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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新人也没劝劝么?按说,枕边人说着总是有用。”灵徽很自然地说道,似乎并不觉得这样说有什么不对的。

    结绿却一时语塞,讷讷着,半天才说了句:“殿下不喜欢人在他身边,这么多年一直如此。”

    灵徽听出了些弦外之音,却并没有继续问下去,而是将腓腓接到手中,嘱咐道:“腓腓一会儿见到阿舅,告诉他好好修养,好不好?”

    腓腓不知有没有听懂,答应地却是爽快,嗯嗯了好几声,口中重复着:“阿舅……阿舅……”

    结绿无声地叹息,却垂目不敢多言。

    赵缨在后院中修了一处小阁,阁子掩映在葱葱花木之中,藏于曲折小径之后。这处极是安静,有与世隔绝的清幽。

    此时梅花盛放,香雪成海,冷香阵阵,一阵风过,那些花瓣便如雪舞,沾惹在霓裳之上,久久停留。

    “这些是玉蕊檀心梅,殿下很喜欢,就栽种了这么一院。这出院子等闲是不让人进的,今日女君来此,殿下才破了例。”结绿解释道。

    话说到这个地步,灵徽如何听不出意思。于是吩咐婉儿她们在外面稍待,自己携了腓腓进去。

    踏着满是落红的小径,一路往里走,却见阁子的门微微敞着,里面帘幕低垂,十分安静。

    灵徽带着腓腓进入阁中,绕过一重又一重的帘幕,终于进了内室。腓腓想要说话,被灵徽及时制止。

    她们轻手轻脚地继续向内,忽然看到榻边有一个绰约的身影,背对她们坐着,一动不动。

    那女子身穿绯色的衣衫,赤着纤细洁白的双足,坐姿十分妩媚慵懒。浅青色的帐幔如蝶般蹁跹,时不时缭绕在她的身旁,她浑然不觉,偶尔伸出玉指,抚着自己乌黑浓密的头发。

    纵使不看脸,也知是美人无疑。

    “阿母……”腓腓忽然出声,扯着灵徽的裙裳,示意她看。

    榻前的人仿佛受了惊,回头无措地看向来人。

    粉颊如雪,杏眼空蒙,美人无疑。

    灵徽眯着眼睛打量了几眼,刚要说话,忽然听到榻上沉眠的人清醒的声音。想是受了腓腓的声音所扰,赵缨忽然扶着额头坐起,眼中仍有倦色,睡意却荡然无存。

    他的目光先是落在了腓腓这里,闪过一刹那的惊喜。却在匆匆下榻时,不可避免地看到了身边服侍的美人。

    “谁允你进来的?”赵缨脸色不大好看,语气也十分严厉。

    那美人怯怯地望着赵缨,眼中水雾凝拢,声音娇柔万分:“妾见殿下独自沉睡,恐殿下受了风寒,故而留在身边照拂。”

    赵缨不为所动,态度越发冷硬:“这么说你是私自闯入?莫非当孤的话是耳旁风?”

    说罢,他趿了鞋,向外走了几步,大声喊了几句“结绿”。结绿匆匆跑了进来,看了一眼阁内情况,登时就明白自己闯了大祸,急忙叩头不止。

    “今日是她,明日又该是谁?若是刺客的话,孤的头明日是不是就悬在城门之上了?!”赵缨厉声责问。

    结绿吓得瑟瑟,不住求饶。

    赵缨冷哼一声,并不会,只对此时已经哭得梨花带雨的美人道:“你阿兄自戕前,苦苦求孤照拂于你,若非如此,楚王府断不会留一女子惹人非议。还望你好自为之,莫要惹孤不快。”

    那女子亦跪在结绿身旁,叩首不止。

    “阿舅……”懦懦的声音响起,腓腓已经摇摇晃晃上前去,扯住了赵缨的衣角,“腓腓怕……”

    在府中时,谢衍说话一向温和,其他人也都怎么纵着她怎么来,所以小小的人儿何曾见过别人发火,今日确实吓到了。

    赵缨低头,看着腓腓圆嘟嘟的脸,不过刹那,就换上了一张温和的笑脸。他抱起腓腓,亲昵地摸了摸小人儿的脸,与方才发怒的样子,判若两人。

    “阿舅!”腓腓又叫了一声,环住了赵缨的脖子。

    那一刹那,灵徽看到赵缨的眼睛竟然微微泛了红。

    “腓腓!”他抱着孩子,激动地手足无措,竟然来回在原地踱步。

    “腓腓想吃什么,让厨下给你做好不好?或者你想玩什么,阿……阿舅给你准备了好多好多,带你去,行不行?你喜欢不喜欢听曲子,我吹给你听?”

