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对不起……我不会再让你一个人了。
黑暗也好,污名也好,我与你一起度过,我和你……一起扛……
“他已经不在羲和府了!”蓦地一声,犹如惊雷。
墨熄倏地回头。
江夜雪的脸色更差了,似乎是拿不准说还是不说,但最后他仍是咬牙道:“……在你读卷的时候,慕容怜来过。”
“……”
“顾茫已经被司术台带走了。”
第123章
此堕深渊
与此同时,
重华司术台。
“周长老!”
“参见周长老!”
周鹤是个很严谨的人,他有着良好的更衣习惯。在外,
他穿着自己家族的常服,可只要他回到司术台,不管有多重要的事情等着他做,他一定都会先去更沐室把司术台的衣袍换上——其实做到他这个位置,
当差不穿正装早就没什么人会计较了,
但周鹤偏不。
他一定要穿司术台修士的法袍。
重华的每一个机枢都有着一套能够代表他们职能的装束。最受少男追捧的,是墨熄他们军机署的黑色修身战衣,
窄袖收腰翻领,缘口配有金扣,襟口配有金穗绶带。最受少女喜爱的则是神农台的衣冠,孔雀丝线织就的青碧绸袍,
用沉香熏过,外罩一件素纱蝉衣。
相较而言,司术台的着装就没有那么好看,
只一件立领窄袖月白色长衫,
并无特殊之处。
对此,有人将周鹤对法袍的执念解释为轻微的强迫症,有人则说他是因为某种迷信,众说纷纭。
而其实周鹤一定要换衣服的原因很简单:
他喜欢自己的这份差事,
喜欢到每次接任务都有种莫名的仪式感,
而换上法袍一定是这一场仪式的开头。
他此刻正要享用这令他痴迷的狂欢。
“周长老,试炼的蛊虫和法器都已经备好了。试炼体也已经带到了修罗间,
目前状况很稳定。”
周鹤正一边沿着长长的甬道往前走,一边调试着自己左手戴着的钢爪指套,闻言倒是怔了一下:“很稳定?有多稳定?”
随侍点了点头:“没有任何过激反应,非常镇定。”
周鹤没立刻吭声,半晌低声说了句:“还真是传说中的‘神坛猛兽’。”
司术台的修罗间建在地下,周鹤靠近时大门的铁链哗啦一声自行缩回,阴刻着刑天绘像的石门一左一右缓缓打开。
一股砭人的霜寒立刻从敞开的石门缝隙中喷出。
侍立在石门左右的守备向周鹤行了礼,而后抖开一件早已备好的黑貂大氅欲替长老披上,但周鹤抬了抬戴着指套的手,示意不必了。径自走了进去。
修罗间是一方约摸五丈宽长的寒室,由于大多试炼都需要在寒冷的场所进行,所以修罗间的内壁是用昆仑万年冰斫砌,四壁天顶脚底都是冰面,乍一看就好像进入了神话传闻中的镜宫一般。
顾茫在修罗间的中央,正闭着眼睛打坐。
周鹤走过去,饶有兴趣地打量着这个男人——他当任长老以来接触过不少试炼体,大多数人别说进入修罗间了,押进司术台大门的时候就已经吓得浑身筛糠屁滚尿流。而像顾茫这样没事人一般的,他还真是见所未见。
这人是傻的彻底了,所以不知道自己接下来将会面对什么吗?还是燎国的黑魔融淬赋予了这具肉体凡胎什么能力,譬如不畏疼痛,不惧生死……凡此种种。那剖析起来该多有趣。
周鹤愈发有些心潮澎湃,他伸出舌尖舔了舔嘴唇,修长的手指按在了腰间的“猎鹰”上。
或许是因为这个人的身份也好,反应也罢,都太特殊,所以一向习惯把试炼体当做牲畜来看的周长老居然生平第一次——对于剖析的对象产生了一点好奇。他禁不住思考,顾茫此时在想什么?
而顾茫简直就像窥见了他内心的发问似的,缓缓睁开眼睛,湛蓝的眸子望向他。吐出一个字来。
“冷。”
冷?
就只有这一个念头吗?
