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姜霈给了屋内所有人台阶,李乔和梁亭松终于不用硬着头皮找理由离开,两人顺势进了病房,跟姜霈点头致意。“你坐,坐,姜老师,”李乔笑嘻嘻小跑过去,殷勤替姜霈拉过单人椅,脸上八卦的神情挡都挡不住,“您跟我们贺队……旧识?”
石韫玉竖眉低呵:“李乔,不该问的别问。”
“没什么不能问的,过去的事不需要隐瞒,”贺衍舟坐回床沿,紧一紧袖口纽扣,“算起来,我跟姜老师已经认识二十多年。”
“你们二位是……”李乔的小眼睛在发光,连一向话少的梁亭松也罕见的屏气凝神,竖起耳朵准备听谜底被揭晓。
“只是认识而已。”
“她曾经是我妹妹。”
两个人同时出声,说出截然不同的两个答案。
姜霈看贺衍舟一眼,忍住想要翻白眼的冲动,对已经完全错愕的两人解释他们之间复杂的关系:“……总之,我们曾经做过一段时间的家人,但早就没有联络,我也是前几天才刚刚同贺队重新碰面。”
她说的官方又客气,带着些刻意的疏离。贺衍舟看着她的眼神暗了暗,没再说话。
李乔是贺衍舟的勤务兵,已经在他身边服务几年,完全了解他的脾气秉性。若贺衍舟对姜霈无意,他不会是现在这副模样。再联想刚才进门时无意撞破的那团亲密场景,贺衍舟为何孑然一身的答案已经呼之欲出。
李乔笑:“这才叫有缘千里来相会。”他有一张讨喜的娃娃脸,笑容扬起来很有感染力,说这样明晃晃偏向贺衍舟的话也不会让姜霈觉得厌烦。
护士过来敲门:“贺队,有个恢复性评估检测需要做,主要是对您目前的身体状况进行评估,判断您何时能恢复训练。麻烦您现在去隔壁康复大楼,值班医生在一楼大厅等您。”
贺衍舟应一声,站起来披上外套。姜霈也起身告辞:“我学校还有课,也该走了。”
“留步留步,”石韫玉开口,“我这阵子忙,还没有时间同你商议心理问卷的细节,正好今天碰上,我还有些事需要跟你对接,”他又给李乔和梁亭松使眼色:“我陪贺队过去检查。姜老师是客,你们好好招待。”
贺衍舟走到门口,顿住脚步回头看姜霈。
“有事的话就先走,工作上的事情不必着急。”
话还未说完,石韫玉已经扯住他的胳膊将贺衍舟拉出门外:“行了,思想政治和行政事务是我分管,你不要越俎代庖。”
门从外面被关上,屋内陷入安静,但有李乔在的地方永远不会冷场。
梁亭松伸手去拿水瓶,李乔已经抢先一步。他倒一杯热水递给姜霈:“姜老师跟我们贺队多少年没见了?”
“前后一共十二年了,不过
2017
年的时候见过一次,”姜霈似乎很想向两人说明自己对于这段关系的定位才是最准确的,于是又强调一遍,“十二年里我们只见过那一面。”
没想到姜霈一句话惹得两个人一起变得凝重起来。
“17
年……”连梁亭松都无意识的呢喃重复一遍。
当数人都对同一个时间点表现出明显反应,那个时期一定有群体性事件发生,而且大概率是创伤类事件。
姜霈恍惚想起她那时遇见贺衍舟的样子。胡茬隐约,面容沧桑,眼神疲倦
——
他过得并不算轻松。
姜霈不自觉直起身体,想要窥探那年一闪而过没有被她放在心上的真相。
“那一年……”她问,“发生过什么特别的事情?”
梁亭松摇摇头:“不是
17
年,是
16
年的事情。”
李乔接过话,三言两语讲给姜霈:“贺队
2015
年到特战一中队任副中队长,第二年,也就是
2016
年夏天,淮东省公安厅开展联合抓捕行动,目标任务是国内头号精密电子仪器走私商裴肇春。”
梁亭松表情凝重:“在那之前,省里对裴肇春的追踪和调查已经持续接近
3
年,他很狡猾,反侦察意识非常强,唯独那一年卧底得到他的信任,给我们传递出他的具体行踪。”
姜霈已经手脚冰凉,她甚至都不用听两个人继续讲述:“……任务失败了,是吗?”
