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在应念真和赵世宁难得的共进午餐中,赵世宁与她玩笑:“托你的福,我的办公室每到中午就很热闹。”应念真抬眼打量赵世宁,确定他嘴角的笑意并非完全出自礼貌,方才松了口气,知道他没生气。应念真弯了弯唇,反问道:“已经热闹得受不了了吗?”
赵世宁很配合,垂着眼似乎沉思了一会儿,抬眼笑道:“现在这种程度的话,还可以。”
要是再热闹些,他可能就要稍微流露出一些威严来驱赶人了。
应念真问他:“这样……会更开心一点吗?”
赵世宁刚好喝了一口水,放下杯子问道:“你说什么?”
应念真摇摇头,没再说话,只是笑了笑。
最后离开餐厅的时候,赵世宁走在她后边一步。他其实听到了应念真的问题,也明白她在问什么。他和下属的关系,和好不好无关,只是一直以来不算太熟,这其中固然有他不喜欢打成一片的缘故,也有他在公司处境尴尬的原因。倒不是下属们真的就因为赵世启不敢接近他了,只是氛围如此,谁都不想做那出头鸟罢了。
也就应念真无畏无惧,还有一副古道热肠,才会带头做起这样的事。
第13章
众里寻他千百度(十三)
应念真做熟手上的活,开始接触深层一些的东西时,已是年关。
这段时间里,应念真偶尔会留下来加班到深夜,就为了能和赵世宁一起走过并肩同行的一段路,然后各自上车,将车跟在赵世宁的车后,一同回家。应念真有时觉得赵世宁像另一个自己,因为将心比心,所以反而不会过多接近,日日骚扰。喜欢他,想要得到他,但同时也希望他能开心,不会因为她而有任何的尴尬不适。
应念真从椅子上站起来,在空荡荡的办公区域里伸了一个懒腰,然后忍不住捂着嘴打了个哈欠。赵世宁从办公室里出来,看到应念真还在,有些惊讶,但也不算太惊讶,毕竟一月里偶尔也有这么三五回,他出来时能见到应念真。
赵世宁想了想,对应念真道:“你的事情做完了吗?”
应念真看了眼赵世宁,见他连外套都没穿上,只穿了件衬衫,知道他出来本不是想走的,可他又问了这句话。应念真拿不定赵世宁到底要不要回家,最后只给了个模棱两可的回答:“差不多了。”
差不多,这是一个既可以马上走,又可以再拖延会儿的回答。
赵世宁笑了笑,道:“那我收拾一下东西,一起走吧。”
应念真知道,赵世宁这样,很大程度上是觉得她一个人不安全。她享受着他的好意,偶尔也会为自己的用心不纯而惭愧。应念真朝赵世宁点头,干劲十足道:“我很快就好。”
赵世宁道:“没事,不用急,等你几分钟也是可以的。”
等赵世宁穿好外套,收拾好东西出来时,应念真已经抱着自己的包包,在座位上乖巧等待了。
赵世宁感叹于应念真动作之快,与她隔着半步距离同行。
应念真想起了过年的事,应家的老家在H省,但应念真的爷爷奶奶和外公外婆很久以前就去世了,家中没有长辈。所以过年的时候,他们哪里也不去,就待在家中。应念真想起了小时候,一到过年时,平常在一起玩的朋友们就被父母提溜起来,近一些的自己开车,开上几个小时就能回到老家,远一些的要坐火车,坐上一天两天。那些同伴回到老家,跟自己的堂哥堂姐亦或是表哥表姐一起,一群孩子一块疯玩,热闹得很。
她却从未体验过这种大家庭的热闹。
应念真有些好奇,向赵世宁问道:“你过年的时候,要回老家吗?”
赵世宁道:“老家?”
