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你还要继续看下去吗?墨熄,羲和君。你的心肠是什么做的?缘何竟还能够面对这血淋淋的过往与真相。一声声一句句都像是尖刀把他的胸腔剖开,可身体仿佛已不是他的了,鲜血流了满膛,他竟也不觉得这有什么。
他茫茫然大睁着双眼,犹如一具行尸走肉的躯体。疼?死?灵核崩溃?——这些都不再重要了,他只喃喃地说——怨我是铁石也好,是寒冰也罢。
让我看下去吧。
我想知道一切,那些被隐瞒的,被吞没的,被粉饰的真相。
为什么要瞒着我……为什么……走上这条路之前……连我也被摒除在外……什么都不得而知……
为什么?!!为什么啊……
玉简森幽道:“君心既如此,献予吾血肉——明尔心头憾——”
胸口猛地抽痛,像是有一只无形的、长满倒刺的尖爪猛伸进来,狠狠攫住他的心脏,灵核的灵流简直是爆裂似的开始逸散——江夜雪说过,强读不曾完全修复的玉简,必将耗损天元灵力,遭受剜骨擢筋之痛。可墨熄此刻却觉得,原来剜骨擢筋的痛不过如此而已……掩盖不了真相之痛的分毫。
就这样,无数过往的岁月犹如层云,在眼前散去又聚合。
黄金台消失了。
重新浮现在他眼前的,是阴牢寒室。
这是他在时光镜中所见过的,陆展星待过的牢房。
玉简带他重回到了那个上不见天,下不见地的森冷地狱里。而随着眼前的景象变得清晰,墨熄喉间涌起一股浓重的血腥气。
他忍着眼前的阵阵晕眩,抬眼张看这重新浮水面的真相——八年前的阴牢里,亮着一盏微弱的灯。那灯无精打采地往外吐着幽火,好像随时随刻就要油尽灯枯。
陆展星坐在狭小冰冷的石床上,此时他还没有见过顾茫,所以他看上去和时光镜里那个老神在在问心无愧的陆副帅简直判若两人。
他颓然靠着墙,脸庞深埋于浓深的阴影里,几缕蓬乱的额发垂在他眼前。他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潦倒和颓丧的气息,这时的他,是个不折不扣的、真真正正的囚徒。
牢狱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狱卒道:“姓陆的,君上御派的提审官来了!你有什么冤屈都可以诉,有什么请求都可以提,但记得老实点!千万别发什么疯!”
说完之后换作一副谄媚笑脸,对门外站着的男人道:“官爷,您请。”
“你退下吧。”
戴着覆面的“提审官”走进了牢房内,催动术法,抬手将门掩合。逼仄的囚室内除了旁人不可见的墨熄,再也没有任何可以听见他们说话的人。
陆展星没有因为这个可以诉冤的“提审官”的到来而感到任何的激动,大概是这些时日这样的人来得多了,却一个都没有给他带来希望。所以他甚至没有抬脸,他结实的手臂搁在膝头,只沉闷地重复着那句他或许已经重复了几千遍的要求。他干巴巴地说:“我想见顾茫。”
“……”
“没别的了。我没有冤屈,没有别的诉求。”陆展星毫无生气地喃喃,像是他被抽干了所有的魂灵,只剩下了这一缕执念,“我想跟他亲口道歉。然后你们就可以杀了我……车裂凌迟汤蠖什么都可以。我不喊冤。”
“提审官”没有说话,只是忽然跪下来,在陆展星脏兮兮的榻前,磕了三个工工整整的头。
陆展星终于有了些反应,他有些怔住了:“……什么意思。”
“凤鸣山交战前,我跟你玩骰子,十局未完,我就不得不离开。当时约定好打了胜仗回来继续。”对方说着,从乾坤囊里取出了两枚木骰。“仗是打不赢了。但骰子我带来了。”
两枚木骰,六点边侧落着莲花红痕。
陆展星一愣之下,如遭雷殁,他蓦地从床上跳下来,几乎是一把搙住了“提审官”的衣襟,话还未说完,假面未摘。但自幼一起长大的俩兄弟便是有这样的熟稔,陆展星看着那假面之后的黑眼睛——他一生从没有见过有谁的眼睛能比他的好兄弟,他的茫儿更明亮,更有神。
堂堂八尺硬汉,一下子就哽咽了,他看着顾茫的眼睛,他失声道:“茫儿!!是你?!”