李乔垂下头去:“贺队跟英伟哥两个人是突击组,也是整场抓捕行动中最接近裴肇春的人。他们把裴肇春逼进死路,只可惜到最后临门一脚,贺队出枪晚了一秒,让裴肇春先开了枪,子弹打中英伟哥的手臂。因为是近距离开枪,英伟哥受伤非常严重,贺队只能先救英伟哥,裴肇春趁机脱身。那一枪让英伟哥差点截肢,也自此落下残疾,没法再拿枪,伤好之后就办了复员。”
梁亭松眉头拧的很紧,几乎立刻回呛李乔:“我一直认为这件事不能怪在贺队出枪比裴肇春晚这件事情上。从我的经验来说,即便贺队提前开枪,也完全没有办法阻挡裴肇春射向英伟哥的那颗子弹。”
李乔为自己感到冤枉:“我也认为在这件事情上贺队没有过错,刚刚只是在跟姜老师陈述整件事情的经过,你何必这么激动的指责我?!”
姜霈全都明白了。明白他那时为何憔悴,明白他那时为何一杯接一杯的喝到醉倒,也明白了为何石韫玉会说他现在滴酒不沾。
“他把所有错误归咎于自己,痛苦难捱,而后染上了酗酒的毛病,是吗?”姜霈看向对面两人,眼底一片哀戚。
2017
年,她已经顺利修完本硕学分,得到全美最顶尖心理学家的青睐。可就是这样志得意满的心理学者,跟贺衍舟对坐一晚,竟没能发现他的异常。
或许发现了,但只装作没发现,因为那时的姜霈知道她已经没有了关心他的资格。
“英伟哥的事情对贺队来说打击很大,”李乔说着有些疑惑浮上眉宇,“那一阵子贺队酗酒确实很凶,我们都以为贺队若是走不出来,只怕要跟英伟哥一样复员回家。可是不过才一个冬天,贺队忽然之间就戒了酒,人也重振旗鼓,从此再未那样颓废过。”
梁亭松点头:“贺队的改变令我们吃惊又高兴,后来这些年,他带着我们执行不少任务,都圆满漂亮,三年前贺队晋升一杠三,正式任了队长。”
李乔笑嘻嘻补上一句:“亭松也很厉害,英伟哥复员前是队内最好的狙击手,他复员后就是亭松,我们私下都叫他‘神枪手’,说是百步穿杨一点不为过。”
梁亭松猛的站起身:“你什么意思?”
李乔目瞪口呆:“什么什么意思?”
他冷笑:“听你的话,好像我盼着英伟哥复员一样。我告诉你,我从不在意什么神枪手不神枪手的,要是英伟哥能平平安安,我倒宁愿拿不了枪的人是我。”
李乔懵了两秒,也有些生气,连方言都冲口而出:“我滴个乖乖,你脑壳有泡噻?你啷个耳朵听见我说你盼着英伟哥复员?梁亭松,你别太过火,怎么总是看我不顺眼?”
姜霈脑袋里头乱成一团麻,没工夫替他们两人断官司,起身搪塞:“我学校确实还有课,再不走就耽误了。劳烦你们转达一声,祝贺队尽快康复。”
她步履匆忙,全然听不见两人挽留她的声音。
姜霈回想起当时贺衍舟听见她说‘蓄意勾引’时脸上哀恸的表情,心如刀割。贺衍舟那时正在经历人生最大的失败和低谷,她却像个刽子手,在他本就千疮百孔的心上又狠狠补了一刀。
眼眶泛酸,心中悔意翻腾。
姜霈快步走到车边,刚刚拉开车门,一只大手从后面猛然伸过来摁住车门,将车门重新关上。
她惊讶转身,对上贺衍舟沉黑的双眸。
锦书难托(二)
“这就要走?”
