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日,再有四天幼儿园就要开学,“好,那我明天在梅州等你们。”说完正事,姜忠礼并未挂断。姜霈听见他略有仓促的呼吸声,猜到他还有别的话要说。
“爸,你还想说什么?”
姜忠礼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反问她:“你在外面?”
姜霈说没有:“在家,刚回来。”
“晚上出去了?”
他们父女两个还从没有融洽到可以分享生活琐事的地步,姜霈摁住心头怪异回答道:“跟叶子出去吃晚饭。”
“哦,”姜忠礼又问,“只有叶子?”
姜霈总算耗光耐心:“爸,你到底想问什么?不如直接说。”
姜忠礼那边安静几秒,最后只说一句:“你今年已经三十岁,也成为了一个母亲,不再是从前不管不顾,凡事只凭冲动的孩子了。”
姜霈摸不着头脑:“什么?”
姜忠礼叹一口气:“你还年轻,将来总还要重新组成家庭。你的事我不好插手,但我只希望你再婚时能深思熟虑,不光为自己考虑,也为小石头多想一想。”
再婚?
姜霈觉得莫名其妙,想要问清姜忠礼这到底是什么意思,那边已经径自挂断电话。
姜霈看着变黑的手机屏幕愣了好几秒,感觉胸口憋了一团火气无处发泄,最后忍不住吐槽一句:“神经病。”
踢掉碍事的高跟鞋,姜霈光脚走进客厅,摁开大灯之后歪倒在沙发上。
还未等喘口气,手机又亮起来,这次是贺衍舟的微信:「到家了?」
姜霈:「刚到」
她想了想,又发一条:「石头明天回来」
对面显示正在输入,姜霈忽然反应过来:「你怎么知道我到家了?」
贺衍舟隔了好一会都没回复,正当姜霈疑惑,他的电话打进来。
“我在你家楼下,”听筒中有风声轻微的嘈杂,他浑厚又充满磁性的声音在电波里变得愈发好听,“看见你家窗户亮了,就知道你在家里。”
“你怎么没回队里,”她问,“不是有熄灯时间?”
“因为我还有件事想做,”他低低问她,“姜霈,要不要下来一趟,我有话要跟你说。”
下意识的,姜霈拒绝:“你可以直接在电话里讲。我累了。”
贺衍舟的呼吸在耳边清晰吐纳,过几秒他说:“算了,那就等下次见面再同你说。,姜霈,早些休息吧。”
姜霈听着听筒中的忙音愣愣出神,脑袋里好像有两个小人在激烈打架。
不知过了过久,她为自己找借口
——
雨后空气正好,不如出去散步。
她随意趿一双平底鞋出门,坐电梯下楼,眼前只有安静昏暗的楼间花园。
雨又开始淅沥落下,散步的念头泡汤,连心底一些不受控制的火焰也被顺道浇灭。
一股无所适从的失落感袭来,姜霈在心底嘲笑自己的幼稚,想要转身回去,好让这场自作多情的笑话快些终结。
还未等她转回身子,贺衍舟的声音从旁蓦的响起:“不是不下来?”
姜霈惊讶侧目,这才发觉那团阴影中还停着一辆黑色
SUV,贺衍舟撑一把黑色大伞立在车侧,饶有趣味看着她。
姜霈用手遮住头发,快速冲下楼前台阶,跑进贺衍舟的伞下。
贺衍舟向前几步接住她,黑色打伞严实笼罩在姜霈的头顶。
“要说什么?”她抬脸看他,调节呼吸和语速频率,让自己看起来更加从容自然一些,“你卖关子不肯说,我很难安稳睡着,所以下来听听你到底想说些什么。”
“小石头是美国国籍还是中国国籍?”
姜霈没想到他会问这个,愣一愣,而后回答:“中国国籍,出生后我带他回来申请了落户。怎么?”
“你也依然是?”贺衍舟又问。
“当然,我没有移民,”她不懂贺衍舟半夜叫她下来就只为了问清他们母子两人的国籍是为了什么,露出十分不解的神情,“到底怎么了?”
