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她话只说了一半,但宣衡立刻意识到:很重的伤。绝对是东海屠魔导致的。
宣衡立刻道:“在下愿意供养神女,请不必在意。这是我还只是我失明痊愈应该回报的,
更何况您还有救我一命的恩情。”
她眯着眼睛笑起来,伸手摸了摸他脸颊:“那太好了。”
之前宣衡视力听力都未完全恢复,不得不依赖他人照顾,但此刻恢复视力,他被她指尖碰到似吓了一跳。他从小便甚少与人有肢体接触,不自主地偏头躲开了她的手。
她一愣,脸上显露了淡淡的失望。
宣衡不知为何,只是因为她的失望竟愧疚起来。可他又实在是不可能说“你摸吧随便摸”这种话,只得撑着桌子起身,朝她拜礼道:“在下并非有意,只是于礼不合,所谓男女不杂坐,之前是我不知鸾仙照料我许久,但既已知晓便不可再这般随意。正所谓修身践言,谓之善行”
他都不记得当时自己说了多少冠冕堂皇的话,快要搜肠刮肚的背诵礼记一般,她却将身子前倾靠近看着他眼睛。
宣衡往后仰着站,小腿几乎贴在了椅腿上。
可说了那么多人间的无趣礼教,她却只是笑:“我不懂那些。可若我要违背你的礼,你会生我的气吗?礼教和报恩,哪个更重?”
宣衡说不上来了。
她没有与他深究,道:“你懂人间礼节,可我不懂,我这里只有一间屋子,恐怕做不到什么不杂坐。你既然已经眼睛痊愈,要不便走吧?”
她性情直白,反倒让宣衡下不来台,他硬着头皮道:“鸾仙独居这般萧瑟之处,是否有些孤单,若对世情有些兴趣,可否愿意去吾家府上一坐,体味些凡人生活?”
她偏过头,嘴角勾起:“你家?”
宣衡矜持的微微颔首:“略有些家业。”
她歪了歪头:“说来确实,闲居多年,我体弱又不能再翱翔迁徙,还真的想见见人间风景。”
“对了,到世俗中,可千万不要叫我鸾仙。”
“就叫我羡泽吧。”
失踪许久的少宫主宣衡,竟突然回到了千鸿宫。
宣琮被拱上管权之位后,胡作非为了很多日子,他宁愿花天酒地,也不想管那些让宣衡皱眉深思的破事。
此刻听说宣衡活着回来,他只是懒散从酒坛子里歪歪斜斜起身,扶着散乱的发髻,摇晃着御剑下去迎接他亲爱的兄长。
宣琮竟然见到他那木头般的兄长,转身从玉銮云车上扶下来一位容姿瑰艳、仿若仙人的女子。
宣衡甚至拽起几层宽袖遮挡手背才去扶她,她的手指隔着衣袖握住他手腕,他处处显得客套有礼,只是那一直落在女子身上的目光,还有紧绷的手臂,暴露了兄长的一切所思所想。
宣琮站在玉阶之上,挑了挑眉毛。
却没想到那女子却并不只是将目光落在兄长身上,她环顾四周,看到了玉阶上的宣琮,兴味的挑起眉毛,对他遥遥露出笑容。
……有趣了。
……
二十年过去了,宣衡至今还记得他带她回到千鸿宫的那一天。
他甚至在那时已经想到了,世间绝没有如此的仙缘与巧合,他猜到她怀揣着目的来到千鸿宫,他猜到她一切都在伪装。但他甘愿装作一无所知。
只是没想到,她也根本不在乎他是否知道。
她就是来游戏人间的,而他从头至尾就是她泛粉指尖把玩着的小木偶。
被她亲手……抠掉眼睛的小木偶。
此时此刻,明心宗广场侧面的厅堂中,外头传来千鸿宫与明心宗看上的热闹声响。
门被人打开,端坐在屋中的宣衡,依稀看到瘦高的身影走进来,沉默的立在对面。
宣衡将丹药压在舌下,苦味在口腔中蔓延,他模模糊糊恢复了一些视力,但却看不清来人的五官。
他微微一颔首:“垂云对面的人声音清雅冷冽,似乎不擅长虚与委蛇,直接道:“你认识她?”
