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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原说近来是捕蛰季,族里张罗着凑几艘船出海网海蜇,这遭没人乐意动弹,加上算了算网子不够用,还需再制一些,便顺势往后延了延。

    钟洺则得了他二姑的耳提面命,就差对着海娘娘像发誓说这趟一定会跟着去,二姑方才勉强信了他。

    如此就到了两日后。

    寅时末,天边还是麻麻黑,抬头可见清亮月影。

    钟洺靠着在军营里养成的作息,到了时辰,本能地睁了眼。

    旁边的小弟睡得四仰八叉,木枕早就给踹远了,小脸贴在席子上,想也知道一会儿抬头全是红道道。

    钟洺没叫他,小孩子要多睡觉才长得高。

    他一直觉得自己个子高,去了北地军营,比起那些个北方的汉子也不输,可能就是因为小时候娘亲笃信这句话,常任由自己在船上昏天黑地睡懒觉的缘故。

    出了船舱,他蹲在船头舀了点水洗漱,看了一眼,缸里剩的淡水不多了。

    白水澳离能打水的淡水河较远,他们吃用的水大多从专营此业的卖水艇子上买。

    也有不嫌麻烦,隔两日撑船去一趟河里打水的。

    比如他二姑和二姑父,就是这么一对俭省的夫妻。

    每每看见钟洺花五文钱买水,都要数落他好半天。

    丢掉洁牙用的柳树枝子,钟洺捧了一把水洗干净脸,只觉神清气爽。

    待他烧上火,用泥炉子煮起当早食的粝米粥,二姑家的船上才传出起床的动静。

    半晌后,二姑父唐大强第一个出了船,和蹲在船板上收拾稻草网的钟洺大眼瞪小眼。

    “你竟起得这么早?”唐大强有些不敢相信。

    昨晚上睡前他还跟媳妇说,捕蛰需得起大早,赶在退潮水的时候打桩。

    钟洺这个懒小子必定起不来,不妨自己到时早起一刻去叫他。

    现在倒好。

    “担心睡过头误了时辰,被尿憋醒以后我就赶紧爬起来了。”

    钟洺现在可谓精神头十足,他把手里的稻草网理顺以后放到一边,同唐大强道:“我叫着小仔吃完早食,就把他送过去,姑父,咱们几时出海?”

    唐大强比起钟春霞,对钟洺的信任要更多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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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男人,总是宽容。

    动辄就说,谁年轻时不是这么过来的,待年纪上来,要紧是成了家后就好了。

    他对钟洺的说辞毫无怀疑,欣慰地点点头。

    “要走时虎子会来喊,你醒的着实早,大概再过半个时辰就是。”

    虎子大名钟虎,是钟洺三叔的大儿子。

    钟洺父亲是兄弟姊妹共五人,钟父是老大,走得却早,往下数就是钟洺的二姑、三叔、四叔,还有一个嫁去别的村澳的五姑伯,是个哥儿。

    现在这一大家子,基本以钟三叔为首,凡事听他说了算。

    二姑父唐大强不算土生土长的白水澳人,在村澳里只一个老娘,再无别的亲故,所以他但凡出海,都是跟着钟家人一起。

    这也是水上人的习惯,凡是出海,必要结伴,称为“罟朋”。

    一罟内多是同族的人,大家同气连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如此才堪信任。

    钟洺见时候还早,打了个哈欠继续煮粥。

    炉膛里的火苗成了周遭的唯一亮色,待粥水开锅,他又摸几个墨鱼干蚬子干之类丢进去。

    今天是要出海卖力气,只喝粥喝不饱,钟洺扒拉了一遍家里存粮,拎出几条咸鱼泡进水里,和二姑昨日送来的米糕一起,等着上锅蒸。

    过了卯时两刻,晨光熹微,成片的连家船上间次飘起几缕炊烟。

    今天出海捕蛰的人不止钟家一家,毕竟捕蛰是入秋之后水上人为数不多挣钱的路子,秋后海上渔汛不丰,能大量网捕,腌制成耐放的样子,好拿来换银子的海货,只剩下海蜇和墨鱼。

    偏偏两样都是要受苦受累的。

    捕蛰要起早,为的是赶潮水,抓墨鱼要贪黑,因墨鱼追光,需用火把诱。

    过去的钟洺不乐意干,原因就在此。

    现在不同了,他盼着进兜里的一毫一厘,都是凭自己真本事挣的。

    再不敢投机取巧,盼着天上掉馅饼。

    “大哥,你起得好早,几时了?”