应念真恍惚想起,赵家老爷子就在a市,把董事长的职位交给儿子,股份也交割得差不多之后,这位老爷子基本就赋闲在家。只不过他不和赵父他们一家一起住,而是和妻子两个人住,说是舒坦一些。应念真道:“你们应该是要去你爷爷家过年吧。”
赵世宁神色淡淡,道:“应当是的。”
应念真道:“那你什么时候回家?等你回家,我去给你拜年呀。”
赵世宁失笑:“我们已经到了这个岁数吗?总觉得我们这个年龄还没有特地上门拜年的习惯。”
应念真玩笑道:“我这是在借机讨好上司,希望新的一年里,上司能对我再好一点,就这么一点点就够。”
似乎是为了形象地表达出这一点点的程度,应念真将拇指和食指指腹相触,无限合拢在一块,几乎看不出来空隙。
赵世宁笑了一声,道:“真是很少一点。”
应念真哈哈一笑。
春假前最忙碌的一周就这样熬了过去,应念真自己没感觉,但连一向嘴毒的应念生都说她累得脸都瘦了一圈。
如果这话是李婶说的,应念真一定不当回事。可应念生作为一个弟弟,一点都不觉得自己姐姐漂亮,时常挑她毛病。让身材纤秾合度,脸蛋大小适中的应念真常常产生自我怀疑,觉得自己又胖,脸盘子又大。
这样一个刻薄的家伙都觉得她瘦了,甚至说出“峥嵘给的钱不够你吃饭吗”这种话,可见她这段时间是真的累着了。
应父一见应念真瘦成这样就皱起了眉头,张美湘不敢太过亲近,却也念叨了她几句,李婶更是天天捉着她和应念生这个高考生一起喝补汤。
补得应念真哇哇直叫,恨不得把“虚不受补”四个字写在脸上。
除夕那一天,张美湘询问应念真姐弟俩要不要一起包饺子。应念真还记得去年除夕的时候,张美湘没有问这个问题,和李婶两个人一起全包完了,她只在下来拿饮料喝的时候路过看了一眼。
应念生因为起太早臭着一张脸,学校是放假了,可他的作息还是上学时的作息,没有调整过来。张美湘看了他一眼,还以为他是不愿意,连忙要作罢。
应念真捅了捅应念生的腰,在这家伙暴怒之前按下他的头,对张美湘道:“好,大家一起包,老爸呢?”
张美湘笑道:“他平常都闲不住,一直往公司跑,今天难得休假,还在上边睡觉呢。”
男孩力气到底比女孩大,应念真一下便压不住应念生了,应念生一获得自由,伸手便要揍她。应念真转身就跑,应念生跟着去追。
张美湘还从没见过这场景,一时目瞪口呆,不知该不该阻止,连忙向一旁的李婶问道:“李婶,这两孩子是认真打架,还是闹着玩呢?”
李婶其实也没见过两人打打闹闹,但怎么想都觉得这两人的性格不可能真的打起来,含着一点犹疑,道:“应该只是闹着玩吧,我听着点声响,要是有动静就上去看看。”
张美湘点点头,忍不住朝楼上看去。
应念生充分发挥了身高腿长的优势,在应念真跑进房间锁上门之前捉住了她。应念真看他一眼,相当果断的护住了脸。应念生直接给她气笑了:“我在你眼里什么形象?”
应念真从手中偷看一眼,迟疑道:“暴力狂?”
应念生这下是真的有点想揍自己这个姐姐了,但他最后只是将手插进她的头发,疯狂弄乱她的头发。
等他松开手,应念真顶着一头乱蓬蓬的头发,好像疯婆子一样。应念真悠悠地叹了口气,道:“果然打弟弟要趁小啊。”
应念生怔了一下,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应念真这一句话让他想起了小时候。小时候他和应念真并不像现在这么亲近,两个人对彼此都是客气中带着一点疏离,那种亲昵是在打破隔阂后一点一点建立起来的。小时候的应念真才不会对他动手,不过要他选择的话,大概还是这个笑着捉弄人的应念真要好一些,是他心底,最亲近的人。
应念生切了一声,道:“不是要包饺子吗,走不走?”