真是开门见山,一点废话都不想说啊。
宣衡微微颔首:“自然,我们朝夕相处多年。”
钟以岫悚然:“什么意思?你确定我们说的是同一个人?”
他不敢信,毕竟她的事干系重大。
宣衡半晌道:“是……人吗?”
他轻轻一个反问,便让钟以岫浑身僵硬。
宣衡多年来不苟言笑的面容上,第一次展露了笑容:“您是多年未出山的先辈,或有不知。她是我的发妻。”
这字里行间还要说几句他年岁大。
钟以岫向来听不出别人话里的恶意,道:“那她不可能死,你为什么要戴黑纱?难不成你被骗了,不知道她不会死?”
他只是天性直白,这话却像是戳宣衡心窝子。
但宣衡一下子反应过来:“垂云君为何知道她没死?难道是您最近见过她?”
他此刻看不清钟以岫的表情,只听到他缓缓道:“我们几十年没有见过,我就是知道她没死。而且,我不认为以她的性格,会做任何人的妻子。”
微微垂下目光撇着脑袋的宣衡,刚要开口反驳,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几十年未见,却能确认她没死。
只有一种可能性!
钟以岫还想再问,却瞧见宣衡脸色陡然变化了,屋内只有几盏飘在半空中的灵火灯烛,他咬紧牙关,两颊的肌肉都缩紧了,瞳孔像是在看他又没在看他,而后忽然暴起!
宣衡击飞桌子,他手中拿出一件似玉质编钟的法器,指尖在法器上敲打出几个单音,灵力飞射,这房子就像是忽然被罩在了山石下,周围一切声响都远了。
空气凝滞,灵力像是被控在原地,只要牵动一丝便会皮肉上剧痛绽烈。
这是千鸿宫的宫主卓鼎君,曾经名震九洲的“不思归”心法,以琴散发,空灵绝弦,卓鼎君近些年已用不出来这一招。不过宣衡已经将音律乐艺化作另一种用法,他甚至不用弹奏乐曲,只以几个音做快招,难有敌手。
看到钟以岫受控后,宣衡顾不上平日里最注重的礼节举止,一只手抓住了钟以岫的衣领,瞳孔震颤,低头望着他。
钟以岫仰头看着他,面色同样,故作冷静中带着不敢细想的惊愕。
宣衡正要开口,他脸颊上骤然一凉,一颗小小的冰晶飞星拂过,围着钟以岫打圈飞行,看起来微不足道,其中蕴藏的力量不容小觑。
钟以岫轻声开口道:“少宫主能离我远一点吗?我……不喜欢这样。”
宣衡凝视着他,忽然从灵海之中爆发出一道灵力,他深青色的瞳孔渐渐散出金光来。
他轻声道:“你知道她没死,是因为你体内有她留给你的东西,对吧。”
钟以岫看着他眼底的金色,瞳孔缩起,他半晌后才喃喃道:“……她到底将金核种给过多少人?”
宣衡视力逐渐恢复,他望着钟以岫和几十年前相比未曾改变的面容,轻声道:“我一直都想见见你的,毕竟当年东海屠魔时,你是将她拔鳞剔骨,重伤致死的那个人。在众多仙门宗主被她击伤甚至屠杀之时,你做了那个咬牙死撑的英雄,给了她致命一击。”
随着他的话语,钟以岫面露痛苦神色,他双目失神微微垂下头去:“……我当时不知,我不……”
宣衡轻轻吐出一口气,有意道:“但事情总归是你做的。”
他直起身来,两袖垂下,又是一副清风霁月漠不关心的模样,道:“说来,咱们都是见过真龙的人,你应该也清楚,你手下那位虺青涧来的傀儡师,制作的根本不是龙骨傀儡,而是蛟骨。”
蛟有双爪,而龙有四爪。
蛟与龙,更是泥云之别,只是它们之间也有千丝万缕的联系罢了。
而蛟如果跟龙关系亲密之后,能够模仿一些龙的举止和吟叫,常有“蛟假龙威”之说,也有人认为是龙懒得见人,叫蛟当替身来扮演龙。
所以蛟骨傀儡才能在那时候发出龙吟震慑周围。
钟以岫垂眼定了定神色,轻声道:“龙骨都在何处,千鸿宫比我更清楚。”
看来他也知道千鸿宫曾经藏有大量龙骨金鳞,后来都被付之一炬。
宣衡蹙眉,抿了下嘴角,这话题对钟以岫只是某种反击,对他来说却是烙疤疽伤不敢细谈,他绕回话题:“明心宗造出这等复活龙骨一般的阵势,到底是什么意思?你还想造什么乱?”