    附近船上的人基本都起了床,折腾出不小的动静,钟涵被吵醒,睡得迷迷糊糊,揉着眼睛出来寻钟洺。

    “卯时了,你起来得正好,早食现在就能吃,吃完我把你送去二姑家船上去,大哥今日要出海。”

    钟洺掀开煮粥的陶罐,热气扑面而来。

    晾凉一些好入口,他没再盖盖子,又取了个大贝壳充当盘子,往里挟几条咸鱼,另一个小点的盘子放米糕。

    钟涵和小猫似的拿手抹抹脸,再用布巾蹭干净。

    凉水一激,确实没那么困了。

    “大哥要去多久,晚上才回么?”

    他能这么问,实在是以前钟洺很少出海。

    “来回要跑好几趟,但到不了晚上。”

    海蜇离水上岸后不久就会融化,捕蛰都是凑够一船就往回运,交给族中留守在家的其它家眷处理。

    他拿起小弟面前的盆顺手往海里一泼,推他进船舱。

    “帮我把席子卷起来,好摆桌吃饭。”

    水上人吃喝拉撒都在船上,船舱里空间有限。

    吃饭时是饭厅,睡觉时是卧房,东西多了还要辟出一半当库房。

    赶上孩子多的人家,晚上睡觉都只能横着排成一字,蜷着腿弓着腰,所以陆上人看不起水上人时,就骂他们是“曲蹄子”。

    至于船头船尾,那是堆放各类打鱼工具,以及出海舀水存鱼的地方。

    桅杆下还有一方神龛与香炉,供奉海娘娘像。

    钟涵力气小,别的干不明白,卷席子却颇有经验。

    他很快把莞草席推到一边,吭哧吭哧地将矮桌拖过来。

    粝米煮到开花,因放了晒干的海鲜,不需要调味就带着淡淡的咸。

    墨鱼干和蚬子干吸了水,由干巴巴的模样变回饱满,嚼起来比新鲜的更劲道。

    过去这些东西都是钟洺觉腻的,哪里像现在,吃得津津有味。

    饭后,他依言把小弟送去邻船。

    唐家两个姐儿也都起早穿戴好了,两人拿出梳子和头绳,要帮钟涵梳头扎小辫。

    “这是给你们两个备的吃食,饿了就捡一块垫垫肚子,还有喝的水,装了两大罐子,你们各自提着。”

    钟洺接过竹篮,看了一眼,里面是粝米糕和虾干、鱿鱼干。

    这厢说完话没多久,钟虎就来了。

    乍见钟洺已经整装待发,当真也要去,满脸新鲜。

    “阿洺哥,你今日真要出海?”

    “我天不亮就起床了,还能是假的不成。”

    为免自己的改变太突兀,钟洺在熟人面前,尽力装出一副随意模样。

    “行了,都少说两句,潮水可不等人。”

    唐大强发了话,两个小辈不再多言。

    遂拿上食水,赶去和大部队汇合。

    唐家日子过得不错,除却住家船外还有一艘渔船,直接撑着去。

    钟洺和其他家里不出船的小子,则只需跟船出力,随后等着分银钱就成。

    钟虎是沿着木板路走来的,他和钟洺上了唐家船回程。

    趁这个关口,他避开摇橹的唐大强,挨着钟洺道:“大堂哥,听说你预备说亲娶媳妇了?”

    钟洺挑眉。

    不消说,肯定是郭氏那个大嘴巴宣扬的。

    “差不多吧,岁数也到了。”

    他含糊回答,没成想钟虎对此兴趣还很大。

    “大堂哥,那你有看上的人了么?”

    钟洺忍不住打量他一眼,他以前不觉得自己这个堂弟是这么碎嘴子的人,反倒人如其名,有几分直来直去的虎头虎脑。

    今天是中了什么邪?

