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必是国之栋梁。况且,他已有家室,早晚有一日会安定下来,到时候,谁又能陪你玩闹呢。”
时停云灿烂一笑:“到时候有十三皇子在啊。”
严元衡面皮一热,
心里产生了一丝不可抑的喜悦,
出口的话却是冷硬理智:“胡闹。”
时停云垂下眼睫,
火光在他面上跳跃着:“玩笑而已。我明白我身上责任,
自是要随父亲镇守边关的。”
“可时家血脉又该如何延续?”
“十三皇子怎得对时家血脉如此关怀?”
“我……”严元衡心里一突,
腰背挺得更直了些,“你为我伴读多年,且时家兴衰,亦关乎江山社稷。”
时停云笑一笑:“上次谈起时,我便说过,愿以身许国,以国为家。况且,时家有其他子嗣,只要教养得当,又是一代英豪。”
严元衡一想到眼前人心有所属,且愿意为那所属之人做出许国之举,宁愿无后而终,心内便气闷得紧,硬声道:“我并不赞成你这种想法。你还年轻,何谈一生一世?或许再过几年,你便会忘了他。”
时停云着意瞄了一眼他的面色,眼睛微微弯起:“好,遵十三皇子旨意,停云会尝试。或许多年后,停云会恋上一名边疆女子,与她生一堆南疆血统的娃娃,孩子们拿着拨浪鼓满军营乱跑。到时,十三皇子若是到边疆来,我拖家带口相迎,您可别嫌吵闹。”
严元衡这般苦口婆心,本意就是想劝他回心转意,时停云松了口,按理说他该欣喜,可听了时停云绘声绘色的描述,他稍稍想了想那个画面,心中不快不减反增,胸口愈加郁闷。
他整一整胸前软甲,不再言声,暗想,我这是怎么了。
池小池才不管他怎么了,鸡子熟后,便拿刀子割下最嫩的鸡脯,吩咐伙夫将鸡脯拍成鸡茸,添在粥里,为公子师端去,独留严元衡一人在火前惆怅。
严元衡用树枝拨动火堆,想起了一件久埋于他心中的事情。
此事不算大,但却有些难为情,因此他一直将其深藏,连时停云也没有告诉。
父王送来的启蒙宫女,他没碰。
那时他15岁,一心向学,丝毫无志于此,但对祖上传下的种种规矩早有了解。
因此,当他某日回屋,看见屋中添了个标致少女,无需多言,心中便明了了。
他有些紧张,但面上不显,只将后背挺得更直了些。
少女比他大两三岁的模样,眼里隐隐含泪,看上去比他紧张多了。
他微微蹙着眉,想要话些家常,好叫她不要这般不自在。
但在少女眼中,严元衡神情冷淡宛如坐衙审案,连那一板一眼的口吻也瘆人得很:“多大了?”
少女一哆嗦:“回十三皇子,奴十、十七。”
严元衡:“家住哪里?原籍在哪?”
少女记起管事嬷嬷的教导,特意选比皇子年龄大些的启蒙宫女,就是为着能够更加温柔体贴地伺候懵懂的皇子。
但严元衡看上去太过清冷疏离,目光中的审视之意刺得她骨头都有点冷。
她想,也许是十三皇子不中意自己。
她只好强撑出一副笑脸,答了自己的籍贯、家里还有几口人、以及自己入宫前做些什么,心里却开始打鼓,反复揣摩自己是不是做了什么错事。
严元衡见情形似是不大对,少女肩膀都在颤抖了,只好按照先前六皇兄的教导,起身转坐至她身侧,试图拉近与她的距离:“姓什么?叫什么名字?”
少女颤悠悠地答:“我姓石。”
“石……”
严元衡心间没来由地一跳:“哪个时?”
少女偷偷望他一眼,答:“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的石……”
脱口而出后,她才意识到这话不吉利,而且是大大的僭越,立刻冷汗如瀑,跪地乞饶:“十三皇子恕奴无状!”