钟以岫虽然单纯,但对待这些仙门早不是五十年前的轻信了,更何况是这个口口声声与“她”做过夫妻的宣衡。
“明心宗总也需要名声,让那些自诩仙门之首的宗门不敢随意轻视。”他这么说。
丝毫不愿透露,是“她”提及的埋骨地。
宣衡看得出来他没说实话,但他心里却在酝酿另一件事。
这金核,是寄生、是诅咒。
每一枚都储存着寄生在他们体内所吸取的灵力,她迟早有一天会来取走。
特别是她几个月前出了大事,更可能会迫切地需要拿走金核。
他如果拿走了钟以岫的金核,就是有两枚金核在他体内,羡泽会有更大的几率,来找他
如果是能见到她……
只要是能见到她。
虽然宣衡知道,千鸿宫来到明心宗,正值两派弟子切磋问道之际,他杀了对面的师尊,必然会导致双方决裂。
可他感觉自己已经被这十几年来时不时发作的失明要折磨疯了,每时每刻都在提醒他过去发生的事。每一个如梦的夜里,他都好似她还侧卧在身旁,都好似他还在最得意最拥有她的时间里……
对她的仇恨、愧疚与爱意,如附骨之疽,他熬不下去了。
钟以岫忽然抬起头来,他意识到一件事:“你有金核,也是一种惩罚吧。毕竟你父亲卓鼎君,是东海屠魔的发起者。但她为何惩罚你,而不是你父亲?”
他思索着,也逐渐接近了宣衡最不愿意面对的真相。
“二十年前仙门大会时,我们见过,你却没对我表现出敌意。那时候你没有戴着黑纱,外界也有传闻说你娶妻了。我猜测,那时她在你身边,而你却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对吗?”
宣衡一僵。
钟以岫看出来了:“你不知道。”
“你和她,是做过真正的夫妻?还是说,是她的又一场报复游戏。”
宣衡这一刻是真的动了杀心。
如果说这是她给予的惩罚和诅咒,他也愿意都集在他一人身上,而不是有个根本根本不了解她的人在评头论足!
这个钟以岫算什么?他甚至差点杀过她!
他是世界上最不配提到她的人!
钟以岫也敏锐察觉到了他的杀意,周围空气骤冷,冰晶飞星逐渐变得如海胆般尖锐嶙峋
“少宫主!少宫主!秘境中出事了!”外头忽然传来掌匣人的声音:“秘境中忽然涌现魔气,数人下落不明!”
宣衡和钟以岫一怔,钟以岫先一步抬袖,门扇打开,宣衡快速收回灵力。二人好似无事发生,同时快步走出屋外。
浮空的巨大卷轴只需要仰首就能看到,其中多个画面中,已然出现了大团魔气!
钟以岫立刻意识到:“这是暗渊,是通往魔域的出入口,为什么会出现在秘境中?难不成这处秘境是在地底深处?”
宣衡已经恢复了大半视力,他道:“不,我们是在泗郡灵犀丘发现的此处秘境,为了用来给弟子试炼,特意进入探查过。除非说,有人移山填海,将灵犀丘改变了,但没有影响到其中的秘境。”
真有人能做到这种地步吗?
宣衡没有再多看钟以岫一眼,飞身而起落在看台上,身边立刻围上掌匣人与长老。
宣衡这时候才发现:“宣琮去了何处?他为何不在这里守着!”