“提审官”抬起手,摘掉了覆在脸庞上假面。
昏暗的灯影中,露出的是顾茫那张早已泪痕沾湿的脸庞。俩兄弟上一次见面,还一个是天威赫赫的将军,一个是意气风发的帅领,可如今不过弹指转瞬。
一个贬作庶人,一个已为罪囚。
“是我。”顾茫嗓音哑的厉害,他红着眼圈道,“……对不起,过了那么久……我才来见你……”
兄弟二人阔别重逢,不由地情绪激动,抱头痛哭。半晌后,陆展星才擦了脸上的泪,紧紧攥着顾茫的手。
他明明有其他更多的话好问的,比如你怎么来的,你为什么要来,你如今怎样……可是陆展星望着自己兄弟的脸,沙哑问出口的第一句话却是——
“茫儿,凤鸣山一战……你,你还怪我吗?”
顾茫哽咽道:“展星……”
陆展星却是悔愧极了,这些话在他心里憋了那么久,早已泛滥成灾。他不住地喃喃道:“是我一时冲动,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就好像、就好像鬼迷了心窍一样,忽然觉得这一生为国抛头颅洒热血太不值得,我忽然觉得我们做的所有一切都那么不值得……可是……可是……我不是这么想的……我只是曾经偶尔有过一点点这样的念头,但我真的不是这样想的!”
“我对不住七万凤鸣山的兄弟……我不知道我自己当时是怎么了,茫儿,是我辜负了你的信任,是我辜负了兄弟们的信任……”
声声句句,穿凿人心。
陆展星的神情是那么的懊悔,他眼眶通红泪痕未干的样子像一柄布满了倒刺的尖锥狠狠地刺到了墨熄的血肉里。
眼前因为自己铸下的大错而悔恨不堪的陆展星哪里有半分像时光镜里那个吊儿郎当的男人?当时他在时光镜里看到的那个陆展星,分明字字句句都说的疯狂至极——
“我毁了他一辈子,也好过看着他毁掉自己和更多人的性命。”
“君上削他的权……削得好!!”
不……
不不不,错了,都错了。
真相原来不是这样的。
墨熄看着跪在顾茫面前而后悔不迭,跪在顾茫面前痛苦不堪的陆展星。耳中嗡嗡蜂鸣……错了……都错了!!
他听到陆展星在对顾茫不住地道歉,他听到陆展星在对顾茫说:“茫儿,对不住。”
墨熄只觉得遍体生寒——如今想来,当时时光镜里的那个陆展星,分明是已经知道了他的死可以保住三万残部的生,所以才会想把一切罪责都往自己身上揽。他明明不是一个阉割了兄弟梦想而自以为是的疯子,却宁要在墨熄面前死守秘密,绝不让世人知道他原是英雄铸了佞骨,忠良蒙了冤屈。
为了保护顾茫,保护剩下的袍泽,君上给他的罪臣假面,一个莽夫的假面,他强忍着竟戴到了死!
……原来,陆展星从来就没有辜负过顾茫。他是顾茫的挚友,是顾茫的副帅,他们都是殉道者,是一路人。
顾茫好不容易才稍微抚平了一点陆展星的情绪,他将陆展星扶起来,让他坐到床沿上,他对这个悔愧不安的男人哽咽道:“展星……你从来就没有辜负过我们什么。自始至终,你都是我们的兄弟。”
这句话让陆展星原本稍冷静下来的心绪又崩溃了,陆展星将脸埋在掌心里挼搓,他喃喃着道:“不……是我斩杀了柔利来使,是我当时没有克制住我自己,被私心冲昏了头。”
顾茫紧紧反攥着他的手,眼圈红得厉害:“不是这样。”
“……”
一句话犹如雷光彻霄,贯破重云——
“你听我说,冲昏你头脑的不是你的私心。而是燎国打在你身体里的珍珑棋局。”
第121章
死这一拜
陆展星像一头笼中困兽,
他的情绪太激动,顾茫花了很久才把始末都和他解释清楚。
墨熄作为一个旁观者,
很难形容陆展星听完真相之后的表情。
事实上从顾茫开始讲述“珍珑白子”起,陆展星脸上的情绪就一直在变幻。从错愕到茫然,从茫然到狂喜,从狂喜到愤怒,
从愤怒到悲伤,
中间错愕崩溃了无数次。