严元衡转过头去,心间突然乱得很,却想不通这乱从何来:“起来吧。”
少女不敢起身。
严元衡也不怎样关心她。
他想,姓石,还是同音。
时停云是他挚友,若是同她做那等事情,好像有些奇怪。
因为这个有点滑稽的理由,严元衡心里过不去,决意冒险,暗暗违抗一回皇旨。
他下令道:“起来。今夜你宿在外间榻上,从明日起,我在殿里给你找个好地方安置。”
从那时,少女成了伺候他饮食起居的丫鬟。
她一直以为自己在哪个地方触怒了严元衡,又担心第一夜没能做好,被嬷嬷责罚,累及家人,因此对二人未曾欢好的事守口如瓶,至今仍是怕着严元衡。
思绪回返,严元衡拨动火堆。
新拔来的树枝上带有几滴露水,炸出了几朵火花。
熊熊火光将他的眼睛映得星亮,他的嘴唇一张一合,无意识地轻念着时停云的名字。
察觉到自己在做些什么后,严元衡很快冷静下来,摇了摇头。
确定出发的半月间,父王唤他去议事多次,问他对于镇南关了解多少,他都据实以答。
而他注意到,每次议事,邱丞相几乎都在场,对他大加褒扬,态度颇不寻常。
严元衡记得听时停云与六皇兄闲谈间提过,邱丞相长女邱颖已到了适婚年纪。
他想,等这次回去,他许是要娶亲了。
严元衡并不很在意这些,与谁结亲,都是盲婚哑嫁,皇室姻亲,向来是论益不论心的。
他这一生是无法真正得其所爱,所以他现在才这样关注时停云的私事私情吧。
这个解释相当合理,严元衡心上大石轻了不少,趁着天色昏蒙,起身去检视军队驻扎情况如何了。
池小池端着熬好的鸡茸粥挑帘进入娄影休憩的军帐时,发现他竟已上了床,斜卧在床上,头发松散地扎了起来,搭在左肩,脸色苍白,阿书在旁伺候,面露忧色,好似很严重。
池小池心里一紧:“怎么了?”
这具身体是妥妥的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娄影轻轻地皱着眉:“胃里有些不舒服。”
“许是路上颠簸久了,公子师说胃里闷疼,没什么胃口。”阿书满心懊恼,“公子师脾胃虚弱,可能是吃了两片杏脯,酸得厉害,伤着胃了。是小的办事不周到,该买些酸味温和的备着才是……”
池小池放下滚烫的粥碗,捏着耳朵,趁着阿书絮叨的功夫让双手温度恢复正常,随即将手搭在娄影额上。
……果不其然,低烧。
池小池吩咐道:“出去要些热水来,看谁饮酒,也要些来。”
愧疚的阿书领了命,忙不迭出了帐去。
池小池坐下:“不能换个身体吗?”
娄影摇头:“试过了。”
池小池:“员工福利里没医保啊。垃圾单位。”
娄影微笑着附和:“垃圾单位。”
话音未落,他低低“嗯”了一声,蜷了蜷身。
池小池心内一突,先于他捂住了他的胃,触感冷硬微胀,怪不得会难受。
下一秒,娄影的手按上了他的。
贴着他的手很冷,想也知道越捂越不舒服。
池小池脱口道:“我给你暖着吧。”
他说完就有点后悔了。
不知道怎么的,一到娄哥面前他就很容易变回小时候那个又冲又莽的愣头青。
他现在很想让自己蹲到冬天的空调外机前冷静冷静。
娄影神情不变,爬起身来,倚在软枕上,客客气气道:“劳烦。”
池小池想,娄哥大概是怕他难堪。
娄影这样自然,池小池心态也平和了许多,解了他的两颗里衣扣子,搓热掌心探了进去。
为了让他坐起的身子不往下滑,他揽住了娄影的腰。
池小池许久没有跟人这样亲密地接触过了,有点僵硬,手捂住了就没敢动。
娄影这具身体腰细得很,体重也轻,抱起来不困难,不过他大概是真的烧得有些昏沉,或者是腰部受不了久坐,侧了侧头,顺势将头靠在了池小池肩膀上。
有点不正常的体温烫着皮肤,被贴着的地方火烧似的烫了起来。
池小池:“……”干。
那种被池小池一直强行压抑着的情感又隐隐有冒头的趋势。
毯子是纯正的羊毛毯,很厚,池小池一手给娄影暖着,另一手搓着娄影的羊毛毯子。
起球了,他就揪毛球。
娄影被他的小动作惹得直想笑:“你在干什么?”