    “你到底想说什么?”

    钟洺问出口后,就见钟虎憨憨一笑。

    “大堂哥,我跟你商量个事,你看上谁都行,别看上吴家香姐儿就成。”

    他老实巴交地补一句,“村里的姐儿哥儿,都说你长得俊嘞,你要是和我抢,我肯定抢不过,但我就稀罕她!”

    钟洺:……

    看来记忆没错,钟虎的脑瓜子确实不大好使,傻得清奇。

    “我都不认识甚么吴家香姐儿,如何会和你抢人。”

    他几番欲言又止,最后还是直截了当道:“你尽管把心放进肚子里。”

    钟虎果然就吃这套,当即咧嘴笑开。

    “谢谢大堂哥!”

    钟洺看他糟心,把凑近的堂弟往外推了推。

    “别挨着我,热得很。”

    其实他本想劝钟虎一句,别八字没一撇就到处宣扬自己喜欢那吴香,说得多了,倒像是把人家姐儿架起来了,到头来不答应你,说不准还要受人议论。

    可看他堂弟这脑子,八成也塞不下这么多事。

    自己又不是他爹,顺其自然吧。

    几艘船凑齐时,天已经彻底亮了。

    不单钟虎,在场所有人都对钟洺的出现感到意外,钟洺搬出现成的理由解释。

    “闲耍了这几年,也该收收心,好生攒钱娶亲,这不今次便厚着脸皮跟来了。”

    此话一出,立刻得到在场长辈们的肯定。

    “我就说,我大哥生的儿子怎会没出息!”

    三叔跳上他的船,把他的后背拍得邦邦响。

    “早就说你那一身天生的好水性,若不出海岂非荒废?乡里有什么好的,都是些狗眼看人低的玩意,以后少往那处跑,多出海学本事,挣到买新船的钱,无非早晚的事!”

    钟洺连声称是。

    同时暗叹他这三叔手劲真够大,怪不得捕蛰打桩,要他当领头。

    捕海蜇无需去远海,但船停在何处,也有讲究。

    今天海上是个好天气,风平浪静,各族的渔船默契地在离岸不久后就已四散,各自奔向不同的方向。

    一个地方的海蜇可禁不住几十艘船合捕,彼此距离远些,也省了因此起口角。

    “就在这里,甩锚吧。”

    发话的不是钟三叔,而是族里一个叔公,钟洺他们这一辈的人,喊他六叔公。

    他五张多的年纪,早就当了阿爷,出海大半辈子,是个定海神针一般的老把式。

    水上人多有活不长久,丧命海上的,故而年纪越大,在族里越得敬重。

    五十知天命,在村澳里都算得上高寿。

    几艘船上的人闻声开始动手,钟洺也就近弯腰,两手拽起船上铁锚,用力一挥臂,将其抛入了水中。

    第4章

    潜水

    “闲着也是闲着,我想下海游一圈……

    找准地方,接下来就轮到打桩。

    在白水澳,捕蛰用的是竹子做框的大网,将其下方楔入海底泥沙,潮水落时,网子沉入水中,随着水流来去,海蜇到了这里刚好被网拦住。

    而后潮水上涨,网子随之上浮,正好把海蜇全数兜住。

    打桩的工具是根连着大石头的长木头,上面系粗麻绳,搁在六叔公家的船上。

    这东西得靠好几个壮汉牵引,才能使其活动起来,重击竹桩。

    由于钟洺是第一次来,长辈们怕他帮倒忙,把他打发去把舵,免得木船因为船上人的大力动作摇晃,偏了方位。

    “让你把舵,不是让你偷懒,要紧在旁学着些。”

    钟三叔作为在场最力壮的一个,率先甩掉上衣打了赤膊,活动着肩膀准备上前,同时告诫钟洺一句。

    钟洺一口应下。

    很快,伴随着出自六叔公口中的嘹亮号子,打桩开始了。

    汉子们上半身的肌肉隆起,双手紧握粗麻绳,巨石上下活动,将竹桩一下下地砸进水中。

    不得不说,这真是个辛苦又枯燥的活计。

    第一个桩子打完,钟三叔的脸盘都是红的,上面汗水纵横。

    钟虎大口喘气,下来找水喝,钟洺给他递上水罐,问要不要下个桩子换他上。

    钟虎咕嘟嘟惯了几大口水,摇摇头。

    “哥,你不行,身板太薄使不上力,还得再练练。”

