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景
18px
字体 夜晚 (「夜晚模式」)

第45章

    千鸿宫中,雾霭缭绕。

    “……你当真要嫁给他了?”宣琮望着她。

    他没那么蠢,不会问他们之前在翰经楼台阶上的轻吻算什么,只是不可置信:“是他骗了你吗?还是提出了什么条件?”

    他知道羡泽有意想接近宣衡,但对他并没有什么感情,可一旦成婚,这就不一样了。

    羡泽托腮笑起来:“怎么说呢……各取所需吧。”

    宣琮一瞬间就认定了:宣衡必然要挟她了。

    她鞋尖上的血点,她定期与宣衡的见面,她听说死了四个人之后的吃惊。

    羡泽身份应当不一般,但她似乎在掩藏什么……这场婚事必然不是你情我愿,看她脸上也丝毫见不到有情人终成眷属的甜蜜。

    宣琮发髻上斜插了几只簪子,其中一支正是梧桐枝叶的样式,她并没有发现。他这几日踌躇的许多话,仿佛就在这失之毫厘间失去了说出口的意义。

    他本想说她看起来那么自由自在,若是他愿意全力协助羡泽达成她的目的,有朝一日要不要二人一同离开这里,就去游山玩水,扮作戏班乐师,周游九洲。

    但……

    她已经有些好奇的问起了,成婚的新娘是否需要戴盖头。

    宣琮心里苦涩一瞬,挤出点笑容,摇头道:“入了仙门便是结为道侣,平起平坐,自然不可能挡住女方的面容,更不会什么先送入洞房之类的。我参加过一些弟子的结侣仪式,有的庄重繁复,也有的活泼有趣。”

    羡泽托腮:“宣衡懂得怎么办婚礼吗?他恐怕又要查阅许多书典了吧。”

    宣琮看着她好似无忧无虑似的侧脸,轻声道:“羡泽,有些人不该招惹的。”

    羡泽凝望着他,微微弯唇一笑:“谁?你吗?”

    宣琮学着她的样子也托腮靠在围栏上:“我可是谁路过都能踹一脚的。我是说我的兄长,他最会自己骗自己了。”他说着,忽然感觉到自己袖中尺笛震动,他看着尺笛上浮现的字样,环顾四周,果然在台阶高处看到了宣衡的身影。

    ……自从羡泽答应与他成婚后,兄长简直就是四处游荡的鬼。

    羡泽也转过头去,看到了宣衡。

    宣琮分明听到她像是无奈地暗骂一声,但下一瞬便脸上露出大大笑容,对远处的宣衡挥了挥胳膊,衣袖滑落,露出一截手臂。

    宣衡也朝着台阶下走了几步,对羡泽伸出手。

    羡泽慢慢抬起眉毛,并不着急挪动,她靠着围栏,偏头看向宣琮:“往后都是一家人,有的是机会见面说话,跟你聊一会儿我心情好多了。还是说,以后你不想让我再来找你了?”

    宣琮眼波流转:“你是想借刀杀人害死我吗?”

    羡泽弯唇:“你怕死的话就算了。”她直起身子要走,宣琮忽然拽了一下她手腕,垂眼笑道:“我偏不怕死,来找我吧。”

    羡泽回头看向宣琮,不用想,她也知道身后宣衡脸上皱眉的表情,抿嘴笑了。

    宣衡已经走下台阶来,停住在十几步开外。

    宣琮松开手,她也像什么都没发生一般,面露笑意朝着宣衡走过去。

    宣衡松开眉头,握住她的手指,压根没有回头看宣琮一眼,便与她低声交谈着往台阶上方走去:“你要不要挑一挑喜服的款式,还有喜盒中都放些什么东西。”

    羡泽本想说“你挑就行”,但宣衡双瞳中的神色,已然暴露了他的怀疑与不安,她可不能一味折磨他感情,有煎熬自然也要给点希望。

    羡泽笑道:“要!喜服是红裳吗?头冠上可以戴东珠吗?能多弄一些宝石吗?”