被抓现行的池小池镇定道:“先生的毯子真好,我搓个电火花给你看。”
等到阿书取来酒与热水,看到师生二人这般亲昵,暗暗感叹了一声公子待人总是这样心诚,对公子的敬慕又多了三分。
他把东西留下,便又捧着粥碗离去,打算热一热,把鸡茸熬化了,喝下去暖暖的,也养胃。
阿书一走,池小池拿起酒,打算与热水和一和,涂抹到他掌心脚心降温,再为他擦一擦身。
但他很快意识到,自己的脑子有可能是欠费停机了。
池小池从仓库里取了两张预备好的卡片,用在娄影身上,果然卡到病除。
他大大舒了一口气,但娄影却没有起来的意思。
池小池觉得自己有点撑不住了,耳朵烫得要命,他想也知道自己现在的神情有多狼狈。
他努力地保持镇定:“……先生能劳动贵头从我身上起来了吗。”
娄影温和道:“阿书知道我病了,我们得演给他看。”
不等池小池反驳,娄影又体贴地补充:“而且这样可以治你的病,帮你做脱敏治疗,不好吗。”
说罢,他捏了捏池小池滚热的耳垂。
发觉池小池打了一个激灵,娄影极其温柔地同他说话,口吻像是在唠家常:“你原来打过耳环?……左耳三个……。”
他又伸手摸了摸他另一只耳朵:“右耳两个。”
……池小池觉得这个娄哥和他记忆里那个相比有了些微妙的改变,坏得很。
但他转念一想,也许娄哥是真心为他好。
所以他打算等娄哥睡了再把他放下去,左右他这具身体状态不好,该是嗜睡的。
没想到,娄影身上一松快,精神也跟着好了不少,倚在他身上,看起了他在路上看了一半的兵法。
池小池感觉自己宛如在熬鹰,只盼着阿书赶快来。
没想到,最后解救他的竟是褚子陵。
褚子陵听阿书说公子在陪伴身体有恙的公子师,便寻了来,没想到入目的是这样一幅画面。
公子师摘了幂篱,皮肤惨白,倚在公子肩上,举着书给公子看,公子也正垂头说着什么,嘴唇甚至像是碰到了公子师的耳朵。
见二人如此亲昵,彼此依偎,褚子陵心中陡然升起一阵疑虑,且在疑虑之外,多了一层难言的滋味。
他压下这等不合时宜的情绪,拱手道:“公子。”
在这位挑剔的公子师面前,他得把礼节做足。
公子闻声,快速转头,仿佛被人抓了现行似的,泛红的耳朵更是刺了一下褚子陵的眼睛。
褚子陵心里猛地一酸,低下眉眼来:“公子,将军来信了。”
池小池马上下床:“拿到主帐中让我观视。对了,别忘了取纸笔与火漆来。”
第192章
霸道将军俏军师(十一)
信是用马匹加急送来的。
那送信人说,他本是要将消息送入望城,
谁想在经过白丘驿站时,
听驿官说少将军在此驻扎,
他便直奔此地而来,
先将一封私信呈上。
池小池打开信件,内里是时惊鸿将军雄健的字迹。
池小池阅毕全信,脸色微沉。
褚子陵:“公子,如何了?”
池小池随手将信纸递给他:“出事了。”
褚子陵略犹疑一下:“公子,
这样不合规矩……”
池小池啧了一声:“公子师不在,
少跟我拿腔拿调。我让你看便看。”
这话说得恰入褚子陵心坎。
自己在时停云心目中,
果真还是胜过那病骨头一筹的。
现在公子师在帐中养病,
不在近旁,褚子陵也能稍稍刺探一二了。
他接过信来,
稍扫一眼,
难掩惊愕:“定远三日前险被破城?”