待到一切讲完,陆展星一下子脱力地瘫倒在了冰冷的石床上,
他大睁着双眼,怔忡地望着阴牢低矮的天顶。
良久之后,他才梦呓般喃喃道:“我……没有辜负你们……”
顾茫目光柔软湿润,嗓音沙哑,
低声道:“你从来都没有。”
“我没有辜负你们……我没有辜负你们……哈哈……哈哈哈哈!”陆展星额角经络突起,情绪饱胀到了极致便令他脸颊涨得通红。他蓦地笑了起来,可他笑着笑着就哭了,
他大抵是觉得丢人,
抬手遮住了自己的眼睫,只是清泪还是从手臂的遮掩下漏出来,滑落至鬓发深处。
他泣不成声地呜咽道:“我没有辜负你们……”
顾茫在他狭窄的石床床沿坐下,转头看着陆展星。他当然看不到陆展星的眼睛,
那汉子仍用结实的手臂遮着。
顾茫静了片刻,
忽然小声问:“展星,你也能时常瞧见他们吗?”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
但陆展星却听懂了。
墨熄也听懂了。
你也能时常瞧见他们吗?瞧见七万个人泅渡过冥河来到你身边,那些曾和你并肩作战,在无数次沙场征伐前和你一同痛饮烈酒,与你誓师豪言的弟兄们来到你身边,你被七万个死人重重包围,他们日夜不停地向着你呢喃。渐渐地,你就看不清眼前的尘世了,你不知不觉地就和死人活在了一起。
你成了一座活着的墓碑,心脏上镌刻的都是亡魂的名字。
你也能时常瞧见他们吗……
陆展星干涸的嘴唇嗫嚅,第一次,没有发出像样的声音来。
到了第二次,他才说——
“一直。”
“……”
“我一直都看得见他们。”
静默良久,顾茫说:“我也是。”
阴牢的烛火无声地淌落一串烛泪。
顾茫道:“展星,一场凤鸣山,咱俩都成了活死人了。你怨我吗?”
陆展星慢慢地把胳膊移下来,露出半只湿润的黑眼睛:“什么?”
“是我忽悠你……忽悠你们跟着我走上了这条路。我许给你们一个空口无凭的未来,你们跟着我,好日子没有过上几天,反倒成了罪臣与莽夫。”顾茫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我这阵子一直在想,自己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纤长浓密的睫毛轻轻颤动着,在鼻梁处打上柔和的影。
顾茫轻轻道:“我知道重华有许许多多对我的评价,褒赞的,贬低的,污蔑的,高捧的……我从前都不在意,因为我觉得我一直在做对的事情,我顾茫对得住自己的良心。”
“但是凤鸣一战后,我对我的良心再也没了一个交代。我一直口口声声说,要改变重华乃至九州对奴隶的看法,我一直对所有跟随着我的人说,我会带他们回家,给他们一个比现在好得多的未来。可原来只要败落一场,我就像个跳梁小丑一样被打回原形,作为一军主帅,我连一个最起码的公平都不能为我的兄弟们讨要。”
耳畔仿佛响起从前那不以为意的声声句句:
功高震主!那个贱奴爬得有多高,跌下来就有多惨!
他就是下一个花破暗!
不,他岂配与花破暗相提并论?花破暗好歹有创国之能,好歹能让他的兄弟们都得到封赏讨到好处,他顾茫不过是一条泥潭里打滚的狗,有那个贼心也没那个能耐!他就是个骗子!骗得一群傻子跟他去死,追随他的能得到什么?梦想吗?
好一个神坛猛兽啊,哈哈哈哈……
讥嘲的笑声兀鹫般盘旋着。
顾茫缓缓闭上眼睛。
再睁开时,他看着自己布着细茧的手,说道:“现在我终于想明白了。原来我只是个掘坟的人,碌碌半生,把我所有兄弟都埋进了坑里。”
“……”
陆展星没吭声,他把头转过来。
他打量了顾茫一会儿,说道:“君上不会为我翻案了,对么?”