    宣衡面上一丝笑意展开:“你想要什么都可以。我竟不知道你喜欢珠宝。”

    他一向是少有灵光、勤能补拙的类型,此刻为筹备婚礼也下了苦功夫,列数着准备的喜礼,牵着她朝台阶上走去。宣琮远远看着,若是不知真相,看起来当真是好一对甜蜜中略带羞涩的未婚夫妻。

    只是如果在他们走过拐角之前,宣衡没有用阴冷的目光看他一眼,就更像了。

    一般人家的婚礼从纳吉请期总要数个月,道侣的仪式也大多会邀请天南海北的师长兄友,相比之下,宣衡的婚礼只筹备了不到一个月?*?

    。

    宣衡并不愿意让婚礼的事情假以人手,他虽然也想大办典仪,但必然会引来诸多人对她身份的猜疑。

    大张旗鼓的宣布跟鸾仙结侣,那可太给千鸿宫贴金了。

    他绝不愿意这样做。

    哪怕他知道羡泽并未失忆,却也时不时能骗自己骗到恍惚,他们仿佛只是千鸿宫看似浪漫实则无情的层檐勾角之下,一对隐秘又亲密的小夫妻。

    这场婚礼规模不会大,宣衡却没有放过任何一个细节。

    她能愿意成婚就已经很难得了,宣衡没有拿礼单、饭酳、拜节等细节来烦扰她,基本只是给她过目便定下了。

    他不想只是交换信物的结侣仪式,便又参考了许多旧书上关于贵族成婚的细节,甚至连酒器花纹与大漆摆件朝向都考虑在内。

    婚礼虽不对外公开,但他还是很看重,有太多事务要做,这些婚礼筹备的事情,只能在夜里去做。

    宣衡却并不觉得劳累枯燥,甚至说那一个月的筹备,几乎比婚礼这件事本身还让他愉悦与兴奋。谁也不知道行色匆匆,面无表情的少宫主,无时无刻不徜徉在婚礼与婚后生活的幻想中。

    他希望一切都是符合礼节且圆满的,就像是千年来无数成婚的夫妻那般。

    宣衡认真挑选能够来证婚的人:必须是他的心腹,必须对他的命令绝不表现出一丝违抗,必须未参与过东海一事,甚至都不知情。

    但宣衡心里的不安,并未随着婚礼接近而消散。

    羡泽又一次提出要青鸟送信给众神鸟,邀请他们来参加婚礼,宣衡不知道她这是试探还是故意众神鸟有谁不知道千鸿宫是屠龙的仇人,她要真的邀请了,婚礼现场恐怕要变成血案。

    还是说……连婚礼都是她的圈套?

    会有神鸟到时候大闹婚礼吗?