周鹤盯着那双透蓝的眼睛,似乎想从里面攫得一些更刺激的情绪。
但是没有。
怎么可能会有。只要顾茫不想,周鹤怎么能够发现他一星半点的真实情绪——顾茫是什么人啊。
君上钦定的卧底。
潜伏在燎国长达八年的密探。背负着无数误会、指摘、谩骂、人命、自责,还能咬着牙坚持着一条路走到黑的顾帅。
当年他投敌燎国,对方初时不敢信任,亦是百般试炼、施尽毒法,这都不能从他嘴里撬出一句秘密,周鹤又怎么可能做到。
“没关系。”周鹤道,“你一会儿就不会在意这种冷了。”
他说罢,抬起手,指节屈了一下,与他配合试炼的随扈们看着命令进入了修罗间。周鹤道:“开始吧。”
顾茫抬起眼睫,透过浓密的长睫毛,看着那一个个月白长衫的司术台修士阵列排开。那些人手上都拖着一只木托盘,里头放着匕首、蛊虫、法器、还有伤药。匕首是用来割开血肉的,蛊虫和法器是用来进行黑魔试炼的,伤药倒是金贵的很,上品天香续命露,在危急时可以吊住他一口气。
离他最近的那个修士托盘里放着一卷雪白的绷带,顾茫知道那不是用来包扎的,是用来垫住他的牙齿,以防他咬舌自尽。
顾茫闭了闭眼睛。
在他现有的记忆里,这是他生平第二次见识如此阵仗。
第一次是在燎国——对,尽管时空镜没有归还他所有叛国之后的记忆,但或许是因为太痛苦了,这一段却是例外——
那时候他将陆展星的头颅在唤魂渊之畔埋葬,然后他按照和君上的商议,佯作被逼到了绝路负气而反,投敌燎国。
燎国的大殿铺着金红色的砖石,整个厅堂犹如烈火烧灼,满殿文武俱如妖魔鬼怪,各有各的诡谲之处。年轻的君王戴着冕旒坐在高高的王座上,他才不过一个十六七岁的孩子,根本镇不住他座下的这些乱舞群魔,真正做主的是君王身边立着的那个戴着黄金覆面的男人。
燎国的国师。
顾茫记得当时自己单膝跪地,俯首献上自己的投名状——一卷重华近百年来的秘法创立玉简。
虽然已和君上商量,剥去了最重要的几大法术,但这卷轴仍可谓是最重要的重华邦国机密之一。燎国群臣一看到这玉简所有人的眼睛都是发亮的,就连燎君也情不自禁地抻长了脖子,面露喜色,亟欲翻看。
唯有国师一人,透过那张眉眼弯弯的黄金假面轻笑出声来:“顾帅,献礼先可不议,不如先来谈一谈你为何要叛重华罢。”
顾茫便将凤鸣山之败后的遭遇义愤填膺地与燎国诸君陈说,说到义兄被斩首处,竟是声泪俱下,几番哽咽。
其实在他投奔燎国之前,燎国就已经有不少人都得到了风声,他们都已听说了顾茫在凤鸣山兵败之后受到的种种遭遇。此时亲眼所见,加上这样一份窃国玉简,一时间对他的怀疑都削弱了不少。
顾茫最后道:“花国主当年之耻,我亦尽数体尝,与其继续留在重华受人欺辱,不如与花国主做一般抉择,叛出重华。”
花破暗乃是燎国的开国之君,在场又有谁不知道花破暗与顾茫的相似之处?
燎君登时就有些被说服了,嗓音微微发着抖,里头有按捺不住的激动:“卿、卿既有如此觉悟,那……”
话说一般,忽觉自己越矩,不由蓦地住嘴,悄眼看向身旁的国师,却对上国师笑眯眯的眸眼。燎君的冷汗瞬时湿透了重衫,喉头吞咽,忙开口道:“那那那皆听国师意见!”
国师这才眯着眼睛,笑吟吟地笼着宽袖转过头,对大殿上跪着的顾茫道:“顾将军神坛猛兽的威名,在下是如雷贯耳。猛兽归降自然是天佑我大燎国祚,大喜一桩。只不过……”
声音渐渐轻弱下来,国师倏地睁开眯着的笑眼,一双细长眸子隔着黄金假面的挖孔睨向顾茫,里头迸溅着寒光。
“只不过,顾帅啊。”国师道,“你知道花国主叛出重华之后,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吗?”