掌匣人道:“青鸟使大人看到异变后,直接带人进入了秘境。”
宣衡一愣。
这实在不像是他的风格,宣琮向来高高挂起不管事,对千鸿宫的所作所为又看不惯,怎么会为了众多弟子主动涉险?
他仰头看去,卷轴镜像中千鸿宫与明心宗的弟子都察觉到了危险,各自集结,甚至两边带队的大师姐也在碰面,考虑用灵力逼退魔气扩散。
真是不自量力的后生。
多个镜像,也扫到了宣琮带着两位长老御剑疾行的动作,他眉头紧皱,宽袖当风,斜插的簪子有些散乱也顾不上,面容上写满焦急
不对。宣琮一定有事瞒着他。
另一边,明心宗也有人出手了。
钟以岫决定带陆炽邑与几位长老,一同进入秘境中,将多位弟子救出,并且控制通往魔域的暗渊。
宣衡知道,对面是宗主坐镇大局,他也应该留在外头。
可当他坐定下来,安排诸人行事时,心里却涌现巨大的不安。
一定是他错过了什么。
一定是。
第53章
她不想当什么保护入魔孩子的苦命妈啊!
秘境中,
两方弟子集结,曲秀岚身侧站着的是千鸿宫的大师姐。
这位大师姐叫禹笃,身材矮胖有力,
一看便是硬桥硬马的武艺傍身,
她性格虽然有些迂腐,
但此刻也不敢再循规蹈矩,两边弟子集结清点人数,
还想用灵力控制不断蔓延的魔气。
魔气蔓延的速度比刚刚要慢一些了,
但他们大致估算了一下,
也侵占了秘境内将近五分之一的大小。
他们清点人数后,
发现千鸿宫有七人,
明心宗有四人被困在了魔气之中。
“大师姐,让我们进去救人吧!”千鸿宫有弟子恳求。
也有人不同意:“要让我们都进去送死吗?为什么就偏偏他们几个被魔气困住!也是他们自己做事有问题,我们不能都葬身在这里,
应该尽快离开,
请少宫主封锁秘境!”
明心宗的诸多弟子更倾向去救人,但刀竹桃也不同意,嗤笑道:“你们连魔气都没怎么接触过,
就敢去救人?除非有具灵元婴高手作伴,否则谁进去谁就是送死”
汇聚灵力,就能像是灯烛驱逐黑暗一般,
在魔气中挤出一小片安全区域。但修为若不够,
自身灵力会在化出结界之前,先一步被魔气绞碎。
以他们这些弟子的修为,他们如果真的想要救人,
就最起码要组成十人以上的小队抱团进入,用灵力张开结界,
如海下脆弱的气泡一般进入魔气中。
一旦有人灵力枯竭,或有抵挡不住的魔修、魔兽袭击,这个脆弱的泡泡就可能一击即碎,十人小队也会葬身在内。
诸位弟子正探讨着,忽然听见到了身后御剑飞行的破空声,显然来者速度极快。
几个身影疾速而来,千鸿宫弟子先欢呼一声:“是长老们来了吧?”
诸位掌匣人在千鸿宫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见到宣琮如此急切的表情。
他平时到哪儿都是斜着靠着假寐着,脸上挂着不着调的笑意,但此刻环佩轻鸣衣袖翻飞,他面上半点笑也没有,御剑的速度几乎甩开诸位掌匣人。
他到了魔气前堪堪停下,欢呼的千鸿宫弟子们闭嘴了。
怎么来的是最不靠谱的宣琮!