    第105章

    婚后的羡泽却扔下玉衡,和那个竹笠男人在缠枝台相会着……

    婚礼当日。

    天气不算太好,

    细雨霏霏,湿雾弥漫。

    千鸿宫的弟子们只知道主殿附近不可出入,大门紧闭,

    远远地像是长老宗亲在密闭清修。

    宣衡只请了几个亲信的宗亲作为证婚人,

    婚事在主殿侧厅举行。

    只是从清晨开始,

    千鸿宫周围汇聚的鸟儿就太多了,鸟鸣阵阵如浪潮般在山谷与水面上回荡,

    宣衡因这异象,

    心事重重的凝望着远处。

    宣琮自然也在受邀之列,

    他也显然预料到了以宣衡的性子,

    必然会要他亲眼看着二人礼成。

    玉銮云车罩着一层薄纱,

    从半空中穿云而来,落在主殿廊庑前,两位女侍扶出了红衣女子。

    羡泽头戴金钗珠冠,

    一身红裳没有夸张的形制,

    只有细致入微的刺绣镶珠,千鸿宫有自己的针工,她衣裙下摆处便是欲飞的千鸟,

    披帛上是千鸿宫的群山河流,膝澜有海浪的波纹。

    衣裳开领窄腰,勾勒她的轮廓,

    脖颈锁骨在红的衬托下如羊脂玉,

    她进了殿门,却完全不像是成婚,更像是贵客,

    有些好奇的打量着从屋顶悬下来的红缨八角琉璃大灯与抱柱横梁上的金红绢带。

    宣琮能看到几位宗亲的面色都不太好,显然是被强压着来参加这场婚礼,

    几人看到羡泽的面容,也恍惚了一瞬,垂下头去,但彼此交换的眼神中,都有一种“少宫主也难过美人关”的扼腕惋惜。

    宣琮其实知道,宣衡比他更豁得出去。

    这场婚礼虽然没有大办,但少夫人的存在却将是人尽皆知,这必然有无数长老宗亲的拼死阻挠。

    千鸿宫数百年来就没有哪个宗主有过婚姻,他们会虚伪的说是因为宗主一生要献给神鸟,实际上宣琮知道,那是为了众多孩子中选拔宗主的潜规则,能一直轮回下去。

    宣衡选在这时候成婚,或许也是因为近日刚刚有数位长老惨死,正是宗门上下最无人敢阻挠他的时候但宣琮也不敢想象,他背后对千鸿宫上下有多少施压、胁迫和控制,让此刻没有一个人敢阻拦这场婚礼。

    宣琮本以为宣衡是千鸿宫的傀儡,他以为自己的放浪形骸才是反抗。

    现在他愈发感觉出来了,兄长比谁都偏执。

    认准就要的东西,比谁都疯。

    不过宣琮猜测,羡泽应该对他兄长的所作所为一无所知。

    宣衡也是这样想的。

    她没必要知道。

    想要成婚的是他,这些都是他应该做的。

    甚至宣衡眉眼之间仍有几分歉意,宣琮能侧耳听到他低声说什么“只能在此处办婚礼,终究是对不起你……”“你说冠顶的东珠?有,还有许多……”

    只是这婚礼越办,长老们越是脸色难看。

    二人叩首的环节,羡泽压根不打算拜任何天地师长,宣衡也早与她商议好了,并不在意,只是独自一人直挺挺的向天地,向殿厅正座上代表卓鼎君的师承经传叩拜。

    但除了千鸿宫的一切以外,宣衡还在上座主位,放了一支朱笔。看那朱笔并非什么上等的法器,而是件旧物。

    宣衡低声笑道:“我小时候,母亲来东山别宫看过我,给了我这支朱笔。她此时应该仍在外闭关,这朱笔就当做她见证我们的婚礼。”

    羡泽轻“啊”了一声,对着朱笔微微颔首。那位说当宣衡继位后就来参加典仪的母亲。

    那几位长老看着立在原地环顾四周的女人,与规规矩矩跪拜的少宫主,也只是敢怒不敢言。

    到了婚礼最重要的交换信物的环节,宣衡奉上的果然是自己腰间的玉衡,当他弯腰为羡泽系上玉衡时,羡泽手指有些轻浮的拨弄着玉衡的缨子,有位长老脸憋得通红,竟然当场昏了过去。

    这是千鸿宫最重要的信物啊!

    而羡泽也拿出了交换的信物,不是任何珠玉法器,而是一根羽毛。

    白色中点点洒金的羽毛,尾端有微微烧焦的痕迹。

    一支羽毛,来交换意味着未来宗主最大诺言的玉衡?

    而宣衡面上却涌上来被冲击的惊愕欢欣,他紧紧握着那支羽毛,张了张嘴一时竟不知该如何表达。

    宣琮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不对劲。

    羡泽的身份不对劲。

    之前只是以为她是不出世的大能,或者是其他宗门的重要人物,但现在看宣衡的态度绝不仅是这么简单。

    宣衡的玉衡因为曾经由鸾仙之手送还回来,所以他视若珍宝,绝不可能随意赠人,而此刻他系在羡泽腰间时的神情,隐隐透露着某种狂热,就如同当年他念叨结仙缘时那般!

    再加上羡泽对拜师承经传拜天地的不屑一顾,赠予的信物是一枚羽毛却让宣衡如此激动……

    他也记得上古典籍中记载过神鸟入世定情,以羽毛作为信物,不腐不坏,甚至说哪怕凡人死后化作魔域的鬼,掉入冥油河中,握着羽毛也能浮上来。

    难不成、难不成眼前的女子,是传说中的鸾仙?!