应念真瞪了他一眼,道:“我梳个头再下去。”
应念生摆摆手,自己先下楼去了。应念真梳完头下楼,看见应念生已经站在李婶旁边看她剁肉馅。
应念真站在楼梯上看了一会儿,发现应念生从一开始的不情不愿,逐渐变得好奇想要尝试,皱在一起的五官都松开了,她笑了笑,去和张美湘一起做面皮。
剁肉馅是个体力活,应念生看了一会儿,感觉不是很难,说想要试试。李婶看他拿刀就心慌,但拗不过他,还是把刀给他,让他试了试。应念生做的出乎意料的好,到底是年轻男孩,体力好的很。不过这肉馅剁久了也无聊,李婶瞧准他开始失去兴趣,趁机把他赶到一边。
做面皮的面团张美湘一早就准备好了,此刻只要从大面团里搓出一个个小面团,揉圆了擀开就好。应念真从里边取出一块,搓成长条状,再直接拧下一个个小面团搓圆。家里就两个擀面杖,一个张美湘正用着,手法娴熟,擀面杖在手下一滚,一个薄薄的面皮就擀出来了。
应念生走过来,看了一眼,不太会做,应念真举了举手里的面团,道:“要不你过来搓面团?”
应念生点点头,走过来,看了眼应念真的动作,有些笨拙地开始学习。应念真见他能接手了,方才笑话他:“你这样不行呀,现在女孩子都喜欢会下厨的男生。”
应念生一时口快:“那个谁也会做吗?”
应念真轻轻踢了他一脚,他顺嘴圆了回来:“不照样有很多女孩子喜欢他吗?”
张美湘不知道他们在说谁,只觉得听起来像是应念生和应念真都认识的人,她没有不合时宜地去刨根究底,只是含笑听着他们说话。
应念真走到张美湘旁边,道:“张阿姨,这个面皮要怎么擀啊?”
张美湘朝她笑笑,道:“你来看。”
她将面团轻轻一压,变成饼状,擀面杖往上一放,一转眼便是一张面皮。因为动作太过流畅,张美湘擀完之后,应念真都记不清到底转的是擀面杖还是面皮。
她在张美湘的指导下做了好几个,方才掌握到一点精髓,勉强擀出几张均匀的面皮。
最后还是李婶过来接了这活,让她和应念生做最有趣的部分——真正的包饺子。
第14章
众里寻他千百度(十四)
为了教会应念真和应念生,张美湘放下擀面杖,给他们示范了起来。
张美湘出乎意料的手巧,包出来的饺子精致好看,并不比李婶这个做惯的熟手差。应念真此时此刻才发现,对于这个和她在同一屋檐下一起住了好几年的女人,原来她一点都不了解。那些礼貌的微笑,客气的关怀,终究只是一张温柔面具,有些事情,始终是要往前跨出一步才能改变。好在现在意识到还不算迟,应念真主动道:“张阿姨,你这个饺子怎么包的这么好看?”
张美湘笑道:“你看,其实也不难,做多了就熟练了。”
应念真印象里,张美湘也只有过年的时候会包几顿饺子,平常做的也不多,便问了出来:“可是平常好像也没怎么看到你做,到底是怎么练出来的?”
张美湘道:“我父亲是厨师,我小时候不爱读书,有空就跟着他学做菜,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想着以后要当个厨师或者糕点师,只是后来又不断有了新的梦想。好在呢,这些手艺都留了下来,算不得什么大厨,但做出来的东西还是能入口的。”
可能因为想起了童年的事,张美湘脸上的笑也变多了。应念真听到感兴趣的部分,也会询问些细节,张美湘一边回忆一边解答,时不时将应念真逗笑。应念真这才发现,张美湘并不完全是她记忆里温柔沉默的样子,原来也可以这样健谈风趣。
应念生在一旁听着她们说话,面色竟也很柔和,只是偶尔会取笑应念真贪心,包了太多的馅在饺子皮里,看着勉强包上了,到时候一煮就要撑破肚皮。
应念真看看自己包的,再看看应念生包的,不得不承认这小子还是有一些天赋的,只能唉声叹气地受了应念生的嘲笑。
应父下楼时,看到的便是这一幕,他一时有些恍惚,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身处梦中。女儿和妻子能够打破客套,谈笑风生也就罢了,一直隐隐抗拒的儿子居然也舒展了眉头,老老实实地站在中间一起包饺子,嘴角虽然没有笑意,但他不臭着一张脸便是心情尚可的表示。
可能是应父看得太久,这脾气不好的小子抬头,敏感地捕捉到了老爸的视线。应父下意识偏开头,省得他恼羞成怒又要发火。谁知道应念生开口道:“老爸你起了就过来帮忙,全家都在干活,就你在休息,年夜饭你想吃白饭吗?”