细小雨滴断续砸在伞上,‘哔啵’响声连绵不断,正好掩盖逐渐加快的心跳。
贺衍舟低头看她,眼中浓烈的情愫直冲姜霈而来。
“姜霈,我想说,不如我们在一起。”
月落参横(一)
*
无人像你多么的上心
所以别离后周遭也陆沉
——郑欣宜《上心》
*
姜霈没有丝毫震惊,似乎对贺衍舟要说的话题早有预料。她平静看着他,然后问他:“你又在发什么疯?”
“我没疯,我现在很清醒。”贺衍舟同样从容平和。
姜霈忍不住哂笑:“明明打着伞,怎么,雨水还是流进了脑袋吗?”
“我是认真的,”贺衍舟又气又笑,“姜霈,你可不可以严肃一些。”
后颈处有几丝头发钻进衣领里,带起一阵坐立难安的刺痒。姜霈不耐烦的抓一抓:“有什么好严肃的?你那点鬼心思是司马昭之心,难道还要我揣着明白装糊涂?”
贺衍舟闷闷笑起来,摇摇头,脸上一副不知该拿她如何是好的无奈。
姜霈淡漠的看他:“你一定要把这层窗户纸捅破吗?”她轻微叹口气,“贺衍舟,我们原本可以小心翼翼维持住这种平衡的。”
“我从未想过要什么‘小心翼翼的平衡’,”他微微欺身而下,似高昂山峦从上倾轧,带着不由分说的凌厉与压迫,“我想跟你在一起这个念头已经在我心里徘徊了十几年。从前我顾忌你的顾忌,最后的结果是猝不及防的失去你,所以这次我不想再畏首畏尾。你如果同意,皆大欢喜,你如果拒绝我,我想我会等到你同意为止。”
贺衍舟的眼神实在太具有侵略性,那种赤裸裸的欲望令姜霈甚至不敢直视他。
姜霈抬起双手做出让他停止的动作,眉心折痕愈发深重。
她深呼吸两口气才稳定住情绪:“贺衍舟,”姜霈横了心,再次对上他的眼睛,一字一顿的说,“我们是兄妹,兄、妹。”
贺衍舟同样一字一顿:“姜霈,我们从来都不是兄妹
——
现在不是,将来也不会再是。我们只是你和我,仅此而已。”
“过去的事情不可能完全抹去,我不想让人在背后议论,议论我们两个……”说到这儿,她心底涌上一股深深的无力感,“议论我们两个……乱伦。”
最难以启齿的两个字终究还是被说出口。姜霈仿佛被人随意扔上岸边的鱼,瞬间失去充足的氧气,只剩令人窒息的绝望不可逆转的蔓延开。
贺衍舟微微眯起眼睛,目光似乎有洞穿姜霈的魔力:“你是不想听见别人说我们是‘乱伦’,还是压根不想听见别人谈论我们,不管谈论的内容是什么。”
她稍微一怔,旋然坦诚道:“虽然我不想承认,但是贺衍舟,最了解我的人是你。你说得对,我不想成为别人议论的话题
——
不管是什么话题。”
姜霈抱起双臂,浑身上下充满戒备,警惕看着眼前人:“我很满意现在的生活状态,不愿意让任何人在背后议论我,哪怕只是单纯好奇的谈论也不想要听到,所以我甘愿与你划清界限,最好不要有任何交集。”
“你为什么会这样在意别人的看法?”贺衍舟不能理解,“我认识的姜霈思想独立,冲动执拗,认定的事情不会轻易更改,不是一个过分在意外人眼光并且畏首畏尾的人。”
他叹道:“姜霈,你现在不像你了。”
话已至此,姜霈反而平静下来。
雨声细密,有抚平焦虑的天然功效。
雨幕漫漫,伞下的寸许之地被温柔笼罩,天地之间似乎只剩了他们两人。
姜霈缓缓开口:“我爸风流成性,外面的女人数不胜数。我身边的所有人在我面前都是和气热情的模样,可我知道,只要我转过身子,他们就会在背后指指点点,闲谈我爸的风流韵事,议论我妈妈的死因。”
姜霈秀气的长眉此刻拧紧成一个结:“作为我爸的女儿,我知道这种滋味有多煎熬,可这不过只是一个成功男人浪子风流,糟糠之妻不堪受辱的八点档普通狗血故事。但是贺衍舟,你有没有想过,若我们过去的关系被人知晓,你觉得他们会如何在背后议论我们?又会有哪些不堪入目的词语落进小石头的耳朵里?”