不等顾茫回答,他又说:“我想也知道。老士族、黑魔诀……我们的新君还是太稚嫩了,换作是谁在我这个位置,他都保不住。”
顾茫低头道:“……展星,对不起。除了告诉你真相,我什么也没有做到。”
陆展星又盯着天顶发了一会儿呆。
他眼尾的泪痕已经干了,过了好久,他说:“没事。我不怪他,也不怪你。”
卸下“罪臣”的桎梏后,陆展星整个人都松下来了。尽管人面临自己死亡的宣判会有这样那样的复杂心情,但对于陆展星而言,他此时并没有那么多的不愉快。
“是我自己比较倒霉,成了中了珍珑棋子的人。”陆展星拿过顾茫给他带来的两枚木骰,慢慢摩挲着,“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小时候玩骰子,我总是输给你,不得不把糕点都让给你吃。我运气一向都是不好的,这和谁都没有关系。”
他说着,随手掷了一下,两枚木骰骨碌滚动着,最后开在了两个“一”上。
陆展星道:“你看,我说的没错吧。”
顾茫蓦地低下头,肩膀微微发着抖,半晌他道:“我很早之前就听说,重华有个赌场鬼见愁,那个人总喜欢戴着青铜面罩出现,逢赌必赢,在赌桌上从来没有败过。”
“……”
“那个人是你,对不对。”
陆展星不吭声,有些僵住了。
“想掷出几个点就是几个点。你不是运气不好。”顾茫沙哑地说,“是你一直让着我,想把点心分给我。”
陆展星看着在他面前的顾茫,未几,轻轻叹了口气。
他当然想保护这个小家伙。这简直是从他们第一次见面起就注定了的——
那时候,他才刚刚被买回望舒府没多久,见到只有四岁的顾茫被慕容怜欺负了,强迫着涂了一脸的油彩,头上顶着一只装满了水的碗一动不动地站桩。
小慕容公子笑得肆意而张扬,跟他说:站足一个时辰,要是碗里的水洒出来了,今天整个府邸的奴隶都跟着没饭吃。
陆展星腹中一阵哀鸣,心道自己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这么小的一个小鬼,怎么可能坚持得了那么长时间?看来今天第一天入府就要挨饿啦。
可是他说什么也没有想到,等晚上派饭时,伙房大师傅还是给他们每个人发了俩又大又宣的白馒头。这时候陆展星才听说,原来那个小小的孩子居然真的卯足了劲儿,一动不动地站足了一个时辰,这个结果让慕容怜不高兴极了,最后其他奴隶倒是没有受到株连,可顾茫的晚饭还是被无缘无故地扣掉。
陆展星听在耳中,吃了一个馒头,揣了一个馒头去找那个小伙伴。他在偌大的望舒府里翻了个遍,才终于后花园找到了蹲在草丛边的顾茫——
“喂。”
他拍了一下顾茫的肩膀,转过来的是一张油彩花里胡哨的小脸,嘴巴默默地动着,唇瓣上沾着土星子。
陆展星看不清他的五官,只能瞧见那双黑漆漆的眼睛,像繁夜星辰一般灿亮。
陆展星吃惊道:“你、你怎么在吃土啊……”
顾茫委屈极了,四岁的小家伙,脆生生的嗓音带着哭腔:“哥哥,我饿啊。”
陆展星望着那双幼兽般无助的眸子,心一下子就化了,他忙不迭地掏出揣来的馒头,小声道:“给你的,别哭了。哎唷……哥哥罩着你,你这小可怜样。”
此时此刻,陆展星看着在他面前的顾茫,原来卸去了战甲与荣光之后,顾茫还是和当年那个默默低头吃着泥土的小家伙一样无助,一样一无所有。
他们拼搏了近半生,其实什么也没有得到。
陆展星那张狼狈污脏的脸上,渐渐地露出一丝无奈与温和,他抬手,脏兮兮的手抚上顾茫的面庞,指腹在顾茫湿润的眼尾擦了擦。
“茫儿,别哭了。”
“……”
陆展星嘴角卷起淡淡的笑:“哥哥罩着你,你这小可怜样。”
顾茫蓦地闭上眼睛,眉目间俱是伤楚,喉结苦涩地攒动着。
陆展星道:“最后一次了。哥哥保护好你,以后的路,是进是退,是继续往前,还是解甲还乡,都由你。”
“茫儿,我很高兴你能告诉我真相,尽管看上去什么都已经改变不了,但是至少我知道我没有背叛我七万同袍,没有背叛你。我心中的石头终于落下了。”