    怎么可能!

    在宣琮惊疑不定的目光中,双方交换信物,婚礼也过了半。

    仆从端来金盆,二人洗手作礼沃盥,再移步到侧间共用酳酒。

    桌上摆了金器大漆盛做的九道饭菜,二人需要三饭三酳,以示夫妻今后要共餐同饮。

    本应该严肃重礼的仪式,但羡泽却满眼好奇扭头乱看,发冠上珠玉晃动,宣衡笑了笑,为她扶住发冠,细细解释礼节的出处与寓意。

    这场婚礼因为二人的喁喁私语而显得温情私密。

    桌上的饭菜要各吃三口,但因为那腊肉太好吃,羡泽吃了第三口之后还忍不住伸筷子,宣衡连忙道:“夜里让膳房再做,回头端屋里,这会儿再吃寓意就不好了。”

    羡泽偏过头,有些不满道:“大不了我吃六口,吃个六六大顺。”

    宣衡宽袖下挽住紧紧挽住她的手,侧耳对她说了好一阵子,她终于作罢,拿起绘有雌雄双鸟的大漆合卺。夫妻二人需各饮三次,她一尝是好酒,面上有些惊喜的神色,宣衡眼睛微微弯了一下,似乎是特意为她备的。

    只不过宣衡几乎从不饮酒,以袖掩面,三大口下去面上也微微皱起来,到夫妻对拜的时候便是两颊泛红。

    而后便是双方可同亲友饮酒,共分餐食作为沾喜,但周围的长老脸色比腊肉还黑,宣琮又不想沾这个喜,无一人上去主动分餐。

    宣衡抿着嘴唇,面无表情的请女侍端来分餐的瓷盘,走到宣琮面前。

    宣琮看了他一眼,这沾喜纯粹是来针对他啊。

    宣琮目光斜向羡泽,她正在看向窗外,对着二人对峙丝毫不知。

    他笑道:“……哥,我吃不动了。”

    宣衡冷冷道:“既然来了,就别坏了规矩。”

    兄弟二人对视片刻,宣琮还是拿起了大红色漆筷,夹了一口吃下。

    宣衡不再看他,转过身去要将剩下几杯酒端给诸位长老,就听见宣琮在后头发出干呕的声音。

    他回头怒瞪。

    宣琮还不知道从哪儿弄出刺绣帕子,小心翼翼地捂着嘴:“哎,不好意思,味儿太冲了。啊……我不会是害喜了吧,哥,这是双喜临门啊。”

    宣衡:“……?”

    诸位长老:“……??!”

    羡泽听见这话实在绷不住,狂笑起来,宣琮也眉梢挑起看向羡泽:果然她并不是没注意到他们兄弟二人的针锋相对,只是故意装作没听见。

    她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才发觉这屋里氛围似乎很诡异,宣衡正冷冷盯着他弟弟不说话。

    羡泽:咳……她是不是不该笑。

    这个场面确实有点像什么小三挺着大肚子大闹婚礼现场。

    宣琮你真行啊。

    宣琮对羡泽咧嘴一笑,还要扶着腰,装出有孕的模样,羡泽宣衡拿起桌上金杯,朝他掷去!

    宣琮侧头躲开,那金杯砸开窗户,噔一声落在殿室外的石阶上,噔噔作响的滚落下去。

    婚礼现场一片死寂,羡泽觉得俩人说不定能打起来,亢奋的两眼乱飘。

    但宣衡目光挪过来,沉默的看着她不嫌事儿大找乐子的表情,眸中隐隐有些伤心与指责。羡泽有点尴尬,清了清嗓子,只说自己不太舒服想要先入房去了。

    这正合宣衡的意思,婚礼结束他也不需要这些人在这里,正想跟着离去。

    几位长老却死死拦住了他,刚刚昏倒的那个长老甚至憋得嘴角要吐出血来。

    宣衡也不想让这群老东西坏了喜事,只好让女侍先陪她去新房中。

    长老看到羡泽乘车离去,才凄声道:“少宫主,我们已然见证了婚礼,是时候告诉我们她的身份了吧。”

    宣衡却摇了摇头:“还没到说的时候。”

    “今日清晨起,千鸿宫周边万鸟汇聚,异象已然引来许多弟子的猜疑,是否是上天的启示,证明此女不该入千鸿宫的宗门”

    宣衡:“为何不能是万鸟齐贺呢?”