她与他对视,抗拒的目光中还夹杂着几分悲怆:“贺衍舟,曾经的姜霈只是姜霈,但现在的姜霈不能只做姜霈了。”
贺衍舟的心脏似乎被人攥紧,他伸手拢上姜霈单薄的肩膀:“你还有我。”
姜霈侧脸,视线游离落在肩膀处的那只手上:“你是军人,你属于这个国家而非某一个人,更不是随时都能从天而降拯救我的救兵。这一点我很早以前就已经知道。”
贺衍舟紧抿薄唇,漆黑的瞳仁中情绪复杂:“姜霈,这是我的职责。”
“我当然明白。你年少就立志从军,这是你的热爱,不必为任何人改变,包括我,”她重新看向他,“所以贺衍舟,我希望你能明白,我也有我要坚持守护的东西,亦不会更改让步。”
姜霈又忽的轻笑一声:“贺衍舟,你口口声声说我太过顾及别人的眼光,可是你呢,你就完全不顾及吗?”
贺衍舟拧起眉毛:“你觉得我顾及过吗?”
她眼底有些嘲讽:“就连你开口同我表白,都事先要问清我与小石头的国籍。怎么?这还叫不顾及?”
他深呼吸一口气:“我确实想要知道你跟石头的国籍。但姜霈,你们国籍是什么不会影响我的决定,这只是一个参考。”
“参考用来做什么?”
“用来衡量我是今晚表白还是等没有纪律约束后再跟你表白。”
姜霈仿佛听见笑话:“你该不会接下来要跟我说你准备转业?别开玩笑了贺衍舟,天塌下来你都不会主动转业,更遑论是为我。我有自知之明。”
贺衍舟没有开口辩解,只目光沉沉看她。
秋雨‘沙沙’声连绵不绝,两人沉默对立又觉震耳欲聋。
“小石头……”贺衍舟顿了顿,似乎不知该如何开口,过了几秒又说,“我今晚向你表达心迹,并不是为了一定要逼迫你做出某种选择。我不会对你说冠冕堂皇的假话,也不会为了哄诱你而许下不切实际的诺言,但姜霈,如果你愿意给我一个机会,我会把小石头当做自己的孩子疼惜爱护,也会和你一样保护他不受任何伤害,我会竭尽我所能,用尽最大努力,让你跟孩子快乐。”
姜霈没有回答,但那张倔强又冰冷的脸已经解释了一切答案。
“姜霈,不管你信不信,我这一生只会有你,”他沉沉道,“如果你没重新出现,我原本也没打算再找别人。我忘不掉你,这十二年里的每一天我都没有忘记过你。所以姜霈,我不会着急,哪怕你一辈子不点头同意也没什么大不了。我只想看你好好的生活。只要你好好的,于我而言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姜霈看着贺衍舟,平静的面孔下是早已经惊涛席卷的心。
她不爱他吗?这个答案自然是否定的。
她若不爱他,当初不会在烟花绚烂时主动吻上他的脸颊,不会在那个雷雨夜决定留下,也不会独自一人昼夜开车横跨美国,赶到旧金山低头乞求商祷帮忙,让她能瞒住其他所有人留下他的骨血。
看着天真可爱的孩童一天天长大,看他稚嫩的脸庞一日日显现出那人隐约的轮廓,姜霈没有一天不在庆幸自己做出的这个决定。
只是那时她没想到过还能有跟贺衍舟重逢的一天。
开弓没有回头箭,一个谎言需要越来越多的谎言去圆。她真的怕她做不到。
姜霈闭上眼睛,防止眼神泄露出心底的秘密。声线僵直,隐有颤抖:“贺衍舟,我不会跟你在一起的。从前不会,以后也不会。”
贺衍舟攥紧手中伞柄,凸起的锁扣硌在虎口位置,锋利冰冷,带起难以名状的钻心蚀骨的痛意。