宣琮环视两派弟子,对千鸿宫弟子中衣着颜色最深的禹笃招手,道:“我在外看到,黑烬最早从一处水泽开始爆发,将周围几人都吞噬其中了,你能确认那处水泽的位置吗?那应该就是最初的暗渊。”
禹笃带着曲秀岚,一同飞到他身边,道:“我们与明心宗一同核对了地图,确认了水泽位置,但如今黑烬范围极广,那处暗渊已经太深了。我们在考虑,最早被吞噬的几个人能救活的概率极低,或许应该先搜寻另外的弟子……”
宣琮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你觉得概率低便不救了?将地图给我,我带人进去。”
禹笃听说过一些关于宣琮的传言,大多都是说他醉生梦死不管事,早些年很有天赋但也荒废了。
他平时从不用剑,唯一一把飞行用的剑,也包裹着雕花的刀鞘,从剑柄到剑首缠着丝线串珠,看起来便是许多年没有拔|出来过。
宣琮拿到那卷能随着手持着方位而改变的地图,忽然释放灵压,在他面前的魔气,就像是被手掌压下去的面团一般,立刻凹进去。
……好强大的灵力!
说是修为荒废,恐怕不是真的,当年的天赋只不过跟脚下的剑一般,不再出鞘罢了。
他转头对随行的掌匣人道:“两位与我一同进去,另留两位将弟子们全都带出秘境。”
曲秀岚立刻道:“青鸟使,也请带我们进去,我们秘境里的地形更熟悉,虽然不过金丹期,未必能给您助力,但也绝不会拖后腿。”
宣琮偏头看向她,他总是发髻耳环上有许多流苏串珠,此刻从肩膀上滑落下来,他脸上露出笑意,一眼看穿:“你觉得秘境里出现魔气很蹊跷,认为跟千鸿宫有关;你也怕我进去只救千鸿宫弟子不救你们的人,对吧。”
曲秀岚又瘦又白的脸上浮现几丝冰冷笑意,毫不掩饰:“青鸟使理解就好。”
宣琮不置可否,挥挥手让她来了,曲秀岚转头看向文葆。文葆意会,嘱咐了几位同辈师姐师兄几句话,让他们带着其他弟子离开,立刻也跟上曲秀岚,准备一同进入魔气。
明心宗众弟子,眼见着宣琮脚踩那挂满了丝线串珠的剑,带着几人,以灵力为结界强硬推开魔气,进入一片黑烬之中。
宣琮果然修为远比外界传闻要强的多,结界足有十几米宽度,五人在其中御剑绰绰有余,将魔气全部阻挡在外。
文葆捏诀升起光球,他从芥子囊中拿出些灵木薄片,随便一穿一拉,便让一圈木片浮在光球外围,一点点灵力便驱动木片旋转,掀起推开黑烬的风,让他们能看的更清楚。
宣琮也挑了挑眉毛:明心宗弟子倒有点机灵劲。
一行人也都看见脚下,大片大片黑液蔓延,几乎没什么能落脚的地方,曲秀岚轻声道:“这些黑液是什么?”
宣琮漫不经心道:“冥油。魔域几百年前便干涸无水,只从岩层中偶有这种黏着黑液涌出来,形成了他们的河。”
有了这些日子两派弟子做出的地图,行进的速度很快,但他们耳边也传来了一些似金属剐蹭的尖锐嘶吼声,宣琮眉毛抖了抖:“……败麟。魔域那边甚至有异兽过来了。”
宣琮一振宽袖,拿出玉笛,却不着急放在唇边,而是侧耳倾听。他眸色清亮,全然不似平日醉生梦死的模样,道:“两只。受伤了,而且很惊恐,脚步踉跄,似乎不是冲我们来的。”
曲秀岚惊讶:“这你都能听见?”
宣琮肩膀放松一些,挑着眉毛满口扯谎道:“以前我兄长跟嫂嫂在另一座外苑亲嘴,我都能听得见呢。”
曲秀岚:“……?”
果不其然,两只败麟惊恐的奔走过来。它们身形似马,四爪尖利宽大,黑皮下尖骨嶙峋,蓝色鬼火般眼睛抬起来看了他们一眼,但顾不上袭击,只警惕又受惊地踉跄几下,没头没脑地朝着黑烬中另一个方向跑走了。
宣琮注意到,这两只败麟身上还燃烧着黑色火焰,脊背脖颈处都有些血肉模糊的伤口,跑得慢的那个,一条腿都被折断,正踉跄拖行着
有人能伤到败麟?