    宣琮靠着窗边,忽然幽幽道:“可为何此刻外头却如此安静。千鸿宫从未有过连一声鸟鸣都听不到的时候。”

    千鸿宫周围终年鸟鸣,此刻却寂静一片,几乎到了让人有些耳鸣的地步。

    宣衡微微皱起眉头,从主殿向下看去,主殿外的广场上,也有许多弟子意识到了这一点,正翘首环顾。

    “下雨时鸟群本来就甚少鸣叫。”他道。

    宣琮轻笑:“是吗?这样的小雨不至于让群鸟不飞,但我刚刚一只鸟的影子也没见到。不会周围的鸟群都暴毙或者远离了吧?”

    长老们也眉头紧皱,议论起来。

    宣衡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设想了无数可能,转身匆匆往作为婚房的鸿鹄殿而去。

    他进入殿内时天色已然昏暗,女侍只伴在外间,而婚房内红烛飘摇却不见人影,只瞧见她自己选的刺绣纹样的红色礼服脱下来,从床上滑落,大半都掉在脚踏上。

    甚至连她指名要的缀满东珠与宝石的冠帽,也被摘下来放在梳妆台上。

    宣衡愣愣看着那躺在脚踏上的婚服,上头甚至还因她匆匆离去,留下半个脚印。

    这就是……她对待所谓“精心挑选”的婚服的态度?

    他弯腰捡起,才发现那婚服的腰带上,竟然还挂着他的玉衡!她把信物就这么扔在地上!

    宣衡愣住了,半晌才缓缓蹲下去,手指紧紧握住那冰凉的玉衡。

    他垂着头,脸上的表情乱得无法收拾。

    她难不成就此离开了?

    忽然他一个激灵,连忙起身用尺笛定位

    尺笛的方位指示着羡泽既不在客舍、翰经楼,甚至也不在丹洇坡,她竟然在千鸿宫最上端的缠枝台。

    外头细雨飘摇,她怎么去了那里?

    宣衡来不及换掉婚服,握着玉衡,御剑赶去。

    缠枝台修建在楼塔高处,他随着楼塔内部的木梯拾阶而上,穿过穹顶与屋脊,脚步急促。

    忽然,宣衡余光从小窗上,看到双翼张开的影子飞掠而过,那身影有些熟悉。

    而当他到达最上端当年特意修建的缠枝台上,遥遥见到了羡泽的身影。

    她正穿着礼服下红白二色的交领单衣,倚栏而立,细雨沾湿她的发丝与肩膀,身边立着一个戴斗笠的男人。那男人身材瘦削高大,对她叉着腰,一只手搭在腰后几把刀剑的剑柄上,甚至在发脾气:

    “你今天就能跟凡人随意成婚,明儿说不定能点化三头野驴做你的护法坐骑!这件事为什么不与我商议说到底,根本就不该来这里……”

    宣衡心里一惊。

    与他商议

    什么人敢说这种话,羡泽做什么还要与他商议?!

    这口吻,难不成对方是神鸟之一,是她的伙伴?

    羡泽并不因为他的语气而生气,反而笑着拍了他斗笠一下:“你都不祝我新婚快乐”

    竹笠男子像是被她气得脑袋冒烟,宣衡在雨声中隐隐听到他说:“……都是闹剧,我知道你是觉得有趣!……不是能拿来玩的事情……快点结束吧!”

    宣衡心中一紧,攥着玉衡的手也握紧。不论是千鸿宫,亦或是神鸟,都没有人看好这婚姻,他们却这样像过家家似的随意又庄重地凑在了一起。

    羡泽的回答,让他心里稍稍有些宽慰,她笑起来:“刚开始就结束,怎么可能?我还应该请你喝一杯喜酒的,你就收起羽翼,扮你的剑圣葛朔,来凑个热闹多好。”

    葛朔?