姜霈不等他回答,自己径自后撤半步:“既然你要说的话已经说完,我也该上去了。”
贺衍舟还未张口回答,手机在裤兜里突然尖锐响起。
贺衍舟深深看她一眼,而后快速低头接通电话。
雨声略有嘈杂,但依稀能听见电话那头语速飞快。话筒对面每说一句,贺衍舟的神色便凝重一分。
身后有冰冷细密雨丝随风落在后背裤脚,激起姜霈浑身隐秘的颤栗。不知是冷是怕,她的手指开始不受控制的轻微颤抖起来。
贺衍舟面色冷峻挂断电话,姜霈紧紧咬住下唇,眼中的担忧无法遮挡:“催你回部队吗?是不是时间太晚,违反纪律了?”
贺衍舟摇头,目光定定看她:“我有任务,需要马上出发。”
他将手中的伞柄塞进姜霈手中,大掌又覆上她的手,强迫着她将伞柄握紧。
宽大干燥的手掌力量遒劲,似乎要在姜霈的手背上镌刻属于他的烙印。
他仿佛有千言万语要叮嘱,最后只化成了一句最简单的话:“好好保重,好好生活。”
不等姜霈反应,他松开手转身冲进雨帘中,绕到驾驶位迅速上车。
车子启动,车头灯光将细密的雨线映照清楚,一览无余。
贺衍舟隔着玻璃和水幕再看姜霈最后一眼,而后一脚油门干脆利索调头离开。
红色的尾灯在黑暗的雨夜中格外明亮刺眼,扎痛姜霈的眼睛。
这场见面开始于一阵冲动,结束的也这样匆忙。姜霈一个人默默在雨中站了很久。
风愈发厉害,将身上已经被雨水打湿的部分吹的刺骨。
想来不是容易的任务。只是
——
贺衍舟是特种兵,交给他的任务从来都不会有容易的任务。
姜霈抑制不住的打个寒颤。
刚想要转身上楼,她的手机也忽然响起。
是院办的电话:“姜老师,红沟山镇发生泥石流和滑坡灾害。灾害造成镇里一所学校被掩埋,并且造成方村集体失联。我们接到省委指派,要求派出心理学院骨干力量组成心理健康救助团队立即赶赴灾区参与救援重建工作,想问一下您能不能参加?”
雨声喧闹,姜霈的寒颤未有停息。
“能,”她在雨声嘈杂的间隙听见自己颤抖的声音,“我能去。”
月落参横(二)
贺衍舟坐在军用吉普的副驾上眉头紧锁看向窗外。
石韫玉从后座探头凑过来,低声道:“方村的情况只怕比镇上更严重。”
贺衍舟没回答,但脸上表情愈加凝重。
红沟山镇是离梅州距离最远的一个乡镇。镇子位于连绵陡峭的红沟山脚下,因此得名。
方村是自然村,位于镇子的最西端,再往西便是连绵数百公里的山脉,人烟罕至。山体整体地势陡峭,方村的几十户居民聚居在山腰处的一处平缓地带。
原先交通不便,光是到达镇里就需要徒步翻山越岭几小时,更不要提进市里。所以早些年,方村是梅州人口中穷乡僻壤的代名词。
可也正因为没有受到工业污染,方村的自然景观堪称一绝,在盘山公路修建之后,方村逐渐成为梅州人游玩的选择,方村人的生活也逐渐摆脱贫困。
建在山腰上的村落如果遇到滑坡和泥石流,不用多想也能猜到是什么样的后果。
窗外雨水连绵,天上墨云翻涌浓重,没有丝毫要停的意思。
贺衍舟抬腕看表,已经快要凌晨四点半,可仍旧不见一丝光亮,唯有车灯能照亮面前数米之内的纷纷雨线。
他们半夜十一点半从驻地集结出发,如果按照寻常路况,他们应该能在凌晨三点半沿盘山公路抵达方村,可现在已经超时一小时,他们仍旧还在崎岖山路上摇晃。