姜霈快速低下头调整情绪,过一两秒又重新抬起,脸上一贯的淡然模样:“嗯,该走了,下午还有节课要提前准备。”
贺衍舟看她眼眶一圈未来得及褪去的淡红,心里‘突’的一跳:“他们两个跟你说了什么?”
“没什么,”姜霈摇头敷衍,“闲聊几句。”她觉得应该关心他一下,“检查结束了?医生怎么说?”
“还没出结果,问题不大,”贺衍舟眼里有些笑意,“这么关心我?”
姜霈无语:“……客套一下,不要当真。”
秋风微摆,从两人之间的空隙中穿梭过去。姜霈屏息片刻,再开口声有不悦:“为什么要告诉别人我们曾经是兄妹关系?”
“我没有说错。”
“你确实没有说错,但,”姜霈憋一口气,感觉到心中一阵燥意,“但那都是老黄历,我觉得没有必要再提起。况且,告诉别人我们曾经是兄妹,别人会怎么看待我们之间的关系?”
贺衍舟定定看她几秒,一针见血:“姜霈,十几年过去,你仍旧在逃避我们之间曾经是‘兄妹’这件事实。”
她张口想要辩驳,可没发出任何声音。
自己在逃避吗?
姜霈陷入沉默。
在贺衍舟点破这件事之前,姜霈甚至连这种逃避的感觉都在逃避。
贺衍舟靠近一步:“姜霈,‘兄妹’这层关系已经变成一道无形的枷锁。我不明白你为何如此在意这一点。”
“我们不是长到成年才忽然成为一家人的。贺衍舟,我八岁开始跟你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我所有的亲戚、朋友、同学、老师,我在宁北的一切都知道你是我的哥哥,”姜霈皱起眉头,“虽然我们实际上确实是没有血缘的继兄妹,但在其他所有人眼中,我们与亲生兄妹没有任何区别。”
贺衍舟摇摇头:“你只是在自欺欺人。姜霈,你不妨算算我与你做兄妹的时间有多长,再算一算我们分开又已经有多久。”
他无奈:“兄妹只做了十年。可姜霈,我们的父母都已经离婚有十几年了。”
姜霈不想跟他继续在这件事情上纠缠,她转身去拉车门,贺衍舟又将大掌摁在车门上,阻挡住她的动作。
姜霈有些生气:“还要做什么?”
“姜霈,我一共才见你几面,怎么每次都急着走?”贺衍舟饶有趣味看她气鼓鼓生闷气的模样,感觉姜霈在他眼前逐渐鲜活起来,“我话还没说完。”
姜霈瞪他一眼:“要说就快说,”她又嘀咕,“也不知道怎么会变得有这么多话要讲。”
风吹过来,姜霈鬓边的碎发被吹动,在脸庞上起起落落,顽皮的很。贺衍舟忍了又忍才抑制住想要抬手替她掖在耳后的念头。
贺衍舟顿了顿,神情逐渐端肃起来,沉声说:“不要管他们刚才同你说过什么,即便曾经发生过一些不好的事情,也都已经是过去。姜霈,你说的对,人应该向前看,我很久之前就已经在这么做了。”
他确实已经向前看了。姜霈想起商场里那个小小的孩子,情绪逐渐冷静下来。
姜霈对上他乌沉沉的眼眸,斟酌几番才开口道:“我研究了十几年心理学,有很多事情看似已经成为过去,但有可能永远停留在人的潜意识层面。如果你有需要,或许我可以帮到你。”
她这样讲,贺衍舟便可以确认刚才李乔和梁亭松确实同她讲了追捕肥春的事情。
那是一段对于贺衍舟来说最痛苦不堪的过去,那时候的狼狈和崩溃他不愿被姜霈看见。贺衍舟说不必:“我对自己有把握。”
“你这是讳疾忌医,”姜霈说,“不能总是一个人排解苦难和困惑,这会让人陷入偏执和执拗的怪圈。贺衍舟,这是曾经你教会我的。”
他欺身靠近:“我也曾以身作则,教过你对待感情要坦诚,你学了吗?”