“……”
顾茫被那双幽寒狭长的眼睛盯着,竟生出种被毒蛇啮咬的痛感来。只见得那国师微笑着,黑眼睛底下却全无笑意——
“花国主可是找了几个自己的贴身死侍,让他们把他绑起来,花了三天三夜,将他一身重华的法咒与尽数剖开驱散……又在胸腔血管内注入了黑魔之息。以示他这一生,与重华也好、与他的‘恩师’沉棠也罢,就此恩断义绝。”
他每说一个字,眼里的凶光与残酷就多上一分。
到了最后,那张黄金假面都像是要被他那昭彰的恶给熔穿了,几乎能看到假面后头那张穷凶极恶的脸。
国师森森然微笑道:“顾帅,你既愿跟随花国主的脚步,那么该献上的投名状到底是什么——你应该很清楚吧?”
……
最后,顾茫被押解到了燎国的淬魂室。
那是与重华司术台非常相似的地方,也是一模一样的玄冰寒室,一模一样的月白长衫,甚至连装载法器蛊虫匕首纱布的托盘都如出一辙。
审讯与重淬同时进行,持续了三天三夜。
这三天三夜中,他的后背皮肉沿着脊柱被整个划开,吞吃灵力的蛊虫被放进伤口深处,千万根傀儡线沿着肌肉血管扩散,将施展重华法咒的灵流经络一一挑断,错乱,将他的肺腑搅得天翻地覆一塌糊涂。
而那个国师,始终坐在淬魂室的玫瑰紫檀椅上,翘着腿,双手交叠于膝头,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在他痛苦,在他哀嚎,在他生不如死口角流涎血肉模糊肝肠寸断之际,温柔地询问他:“顾帅。你后不后悔?”
“从白到黑,从黑到白,都是一样的不容易,你可要想清楚了,一旦你身上注满了黑魔灵流……九州二十七国,也就只有燎国可以收留你了。”
“你对重华的恨,真的有那么深吗?”
顾茫浑身都被自己的鲜血浸满了,但这并不算什么,他所受最痛的还是那犹如螃蟹八爪从他后背深插入他血肉的傀儡丝。
那千丝万缕的钢丝线里,一定有是淬炼了吐真之能的。他一撒谎,那遍布全身的钢线便竖起尖刺,亿万根小刺瞬间在他血肉炸开几乎要将他整个人生生撕碎!!
顾茫眼前早已是模糊一片,血、泪、汗……什么都有。
他听到燎国的国师在不无蛊惑地问:你真的恨他们吗?
恨到不惜与他们戈矛相向,恨到不惜与他们一生为敌。
顾茫喉管都在阵阵痉挛几欲呕吐,他垂着头,几乎是发出哽咽的笑,他说,是……是啊,我恨极了,恨得太深……
钢刺根根如骨,浑身抖若筛糠。
重华的神坛猛兽,却还是能死咬着口,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透。还能忍着身心的剧痛,嘴唇颤抖地吐出零碎不堪的字来。
是。
我恨。
我不后悔。
我顾茫从此与重华恩端义绝,我顾茫……叛入燎国,效忠燎国,为报血仇,甘受重淬,堕入魔道,永志不悔。
永志……不悔……
浑浊的血泪流下了,纵横满脸,他被折磨到疯癫,蓬头垢面,犹如厉鬼,悲怆地狂笑着。他不知自己是怎样守住牙关的,只是每到撑不住的时候,他都会竭力地去回想那过去的一桩桩一幕幕。
他想到君上在黄金台上对他说,顾帅,请你相信孤,孤这一生,从未,也绝不会将你们看作草芥走狗,奴籍贱躯。
他想到陆展星对他说,茫儿,你往下走吧,你的任何一个选择,你陆哥都会替你高兴。
他想到墨熄……
墨熄。
想到这个名字便是一阵锥心的痛。
他记得初见墨熄时吹过的夏日清风,记得墨熄侧过脸时清澈的眼眸,记得墨熄第一次朝他展露的微笑和最后分别时悲伤的眼神。
十余年了。
他不是没有心动过,他不是没有过冲动想要孤注一掷地答应墨熄的请求,相信他们真的可以越过鸿沟拥有一生一世。
可是……
他们到底还是争不过天,斗不过命。
他的公主殿下,他的小师弟,知道他叛国后,会是怎样的神情呢?应当会恨他吧。
要是恨他,那就好了。
别再那么冲动,千万别傻乎乎地,跟满朝文武对着干,愿意替他作保什么的……千万不要这么做……
墨熄。
对不起。你的师兄,是真的、真的很爱你。
从前说的每一句爱你,每一个愿意,都是真的。
今后说的每一句恨你,每一次讽嘲,都是假的。
你也千万、千万……不要因为师兄叛国时,你不在我身边,没能劝到我最后一次而固执地钻牛角尖,而感到后悔。
因为……
顾茫的眼泪顺着脸庞不住地无声滚落,和着汗与血,纵横在那张支离破碎,几无人样的脸上。
因为设法调开你去边境,拖延你回国的人根本不是君上……
提出那个建议的人,其实是我!