应念生这语气,要换个时间换个地点,再顺带换个内容,应父早就上去教训了。可因为是此时此刻,也因为应念生这句话背后的含义,应父竟觉得有些感慨,应了一声,竟真的有些动容了。
应父撸起袖子,去洗了个手,还真的站到了桌子边,试图和他们一起包。应父就像刚刚的应念生一样,有些不知所措的笨拙,亦步亦趋地站在张美湘的身后,跟着她学。张美湘看见他的动作,不知是觉得喜感,还是觉得有些可爱,面上的笑意越来越盛。
应念生看了一眼,便刻意移开了视线。应念真用胳膊肘碰了碰他的胳膊肘,他看向应念真,对她呲牙咧嘴,应念真回他一个笑。姐弟俩靠在一块包饺子。
应念真和应念生心中都有介怀之处,可介怀的东西却不一样。对于应父和张美湘感情好,应念真是看得很开的。她知道父母也有自己的生活,父母的感情生活与父母和子女的关系虽不全然无关,可到底不能混为一谈。作为子女,她享受了父亲的关爱,是父亲人生的一部分,可她不能,也不该是父亲的全部。父亲可以决定自己的爱情,自己的伴侣,只要他对每一段感情都是诚心诚意,每一次都能善始善终,又何须旁人来指责呢?
应念真真正有些在意的,是如何与作为父亲妻子的女性长辈相处这件事。她并不擅长,也不能放开,到最后往往只能庸人自扰。可这一次,怎么想都是个契机,会放下吧?
至于应念生,他显然也感受到了这个契机,并为之付出了努力。罗马不是一日建成的,以后只会更好。
除夕这一天,李婶帮他们准备完饺子也回自己家去了,张美湘心情颇好,大显身手,在应念真和应念生的帮助下一起准备了一顿极为丰盛的晚饭,一家人坐在一起热热闹闹地吃完。
应父给两人包了大大的红包,显然是开心极了,张美湘也笑着一人包了一个,比起往年,她此时要显得自然且有底气得多。
大年夜,他们并没有举办其他活动的打算,反而很传统地打开了电视,开始看春晚。
应念真和应念生坐在沙发上,拿着手机一边听春晚一边组队打游戏,应父和张美湘耐性好些,边聊天边看,也不在乎旁边儿女吵吵闹闹。
撑到十一点多,应念真实在是觉得无聊,上下眼皮不住打架,险些靠应念生身上睡着了,被应念生拿指头顶着额头嫌弃推开。
应念真叹了口气,用看不孝子孙的眼神看着这个弟弟。应念生白了她一眼,又看了看一旁的应父两人,发现他们完全没有注意他们这边,这才凑到应念真耳朵边,小声道:“我买了点烟花爆竹,放不放?”
应念真道:“现在不是禁燃烟花爆竹吗?”
不知怎的,她脑海里猛然浮现他们俩往天上放烟花,还没放几朵呢,警察便突然出现,鸣着警笛把他们给抓了的画面。
应念生道:“不是那种往天上放的,就是一些炮仗,还有能拿在手里闪的。”
应念真有些犹豫。
应念生放出了杀手锏:“你不去我就走了啊。”
应念真只好举双手赞同,上了应念生的贼船。
应念生和应父说了一句,说要去买点东西,应父看了一眼,见姐弟俩贴在一块,也不知买什么东西还要两个人一起去。但孩子大了,不好管了,没必要因为这点小事拌嘴,应父只道:“十二点前回来。”
应念生点头。
屋里暖气开的足,外边却已经要能冻死人了,应念真穿了厚厚的长羽绒服,戴上帽子,从头包到脚,还是冷的直哆嗦,抱着应念生的手臂开始后悔自己脑子抽了,居然真的跟他出来吹冷风。
应念生也冻得不行,但面上还要故作淡定,面对应念真“年轻人火力旺”的酸话咬牙应下。
应念生挑的地方要沿着小区的山道往上走,在35号楼和36号楼之间有一个空旷的平地,在那里放烟花就算有个万一也不容易烧到东西,是他精心考察过后,觉得保安大叔从监控里看到也不会来管的"法外之地"。
两人到了地方,应念生便将袋子翻过来,把里边的东西全都抖漏出来,别说,品种还挺多。应念真从长长的袖子里伸出两个手指头,在那里挑挑拣拣。
应念生看得不耐烦,过来挑了一盒扔到她怀里,道:“你也就能放放这个。”
应念真拆开,发现是那种仙女焰火棒,从里边拿了几根,应念生从地上捡起准备好的打火机,给她点上。
应念真本来还有些紧张,不过这东西本来就不容易伤到自己,她很快便适应了,拿着傻乐,还让应念生给她拍了几张照片。
应念生自己则拿出一种需要戴手套才能燃放的烟花棒,模样古怪,点燃以后他大力抡起手臂,甩出了一个灿烂光圈。
应念真乐得给他拍了好几张照,两人又陆陆续续地试了一些新奇的东西,最后没有在外面留太久。一来是外边太冷,二来是十二点也快到了,得回去一起守岁。
应念生买的那一大袋只用了一部分,应念真提在手上打算明天再玩。两人一边往回走,一边看刚刚拍的照片,应念真不断抱怨道:“你怎么把我拍的这么丑啊?”