    一连串的问题,把腓腓都问得不知所措,一双眼睛看向灵徽,示意让阿母抱抱。

    “阿兄去梳洗一下吧,我都闻到酒气了。”灵徽轻声道,趁机给结绿递了个眼色,“还不快去服侍殿下沐浴更衣。”

    结绿得了赦免,脸上终于有了血色,匆匆答应着,便去扶赵缨。

    “阿兄以前不饮酒的,怎么近来贪杯至此,都熏着腓腓了。”灵徽故作嗔怪,将腓腓抱回了自己怀中。

    赵缨嗅了嗅自己的衣袍,嫌恶地皱了皱眉头,少倾,扶着结绿离开。

    直到他离开,那美人依旧跪在地上,望着纤弱又可怜。

    灵徽上前,伸手去扶她,和颜道:“快起来吧,地上多凉。”

    那女子怯怯地抬头,望着灵徽,额心的朱砂记分外鲜艳,将整个人趁得轻柔婉媚。

    “多谢女君。”她俯身见礼,却不动声色地躲开了灵徽搀扶的手。

    灵徽看着她疏离戒备的模样,并未介意,只是道:“你如何知道我的身份?”

    那女子仍垂着眼眸,却不再如方才娇怯,淡声说:“殿下待女君与旁人是不一样的,谁人猜不出来呢?”

    灵徽胸口微涩,尴尬了一瞬,道:“一起长大的情分,再无其他,你莫要介怀。”

    那女子摇头:“我哪有资格介怀,无家可归之人,殿下肯收留我,已是格外开恩了。倒是女君,切莫生什么误会才好。”

    她是个聪明的女郎,聪明的有些凌厉。

    灵徽浅笑:“阿兄能有美人相伴,那是再好不过了。他征战沙场多年,从不知顾惜自己,我比谁都希望他能安定下来,多加休养。不过……”

    灵徽微蹙双眉,叹道:“女郎身负天命,乃极贵之人,若是无名无分地跟着我阿兄,岂不委屈?”

    皇甫妙仪猛然抬眼,看着灵徽的眼神有些复杂。大概她也想不到,这个看着温和无害的女君,如何能说出这样犀利直白的话语。

    灵徽很有耐心,牵着腓腓坐到窗边的胡凳上。

    她拿起几上的小银刀,纤手轻动,一寸寸破好了汁水丰沛的新橙,然后将细盐轻轻洒在上面,递给了身边早就垂涎许久的小童。

    “女君又怎知殿下不能承顺天命,应了谶纬之言。”皇甫妙仪双眸如水,望着灵徽却只有冰凉。

    灵徽将刀放下后,嫌恶地又往远推了推,对腓腓道:“这是凶物,腓腓莫要触碰才好,不然伤了自己,阿母会心疼的。”

    腓腓吃得满脸都是汁水,匆忙点头答应。

    灵徽原本以为是个为势所迫的可怜人,一个被利用的无辜受害者。可现在她才知道,这不过又是一个野心昭彰的存在,她在赵缨身边,只会愈发滋养他的野心,最终推他走上一条不归之路。

    她无心去插手别人的命运,可那人是赵缨啊,她不能眼看着他一步步深陷下去。或者说,她根本无法面对与他反目成仇,不死不休的局面。

    “人生一世,享得了多大的福,便要承得住多大的祸。所谓至尊,不过是血中蹚出来的,九死一生,谁敢冒险?何况这般乱世不休,不就是争心太过所致,用无数鲜血洗涤出的位置,就那么舒坦么。”

    灵徽的声音凉凉的,望着那女郎的眼神也带着悲悯。

    “女郎聪慧,人生之路何其漫长,莫要给自己选了一条最寸步难行的。”

    那女子却回望着她,挑衅般的笑:“我本来就什么都没有了,自然也不怕再失去什么。女君这些道,说给殿下岂不是更好?他待你痴心一片,也不知这一次会不会听你的?”