是我……
是我软弱了,我不敢让你看着我走,我不敢再听你一句劝,再看一遍你伤心的眼神。我怕你看着我,我就走不了了。
对不起,我必须远行,我一定要走——对不起,我最后还是选择了重华,选择了我的兄弟们,选择了这一条路,而割舍下了你。
对不起……
又有血顺着额头流下来,一路淌入他的眼眶里,故人那清俊的侧脸顺着他的泪水蓦然滑落,墨熄消失了。他在一片模糊的猩红中看到凤鸣山的烈火与兵败。看到山河涂肝脑。看到那些曾与他围炉而坐,与他雪夜饮酒,与他共同进退与他谈过柴米油盐,江山意气的人,都在冥河对岸回望着他。
顾茫生出了一种强烈的幻觉,好像自己正浸沐在这茫茫冥河里,亟欲泅渡过去,亟欲抓住他们之中任何一个人的手——
等等我。
等等我,我来了,我带你们回家,我接你们回去。
可就在这时,一阵擢筋剜骨的剧痛猛地袭来,贴合着他脊柱白骨的魔爪钩吸饱了他身上所有的重华术法灵流,从他皮肉翻开、裸露在外的白骨上猛地后抽——!!!
“啊……!!”
七万的袍泽,清白的魂灵,期许的未来。
就在这一狠戾至极的撕扯中化归了虚无……黑魔灵力则混合着狼妖之血汩汩地注入他体内。
他眼前那些灿笑着的袍泽兄弟们的脸在一片猩红里渐行渐远……
顾茫哽咽了。
他知道,从此自己这辈子,再也不可能回到过去。
再也不可能……
他知道自己再也不可能回到他们中间。
“啧啧……”国师适时地捏起了他的脸,伸出拇指摩挲着那张血泪斑驳的、污脏的脸,轻声道,“顾帅。你心痛了吗?遗憾你那光明正大的母国的术法被就此剥离?”
顾茫痉挛着,哆嗦着,他的肉体并不坚强,他其实是很怕疼的,也很怕苦,怕到指甲边缘生了倒刺都不想拔,生了病连药也不愿喝。
但是柔软的身体并不一定就装载着同样柔软的魂灵,顾茫抬起眼来,双目赤红的,喑哑道:“不。”
“……”国师颇为意外地盯着他的眼睛看,却没从那双黑眸中看出任何的动摇与欺骗来。
顾茫柔软的唇瓣颤抖着,他虚弱地,却固执地低声道:“我不后悔,我想要报仇……”声泪俱下,他蓦地垂下脸来,几乎是声嘶力竭地哀嚎着,“报仇!!!”
国师的神情终于有些动摇了。
他松开了捏着顾茫下巴的手,慢慢地抬在旁边,屈了一下:“来人。”
旁边的侍从看到国师的指令,立刻道:“听候国师差遣!”
国师道:“把燎国的黑魔法咒——都烙刻到他的骨上。”
“是!”
他吩咐完这句话后,抬起手来,犹如某种地位的认可般,将那双沾着鲜血的手覆在顾茫的发顶,摩挲着。
“顾帅,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国师的深褐色瞳仁里有令人琢磨不透的光影在流淌,“这意味着,你这一生,哪怕失去记忆、哪怕打碎筋骨、哪怕剜目割舌,只要你浑身上下哪怕还有一根骨头在,你就会被黑魔法咒所左右。永远无法摆脱。”
“你能用的、你会用的,刻进骨子里的,将永远是我们这受世人唾弃的肮脏法术,你永远也忘不掉。”
他说完,咧开白齿犬牙,森森一笑。
“恭喜你,顾帅。你是我燎国的人了。”
……
视野变幻,梦醒交错。
那张覆盖着黄金假面的面庞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周鹤颦着眉的脸。周鹤用猎鹰的刀尖挑起顾茫的下巴:“你在想什么?”