通信信号全部失灵,贺衍舟低头看卫星导航仪,显示距离目的地只有一座山头。
车子摇晃几下,驾驶员踩下刹车:“贺队,前面过不去了。”
向前看,仅容许两辆车单向通过的盘山公路被滑落的山体掩盖了一多半,仅剩的半截窄路上布满落石。再朝前看,黑茫茫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清了。
天上的雨仍旧在下,气象预报说会持续一天一夜。
不能在这里等下去,他们是方村人唯一的希望。
贺衍舟当机立断,摁住肩头对讲机:“一中队都有,现在下车,徒步前往方村。所有人带好头盔依次行进,注意上方落石和泥沙,不要掉队。各排排长、各班班长靠外侧警戒,保持卫星通讯畅通。”
一声令下,后面的军用卡车上穿迷彩服的军人们冒雨而下,快速又安静的排成两列纵队。
漆黑雨幕下,军人肩头的照明灯汇聚起一方明亮的希望。
雨水霎时间打湿贺衍舟身上的雨衣,脸庞也沾染上水汽。雨点凝聚成滴,沿着轮廓分明的骨骼蜿蜒而下,流淌过凸起的喉结,钻入紧扣的衣领中。
贺衍舟随意抹一把脸,摁住石韫玉的肩膀,示意他回到车上:“这条路是进出方村唯一的通道,需要尽快打通。老石,你留在这等后面的大型机械。”
石韫玉看一眼堵得严严实实的盘山路,又看一眼贺衍舟,点点头:“一定在机械到达的第一时间通开这条路。老贺,注意安全。”
数十年并肩战斗的默契让语言显得多余。
贺衍舟最后看石韫玉一眼,转过身子,扬臂高声呼喝:“出发!”
时间就是生命,一秒钟也耽误不得。
训练有素的迷彩队伍步伐一致,乌压压踏着坚定的脚步,迅速走入前方未知的墨黑雨幕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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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霈乘坐的大巴车在破晓时分抵达红沟山镇政府。
路程因难走的路况而变长,姜霈在车上被晃得摇摇欲睡。
大巴车终于停稳,潮湿的风裹挟着厚重到发腥的泥土味道从打开的车门冲入车内,迫使姜霈的神思逐渐清明起来。
低头随人下车,雨还在下个不停。
原本应该干净整洁的镇政府此刻满目狼藉,院中积水能没过半个脚面,全是污糟的黄泥汤。
姜霈低头,庆幸自己临走前换了一双已经发旧的运动鞋,此刻不过在车下站定,鞋子已经有一半裹满黄泥,看不出原本的样子。
乡镇干部穿着雨披也依旧浑身湿透,裤腿半卷,就这样毫无知觉的浸泡在冰凉的积水中,一边跟带队组长说话一边擦着滴落进眼睛里的雨水,看的让人心里发酸。
姜霈抬脸四周环望。红沟山镇就修建在山脉脚下的间隙中,目之所及几乎都是大小山丘。
往东看,镇政府不过百米之遥的一座土山已经塌下去三分之一,滑坡位置能看见有一根旗杆露出半截,顶端的国旗被雨水打湿,拧成一团。
那应该就是被掩埋的学校。做了母亲的人心会变软,姜霈胸口憋闷的要命。
正出神,姜霈的肩膀忽然被人从后面轻拍一下,她回头,居然是王琴。
“王教授,”她颔首,也确实难掩惊讶,“您也过来了?”