“学了,我很坦诚,”姜霈面无表情转身拉开车门,“不坦诚也不会告诉你我当年只是为了报复你妈所以才勾引你。”
这次贺衍舟没再拦她,姜霈关上车门。车子发动,窗户降下一寸缝隙,姜霈那双光鲜瑰丽的眼睛在门窗框中轻而易举勾住贺衍舟。
“怎么?”贺衍舟知道她还有话要讲。
“心理问卷的事情后续我会直接跟指导员对接,不劳烦贺队操心。还有,”她透过缝隙看着他,“过去的事我只当做一场年少轻狂的游戏,仅此而已。”
贺衍舟的薄唇抿的很紧,姜霈觉得他也许下一秒就会生气,可贺衍舟仍旧温和,只说:“如果在梅州遇到困难或是需要帮助的事,随时可以同我联系。”
话音落,车里的蓝牙电话响起铃声,姜霈借势关上车窗,脚踩油门,手指摁下接听键。
“喂?”车子蹿出停车场,那人高大的身影在后视镜中逐渐变得模糊。
是侯文娜的电话:“姜老师,你今天是请假了吗?”
姜霈说没有:“出来办点事,下午还有课要上。侯老师有事?”
侯文娜说:“刚下通知,下午
4
点在院会议室开会,我看你的位子空着,所以给你打电话讲一声。”
“好,谢谢,我会按时过去。”
学生家长来闹事时侯文娜毫不迟疑的出卖王琴,这阵子已经在办公室里外不是人。
王琴同她彻底决裂,剩下的同事有些不愿意搅这摊浑水,有的人站干岸看热闹,也有人真的对侯文娜嗤之以鼻,总之侯文娜最近水深火热,不太好过。
会议通知即便她不给姜霈打电话,也自然会有综合科的行政人员转达。侯文娜不过借一通电话向姜霈卖好。
姜霈有些疲倦的捏一捏鼻梁。
国内环境如此,回来前早就有心理准备,可真的遇上,仍旧会从心底升起一股难以名状的烦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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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议通知的不是什么大事,只是一则活动通知。十月秋高气爽,心理学院联合文学院与教育学院共建一次拥军活动。
乍一听见这则消息,姜霈有些不太好的预感。等正式通知从内网发下来,她的预感真正变成现实
——
活动地点定在淮东省武警总队特战一中队。
好在活动不过一天,贺衍舟应该还在医院。
姜霈坐在学校大巴车上进入营区,这是一片连绵很远的大型军队驻地,楼房简单整洁,中央一张五星红旗高昂的飘扬在蓝天之下。
大巴车只能停在访客区,老师们鱼贯下车,石韫玉带着几个人迎接。
除去有课的老师,这一批只有三十多个人参加活动,石韫玉先跟带队老师打了招呼,而后示意老师们安静。
他脸上的神情严肃起来,与从前的温和儒雅判若两人:“下面讲几点注意事项。一、在营区内不得随意走动,如需离开队伍,必须由我们这几位班长陪同。二、营区部分区域属于涉密区域,各位的拍摄范围仅限于活动地点内部。三、遇见任何情况,都不允许各位自行处置,要第一时间呼叫我们的班长。以上三点,听明白了吗?”