应念生笑道:“你本来就长这个样子,我建议你多看看照片,对自己有一个真实认知。”
应念真气得在他背上锤了几下。
应念生立刻往前跑,应念真在后边追。
应念真追着追着,路过了莲安路40号楼,她知道他们一家人都不在家,可还是忍不住往里边看了一眼,果然是没有一点灯亮。她收回目光,发现应念生已经跑没影了,看了看两边孤零零的路灯,索性放慢步调,往前走。
应念真远远看到路边停了一辆车,她和应念生上来的时候,那里还没有那辆车。因着好奇,她多看了两眼,发现车型有些像赵世宁那辆奥迪,等她再走近些,便发现连车牌号都一模一样,车里还有一个模糊人影。
应念真吓了一跳,大年夜的,赵世宁的车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是她出现幻觉了?
应念真脚步放慢,一点一点走近那辆车,然后在靠近驾驶座的时候,看了一眼。
大冷的天气,里边的人却因为抽烟散味开着车窗,连暖气都没开,全靠穿着厚衣裳御寒,眼中是冷冽的光。
应念真怔在原地,和里边的人对上了眼神。
应念真:“……”
赵世宁:“……”
第15章
众里寻他千百度(十五)
怎么说呢,这种感觉就像三好学生抓到了优秀教师抽烟一样,也不知道谁更尴尬一些。
一时间两人都没说话。
最后应念真不知怎么地,脱口而出:“外边冷,我能坐进去吗?”
直到应念真坐上了赵世宁的副驾驶,两人仍有些尴尬。赵世宁摁灭了烟头,道:“你怎么在外边,不守夜吗?”
应念真这才想起先跑回家的应念生,立刻给他发了个消息,然后举起那一袋烟花道:“刚刚出来放烟花。”
赵世宁看了一眼,笑道:“好玩吗?”
应念真点点头。随着这些闲话,聊天的氛围逐渐好了起来,可应念真还是记得刚刚看到的那幕场景,赵世宁看起来并不开心。或许他现下露出的笑,都只是为了寒暄客套而露出的笑,不仅不是真的开心,还让他有些辛苦。
应念真没有去刻意打听,可住在这里,对于赵家的事,也是听过一些的。她从未想过,李婶劝她和应念生时,说的那户人家便是赵家。
上头有一个外家颇强的大哥,下头有一个母亲是当家夫人的小弟,赵世宁夹在中间,地位何其尴尬。若是能够兄友弟恭还好,可赵家兄弟的面和心不合已是人尽皆知的秘密。
本该一家团聚的日子,赵世宁在临近深夜时独自开车回到这里,一个人坐在车里抽烟。除了受了委屈以外,应念真想不到任何理由。
应念真知道,赵世宁其实是个自尊心很强的人,所以他从不在人面前流露脆弱的一面,不想,也不愿意以弱示人,总是云淡风轻地掩饰一切。她本该尊重他的选择,假装看不见这一切不合理之处,让赵世宁不用在她这个半生不熟的人跟前揭露伤疤。
可今天是除夕。
赵世宁一直背负着,不愿向任何人吐露的东西,或许可以向她吐露。她不会妄加评判,只会默默替他分担。当两个人共享一个负担,他会不会觉得好受一些呢?