顾茫没吭声。
他不知道自己曾经究竟算不算是个还能交代的过去的将军,但是,至少后来,他都一直在做一个尽职尽责的密探。
尽管记忆分崩离析,他自己也有很多困惑不能解的地方。
但他一直都死守住了他的秘密。
无论是对燎国,对陆展星,还是对墨熄。他都守住了自己绝不该提的真话。
这样看来,他这密探至少目前而言,当的并不算那么失败。
周鹤大抵是被他的沉默触怒了,有些阴森地说道:“我倒要看你能撑到什么时候。”
法咒光阵亮起,四面窜出飞锁,将顾茫四肢与脖颈尽数扣住。
周鹤吩咐左右道:“开始吧。”
第124章
夫亦有私
只要有邦国,
便会有黑暗。
而一个邦国的秘术台,永远是那个国家最肮脏、最血腥、最见不得光明的地方之一。无论是燎国还是重华都是一样的。
周鹤坐在铺着银狐裘软垫的玫瑰圈椅中,
翘着长腿,侧脸支颐,望着眼前的景象。
黑魔试炼非常残酷,但也很快。
从他下令开始,
才过了一炷香的功夫,
试炼已经进行了两轮。顾茫被锁链绑缚着吊起,由于术法需要,
周鹤并没有给他使用任何麻沸镇定的药草,也就是说每一刀的穿刺,每一只蛊虫的啮咬,顾茫都是能感觉到的。
纱布横勒在口中垫着柔软的舌头,
已经被血浸湿。从旁的小修士取下来一块,捏着顾茫已经昏迷过去的脸庞,再换上新的。顾茫对此毫无反应,
他秀长的脖颈无力地垂落,
那张脸已经比冰面还苍白,就连嘴唇都完全失去了血色。
周鹤问:“灵流如何。”
“非常虚弱。”
“心脉呢?”
“极度紊乱。”
“……”试炼中有三大标尺。灵流、心脉、精神力。如果不是怀着“把这个试炼体搞死也无所谓”的心态,这是三个必须要时刻盯梢的关键。
周鹤微微皱起眉头,看着顾茫那张惨淡无人色的脸,
指甲不由自主地捏紧了圈椅扶手。
除了君上的试炼交代之外,
他还有……那个人的嘱咐需要完成……
但照现在这个情况下去,顾茫恐怕支撑不了太久。没有谁可以在灵流和心脉都濒至临界时继续被折腾下去。
他会崩溃的。
周鹤蹙起眉头,
咬着下唇闭着眼睛暗自焦虑,捏着圈椅的指节慢慢松开,有些烦闷地吐了口气,几乎是放弃地问:
“精神力如何?”
负责监守着顾茫状态的修士指尖抬起,覆在顾茫早已被冷汗湿透的前额,一探之下蓦地睁大了眼睛,几乎是不敢置信地又探了一次。
“……”
周鹤不耐烦道:“怎样。”
“回、回长老。”小弟子转过头磕磕巴巴地说,“顾……咳,试、试炼体的精神力仍很强大,神智并无崩垮迹象!”
周鹤脸色一变!
怎么可能?他接手司术台那么久了,别说熬到第二轮试炼了,能在第一轮中期还意志不崩的人已是凤毛麟角,那还得是身板特别结实,耐磨耐操的那种人。可顾茫的身体状况明明并不好,燎国的重淬在他身上留下了种种旧伤,落梅别苑三年更是将他摧折得清瘦羸弱,如今他的心脉和灵流都撑到了极限。
他怎么还能……
周鹤倏忽起身,大步走到顾茫身前,催动法术抬手去探那冰凉的额头。
一触之下,更是心惊!
……
顾茫的意志完全没有任何松动的迹象,如果撇开这具血迹斑驳的身躯不看,周鹤根本不敢相信这是一个已经被黑魔试炼摧残到昏迷的人的精神力。那好像是一种刻进骨子里的坚定,太执着,也太强大了。
他到底在坚持什么?