    第152章

    一百五十二、难圆

    覆水难收,破镜难圆……

    “腓腓在吃什么,

    满脸都是……”赵缨的声音响起,转眼人就走了进来,到了腓腓身边,

    一把就将女儿抱起,

    怜爱地用帕子擦了擦她的脸。

    屋中只有她们母女,这让赵缨觉得很舒服。

    腓腓用手指了指灵徽,露出一个哭的表情:“阿母……哭哭……”

    赵缨一听,

    猛然看向了灵徽。她虽然带着笑意看着自己,

    但是眼角仍有未褪去的红,

    必然是哭过无疑的。

    这么多年,他仍有捕捉她细微情绪的习惯。她是个喜欢掩藏心事的女郎,

    哪怕是曾经最恣意的年纪,

    也总有些细密幽微的情绪,需要人来猜,

    猜到了也不说,猜错了就会独自伤心。

    他以为此生此世只有自己会捕捉到这些,

    小心翼翼地守护着她所有的敏感和脆弱。他爱惜她,舍不得她伤心。

    可惜,

    她还是有了谢衍。不是不怨她这么快就移情别恋,可他也知道,

    谢衍比他更适合灵徽,更会全心全意地对待她。

    但此时,

    她却在自己的眼前露出这样的情绪,

    他如何能视而不见。

    “圆月,怎么了?”赵缨放下腓腓,走到灵徽身边,习惯性地俯下身,

    眸光殷殷。

    别人眼中的楚王,做事沉稳,不苟言笑,城府不可测。但在灵徽面前,他始终如兄如父,给了她自己能给的全部温柔。

    灵徽别开脸,轻轻摇头。

    窗外落梅如雪,映在她眸心里,仿佛有一整个初春的寒凉。

    “可是她惹你生气了?”赵缨问道,他忐忑地搓着手,等着灵徽的审判一般。

    那个“她”是谁,不言而喻。

    灵徽看着赵缨,却没有说话。这样含糊的情绪,让他方寸更乱。

    “我并未纳她,你不要误会。”赵缨焦急解释,“他的兄长皇甫修智勇兼备,与我战场上较量了许多次,我爱惜他的才华,敬重他的人品,原本有心放他一马,可是他却在大军攻入成都时,自尽而亡。临死前,他嘱咐我照拂其妹,给她一个活路。”

    “南夏覆灭,皇族女眷皆须没入宫中为奴,我既然答应了皇甫修要照拂其妹,自然不能让她落得如此结果。唯有让她入楚王府,才能救她……圆月,阿兄也是不得已,待过些时日,定为她选一个合适的归宿,送她出府。”赵缨轻轻将手放在灵徽的肩上,见她并未躲避,心中大喜。

    “圆月,你很在意她的存在,对不对?你心里……”他的喜悦过于明显,从眼底直白地流露出来,让人无法忽略。

    然而灵徽却并未如他所期待的那样,给他一个肯定的答案。

    “阿兄,我是在意你,可是并非如你所想的那般。你对我来说如亲人一般,我不能看着你陷入迷障之中。”灵徽声音虽然低,但却并未有什么犹疑。

    她这样直白,直白地如此残忍。

    “这又是何意?”他皱眉,掩饰着悲伤。本以为伤口结了痂就会好,可是当它又裂开时,疼痛就有了难以忍受的态势、

    “若是阿兄当真找到了心爱的女子,我可能比任何人都要高兴。可是她显然不是,我确实很在意她,但并不是你所想的那样,而是我感觉这个所谓的托付,像极了一场预谋。阿兄是聪明人,应该知道我的意思。”灵徽说。

    腓腓又找了一个橙子,拿起一整个往嘴里放,但是入口的苦涩却让她皱起了眉头,急忙将手中的东西扔掉,好像那是个毒蛇猛兽一般。

    赵缨脸色不大好看,却还是调整着自己的情绪,俯下身去帮女儿捡回了橙子。

    女儿天真的笑颜让他心中愈发苦涩,他抚了抚腓腓的脸,眸中里满是柔情:“若是喜欢,阿父……不,阿舅让人给你送很多很多,好不好?”