应念真没有与赵世宁粉饰太平,装作一点都不好奇,她的声音里有些不忍心的轻颤,却还是鼓起勇气问出口了:“这个时间,你又为什么一个人回来了呢?”
赵世宁看向她,轻笑了一下,却不含真正的笑意,轻声道:“探听上司的家事可不是什么好行为,容易被上司穿小鞋。”
这像是一句玩笑,又像是好心的告诫,告诉应念真,她过界了。
应念真的手藏在袖子里,此刻已经纠结地扭在一块,她知道贸然探听可能会惹来赵世宁的反感,可起码在此时此刻,她并不希望赵世宁一个人沉浸在这种沉郁的情绪里,不得脱身。
应念真小声但坚定道:“我不怕的。”
赵世宁失笑,看向应念真,就像应念真没有刻意探听,却不免知道些赵家事一样,他也是知道一点应家事的。应念真果然很受应父宠爱,只有这样养出的孩子,才会这样天真善良,又有底气。
赵世宁叹了口气,道:“你自然是不怕。”
应念真听懂了赵世宁的话外之音,摇了摇头,道:“我不是不怕我的上司,我是不怕被你讨厌。你讨厌我也可以,只要能把话说出来,心里会舒服些的。”
那句“你讨厌我也可以”不知怎么,触到了赵世宁的神经,玩笑道:“真的讨厌也可以吗?”
应念真深吸了一口气,她并不是在说好听话,而是在认真作出承诺:“只要你愿意让我分担你的……这些烦心事。”
她没有用痛苦这个词,便不会显出太过不知天高地厚的亲昵来。
也许说出来,真的会讨厌她也不一定。可赵世宁跟受了蛊惑一样,竟真的开口了:“其实也没什么,只是大哥想过个好年,说普通日子里忍一忍也就罢了,在一家团聚的时候,不想委屈自己。大哥一向强势,说这样的话也不算让人意外,其实也没有其他人出声要赶我走,是我自己觉得这样待着没意思。一大把年纪,倒不如从前能忍了。”
不过赵世宁仔细想想,觉得从前的自己之所以能忍,也是因为没有看清形式,以为一味退让便可以扭转他人的想法,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真是天真。
赵世宁说的轻松,应念真却能想象到是怎样的场面。他口中所谓的“其他人没有出声”,翻译过来其实也是没有人为他说话。赵世启为难他,赵父后来的妻子和他后来的弟弟不为他说话也就算了,赵父和赵老爷子这两个血脉亲人竟也无动于衷,有所偏爱,岂不是让人寒心?而赵世启有这样的底气,在这样的场合直接发难,更是不能细想。
应念真也好奇赵世启与赵世宁的纠葛,可她不想在此刻问出这句“为什么”来,在一个受了委屈的人跟前问出这句话,有时就好像在说:“是不是你先做错了什么,才会招致这样的结果?”
赵世宁看了应念真一眼,道:“你不好奇我们兄弟之间到底有什么矛盾吗?”
应念真的眼神闪了闪,摇了摇头。
最难堪的话已经说出了口,赵世宁反倒没有了顾忌,嘴角噙着轻微的笑意:“我看你很好奇的样子。其实,我和大哥之间没有矛盾,有矛盾的人不是我们俩。”
应念真突然想到李婶曾经提过,赵父的几任妻子,似乎在当时闹出过事,还上过报纸。
赵世宁又捡出了刚刚那支摁灭的烟,向应念真示意了一下,道:“不介意吧?”