“长老,接下来怎么办?试炼体的身体已经撑不住了,但是按精神力来看,或许还能……”
周鹤打断了弟子的询问,他盯着顾茫的脸,心里陡生一阵强烈的不安。
由于私交关系,除了完成君上的黑魔试炼之外,他还另外秘密地接了一个挚友的嘱托——
他需得错乱顾茫的记忆。
虽然他并不知道顾茫的记忆有什么值得打乱的,本来就已经是个失忆的人了,脑子也不好使,但既然“那个人”开了口,他一定会买对方的面子,会照着做。
只是他原本以为待试炼完成之后,趁着顾茫神智崩溃至极再行此举会更为方便。但是现在看来,事情恐怕并不会像他预料的那般顺利。
周鹤思忖片刻道:“你们先退下吧。”
“是!”
左右退下了,周鹤上前,抬起猎鹰,指节将它一寸一寸地擦亮。
刺刀近前,冰冷的刀面贴上顾茫同样冰冷的脸颊。神武能够清晰地感知到这个人躯体里装载的强韧魂魄,嗜血良多的“猎鹰”不由地在周鹤掌中兴奋地发起抖来。
周鹤俯身,嘴唇贴在顾茫耳侧,对那个昏迷中的男人喃喃低语:“顾帅,我经手了千场试炼,将无数铁骨硬汉捏成了一滩泥水——唯独你是个例外。说句实话,周某人很佩服你。”
猎鹰的光芒闪动,慢慢变得刺眼耀目。
周鹤道:“只可惜,我受人之托,必须乱你心智。”
“……”
“抱歉了。”
他手一捻,猎鹰在他掌中化作数道透明的锁链,那些锁链只有柳枝粗细,在他手指间犹如小蛇般摆动着,悬停在顾茫的头脑旁侧。
“猎鹰。”周鹤低声命令道,“乱魄!”
最后几个字从薄唇间飘落,猎鹰像等待已久的捕猎者终于等到了主人的令下,它发出一声尖锐的啸叫,紧接着那些细锁倏地飞出,尽数钻入顾茫的头颅!
“啊——!!”
霎时间,血流如注……
顾茫被这爆裂的疼痛给刺醒,他蓦地仰起头,纱布紧勒着的口舌间发出含混的呜咽……他已经力竭,叫不出太大的声音了,只是眼泪顺着血污斑驳的面颊簌簌滚落下来,一双湛蓝的眸子大睁着,瞳孔剧烈缩拢。整个吊在半空的人,挣得捆缚着他的铁链哗啦作响。
神武化作的细链在他颅腔内疯狂地游走流荡,像个肆无忌惮的入侵者,啸叫着打破他所有的记忆。
那些好不容易想起来的,好不容易拾回的,那些好不容易拥有的……
弥足珍贵的清醒。
顾茫大睁着湛蓝的眼睛,在地裂天崩般的剧痛里,塞外边关里兄弟们的欢嚷,被抹去。
黄金台风雨里君上的许诺,被抹去。
阴牢寒室里陆展星悲怆而豪迈的笑声,被抹去。
记忆深处,墨熄温柔地望向他的那双眼睛,无数次说过的爱和真心……被……抹去……
猎鹰每撕裂一段记忆,顾茫就在竭力地将它们聚拢,他抗拒着,因为绝望而发着抖。他已经被被洗去过一次神识了,如今却又要在周鹤手里再走一遭。
他忽然升起一种强烈的不甘——
为什么要这么待他……为什么要将他逼到这一步为什么?!!
他为了那个更好的九州,他献出了自己的血肉、兄长、良知、爱侣、清名。
什么都没有了。
他甚至都忘了自己是谁,甚至都以为自己确实叛国叛邦,以为自己确实不择手段。
他甚至曾因此痛苦地跪在墨熄面前,跪在慕容怜面前,跪在战魂山的那些英烈墓碑前,一个一个地叩首,想着如何能够重头来过。
后来天见垂怜,时光镜阴错阳差令他恢复了那些叛邦前的记忆,虽然这些记忆是那么得痛,但是至少——
至少他能知道自己是个密探,是个卧底,是重华刺入燎国肺腑的一把先锋之刀。
他不是叛徒……
顾茫的眼泪成串地滚了下来。他能有的就那么一点点,他只想记得自己是什么!