“是。许是那股大青山匪徒,
向南疆人卖了温叔父受伤的消息。”
池小池蹙眉,
口中抱怨,面上焦灼,“温叔也是!性情总是这般暴躁,胜败乃兵家之事,怎得就气吐了血?如今伤上加伤,也不知……”
褚子陵去一侧取来南疆军事布防图,
在桌案上摊开,
双眸沉静:“……公子,
看图吧。”
池小池听了他的话,方才敛起急色:“是。图。”
他们远在千里之外,无法襄助,时惊鸿自然是也知道这点,来信除了叫他来镇南关外,还有第二层目的。
每次边疆有急情,时惊鸿都会来信,将战况陈明,其目的不是让时停云干着急,而是要他将应对之法写出,寄回镇南关。
其实,每当信寄出时,危机大多已经解决,因此这只是父亲对儿子的不定期考校而已。
至于这封信中隐含的第三层意思,大概也只有池小池与时惊鸿两人心知肚明了。
出问题的是定远城,所以究竟谁是内应,已是一目了然。
如果说时停云还是只白毛小狐狸,不会怀疑自己的同窝,时惊鸿则是熟透了的红尾老狐狸,相当沉得住气,来信不问内应之事,只谈军情,与往日来信的措辞丝毫无异。
而且时惊鸿考虑得比池小池更多一层,怕温非儒这等武将出身的耿直人太老实,骗不过南疆人眼线,索性直接编了个伤势沉重的借口,叫他这段时间莫要出来见人。
话归眼前。
池小池问褚子陵:“你觉得定远城该如何固防?”
褚子陵跪在地图前,指了几处,并谈了自己的感想。
池小池与时停云共享记忆后,可以判断出他做出的几个决断都不差,只是有些粗糙,漏了几点细节。
褚子陵自是不会做自掘坟墓之事。
他已卧底多年,对时停云的本事了若指掌。
时停云心性还算单纯,只把一腔算计用在敌方,而不会轻易怀疑自己人。
这是好事,但倘若褚子陵自以为是,想在时停云从小修习的排兵布阵上动些歪心思,无异于自找死路。
他眼看着时停云将他提出的战策一一写下,并把他“遗漏”的地方贴心补充上,不着痕迹地舒了一口气。
“放心,我不争功。”时停云搁笔,落落大方道,“我会在信中告知哪些是你的主意,多在父亲面前为你美言。”
褚子陵弯了弯眼睛:“多谢公子抬爱。”
时停云为人果然坦荡,言出必行,他取了朱砂笔,把前半段战策圈出来,注明是褚子陵献策。
褚子陵望着这般诚恳、天真又愚蠢的少将军,油然而生一股怜悯之意。
固防之策写了,接下来是御敌之策。
褚子陵自是不会在这方面多出力,借口出去倒茶,又同阿书闲聊,磨蹭了些时间,待他回去时,时停云已搁笔,把信纸折放入细小的圆木封中,用木盖合好,随即取了火漆块,拿火折子引火烤热。
火漆受热融化,滴下被熔化的液体,恰落在小木筒的封口处。
火漆封缄,色彩是精心调和过的殷朱色,颜色与市面上贩卖的火漆不甚相同,难以仿冒,一看便知是将军府寄出的,再加盖上时停云的印章,便会在封口处形成特有的钤记,一旦被人拆开,便能知晓。
时停云道:“圆章。”
话音未落,褚子陵便捧章而至,既周到又不动声色。
时停云接过,将形状特殊的弧形圆章在木筒封口处叩下。
待火漆干涸,时停云道:“去用信鸽寄送。”
褚子陵特意多问了一句:“不等时将军派来的送信使者回来吗?”
时停云道:“临行前不是让你带上经验丰富的好鸽子了吗?它们认路,也省得麻烦人特意绕到行军队伍里来取一趟了。”
褚子陵双手接过小木筒,行了一礼:“子陵这便去办。”
他来到鸽笼前,信手抓了一只出来,动作娴熟地在它腿上系上小木筒,放飞。
在鸽子雪白的身影消失在天际后,褚子陵微微笑了,蹲下身来,食指在鸽笼上叩击两下。
一只额头上带块白斑的灰毛鸽子跳了两下,来到笼边,亲昵地啄了啄他的指尖。
褚子陵从口袋里取出些米来,神情温柔地喂它吃了。
时停云突然离开望城,这令他有些措手不及。
他事前准备好的一手杀招,是放弃,还是要抓紧时间,速速使出?
身后突然传来木轮滚动的异响,褚子陵耳力不坏,及时缩回手指,装作检查鸽笼锁的模样,站起身来,正对上一顶黑色幂篱。
此人的眼睛被隐藏在层层纱雾之下,看不分明,褚子陵无法通过他的眼神揣摩此人想法,不觉生出了几分戒备。
推着于风眠的李邺书倒是没有察觉二人之间的暗潮汹涌,招呼道:“阿陵,公子又要你寄信了?”
