值盛年的池小池报仇。

    对池小池来说,最后一次任务已然圆满完成,但对他来说,则是另一段故事的开端。

    池小池自然会向主神提要求,返回他的世界,重新做回他的池小池。

    可娄影却不能陪在他身边。

    尽管知道这样难免卑劣,但娄影仍存有那么一丁点儿的私心,盼着能和池小池在他的最后一个世界里多留一段时日。

    左右089和他们是同一条世界线来的,早一日、晚一日,总会在原本的世界线重逢,非要抢在这一时半刻,回去送他吗?

    娄影支离破碎的过往记忆里,大多数都被池小池占据。

    将宿主送走的完整记忆,也只有两次而已。

    ——把宿主带回主神空间,送入“须臾之间”,之后,就是再不相见。

    娄影只能根据事后登记的资料,判断宿主去往了哪个世界。

    只要将池小池送进去,就是经年累月的“不相见”。

    偏偏池小池好像不很把离别当回事,惹得娄影也不得不体贴地把即将到来的离别处理得云淡风轻。

    至于他心中的激荡,他甚至不敢让池小池猜到。

    见他这时候还在玩手机,娄影实在没能维持住君子风度,状似无意地问了一句:“和谁聊天?”

    池小池头也不回地答:“池小池。”

    娄影一怔。

    他征求池小池的意见:“我能看一下吗?”

    池小池没吭声,只往娄影怀里挪了挪,一截滚烫的皮肤轻贴在了娄影的小臂上,过了一道并不很明显的静电。

    娄影翻身,用臂弯轻合住池小池的腰,看向他的手机屏幕。

    只一眼过去,娄影便明白了。

    ……老式的手机没有“备忘录”的功能,因此短信功能里的“存稿箱”就被池小池拿来用了。

    这就是所谓“短信”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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