难不成是困在其中的弟子?但按理来说哪个弟子也不可能在这种魔气中清醒太久,更别提使用灵力了……
很快,他们就闻到了更多更浓重的腥臭气味,地面上渐渐出现一些败麟的尸块。
有些没有被冥油沾染的草地上,流淌着败麟莹蓝色的血液……还有一些傀儡木偶的碎片。
文葆惊呼:“那是陆脉主的傀儡!肯定是羡泽使用了那些傀儡。这里距离最早出事的地点很远,他们竟然已经到了这里来了吗?”
宣琮转过头来看他,脸上缓缓露出一点笑容;“哈……羡泽。她真是胆比天肥,到了这里还敢用本名。”
文葆一愣:“什么?”
宣琮却不接话,只死盯着前方继续御剑往前,但他们并没有看到羡泽,反倒是先注意到了这些败麟的尸块有被啃咬的痕迹。
像是被同类撕咬了。
这些魔兽来到修仙界之后,还彼此厮杀了吗?
宣琮忽然顿住,传音入密对周围几人道:“有啃咬的声音。把你的那些旋转的木片停掉,对方似乎也五感极为通明,会察觉到风声的。”
他也降慢了御剑的速度,嘴唇不动,继续传音入密道:“能够杀了这么多败麟,绝对不是寻常货色,很可能来了一只极为强大的魔兽……”
正说着,宣琮忽然停住了。
在一片像是蔓延的幽蓝色的血流之中,跪着潦草模糊的黑色身影。
他半跪在地上,依稀能看出人的四肢与头颅,周身被仿佛狂风吹拂过的黑焰所覆盖,正捧着一颗败麟的头颅,大口吞噬着腥臭的蓝色血液与骨头。
是“魔”!
甚至不是普通的凡人魔修,而是真正的魔!
他抬起两只纯黑却如珠子般明亮的眼睛,毫不畏惧,似乎在等着宣琮等人发现。
看到宣琮之后,他眯了眯眼睛,甚至在思索什么。然后,扔下败麟尸块,转头往黑烬中逃走。
曲秀岚:“那是……人吗?他什么意思?”
宣琮紧紧皱着眉头:“……他认识我。而且还想要把我将那个方向引。”
他并不着急跟上去,而是将玉笛放在嘴边,曲秀岚却没听到任何声响,但有一股如清风春雨般的力量,像是穿透她的身体,如江潮朝远方平铺过去。
宣琮侧耳,似乎能听到无声的江潮在空中震荡、拍打、回浪。他道:“确实有东西,有个结界就立在不远处。”
曲秀岚也依稀看到了一道光线:“是秘宝发出的光线。江连星说要想救人,就让我找到这缕光。很明显,他们带着这件秘宝移动到这附近了!”
一行人立刻往前,御剑飞行没有多远就看到了孤立在黑烬中的结界。
结界外是满地的败麟尸体,几乎堆成了小山,蓝血冥油汇成河流。
数个妖兽的魂魄通过妖丹被人用强大的灵力催化显形,或恐惧或臣服的在结界外走动着,保护着结界。
其中甚至有一条可能修为数百年的刺面巨蟒,它透明的魂魄盘绕着结界,如看家犬一般警惕四周,只是它也时不时看一眼结界,透露出对结界中那个人的恐惧神色。
还有一些技巧精致的木偶傀儡,手持各路兵器对所有靠近的人虎视眈眈。
而被保护的像堡垒一般的结界,散发着淡淡微光,像是月光的帐篷,像是结冰的泡泡。
结界正中央,羡泽一身素色衣裙,垂首跪坐在地上,手抚着自己的艮山巨刀。她闭着眼睛,微微蹙起眉头,在运转灵力支撑起整个结界。
而她身边,两名明心宗弟子和三名千鸿宫弟子,就像是围在长辈身边睡着的孩子一般,躺在她身侧的地面上。
宣琮自认,哪怕是他没有防备地突然掉入魔域,也只能艰难自救。而她竟然以一己之力,在魔气之中,在败麟围攻下,护住了多名弟子!