    第106章

    宣衡两只大手胡乱抓着红纱,揉乱在脸上,竟痛哭出了声。

    宣衡对这个名字有些印象,

    在凡间成名有几十年,听说善用刀剑,虽是散修,

    但境界不可估量,

    甚至有人怀疑他已突破元婴进入化神。

    不过他近些年似乎杀人不少,

    有人传闻他是挑战天下无敌手的“剑圣”,死的人都是手下败将;也有人说他其实是杀手,

    专接仇杀,

    这些年各大仙门甚至有些长老师尊、或是有尊号的修仙者,

    都死于他手。

    “喝喜酒”这样一句在朋友间稀疏平常的客气,

    却让男人面上浮现一丝难堪,

    他偏过头,脸也朝向宣衡的方向。

    宣衡迅速后退两步,运转灵力隐匿身影。

    宣衡也从楼梯扶手间的缝隙中,

    看到男人平直的眼皮垂下去,

    迅速收拾好面上的情绪。

    葛朔叹了口气,朝着她靠近了些,低声说些什么。

    二人聊天声音愈发低下去,

    他的姿态既像是向她汇报,又像是与她相熟亲近,甚至说到后头,

    他伸手去摸了摸她摘掉冠帽后散落下来的发辫。

    羡泽因他说的话面露思索之色,

    又紧接着笑起来,二人距离太近,本就如同交颈相拥,

    她笑得前仰后合,几乎要靠到他怀里去。

    葛朔粗粝的手扶住了她,

    似乎也低头笑了,二人刚刚的一点不合就这么轻轻化解开来,相视一笑的目光……简直像是一对青梅竹马。

    夜色深重,细雨飘摇,宣衡藏匿在缠枝台下方,他都分不清自己心中是嫉妒,还是惶恐和陌生。

    他死死盯着眼前不愿意挪开目光。

    但竹笠男人并未久留,他头微微一偏,雨水从侧面滴落,他弯下身子,将竹笠抬起来些。

    就在宣衡以为他们会亲吻的时候,两个人只是额头轻轻抵在了一起。

    宣衡那一瞬间头皮发麻。

    他们不需要亲吻。

    所以他才输透了。

    宣衡恍惚的朝后挪着脚步。

    羡泽抵着他额头,咧嘴笑起来,那笑容是带着酸鼻子的依恋,她眼里一切的伪装、愤怒与戒备都在这一刻融化,肩膀松弛,抓住了葛朔粗糙的双手晃了晃。

    她从未用这种眼神看过他。

    她怎么会、怎么可能去依恋一个人……?!