    钟洺正想反驳,上辈子他可是在军营里操练十几二十年的,论经验不比虎子强。

    还没张口,肩膀被人猝然一捏。

    他习惯性地迅速出手,一把按住那人的手腕,要不是钟虎喊了声“六叔公”,钟洺就要给老人家一个过肩摔。

    即使如此,六叔公的手腕子也被他捏得不轻。

    钟洺闹了个大红脸,“六叔公对不住。”

    路过的钟四叔看到这一幕,教训钟洺道:“你小子怎不知轻重,把那跟流氓混子学的些不入流的招式,用到长辈身上来!”

    不料六叔公看起来不算多生气,只是甩了甩手道:“洺小子和你们走的路子不一样,他手长脚长,体格精瘦,是能下海当鱼的,若是长成了大块头,反而碍事,入水就沉。”

    又看着钟洺,肯定道:“反应快,身手也好,不错,这都是在海上保命的功夫。”

    说完就背着手走了。

    留下三人在原地面面相觑,尤其是钟四叔,对着钟洺夸也不是,骂也不是。

    歇了没多久,众人继续打桩。

    一艘船左右各一张网,四艘船就是八个桩。

    打到第五个的时候,有个汉子直说扭了腰,不得不换了钟洺上去。

    于是后半程,都是钟洺甩着膀子和大家一起出力。

    这具身体还是十七岁的模样,确实比不上前世二十岁后的结实,但他也咬牙生生扛了下来。

    最后大功告成时,钟洺脸上身上的汗和刚从海里出来似的往下淌,擦都来不及。

    他伸手揩去蛰到眼睛的咸汗,吞一下口水,找出自己的水罐来连喝了小半罐。

    网下好了,接下来就是等。

    随着时间的推移,日光愈烈,钟洺实在热得要命,只觉得回去就得上火。

    上辈子在冷地方待了太久,现在回来,真是耐不住一点热。

    他嘴里叼着鱿鱼干,面无表情地盯着海面看了一会儿,突然站起来。

    躺在旁边船板上打盹的二姑父睁开一只眼,“你要干什么去?”

    钟洺抻了抻胳膊腿,精神一振。

    “闲着也是闲着,我想下海游一圈。”

    他搓搓手,“姑父,你船上有没有网兜子和铁耙,借我用用。”

    二姑父坐起来,想了想道:“网兜倒是有,铁耙没有,上回让你姑拿走赶海去用了,搁在家里船上。”

    另一边,钟三叔听见他说的话,站在自家船上朝他招手道:“要铁耙?我有,竹夹子也有,你是要下海?”

    “想下去看看,在船上太热了,下海凉快。”

    钟洺有些迫不及待了,重生后的这几日要干的事不少,家里的船舱用他现在的眼光看,简直脏乱差,好不容易收拾完,又要编草绳做捕蛰用的草网,都没顾得上下水游个痛快。

    “年轻人就是气力足。”

    钟三叔在自己家船上,给他收拾了东西,隔着船舷丢过来。

    钟洺捡起,把网兜捆在腰带上,长夹子放进网里,铁耙握在手中。

    旁边剩下的人也都饶有兴致地凑过来。

    “我也想下水游一圈,这片海肥得很,说不定还能撬两个鲍鱼嘞!”

    说话的是钟洺一个堂叔的儿子,叫钟守财,钟洺管他叫守财哥。

    他一带头,几个年轻小子也都跃跃欲试,包括钟虎和钟石头。

    “那就一起下,正好看看你们能在水底下闭气多久。”

    六叔公也溜达了过来,指了个方向。

    “你们下去以后往那边游,不然水底下都是海蜇,蛰你们个好歹。”

    “知道了六叔公,我们又不傻。”

    钟石头不以为然,他年纪小,过了年才十三,玩性最大,也从家里船上拎了个网兜和铁耙,二话不说头一个蹦进海里。

    可谓人如其名,入水后水花高高溅起,惹得他亲爹都骂了一句,“混小子,毛毛躁躁的!”