被他严肃的神情影响,老师们也不自觉噤声,挺直身板,应一声“听明白了”。
石韫玉又挂上笑,一下子温和许多:“咱们是军民共建单位,我们很欢迎各位莅临指导,我代表特战一中队全体官兵欢迎各位老师的到来。希望老师们今天能在一中队度过充实的一天。”
掌声雷动。石韫玉在人群中看见姜霈,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
三十多个人两人一排站成长队,由军人们带领着一路往里去。翻一翻工作群中的活动议程,赫然在列的“打靶射击”让所有人都漫上一层兴奋,摩拳擦掌。
人数是奇数,姜霈在最后落单。她跟在队伍后面缓步而行,眼神扫过浓密树荫后的一桩桩低矮建筑。
正是上午好时节,秋日阳光灿烂,林荫道下有士兵三五一队擦肩而过。微风轻拂,树叶飘摇,顺着风的方向远眺,有战士在操场上操练,有战士手捧文件步履匆匆,远处高楼玻璃明亮,橄榄绿色的身影在窗后穿梭而过。
一切都是那么生动而鲜活。
姜霈有些恍惚。也许直到此刻她才切实感受到贺衍舟的存在。
他鲜活的存在着,就在脚下这方土地上认真生活着。
“缘分”二字难言其中奇妙。原本相交后渐行渐远的直线,竟然也会有重逢的这一天。
姜霈忽的有些感慨。她脚下踩住的土地,是贺衍舟走过千百万次的路。她眼前看见的茂密树冠,也曾为贺衍舟遮挡住一片骄阳。而他们也真真正正的错过了十二年,人生中最美好的十二年。
人生不过一场幻境。
躺在同一张床上的那个暴雨夜,他们从未想过有一天会猝不及防的分离。
纽约大学校园里的姜霈和绿色军营中的贺衍舟也未想过他们有一天还会重逢
——
像分离一样重逢的猝不及防。
石韫玉放缓脚步走到姜霈身边,轻轻唤她:“姜老师。”
姜霈飘远的思绪被他拉回来,颔首勾勾唇角:“指导员有事?”
“关于心理问卷,”石韫玉说,“前期的草稿我看过一遍,感觉题目设计的不错,只是有个问题,就是题目的数量是不是有点多?”
姜霈说:“我们做研究的都知道,问题设计的越多,分支越细,就越能准确快速的判断答题者有何问题。不过这也可以根据实际情况进行调整,您的建议是……?”
石韫玉笑一笑:“我们这里的战士都是粗人,特战队平时的训练任务又重,如果题目太多,我怕他们答到最后会失去兴趣。如果敷衍作答,又会违背咱们的初衷。所以我想,可不可以适当压减部分题目,最好能够控制在五分钟内完成。”
姜霈沉吟:“确实是我考虑不周,没考虑到你们这边的客观因素。这样,我回去再对题目进行一个评估,尽量兼顾效率和准确度。”
“那就麻烦姜老师了。”石韫玉笑嘻嘻的,说完了正事也不走,明显还有事。
姜霈疑惑,想要开口询问,可没等她将话说出口,答案就已经揭晓
——
前方拐弯处,一抹高大身影自林荫道下阔步而来。宽阔帽檐下是能与军帽上国徽交相辉映的剑眉星目。
姜霈看他走近自己,忍不住讶然发问:“你怎么回来了?”
他笑着看她,帽檐上金色的花纹泛起耀眼的光芒:“知道你来,所以我来找你。”
锦书难托(三)
队伍前端已经自转弯处进入一处空旷的室外射击场地,姜霈走在队伍末端,拧眉上下打量贺衍舟:“你的伤好了?”
贺衍舟点头:“本来也不是多严重的伤口,只是他们小题大做,把我困在医院好几天。”
说话间贺衍舟跟着姜霈一同进入场地,场内等候的一排战士看见贺衍舟的身影,齐刷刷看过来,侧身向他敬礼。
姜霈被无数的目光注视打量着,浑身难受,于是开口小声赶他:“你很闲吗?日理万机的队长怎么会有空来看我们这帮人体验生活。”
“托老石的福,”他似有笑意,“这几天我不在,他承担了所有工作。所以我今天难得清闲,有机会来陪姜老师沉浸式体验一天。”
到了人家的地盘上,走也走不掉,赶又赶不走,姜霈除了自认倒霉别无他法。
她心中默念,让自己只当贺衍舟不存在。四处打量,射击场地偌大,几十米开外立着一排黑色的靶,旁边一张长桌上摆满一排射击用枪。