“是。”
褚子陵对轮椅上的于风眠一拱手:“晚上露水重,公子师怎么出来了?”
那人略哑的声音自幂篱下传出:“身体好了些,自是不想闷在军帐里,膻味太重。你去帐中点支香吧。”
李邺书一怔:“方才公子师怎么不同阿书说呢,阿书待会儿回去便点上。”
于风眠淡淡道:“今日已经够麻烦你了。现在你推着我吹一吹风,他去点香,待我回帐时也能舒服些。”
说罢,他微微抬起头来:“请了。”
褚子陵早已习惯那位六皇子的明讽,这种不多明言、却处处提醒他是个奴的暗刺还是第一次收受,但他毕竟卧底多年,养出了不管受到怎样的侮辱也能承受的性子。
……在成为南疆皇子前,这些小事不必放在心上。
他不卑不亢:“是,子陵遵命。”
他拱手欲走,试图远离这性情古怪又处处挑剔的病秧子。
谁料,于风眠又开了口:“子陵,这是你的名字?”
褚子陵不得不站住了:“是。”
于风眠温和道:“我以为你的名字是阿陵。”
这种温和又隐隐透着股矜傲的态度刺得褚子陵浑身不自在。
李邺书在一侧解释道:“公子师,是这样的,小的本名李邺书,阿陵本名褚子陵。公子当初收我们入府时,唤我阿书,唤他阿陵。当时望城风行为小厮改名,什么‘清风’、‘明月’,‘琴棋书画’的,以示风雅,有的甚至连姓氏都换了,生怕被人嘲笑说主人家肚内没有文墨。公子没改我们的名字,说是父母起的名字,不该乱改,只称最后一个字,显得亲近,又好听。”
于风眠点一点头,再转向褚子陵时,声音中多了几分玩味:“你对公子为你取的名字有何意见吗?”
褚子陵心内有些焦躁:“子……阿陵并无此意。”
李邺书有心替褚子陵开释:“公子师莫怪,公子向来疼宠阿陵,是允他在私下里自称其名的。”
于风眠嗯了一声:“在公子面前可以随意些,但到军中,等级森严,人人都等着看少将军如何表现,你作为他身边小厮,若是乱了规矩尊卑,丢的是你家公子颜面,知道了吗?”
一听此事有可能关乎公子颜面,李邺书马上不做声了,对褚子陵使了使眼色,叫他顺着答声是。
褚子陵抿起唇来,一副真心知错了的模样:“是阿陵考虑不周,”
于风眠像是随口一指点,说过便罢。
“走吧。去公子帐中。”
阿书答了声是,推他欲行时,于风眠又转过头来吩咐:“莫忘了去点香。”
目送着公子师离开,褚子陵脸上再无半分笑意。
他又一次清醒地认识到,若是没了公子,他在将军府诸人眼里,不过是个聪明些的小厮罢了。
一个小厮,要如何博得他人青眼,让人对他另眼相待?
……唯有功劳,只有功劳。
思罢,褚子陵将目光对准了身后鸽笼。
那只额头带斑的鸽子吃饱了,在笼中跳来跳去,与其他鸽子混迹一处,看起来并无不同。
那个计划,他必须做。
……
进了公子帐后,池小池将得到的消息告知了娄影:“公子师,定远遭袭,好在城池保住了。”
娄影自是知道他所说何意:“那便先往定远驻守?”
一旁以为他们要去邕州的阿书闻言,也没什么反应。
他并不通晓军事,只晓得两件事:
第一,公子交办之事都是要事,公子要他对军情守口如瓶,那他就打死也不会多说半个字。
第二,军机瞬息万变,不是他一个深宅小厮能置喙的。管他邕州还是定远,公子去哪里他便去哪里。
他发现茶壶中的茶太浓了,可能对公子师肠胃不利,便拿出去倒了,打算重新冲泡。
阿书离去后,池小池问他:“怎么不在帐内好好休息?”
娄影:“只是担心你突然改变计划,褚子陵为求稳妥,不会轻易对时惊鸿下手。所以我特意出来,送他一个动手的理由。”
第193章
霸道将军俏军师(十二)
二人对视。
无需多言,
池小池就已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他去看鸽子了?”