    “我也下去了。”

    钟洺回身招呼一声,紧随其后,一跃入水。

    不说别的,光姿势就比钟石头的好看多了。

    水下意料之中地浮动着许多海蜇,正随着水流朝船的方向游来,伞盖张开,像一个个软趴趴的大菌子。

    要是不考虑被它们蛰到后的疼痒,这幅场景还是挺好看的。

    钟洺双腿一蹬,没两下就游离了这片区域。

    海蜇群被抛在身后,清透的海面之下,与陆上截然不同地风景徐徐展开。

    令人感慨又怀念。

    礁石嶙峋成山,珊瑚簇拥似花,各色的海鱼成群游过。

    钟洺见到它们就像是见到了久别的老友,兴之所至,拿铁耙从礁石上摘了一个海胆,当场砸开喂鱼。

    海胆黄随水散出,眼里只有吃食的海鱼蜂拥而至,你一口我一口,很快抢了个干净。

    钟洺紧闭着嘴憋气,却也不耽误嘴角上扬。

    连喂了两个,他不再耽误时间,第三个海胆撬开后扔到水底,转而游开。

    路过一个石洞,看见一只兰花蟹正在吃贝,他不客气地徒手抓起螃蟹丢进网兜。

    一条冒着绿光的花海猪鱼一闪而过,这种鱼约有两个手掌拼起来那么长,什么颜色都有,看起来像毒菌子,其实肉质肥美,对得起“海猪”这个名字。

    这种鱼长得特别,拿去圩集卖比一般的鱼值钱。

    钟洺拽起网兜,追着海猪上前,把这条笨鱼堵在了石头缝里,用铁夹子捅了两下,逼它不得不从唯一的空处往外逃,结果正好落网。

    看尺寸,这条怎么也有个四五斤。

    钟洺满意地攥起网兜的开口,手攥铁夹,在附近找寻还有没有别的值钱货。

    接下来的时间,他又抓到五只螃蟹,其中两只兰花蟹,三只石夹红。

    原本还看见了龙虾,可惜给跑了,害他叹了半天气。

    为了弥补自己的损失,他连打了十几个海胆,从石头上扒下来几大把小狗牙螺,够好几个人吃一顿了。

    又转着圈找鲍鱼,最后成功找到几个,一并收下。

    网兜渐满,下来的时间也不短了。

    即使觉得一口气还没用尽,钟洺也预备朝水面上撤退。

    就在临走之时,他忽而瞥见不远处的海底沙地上杵着一个大大的贝壳,黑黢黢的,尺寸如锅盖。

    看那上宽下窄的形状就知,是个江珧,如此怎能不去看看。

    江珧俗称带子,是一种上宽下窄形状的贝类,里面的裙边与柱肉可以吃,味道鲜美,尤其柱肉,晒干以后便是价格极高的“瑶柱”,在城里酒楼是可以上席面的佳肴。

    但钟洺见过手掌大的江珧,脑袋大的江瑶,面前这等近两尺多长的却是见所未见,想来要长到这么大,岁数怕是小不了。

    以前他听族里老人说过,甭管是什么活物,都是活得越久越精明。

    这么大的江珧不躲在深海养老,反而出现在浅海,怎么想都不太寻常。

    或许会和记忆当中,那场数日后即将登临海岸的飓风有关。

    用麻绳捆住江珧外壳,四面交缠绑紧,钟洺打算把这个大贝壳带上岸,让六叔公掌掌眼。

    反复拽了拽,确认脱不开后,他一手扯网兜,一手扯麻绳,牵着沉重的收获返程。

    此时,船上。

    一群人靠着船舷望水面,七嘴八舌地议论。

    “都过去好一阵了,守财他们都来回三四趟,阿洺还没上来,这小子的水性比起之前好似又长进了。”

    “咱们水上人天生会水,四五岁的小子都能闭气潜底,但好成钟洺这样的真是不多见。”