可是,那个“魔”要引他们来这里是什么意思?
宣琮忽然侧目。他察觉到,就在羡泽的结界之后十几步远的地方,那个魔正立在地面上,死死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曲秀岚心里也提起来,她目光闪动,显然想到江连星进入黑烬要救羡泽时,包裹住他周身的魔气。
宣琮思忖:这是陷阱吗?
他如果救走羡泽,魔会来攻击他吗?
宣琮心下一转,忽然将笛子靠在唇边。随着清亮如莺歌的笛声,一道汹涌致命的灵力,在空中打了个弯绕一般,朝结界身后的魔而去。
先杀了魔,再带她走!
却没料到羡泽忽然睁开眼,她扬起巨刀,拦截住宣琮的那道尖锐的灵力,结界波动,她怒目而瞪:“你敢伤他?!”
宣琮一愣。
前些日子,他去到羡泽住处时,也几乎见到了一模一样的场景,她立起刀襄护一位少年……
宣琮面露震惊之色。
难道说……他看向远处立着的“魔”或者说是江连星!
羡泽看得到宣琮的震惊,以及曲秀岚和文葆两位师姐师兄的不可置信。
她心里真的有点苦。
她不想当什么保护入魔孩子的苦命妈,可她没办法啊啊啊!
羡泽在黑烬中昏迷醒来的时候,江连星的进度条已经满了,进入了下一个阶段。她都没来得及看给她的好几个系统奖励,就被告知了下个阶段的任务,而且这个任务甚至是立体环绕声一般在她脑中蜂鸣大叫。
[阶段▉:我欲成魔]
[江连星进入特殊阶段!注意,在此阶段内任务一旦失败,必然会造成崩盘,你的内丹将直接受到损伤。]
[任务内容:将江连星引回正途,阻止他进入魔域,避免他在现阶段成魔发狂或死亡。如若任务失败,修为可能造成永久的影响!]
哈哈。
江连星现在脸都看不见了,整个人都变成燃火小黑人了,还怎么引回正途。
完蛋喽。
第54章
羡泽垂眼冷冷道:“你再说我会扇你。”
羡泽已经觉出来,
这系统的措辞有些不对劲。
什么叫“避免他在现阶段成魔发狂”,等过了这个阶段,就要逼他成魔发狂了是吗?
而且为什么江连星现在成魔,
会对她的内丹修为造成影响?目前为止,
系统虽然总是逼迫她做这做那,
但还从来都是口头威胁,或者是表示会有剧情杀,
而不是说对她的修为、身体有重大的影响……
不对劲。她愈发感觉这个系统设置的太简单,
而与它如此单一的目标不同的是她自身复杂的状况和过往,
仿佛系统都不知道她之前发生过那么多事一样。
羡泽还在一脸崩溃的跟江连星往外走,
身后还有无数腥臭的败麟在追杀,
她忍不住直接问道:“江连星,你不会跑到魔域去吧。”
江连星一震,那面目不清的脑袋转过来:“我……师母,
我们先出去吧。”
完了,
他真的打算跑去魔域,果然刚刚说什么自己还能变回去都是假话啊!
这狗屁剧情,难道就因为她没找个宗主老公赶紧嫁了,
没让他受尽欺辱,就?*?
出了这么大的岔子!
江连星艰难道:“师母,若是我不走,
他们会把我抓起来,
会杀了我。而且也会牵连到您……”
羡泽紧紧抓住他手臂:“那我们就一起走,我们跑到别的地方去!”
可他手臂上灼热的魔气,几乎要燃起她的掌心,
她被烫的连忙松开手。
江连星手上一部分的魔气褪下,露出他布满薄茧的手指,
他掰开羡泽的手掌,确认她有没有被黑焰灼伤,抬头深深看着她:“……一切等出去再说。您在魔气中待太久也不行。”
很快,二人就听到了前方传来痛苦的尖叫声,满地的冥油之中,几个人正昏倒在地。
唯一清醒的那个被败麟叼住了胳膊,他拔剑想要还击,但灵力运转只让更多魔气进入体内,带来灵海的痛楚,他忍不住惨叫出声。
羡泽一眼就认出来:“是那个李戡?!”