    他分明听懂了灵徽的话,但是他却躲避着面对她三言两语就戳破的事实。

    灵徽也终于明白了。

    说什么为人蒙蔽,被人所惑……她太小看赵缨了,他可是靠着一己之力就在这样的乱世挣扎出这般地位的赵缨啊。她为什么会认为他是被人利用的那一个?

    “她妍媸美丑对阿兄来说,其实并不重要吧。你明知道她名声在外,身负谶言,是个很敏感的存在,可是你还是愿意让她存在于你的身边。我还以为你是被蒙蔽,现在看倒是阿兄在利用她罢了。”灵徽苦笑。

    “她有没有母仪天下的命格,我不知道,但阿兄却有更进一步的野心,这一点怕是连遮掩都不想遮掩了吧。”灵徽退后几步,扶着几案,让自己抖得没有那么厉害。

    赵缨的手定在腓腓的肩上,一时怔然。

    他的眼角轻微抖动了几下,眸心里慢慢蕴出一丝戾色。

    “我说今日忽然带着腓腓造访,原来是给谢家做说客来了。圆月,什么时候开始,你竟然满心都是别人,决定和我反目成仇?”他缓缓转身,盯着灵徽,方才的温柔荡然无存,只剩冰凉。

    灵徽紧紧捏着几案的一角,深深呼吸着。

    “阿兄,我从未想要和你反目成仇,更没有因为任何人和你反目成仇。当初的裴叔父,如今的谢衍,都不是你我之间裂痕的来源。我从没有变……或许你也没有变!你明明知道我有多痛恨你的野心,和你那些让我想起来都会害怕的权力欲望,可是你还是从未退让过半分。若非如此,你我也不会成了现在这样的局面,腓腓也不会是一个连出身都要隐藏的孩子!”灵徽一面说,一面泪如雨下。

    “何必将一切都推在我身上,”赵缨的声音骤然提高,吓得腓腓瘪起嘴就要哭,可他没有要停止的意思,“有野心算什么错?大魏的江山一半都是我打下来的,我不愿久居人下有什么错?萧祁如何待我你也知道,我凭什么要尽心辅佐他的儿子,在一个妇人面前俯首称臣?这样的乱世,从来都是能者居之,别人可以,我凭什么就不可以!”

    腓腓终于大哭起来,伸出胳膊像灵徽跑过来,让她抱抱。

    灵徽揽住女儿,泪落得更凶了。

    所幸她还未失去智,努力擦拭着脸上的泪,轻轻拍着腓腓的脊背安抚:“腓腓乖,不怕,让林娘带你出去玩好不好?”

    转头看着赵缨的眼神,哀婉至极:“何必当着孩子的面这样,你吓着她了。”

    赵缨面沉如铁,听她这样说,又看了眼大哭不止的女儿,忍不住对守在外面的结绿吼道:“还不快滚进来!”

    片刻,结绿又匆忙跑进来,大概听到了里面的争吵,脸上写满惊慌。

    “将孩子带去给林娘,告诉她我一会儿就回去,让她稍待。”灵徽嘱咐道,然后将抽噎的腓腓交到了结绿手中。

    结绿应着,抱起腓腓就忙不迭地跑了出去。

    他们都不是没有智的人,经过了这样一扰,很快就都恢复了平静。只是话说开了,所有的伤疤都暴露分明,无从遮掩。

    “不管你信不信,我今日来,不过是担忧你罢了。”灵徽声音颤抖,眼睛红肿,她努力抑制着心头的悲伤,缓声道。

    “阿兄有实力不假,可大魏却气数未尽,民心未失。何况江南之地,世族众多,利益盘根错节。别看他们平时相互争斗,不死不休,可若是你打破了这种安定,谁知道他们会不会凝心聚力,与你对抗。”灵徽说道。

    “不过阿兄仗着自己功高权重,想要冒险一试,权当我今日什么都没有说过。我言尽于此,兄长好自为之,下次再见是敌是友难说得很,还望兄长莫要顾惜旧情,心想事成才好。”

    她拭了拭脸上的泪,带着满心的绝望和灰败,转身想要离开。

    刚走几步,就听到身后脚步声起,下一瞬就落到了赵缨的怀中。他的手臂死死箍着她的腰身,力道很大。

    “你为什么就不肯说一句软化,你明明知道我根本不会和你成仇敌……”赵缨将脸埋在她的发间,呼吸中全是悲伤,“圆月,你回我身边好不好?只要你肯回来,天涯海角我都陪你一起。我不会再想要那些劳什子权势,我什么都不会贪恋了……圆月,我只想要你!”