    “我大哥水性就不差,大嫂的娘家一脉又是珠户,她自己出嫁前也当过珠女,龙生龙凤生凤,这两人的孩子不能是孬种。”

    “可惜钟涵那小哥儿是个‘八月仔’,体格子弱,不然再过几年,八成也差不了。”

    “要说可惜,还是我大哥大嫂最可惜……”

    钟三叔把自己说到惆怅,钟四叔也跟着唉声叹气。

    恰在这时,只听得船尾处“哗啦”一声,紧接着便见了个人破水而出。

    举着半截计时香的钟虎原地蹦起来,兴高采烈地喊道:“阿洺哥你好厉害,足足在水下待了一刻钟!”

    钟洺举手挥了两下示意,随即甩了两下脑袋上的水,凑近船边,先把网兜和麻绳递给船上人。

    钟守财和钟虎离得最近,赶紧接过,后者直接被麻绳连接的重量拽了个趔趄。

    他瞪大眼睛,“哥,你这是用绳子捆了个什么玩意?”

    “你拽上来就知道了。”

    钟洺攀着船舷顺利登船,上船时一用力,麦色的肌肉绷紧,线条修长而结实。

    下海时他当然没穿上衣,下半身的裤子也扯了,只留贴身齐大腿的小裤。

    水上人都这么穿,小裤短,外裤也刚过膝盖,这般下水方便也凉快。

    短短的时间内,钟守财已经帮他把网兜拽上来了,里面的海鱼、螃蟹、海胆、鲍鱼和海螺等洒了一船板,看得人难掩羡慕。

    “还是你能耐强,我们游不深,下去好几趟都赶不上你一回的收成。你看你这几个鲍鱼,多大!拿去圩集上能卖好价钱。”

    钟洺接过二姑父递来的布巾,擦了把脸,转而擦头发。

    “水性其实是能练的,我现在比以前憋气的时间长,而且在水下找这些东西有窍门,不知道的人下去以后没个目标,时间都白白浪费了。”

    钟守财抓抓脑袋。

    “能练是真,海娘娘赏饭吃也是真。”

    钟洺笑了笑,没再接茬。

    擦得差不多,不至于海水满脸糊眼睛后,他把布巾往脖子上一搭,去帮钟虎的忙。

    说话的这一会儿,钟虎和钟石头两个人已经合力把麻绳拽上来一大截,三叔也在后面帮忙,等到巨大的江珧出水上船,连六叔公的小眼睛都睁大了两圈。

    钟石头连舌头都捋不直了。

    “水,水底下还有这玩意?阿洺哥,你和我们潜的真是同一片水?”

    他是船上这几个人年轻小子里闭气时间最短的,几乎没一会儿就要露头换气,几次折腾,除了把自己搞得脸红脖子粗外,没什么像样的收获。

    钟四叔嫌他丢人,也多少有点怕他出事,两趟之后就不让他下水了。

    “我游得远一些,这个江珧是偶然瞥见的,不然也要错过。”

    他见六叔公来了,往侧面移了移空出位置,“六叔公,您见识多,帮着看一眼,这么大的江珧不在深水,反倒杵在浅水的沙地里,是不是有什么蹊跷?”

    他装作不解,把话题往飓风上引。

    “以前听说海上升龙气之前,水底会起大漩和大浪,把深海里的大鱼都翻上来,这个会不会也是一个道理?”

    一番话说完,好多双眼睛齐齐看向六叔公。

    六叔公面色凝重,在船板上蹲下敲了敲江珧的壳,良久吐出三个字:“不好说。”