赵世宁是一个怎样的人啊,他连在包厢里脱外套都会担心同处的女性感到不适,现下却在车中抽出了一支烟。应念真能感觉到,他试图从烟草的气味中获得平静,接下来要说的话,对他来说并不是那么容易。
应念真道:“你抽吧,没事的。”
赵世宁看了眼烟,又看了眼应念真,道:“其实我不常抽烟。”
赵世宁想一想也觉得有些好笑,他上次抽也是在这,中间隔了好久,没想到这次会被应念真碰到,想来说了她也不信。
“嗯,我信的。”
赵世宁手指微颤,抖了抖烟灰,道:“我的母亲,和我的父亲在大学时相识,尔后陷入热恋,最后又分开。在他们分开之后一年,父亲和我大哥的母亲订婚,然后缔结婚姻,生下长子,也就是我大哥赵世启。婚后六年,他们俩开始闹离婚。大哥的母亲最开始不同意,先后撕扯了可能有一年吧,终于同意了。父亲离婚后开始重新追求我母亲,母亲本来有些犹豫,但到底难免旧情重燃。在他们有了结婚打算之后,大哥的母亲不知道从哪里听到添油加醋之后的消息,以为我母亲和父亲一直藕断丝连,父亲在婚姻中对她不忠。她和父亲争论,却不愿意听父亲的解释,让人去调查,调查不到什么,却觉得是年代久远的缘故。从那时候起,大哥的母亲精神状态便有些激烈起来,她可以接受离婚,但不能接受她眼中父亲的背叛。她骚扰父亲,也骚扰我母亲和我母亲的家人。她还和大哥说了很多话,让大哥去讨好父亲,讨好爷爷,或者是歇斯底里地哭闹,一切就是为了阻止我父母结婚。可她越是这样做,我的父亲便越觉得反感,干脆提前把结婚证给领了。大哥母亲知道的那一天,从家中跳了下来。”
应念真听到这里心一跳,道:“她……?”
赵世宁摇摇头,道:“她没有死,可摔到了头,变得疯疯癫癫,不得不住到疗养院去,直到现在都没有好转。两家本是亲家,就算离婚也没停止合作,因为这件事却要结了仇。我的母亲家里并没有什么背景,爷爷动了让他们离婚的心思,若是换作往常,我父亲或许还会抗争,可大哥母亲的那一跳,让他无法面对自己,也无法面对新娶的妻子。我母亲并不是个坚强的女人,在这个家里面对着希望他们离婚的公公,沉默不语的丈夫以及一个认为她差点害死自己母亲的继子。坚持几个月后,她选择了妥协,那时候她的肚子已经很大了,是在婚前就怀上的我。她和我父亲协议好离婚事项,生下我后,在法律规定的时段后与父亲离婚,离开了赵家。”
应念真听完这段沉重的往事,突然明白了这对兄弟之间为何如此。应念真轻声问道:“你母亲后来怎么样了呢?”
赵世宁闭上眼,似乎在回想,最后道:“她最后嫁了一个家里有女儿的男人,那男人是个律师,有一些资产,带着她出国去了,我已经十几年没和她见过面了。”
应念真知道自己问了一个让人开心不起来的蠢问题,有些懊恼。
倒是赵世宁,随着这些话说完,心情似乎真的好了一些,连烟也不抽了,甚至还能开玩笑:“我今天和你说的这些事,其实你去找正规的新闻报道也能看到,在当年也算是一件大事。不过那些花边小报就别看了,想象力太旺盛。”
应念真看着他,突然提起了脚边的烟花,道:“不如我们去放烟花?”
作者有话要说: 设定里赵世宁的父亲在动离婚心思之前没有任何出轨行为,无论是生理还是精神,只是单纯不爱了。
但是赵世宁的母亲是前女友,身份敏感,所以赵世启的母亲会对此产生误会。但人过分相信自己的感觉,又产生执念的时候,就很容易钻牛角尖。
从故事里旁观者的角度来看,很难判断谁说的是真话。
第16章
众里寻他千百度(十六)
最后两个人把那些不带响的烟花全放完了,应念真也得以见了赵世宁许多笑,不带一点负担,单纯因为开心而流露出的笑意,原来和平常是那么不同。
最后一支烟花放完的时候,应念真的心头突然涌上些怅然。就如同盛极转衰,越是开心的时候,心头的怅然便愈盛,因为心中很清楚,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不会再有这样的开怀了。
两人也不知是放烟花放出的热意,还是笑得浑身发烫,穿在外边的厚外套不羁地敞开,直到此时停了笑,才觉得有些冷了。赵世宁将外套扣上,对她道:“一点了,走吧,我先送你回家。”