    宣衡只感觉耳鸣遮盖了雨声,他几乎想要扭头逃离,但身子却动不了,只能攥着木梯的扶手,慢慢朝下方退去。

    那扶手几乎被他捏出一道道裂痕,他却觉得脚下的台阶都在摇晃。

    在他退下十几层台阶之后,宣衡忽而听到一声悠长的鸣叫与翅膀扇动的声音。

    他仰头看着横梁之间的小窗,就瞧见苍鹭的身影展翅飞去。

    那苍鹭的羽翼烧焦,遍布伤痕,长喙上甚至有些磕痕。

    苍鹭突然仰头而鸣,声音如钟磬击山。

    突然寂静几个时辰的群山,以这声鸟鸣为号令,重新恢复了叽叽喳喳的喧嚣。

    他不知道是否是自己的错觉,因为在他仰头看着小窗的瞬间,那苍鹭的眼眸似乎也透过小窗,朝他撇过来一瞬。

    宣衡有些仓皇的倒退几步,转头朝楼梯下方飞奔而去。

    ……

    羡泽回到婚房,女侍看到她沾湿的肩膀与裙摆吓了一跳,却也不敢多问。

    羡泽本打算用灵力弄干衣裳,但还是没这么做,她理直气壮

    宣衡要是问她去了哪里,她就说自己去透透气了。

    要是再细问,她说出苍鹭也没什么。

    羡泽推开门走进去,层叠红烛烧得凹下去,盛满了小水洼般的烛油。层叠帷幔之中的婚房并不大,布置的温暖精致,这里似乎是他少年时候的居所。

    或许正是这样小小的房间,才不会因为漏风有可怖的呼啸。

    男人的婚服也被扔在地上,宣衡半个身子倒在床上,脚踩到了自己的婚服而不自知。

    她嗅到隐隐的酒味,而桌案上的双杯连体的合卺酒爵已然空空如也,羡泽有些惊讶得走进去,他昏睡在揉成团的锦被中看不清脸,她拍了拍他膝盖:“你自己把酒都喝了?”

    宣衡咕哝一声,撑着身子缓缓坐起来,迷蒙的望着她。

    他乌发垂下来,有几缕乱发贴在脖颈上,羡泽愣了愣。她印象中,他永远都是冠带齐整的模样,她从未见过他散发。

    那总是严肃庄重的面庞在烛光中柔和些,他终于显出二十出头模样应该有的青涩。

    羡泽侧目看过去,能瞧见他的玉冠被摘下来,和她的珠冠倒放在一处。

    他抬起眼睛看向羡泽,眼睛里像是盛满火苗的烛油那般晃了晃,张了张嘴半晌道:“……你去哪里了?”

    羡泽:“我去透透气了。我的朋友来了,也是神鸟。”

    宣衡并不吃惊,只是偏过脸去。

    她弯腰捡起婚服,才发现二人婚服缠在一起,一大片布料被拽起来,她用力一扯,也拽掉了锦被,宣衡从床上跌坐在了脚踏上。

    他面颊酡红,似乎还没理解自己怎么掉到地上了,有些茫然的看着她。

    羡泽大笑:“傻死了,你以后可别喝酒了,否则别人都看出来你是个呆瓜了。”

    宣衡惊异又恍惚的看着她的笑容,羡泽含笑道:“这么看着我|干嘛?不过是出去一趟,你可不要怪我。”

    宣衡摇摇头:“……不怪你。”

    只是他对她抬起了手,掌心正是那块玉衡,宣衡涩声道:“只是你落下了东西。”

    ……啊。

    完蛋,她瞥见苍鹭的飞影,一高兴就脱掉厚重的婚服跑出去,全然忘了这个什么信物。

    他脸上的表情是强压下去的失望,羡泽微微挑眉,坦坦荡荡的接过玉衡:“啊,我总是不习惯腰上还挂着环佩。没摔坏吧?”

    宣衡摇摇头。

    羡泽有些好奇地捧着玉衡看,道:“它凉凉的。你是佩戴了很多年吗?”

    宣衡点头:“几十年了。”

    羡泽忽然将玉衡放在鼻尖处,嗅了一下,笑道:“好像能闻到你熏香的味道。”

    他因她凑在鼻尖的动作,心剧烈跳动起来。

    仿佛是她在嗅他身躯一样。

    羡泽转过脸去,只瞧见宣衡面上泛红,愣愣的看着她,她弯起嘴唇,将玉衡放在枕头下:“我以后会慢慢习惯它的,你也要提醒我。今夜就先放在枕头下,为我镇压梦魇吧。”

    宣衡抿了抿嘴唇,失望淡去,变做了一点点希望的光,仿佛是自己也会被她慢慢习惯。他轻声道:“……嗯。我也会将你给的信物贴身而放的。”

    羡泽笑弯了眼睛。

    真好哄啊。准确说他很愿意自己哄自己的。

    她解不开二人的婚服,又不愿意叠衣服,便一把抱起来,放在旁边的圈椅上:“婚服应该不会坏,明天让人帮忙挂起来吧。”

    她回过身来,宣衡正撑着起身,但脚步有些踉跄不稳,羡泽伸手扶了他一下,他的手却揽住了她的腰,二人一并倒在了床铺上,帷幔勾带拽下来,薄纱与帷幔一下子笼罩住了二人。

    宣衡只这么用力的抱过她一回,此刻他将脸埋在她颈侧,也嗅得到她肩膀上雨水的气味。

    他双臂收紧,她挣扎起来,他以为是她不肯,更是紧紧抱着,甚至委屈道:“我们是夫妻,我抱你一下又怎么了?这床都是要我们同眠的”

    羡泽:“我哪里说不让你抱了,被子都快掉下去了,还有鞋子都没脱……哎!”