都是第一次近距离接触枪械,已经有几位老师窃窃私语,讨论射击时究竟会产生多少后坐力,会不会因此受伤。
石韫玉向贺衍舟投来询问的眼神,问他要不要上前指挥。贺衍舟轻轻摇头,示意石韫玉自己只在一旁观看。
于是石韫玉拍拍手示意众人安静,指那一排枪说:“大家不用担心,这不是我们日常训练使用的真枪,而是专门提供给初学者的训练用枪,旨在让大家体验射击过程,了解射击知识。只要听从我们的指令,动作正确,操作得当,完全不会产生任何伤害。”
所有人都肉眼可见的松了一口气,声音渐起,变得兴奋起来。
枪后站一排身穿作训服的战士,石韫玉喊一声‘稍息’,为首的梁亭松向前一步走,声音洪亮:“特战一中队一排二班负责执行此次射击体验活动,请指导员指示。”
姜霈看着桌上一排枪出神,盘算一会儿体验结束之后要给小石头打过去视频电话,让他也看一看真实的射击场是什么模样。
没有男孩子能抵挡这种诱惑,小石头也不例外。
石韫玉简单说两句注意安全,就由梁亭松接手此项活动。按照他的指令,一名战士指导三名老师,领枪之后根据地上画好的射击区域一人一位开展射击活动。
枪握在手里沉甸甸的,带着火药隐约的辛味。她是最后一个,所以分到场地最边上的位置。
都是来体验的,所以并不算难,每个位置上都有高椅和架子,只需要坐在椅子上,再把枪杆在架子上放好,就可以进行瞄准射击。
看着简单,可当姜霈把准星试图瞄准靶心的时候才知道这件事有多不容易。
靶子遥远,在瞄准镜中也不过只是模模糊糊的一团轮廓。越想让准星瞄准靶心,可枪就越不受控制,连微弱的呼吸都在让准星一直摇摆,无法固定。当姜霈屏住呼吸后,她仍无奈的发现甚至连自己心脏的跳动都会连带手中的枪微微颤抖。
失之毫厘差之千里,姜霈越是想瞄准就越瞄不准。
耳边已经陆续响起同事们射击的声音。这只是一场体验,也许并不需要瞄的纹丝不差,可姜霈仍旧在执拗的瞄准靶心,偏执的非要将准星对准靶心才肯扣动扳机。
身后拢上一阵温热的气息,熟悉的皂角香气涌入鼻腔。
宽阔干燥的大手握住姜霈持枪的手,低沉的声音如砂纸摩擦,缓缓流入耳廓。
“放轻松,”贺衍舟在她耳畔说,“不要试图将准星永远的固定在靶心,只需要找到准星晃动的规律,抓住最佳时机,在准星覆盖靶心的一瞬果断出击。”
“砰”一声闷响,远处的靶后扬起一面红色小旗。
“十环。”报环士兵的声音雄浑有力,穿透靶场。
周围老师响起一片惊叹,而后又都端起枪械,非要也打个十环出来才行。
姜霈雀跃回头看贺衍舟:“打中了!真的打中了!”
贺衍舟努努下巴:“你自己再试一试。”
姜霈深呼吸几下调整气息,脑海里反复默念刚刚贺衍舟在她耳边说过的话。
风静树止,秋阳熹微,天地陷入令人沉醉的静谧。贺衍舟注视着姜霈持枪的身影。
他忽然想起一首很老的军歌
——
《当你的秀发拂过我的钢枪》。
刚下连队时他常听老班长们唱起这首歌。
初听时他还太年轻,体会不到唱歌人无处排解的惆怅。再听时他已成曲中之人,只能在午夜梦回时看一眼那张倔强又明艳的脸庞。
“也许我们走的路不是一个方向,我衷心祝福你呀亲爱的姑娘。”
眼前就是亲爱的姑娘。
失而复得的、亲爱的姑娘。
“砰”“砰”“砰”
接连三声,靶子后面扬起三次红色旗帜。
全都是十环。
姜霈的双眸因兴奋而变得明亮,回头冲贺衍舟扬起笑脸:“你果然厉害。”
石韫玉不知道什么时候也站在姜霈身后,闻言十分骄傲:“贺队可是全军都有名的文武全才,带着我们一中队连续三届都夺得省内大比武的第一名。有他一对一指导,想不打十环都难。”
贺衍舟知道即便是训练用枪,对于姜霈这种纯新手来说扛了半天也实属不易。细细打量,果见姜霈的发鬓有些微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