娄影点头。
褚子陵是时停云的贴身小厮,
自然不能随便离府,但要一点点建立起南疆内部势力对他的信任,与南疆的联络网是决不能断的。
他连去跟着突厥商队进望城的南疆人那里拿鸩毒都要半夜偷偷去,
可见与外人见面联系之事,只能偶尔为之,
还要做足两手准备,
以防万一。
若是真正跟府外人私相授受,
定期传递消息,很难不被发现。
所以,
褚子陵有偷偷在将军府豢养的几十只信鸽内混养一只独属于他自己的鸽子,
并不难推论。
左右时停云对他是十足十的信任,所有的信件都会交由他寄送。
池小池提笔,
拿砚中残墨在纸张上涂鸦:“拿将军府的米喂自己养的鸽子,
这个软饭他吃得是真有派头,还带了饭盒打包。”
娄影忍不住笑。
娄影将轮椅摇得近了些:“我刚才对他挺凶的。”
池小池不在意道:“你能有多凶。”
娄影失笑。
他不知道过去的自己是什么样子,
但他很喜欢现在的池小池,一点都不介意他那些心机和算计,
还很喜欢。
池小池这样想他,
弄得他还挺有偶像包袱的。
娄影说:“他该开始提防我了。”
池小池专心在纸上写写画画:“没事,他要是敢对你下手,
我就把他骨灰倒海里去,
老大一片坟圈子了,
隔三差五还能喂个海鸥,
喂个鱼什么的,人性化、一条龙服务,三百六十度海景房……”
池小池这个嘴是真的……
娄影耐心地听他胡说八道地凑出一堆卖坟小哥的磕儿,才温和道:“我只是有点遗憾,我现在这个样子,不能帮你再多一点。”
池小池心中一酥,转头看他。
娄影是个很有分寸感的人,不会轻易逞强,更懂得如何示弱。
池小池看着他,说:“你只要在就好了。”
娄影笑说:“这个要求很简单,可以再难一点。”
池小池说:“陪我玩五子棋。”
他把打满格子的纸推过去。
娄影执笔,和他一起在军帐里玩小学生课堂上玩的小游戏。
晚上,两个人的卧榻仍是安置在一处。
行军榻偏小,两张拼在一起也还是不太足。
时停云身量高,足有八尺,手长脚长,以前打仗时,他也不爱睡床,最好也不过是一卷竹席、一席薄被,随便打个地铺便罢了。
然而,这回他身边偏偏跟了个万事琐细的阿书。
阿书死活不同意他打地铺,说是今日在路上见了蜻蜓,傍晚的云又低,晚上八成是要落雨的,睡在地上容易过了寒气,公子如今年轻还不觉得,等年纪大了若是关节受损,那是大大的不妙云云,唠叨得池小池关节痛。
正如阿书所言,戌时左右,外面便开始飘起了小雨。
因着是初春时节,还有些寒意,因此阿书特意取了厚被褥,灌了汤婆子,把公子师照顾得妥妥当当。
大约戌时三刻。
褚子陵去看过鸽笼、支好苫布后,又被昔日同上战场的几个熟人叫住,谈笑一阵,方打着油纸伞返回公子帐边。
一抹火光在帐前小幅度腾跃。
褚子陵撑伞上前,瞧见是李邺书在生火。
火光把他的脸照得通红,面前的小铁锅内泛出阵阵姜香。
褚子陵主动走上去打招呼:“给自己开小灶呢。”
李邺书被火力热出了一头细汗,不住打着手里的小扇:“你还真是嘴壮,闻着味儿来的吧?”
他拿了一只小瓷碗,盛了一小勺递给褚子陵。
褚子陵接过,玩笑道:“这么少啊。”
李邺书合上盖子:“这是去突厥人那里买的紫姜,听说治胃寒特别好。你跟公子师体质不一样,胃不寒,火力还壮,少喝点,尝个鲜就成。”
褚子陵微不可察地一顿,喝到口中的姜汤一路流到胃里,也觉不出舒适,只觉得哽得慌。
昔日他入将军府,意外遇到一个南疆同族,本应欣喜,但是相处之后,褚子陵便知道,这李邺书性情太过黏糊,不是成大事者。
一样水土能养百样人,既然指望不上他,就不指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