    他真的酒量太差了,这才几盏甜酒他便全然昏了头,完全不似平常的矜持克制,什么解释也不愿意听,只是抱着她不撒手。她蹬掉二人的鞋子,拽着他的衣领把他往床上拖了拖。

    她使了点灵力,势头力道太过,他脑袋一下子撞在床铺内的红木柜子上,柜子上摆放的琴与瑟也轻响一声,他捂着后脑皱起眉头。

    羡泽道:“呃,这也算琴瑟和鸣”

    宣衡看着她,鼻子微微皱起来,半晌鬼使神差开口道:“……疼。”

    羡泽:“啊。那肯定疼啊,砰一声响。”

    宣衡:“……”

    羡泽眨眨眼,反应过来,他不会是在撒娇吧?

    宣衡看她并没有给揉揉的意思,只好垂眼作罢,仍是抱住她,二人倒在软垫之上,他声音有些沙哑:“我以为你走了。”

    羡泽有些奇异:“我为什么要走?”

    宣衡埋头在她肩膀处:“不知道。就总觉得……你像是随时就会飞走。”

    羡泽心里一沉。

    宣衡对成婚这件事表现得如此……执着,羡泽本以为他是为了靠与鸾仙成婚巩固地位,可他真的没有对任何人说过她的身份,反而为了婚事树敌更多。

    难不成真的是因为感情?

    因为一种她不了解的渴望?

    可他时不时又表现得如此多疑和不安,凡人的爱欲总是夹杂着这么多痛苦吗?

    是从来没有确定地拥有过自己的生活和地位,所以天性如此吗?

    不过,面对他的脆弱和执念,还有特殊的时刻,正是将楔子往他心里钉得更深的时刻。

    羡泽转了转眼睛,而后沉下心,面上慢慢浮现一点苦笑:“我飞不走的。”

    宣衡望着她:“什么?”

    羡泽拽过床边的帷幔,用朱红绢纱遮住了他的眼睛,道:“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不许看。”

    宣衡也有一个秘密想要问。

    从他知道她从未失忆开始,有时候就会忍不住想,她能救到他实在是巧合,甚至是他的双眸被毒瞎这件事,作为他们相遇的契机都巧得恰到好处。

    有没有可能,他的眼睛实际是……

    宣衡一直不敢想,更不敢去问。

    她若是没有这么做,他的问太伤她的心;她若是这么做了,她的回答会让他生不如死。

    或许是正借着酒意,或许是今天在缠枝台上的一幕太让他震颤,他觉得那个问题几乎就在嘴边要问出口。下一秒就感觉到身上一沉,他睁开眼,隔着半透绢纱,朦朦胧胧地看到她坐在他身上。

    他一惊,身子僵硬起来,想要掀开眼前的红纱,她却一把按住他手腕:“不许动,你要是敢掀开看,我就真的走!”

    宣衡怔忪片刻,点点头:“好。我不动。”

    羡泽笑了笑,而后坐在他腰上,拽掉了自己内单的腰带。

    他呼吸顿住了,手脚僵硬,喉结滚动,在她窸窸窣窣脱衣服的过程中,他忍不住道:“……不是说成婚了就要立刻、我……我不是这种人,如果你没有真心的”

    羡泽:“哈?”

    她已经脱得上身只剩下一件抹胸小衣,一只手撑在宣衡胸膛上,另一只手又拽了拽挡着他眼睛的红纱。

    羡泽轻轻动用灵力,一阵风吹入婚房,吹灭了大半红烛,只剩下几点微光,照亮她侧影与轮廓。
← 键盘左<< 上一页给书点赞目录+ 标记书签下一页 >> 键盘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