应念真不是辛德瑞拉,没有过了十二点就会消失的魔法装扮,可她有一个被临时抛下的凶恶弟弟。听到时间已经不知不觉中过去了一个小时,应念真下意识感到眼前一黑,慌忙掏出手机,果然看见了应念生发来的一条条短信,短信的语气一条比一条恶劣,到最后已是明晃晃的威胁。
应念真一下有些跳脚,虽有不舍,仍果断道:“那麻烦你了。”
这路并不远,赵世宁陪着应念真往下走,没过多久,便看到了45号楼,小别墅的门前坐着一个人,正埋头玩着游戏,似乎是察觉到有人路过,抬起头朝他们看来。
赵世宁看了眼应念生,道:“好像是你弟弟在等你。”
应念真顿时有一种死到临头的感觉,和赵世宁打了招呼后便要匆匆进门,临时想起什么,又跑回赵世宁跟前,脸上是运动后的红晕,呵出的气在这寒冷的冬夜里化作白气。
“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
赵世宁笑了,看着应念真跑向应念生,明明是个姐姐,却在不断讨饶,被弟弟训得没精打采。直到那两个身影要消失在大门里,赵世宁才打算离开,年轻的男孩却在这时回头,深深地打量了他一眼。赵世宁一愣,还来不及冲他笑笑,男孩便将手夹在自己姐姐的脖子上,硬生生将人带进了温暖的室内。赵世宁没有放在心上,这不过是,再小不过的一个插曲罢了。
赵世宁独自回到那个一片漆黑的家。
春假不过八日,应念真在除夕后的七日里,为应念生做牛做马,以补偿他那晚为了替她掩藏去向而受的冻,还掏光了自己的小金库,才勉强堵住了应念生的嘴。
年后的应念真变得更忙碌了,一边准备自己的毕业论文,一边跟进公司最近的任务。她能感觉到,现在的赵世宁面对她时有些不自然,说是喜怒无常太过严重,但一些下意识的回避她还是能够体察一二的。
虽说难免有些失落,可应念真早在开口询问之前,便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意识到赵世宁的回避之后,应念真甚至还主动回避了几次。就像此时,小焦说着因为手头这个案子工作量太庞大,赵世宁叫了下午茶犒劳大家,应念真便说自己有特别想喝的店,待会趁他们享受下午茶的时候下楼去买,问小焦要不要一杯。
应念真每天都开自己的车上下班,同事里也有看见的,都知道她家条件尚可,小焦便笑嘻嘻地受了这份好意。
下午茶送来时,应念真便抽空下楼,走向电梯时,隐隐还能听到身后有人去经理室请赵世宁,应念真笑笑。
应念真不喜欢茶,不喜欢咖啡,更不喜欢酒,这些充斥着人们生活的饮品都没能博得她的青睐,她最喜欢白开水。可她不能买两瓶矿泉水回去,应念真想了想,点了两杯山楂雪梨的冰饮。
应念真一边拿着冰饮回办公室,一边猜想以赵世宁的秉性,应该已经说完该说的话,自己一个人回办公室待着去了。可等应念真踏入风控的办公区时,便看见办公区一片冷情,一个人都没有。应念真呆了一瞬,才反应过来他们可能去休息室吃了。
应念真正要往休息室去,经理办公室的门却打开了,赵世宁刚好从里面走出,手里还拿着一份小蛋糕。两人面面相觑,毕竟他躲着她,而她顺着他的心意,亦躲着他,现在却因为两人的不约而同,再次碰面了。
本该是有些尴尬的,可应念真不知为何,觉得有些好笑,看着她含笑的模样,赵世宁心里的那点在意与芥蒂好像便自然消弭。他想了想,将手里的蛋糕递给她,道:“给,我把他们都赶到休息室去了,本来想自己出来吃的。”
应念真看了眼蛋糕,摇了摇头,没接,只是笑道:“为什么要把他们赶到办公室去?怕他们看见你吃小蛋糕,有损经理威严吗?”
她不说他在躲她。
赵世宁笑笑,看了眼她手中的饮料,也不说她在躲他。
办公区里也有几张可以休息的桌子,只是不如休息室方便,可只坐应念真和赵世宁两人时,实在是绰绰有余。应念真分了一杯山楂雪梨给赵世宁,本想剩下一杯给小焦,可想了想,还是拿出来自己喝了,省得赵世宁不好意思喝,她待会再去给小焦补上一杯。
赵世宁吃蛋糕的样子很认真,仔细看,还能看见他将眉头轻轻皱起,好像不是在吃一份甜蜜的蛋糕,而是在完成什么艰巨的任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