    时隔这么久,她还是会有当初心被撕裂的痛不欲生的感觉。曾经的所有感情,温馨的,甜蜜的,哀伤的,绝望的……那么多那么多的回忆纷至沓来,仿佛巨浪砸中了她,让她茫然无助,快要被溺死了。

    她无法呼吸。

    可是回不去了,她不会再回头了。过去的错过,就说明了一切,覆水难收,破镜难圆……

    “阿兄说这些又是做什么,难道我们还能回得去么?”灵徽一点一点地掰开了赵缨的手,“我不怨你,也希望你不要执迷了。阿兄,我今日说得话,你能听进去多少就算多少,我不是谁的说客,我不想我们最后一点情义都没有了。那么多年……多可惜啊!”

    说完,她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落梅如雪,遮蔽了她的背影,她就那样逃也似的从小径离开,一次都没有回头。

    赵缨茫然站在原地,心中大恸。

    若是他当初死在了晋阳,会不会更好一些,至少她此生都会将他放在心中最重要的位置,她不会抛弃他,恨他……他们的感情会停在那个繁花盛开的春日,胜过世间无数。

    第153章

    一百五十三、俱备

    万事俱备,只待七郎……

    楚王赵缨将新纳的女子送到永宁寺出家的消息,

    一时成了建康城街头巷尾热议的话题。有人说他不为美色所耽,是个不折不扣的英雄,也有人指责他心性凉薄,

    不堪女子托付,

    更有人编出一出楚王为旧爱而舍新欢的戏码,在各茶楼酒肆传播……

    “听说那一日宜城君去了一趟楚王府,离开后不久,

    楚王就将那皇甫家的女郎送走了。”裕景楼中有男子折扇轻摇,

    一面饮着时兴的“桃花梦”,

    一面说道。

    世人多爱听绯闻轶事,此言一出,

    连临近的客人都纷纷竖起了耳朵。

    “宜城君?便是那谢都督的夫人?”一青衣男子问道。

    他的同伴鄙夷道:“自然是她,

    这建康城还有不认识她的么?啧啧,这女郎,

    当真了得……”

    “说说看,如何个了得法?”青衣男子伸长了脖子,

    仿佛一只鸭。

    邻桌的矮胖男子揽着身旁的女伎,伸手在她滑腻的脸上捏了捏,

    接过了话:“人间尤物,倾国祸根啊!”

    “听说她在北地时,

    就在那个如今威名颇盛的代王慕容桢府中为妾,慕容桢为她冷落了段氏,

    也因此被他阿父所厌弃,

    赶到辽东,一去就是多年。”手拿折扇的男子一面吃着盘中的鸡舌,一面说道,“她回来后,

    先帝看在她阿父杨太尉的面子上,给她封了宜城君,原想着体恤忠烈之后,让她嫁给谢七,可她偏不安分,一面和楚王不清不楚,一面又招惹彭城王。”

    “哦,想起来了!”青衣男子拍了拍脑门,叫道,“当时彭城王横死,虽然对外宣称是失足坠楼,但隐隐也听说是调戏宜城君,被推下去的。”

    “可不是,后来为避风头去了荆州,回来后连孩子都生了,也不知到底是谁的。你看楚王那个在意的样子,说不定啊……”

    “慎言慎言,这也是乱说的。谢都督镇江南以来,为百姓做了多少好事,修水利,练精兵,减赋税……你们这般议论他的家眷,若是让他听到了,又该情何以堪呢。”一个中年文士劝阻道。

    结果又引来了一阵嘲讽。

    “天下一等一矜贵的郎君,什么都好,就是折在了女色之事上,可惜可惜!”矮胖男人撇了撇嘴,十分不屑道。

    “不过是娶了个声名狼藉的女子,如何能算折在女色之上,此言过了!”与他同桌而坐的另一个男子笑道。

    “难道你们不知么,那女子撺掇着谢都督北伐呢。听说已经向朝廷请了旨,待到麦熟,粮草充裕后就出发咯。”

    “北伐?”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半晌后,有人缓缓说了句:“可不是胡闹么……”,然后便是七嘴八舌的指责和辱骂。

    “好好的太平日子不过,北伐做什么!”