为什么还要夺走。
他的嘴被堵着,什么话也说不出,但那双蓝眼睛几乎是哀求地望向周鹤——这是试炼到现在,顾茫第一次用这样的眼神看着他。
好像是一个被逼到绝路的幼兽,在哀哀地看着面前的猎户。
他的意识反抗换来了猎鹰锁链更疯狂的穿刺,顾茫蓦地发出撕心裂肺的恸嚎,他脖颈的经络暴突,指甲深深陷入掌心。他被纱布堵着嘴,却还哀泣着发出上不见天下不见地的含混悲号:“不要……”
求求你,不要了……
不要抢走我的神识。不要抢走我的记忆。
我才刚刚拥有它们那么一会儿啊……
我还来不及去看一看北境军,看看曾经与我同行的那些少年如今都成了什么模样。我还来不及在重华的街头巷陌走一走,看看我的邦国有没有比从前更好。
我还没来得及,去唤魂渊边,去埋葬大哥头颅的那一颗老槐树下祭一壶酒,焚一株香。
我还没来得及将我那傻公主的后路安排妥当……
我不想忘记。
我不想!!!——竭力相抗让周鹤手中的神武竟发出了嗡嗡颤鸣,猎鹰像是扑杀不到猎物一般爆溅了绝望又愤怒的华光。
“砰!”的一声。
顾茫颅内的灵流细锁竟然尽数收了回来,重新化作一把血迹斑驳的匕首形状。
周鹤大吃一惊,竟是后退一步,瞪着失败了的神武,又抬头瞪着顾茫,渐渐地面如土色。
怎么会……?这个人究竟是为什么……
他未及想完,顾茫已弓下身子,鲜血从他额侧的伤处汩汩流下,可那并不算什么,他五脏六腑的心血都像是在方才那一瞬耗透了。他佝偻着,不住地痉挛哆嗦着,鲜血大口大口地从口鼻呛涌出来,勒在他唇舌间的纱布已经被尽数染透。
也就在这时,周鹤听到修罗间外传来嘈杂的响。
似乎是守在外面的司术台弟子和什么人吵起来了,可是周鹤一时有些茫然,有些反应不过来,直到石门轰然打开——
周鹤见到了一个和顾茫差不多一样狼狈的男人立在修罗间外面。所有的弟子都围着他,阻拦着,却又不敢真的动手,只怯怯地簇在他周围。
周鹤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喃喃道:“羲和第125章
你离炼狱
墨熄站在门外。
他看上去像是刚刚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
脸色白得像纸,衣衫上尽是斑驳血迹,
眼神则乱得可怕。
除了墨熄之外,同来的还有江夜雪,但是江夜雪似乎是为难极了,神情惨淡地坐在轮椅上,
哀戚又无奈地看着石门内外的两个人。
这两个人啊,
同样的满身血污,同样的伤痕累累。
却同样的固执,
心不可摧。
墨熄一看到顾茫就崩溃了,他好像怎么也感觉不到自己身上的痛,又好像承受了叠加的痛楚。他挪动脚步,向顾茫走过去,
可也只有前几步可以说是走的,到了后面,成了奔,
成了踉跄,
成了跌跌撞撞。
“顾茫……”
轻弱的喃喃从青白的唇角滑落,反复两遍,情绪像卸了辔般不可遏控:“顾茫,顾茫!!”
纵使灵核濒临崩溃也不管不顾地召出了率然,
一鞭抽断捆缚着顾茫的锁链,
那具早已被鲜血浸透的身子软软地倒了下来。
墨熄张开双臂拥住他。
“没事了,没事了……我带你走,
我现在就带你走……没事了,我现在就……”怀里的人是那么冷,指尖冻得青紫,额角淌着黑红的血。
墨熄颤抖地伸出手,去解勒在顾茫唇舌间的纱布,他的视野以及被泪水所模糊,眼泪淌下来,落在顾茫脏兮兮的、小小的脸庞上。
其实他的师兄从来就不是什么高大的人,生的稚嫩,天真,眉眼里总有一种天生的孩子气。是环簇在他周围的人习惯了他的坚强,他的勇敢,他冲锋陷阵的锐气与无微不至的温柔,所以他成了他们的灯塔,被他们看得那么战无不胜。
可是此刻抱着他,才发现怀里的人是那么伶仃瘦小,岁月带走了顾师兄与顾帅的活力,留给顾茫这个人的,只是一身的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