眼下是五个人,看脏污的衣衫,能勉强认出是两个明心宗弟子,三个千鸿宫弟子,应该是两拨人因为某些矛盾交手的时候,被黑烬吞噬,他们都没来得及逃走。
李戡仰头看到了半空中飞掠的羡泽,热泪盈眶,仰头叫道:“羡泽姐,救我!”
但他叫到一半就结舌,因为羡泽没有御剑,她能飞身而起,是因为有个似鬼似魔的可怕身影正紧紧搂着她。
而她身后还跟着无数双目似莹蓝鬼火一般的四足怪物!
羡泽低头下去,警铃大作。
难不成救不救这些人,就是把江连星引回正途的关键事件?
平心而论,她也想赶紧离开,但他们身后跟着败麟,败麟绝对会把李戡身边几个人全都撕碎咬死。
不救他们,说不定还能逃出去;但真的要救了,说不定真就一起嗝屁。
但现在她背着系统任务,如果不救,放任同门惨死,说不定就促使江连星彻底成魔了啊!那到时候她就废了
羡泽连忙道:“江连星,他们还活着!有没有办法救他们!”
江连星沉默了一下,羡泽妄图从他根本看不出五官的脸上窥探到他的心路挣扎。
最终,他还是被他引导出了恻隐之心,点点头。
江连星平心而论,他一点也不想救这帮人。但自己已经成了这幅入魔的样子,若是再表现出冷血无情,放任李戡他们被败麟活活啃噬,师母不知道要有多失望伤心。
他不能选错了,如果不救这些人,师母可能会彻底认为,他不再是她熟悉的那个人了。
而且,败麟追击围堵的太快,他恐怕跑不过这群魔兽,反不如在此想想办法
羡泽忽然从怀中掏出一把木球,是陆炽邑给的傀儡。傀儡被她灵力一点,落地便弹起四肢,化作手持各路兵器的木偶,围在了李戡旁边。
江连星一愣:“你用了灵力?”
羡泽:“啊,我忘了。是不能用吗?”
江连星面上惊疑不定。若是寻常修仙者,哪怕境界再高,也不敢在没有结界保护、魔气沾身的情况下使用灵力,为什么师母可以
确实,从一开始她就只是因为吸入黑烬而陷入幻觉昏迷。她并未显示出其他修仙者那样的痛苦与狼狈,魔气虽然有污染灵海的迹象,但她的灵海又好似……
好似能融化,能接纳这些魔气。
江连星试探道:“如果可以的话,你试试能否以灵力化作结界,护住他们,剩下的交由我来。”
若是一般的金丹、具灵修士,都别想在如此强大的魔气中撑起结界,可如果是羡泽……说不定有这个可能性。
他抬手,手中射出两三枚黑焰匕首,咬住李戡的败麟松开口,往后疾退几步。江连星将羡泽放在地面上,他立刻撤身离开,转头面向那片败麟。
败麟将他们团团围住,龇牙裂口,双目似跳跃的鬼火。羡泽运转灵力,她灵海本就丰盈,此刻磅礴而出,如浪花拍击在地面上,那些冥油竟然像是被水浪冲刷一般朝外流淌。
从她体内荡漾处的灵力竟然让败麟有些惊恐,它们不安的挪动四肢,皮肤摩擦,往后退了退。而后,结界如阳光下的泡泡一般凝结,包裹住了她与周围数个弟子。
江连星心道:果然。
师母比他想象中更强大,甚至更……神秘。
李戡双眼赤红,大口呼吸着结界内没有黑烬的空气,拖着被咬烂的手臂,想要往羡泽身边靠一靠。
羡泽转头看到江连星还距离她十几步站着,她立刻道:“江连星,进来,我能护住你们!”
江连星苦笑着摇摇头,她的灵力都让这些败麟退却,他自己身上的魔气也如同恐惧她一般畏缩,如果靠近,她的结界大概率会疯狂攻击他。
他不可能再躲到她的庇护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