    “就是啊,匈奴人凶悍,冀州的鲜卑人也不好惹,打不过的话,不知又要死多少人。”

    “江南富庶,待着不好么?”

    “北伐是假,给自己揽权才是真啊!谢七一身清气,高雅绝伦,怎么也成了如今这般汲汲营营的样子!”

    裕景楼一时嘈杂,忽然有人掷杯于地……

    “啪”得一声,四周鸦雀无声,纷纷看向了那个低头喝着闷酒的男子。

    那人看着年岁已经不小了,但是高大威武,眉目粗犷,一看就不是等闲之辈。

    如今建康推崇玄学清谈,大道无为。故而男子以清瘦飘逸为美,有时敷粉点朱更甚女子,说话也讲究个轻言细语,玄妙深奥。谁曾见过这样相貌气质的人,一时怔怔然,无人敢在他面前造次半分。

    “旧都陷落才多少年,北人南渡才多少年。难道南地的水都将你们的骨头喝软了不成?躲在这偏安一隅醉生梦死,算什么?谢都督北伐是大义,你们怕死,有的是人不怕死。若是人人都如你们这般想,别说能不能夺回旧地,匈奴人的铁蹄迟早都会踏过大江,到时你们,怕死连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那男子的声音也十分洪亮清晰,响在众人耳边,如钟鼓一般。

    有人想反驳,但看了他一眼,立时就不敢开口当这个出头鸟了。

    见此,那人扔了些钱给侍者,冷冷地环顾着四周噤若寒蝉的人群,一哂道:“诸位能来此,应为钟鸣鼎食之家的郎君。奉劝一句话,北兵若南下,没人会你是什么出身,一律当牲畜杀,烹了煮了也是常事,某不愿看到那一天到来。今后若有人再嘲讽宜城君和谢都督北伐这件事,某定斩不饶!”

    说完,他提刀,潇洒离开。

    躲在暗中目睹了一切的掌柜张序,立刻喊人过来,低头吩咐了几句。

    那人领命,离开裕景楼,向着谢府而去。

    灵徽在广陵待久了,回建康后怎么都不习惯。谢家的家宅固然疏阔华丽,可是她还是觉得压抑。

    “深宅寂寂,庭院深深,好生无聊啊!”她坐在窗前,看着屋外盛放的一树树玉兰,幽幽叹息。

    “真这般无聊么?”身后响起一个清润的声音。

    她不回头,枕着自己的胳膊,百无聊赖的眯着眸子,像一只慵懒的狸奴。

    谢衍见此,走上前去,将她环在了自己的怀中。

    他不轻不重地吻着灵徽的侧颊,缠绵的呼吸让灵徽微微发痒,忍不住笑了起来:“今日入宫,一切可顺利?”

    谢衍说自然:“阿姊虽醉心权势,但到底见识颇多,眼界也不算窄。北伐之事,她是完全支持的。何况韩家阿兄也与你我所想一致,若不是肩负京中重任,他比谁都希望能亲自带兵与匈奴人决一死战。”

    “韩家阿兄虽然去不了,但是韩老将军一定没问题。”灵徽道。

    “那是自然,老将军雄踞豫州多年,一直在前线征战,此次中路由他负责,比谁都靠得住。”谢衍的指点在灵徽的额心上,那里绘着一朵宝相花,让她看上去愈发娇媚动人。

    “你我从水路带兵而上,盼能在睢阳与他汇合,到时一起指兵向洛城。”灵徽握住了谢衍的手,不让他乱动。她的眼眸清亮,如星子般,里面充满对未来的希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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