王琴资历老,在院里的姿态一直很高,这种受苦受累的公益活动从来不会在她的考虑范围内。
看姜霈惊讶,王琴显然有些不好意思,捋一捋头发缓和面容:“昨晚听说这边的情况心里有些难受,反正我现在无事一身轻,不如来这里帮帮忙。”
学生跳楼的事情学校还没有对王琴做出最后的处理决定,院里怕引起同学议论,也摸不清学校最后会是什么意见,所以干脆停了王琴的课,美其名曰让她休息一段时间。
乡镇干部已经介绍完了基本情况,然后引他们一行人进办公楼,将一间会议室腾出来让他们简单休整。
被掩埋的学校是镇上的初中,不过这里的学生大部分都住在附近,下午放学后就离校回家,只有十来个留守学生一起住在学校后院的一排平房内。
滑坡时刚刚吹过熄灯号,学生精力旺盛,大多还清醒着聊天。滑坡前有耳朵尖的学生听见屋后山体发出隆隆巨响,在宿舍被完全掩埋前逃了出来。
但不是所有人都能这么幸运,等值班老师和保安跑来清点人数,才发现有三个学生被埋在了下面。危急关头,幸存学生来不及等人来救,自己冒雨开始徒手挖土,想要救出被埋的同学。
可很不幸,三个学生被挖出来时已经完全没有了生命体征。
听到这里,姜霈已经完全能够明白为什么省里会指派他们这群心理学教授专门来到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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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刚经历过生死关头的时刻,又亲手挖出同学的尸体,甚至在不久的刚才,他们还躺在一起聊天。
都只是十三四岁的孩子,精神没有当场崩溃已经可以称得上是万幸。
即便整夜没有睡好觉,但所有人都异口同声说不必休整,要求立刻根据分工投入工作。
青春期原本就是心理问题频发的高危年龄段,经历这样的创伤对青春期学生来讲,心理创面相较于普通人会呈现指数级增加。
心理救助团队中的教授两人一组,专门对接一名幸存学生,对他们进行全方位心理评估和创伤后心理疏导,确保他们心理健康,尽量避免遗留创伤应激。
这边刚刚分好组,乡镇干部又急匆匆推门进来,捋一把湿漉漉的头发说:“前往方村的公路刚刚打通,有没有教授愿意跟第一批救援车辆进入方村开展心理救助?车子马上走,如果有愿意去的现在就出发。”
方村,屋里霎时安静下来。
坐落在半山腰的村子整村失联,结果已经可以预想得到。况且雨依旧下个不停,那地方随时有再次滑坡的危险。
不过是来奉献爱心,犯不着去冒生命危险。
会议室内寂静一片,突然在角落里传来清清冷冷的声音:“我可以去。”
是姜霈。
王琴下意识拉住她的胳膊:“姜老师……”
姜霈素白的脸上有从未见过的坚持和倔强,她看一眼王琴,还是站起身,又重复一遍:“不是立刻出发吗?我可以去。”
乡镇干部连连道谢,带着姜霈从楼上飞奔而下,直奔救援车辆。
临上车时,乡镇干部抽填装物资的空隙跟姜霈做了个快速的情况介绍,最后他又补一句:“姜教授,首批进入的救援团队里就您一位心理教授,所以您只能先受受累。不过等雨停之后估计会有更多的救援力量进入,那时就能松口气了。另外还有个事您得记住,除了当地村民的心理健康,您还得留意另外一群人。”
“是谁?”
“昨夜公路不通,有一支特种部队徒步翻山进入方村开展救援。因为通信还未抢修成功,所以我们到现在也不清楚方村内部受灾究竟有多么严重,若是灾情惨烈,那么这些第一时间抵达方村的官兵们……”
他没再继续往下说,但言外之意姜霈已然能够领会。
手指又抑制不住的轻微颤栗起来,姜霈的灵魂似乎已经脱离躯壳,耳朵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机械性发问:“是……哪支特种部队?解放军,还是……?”
“是武警,”乡镇干部抹一把脸上的雨水,“省武警总队特战一中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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