    第5章

    再遇

    “我这人走路霸道,最是烦磨磨蹭……

    寥寥三字,令众人提起来的一口气吊在半空中不上不下。

    要真是飓风将至,龙气将升,里正会上报乡官,再令全澳家家户户拖船上岸,躲灾避难,可不是开玩笑的。

    但同是水上人,哪怕是半大小子亦从小耳濡目染,皆知道这等大事,村澳定会召集各家族老一起商议,并非六叔公一个人就敢开口乱讲。

    随后六叔公又问了钟洺几个问题,钟洺既明知飓风会比族老们断定的提早来临,由此夺了白水澳好几条人命,没多犹豫,刻意把海底的情形往夸张了形容。

    六叔公上了心,接下来好半天都站在船头看天看云,掐着手指算日子。

    见状,钟洺的一颗心半落回肚子里。

    海上风大,纵然湿气沉沉,多吹一阵也足够把衣服吹干了。

    而衣服半干时,草网里的海蜇已是密密麻麻,到了打捞收网的时候。

    钟洺把不滴水的头发重新束起,从船上的一堆连着长竹竿的网兜里拿了一个,跟着上前捞海蜇。

    每艘船上分了三个人,钟守财家里今天没出船,和钟洺一样,所以这会儿跳到唐家船上帮忙。

    要么说捕蛰疲累,皆因打桩要花力气,捞蛰亦轻松不到哪里去。

    海蜇长得大不说,还兜着一包水,大一点的海蜇动辄上百斤,一次捞不动,只能在草网里用网兜将海蜇的头和身子撇成两半,分两回放进船舱。

    除此之外,还要单分出一个人在船舱里负责分拣,面前一堆木桶和木盆,一边放海蜇的伞盖脑袋,一边放下面的身子爪子,为了到时候送上岸,处理起来能更快。

    不然但凡晚一点,海蜇就要化成一滩水,所有的辛劳都成了白忙活。

    一个族几艘船,一次出海少说能得千斤的份量。

    捕蛰季长达两个月,舍得卖力气的能从这里面赚出家里老小一冬的吃用。

    “快看!我们这里有只好大个头的!”

    “瞧瞧,我们这边这只也不小!今天的收成真是怪好!”

    一群人连着捞了半个时辰,各个喜气洋洋。

    四搜船上已经被海蜇堆满,船的吃水都深了许多。

    “怪不得我爹说捕蛰是稻草缚黄金,这些赶着年前都卖了,得是多少银子!”

    说话的是钟石头,他和钟洺一样,都是第一次跟着出海捕蛰,自然,钟洺先前没来是不乐意来,钟石头则是岁数小力气小,来了也顶不上什么用。

    相比之下,同样是头回出来的钟洺就淡定许多。

    “海里可不遍地是金子,得有本事捡才成,接下来有的是辛劳时候,只盼你们这几个后生别叫苦叫累。”

    钟三叔抹把汗,把手里的长网兜一丢,招呼大家伙拔桩收网。

    白水澳,岸边。

    “表哥,海上又有船回来哩,好几艘!是不是姑父和我大哥?”

    钟涵站在海滩上踮脚往远处看,手里攥着几朵摘来的小野花。

    旁边钟春霞家的雀哥儿在编花环,他俩年纪小,不用干什么活,他娘支给他的事,就是照顾好小仔。

    “我瞅瞅,好像还真是。”

    唐雀爬上一块礁石望了望,确认后他爬下来,牵起钟涵的手。

    “走,咱俩去岸边找我娘和我姐。”

    两个小哥儿到了地方,第一反应就是热。

    原本空荡的海滩上多了不少简单支起的竹棚子,棚里垒了几口土灶,土灶上架着用来煮海蜇的大铁锅,里面热水滚滚,冒着丛丛白气,熏得灶前忙活的人面目不清。

    铁锅价高,加之水上人家在船上用不着铁锅,这些锅都是各家合伙买了共用,一年里就捕蛰季和年节里用得最多。

    这样的地方都不让孩子来,乱跑乱跳的,一旦烫着就不是小事。

    因这个缘故,钟春霞瞧见唐雀和钟涵时,直接就举着大笊篱教训起来了。

    “你们两个怎来了?快走远些,热得很!”

    唐雀扯着嗓子道:“我们瞧着海上的船,像是咱家的,就过来看看。”

    钟春霞忙得晕头,都没顾得上看船,听了这话她放下笊篱走出来,身后唐莺也跟了出来。

    “好家伙,还真是呢。”

    钟春霞认出孩他爹的船,转身就把唐雀和钟涵往别处赶。

    “阿雀,你带着小仔走远些,一会儿我们要上船扒蜇,下来还要煮蛰,管不得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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