“你往下走吧,你的任何一个选择,你陆哥都会替你高兴。”他说着,将咬着下唇竭力隐忍,却早已泣不成声的顾茫揽过来,额头抵着额头,手用力在顾茫肩上拍了拍,“谁让你是我兄弟呢。虽然咱俩从没拜过把子。”
顾茫狠狠擦去脸上的泪,抬起黑亮的眼:“拜吧。”
“……”
未及陆展星反应,他就戴上覆面走出了囚室,不出一会儿,便提了两壶牢狱里的梨花白来。
顾茫忍着泪,郑重其事道:“陆展星,今日一别,你我唯有秋斩之时方能再见。我顾某人生来无家无父,无依无靠,故肆意不敢、放纵不敢、出格不敢、与他人面前素是隐忍,难得真情。唯独……唯独在陆兄面前,方能体会到原来拥有家人,拥有大哥,便是如此滋味。”
他这样说着,陆展星的眼眶也红了,两人从小到大互相照顾,互相扶持的情形历历在目,一一闪过。
顾茫道:“这二十余年,多谢兄长照顾了。”
陆展星蓦地仰头,他原本思及自己数月后便将问斩,不愿再与旁人有任何更深瓜葛,可听顾茫此言,句句真心,字字泣血,不禁心潮澎湃,热血涌动。
他忍了涌上的热泪,接过顾茫手中的梨花白,道:“我陆某这一生微末如浮萍,未曾想过真能在世上有个名正言顺的兄弟家人,更没有想过我如今污名在外,命数将近,还能德蒙天眷,与你有八拜相交。曾经不拘、不信、不屑这些礼节,但今日……今日我陆展星,也当真觉得十分痛快!好!拜就拜了!”
“哪怕是奴籍之身,哪怕大限将至,哪怕前路茫茫遥不可知。也图今天一个快活!咱们俩,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难求同年同月同日死,但求一生铭记,黄泉不忘!”
两人当即仰头痛饮,相对拜下,而后携手大笑,只是笑中含泪,泪含眼眶。
顾茫道:“大哥。”
陆展星哈哈笑道:“从此以后,咱俩都不是孤家寡人了,老子走到阴曹地府里,也知自己有个确确实实的兄弟。”
在那悲怆而又豪迈,绝望而又光芒万丈的笑声里,阴牢的情形也开始模糊,变得越来越渺远,那俩兄弟的身影渐渐地都朦胧了。
陆展星……
顾茫……
兄弟。
原来顾茫曾经去阴牢里见陆展星,两人已结八拜之交,已结家人兄弟。所以陆展星在时光镜里的种种反应,皆非真心实意。
陆展星从来不是弃顾茫梦想而不顾,弃七万同袍而不仁的叛徒,他的真心……他的真心分明是——
“哥哥保护好你,以后的路,是进是退,是继续往前,还是解甲还乡,都由你。”
“你往下走吧,你的任何一个选择,你陆哥都会替你高兴。”
“谁让你是我兄弟呢。”
原来秋日问斩,刀落阴阳两相隔,带走的并不止是顾茫的最后一个袍泽,那一把斩刀落下,带走的,还有顾茫唯一的亲人。
刚刚拜过的,才拥有的,甚至只来得及叫了那么几声的——
他在世上仅有的。
大哥。
第122章
冬终将过
剧痛犹如地裂的缝隙,
从心口炸开,蔓延至全身。
载史玉简中,
墨熄单膝跪地,竭力支撑着,却猛呛出口血来。
眼前的阴牢已经破损了,只剩下模糊不清的光影,
又或许模糊不清的并不是光影,
而是他的视野。玉简在不断地褫夺着他的灵流,撕裂着他的血肉,
魂灵的痛苦和肉体的煎熬像万钧海水洪流倒灌,压入他的脏肺之中。
玉简那冰冷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在他耳中盘旋回荡着。
“简有损毁,毁页巨大,
若汝执意强读,必遭血肉重创……”
血肉重创……
什么是血肉重创?有什么血肉重创,会比真相更痛。
明明是背负着使命的忠臣,
却要深埋进污脏泥潭里不得脱身。
明明知道所有的真相,
却要打碎牙齿和血吞落。
明明是想要温暖人间的火,却要被你一脚我一脚地踩熄,踩灭,碾成残灰。
明明方才认了一个兄长……
墨熄咳着血,
压着喉头的破碎哽咽,
睫毛颤抖地一合,泪水便夺眶而出,
顺着脸颊不住滚落——他几乎是崩溃了,顾茫那时候……是什么心情?
明明方才认了一个兄长,这一辈子,只喊了那么一声大哥,就要将人送上绞架。明明知道大哥是无罪的,是蒙冤的,却不能为之平反不能公之真相。
顾茫笑着与陆展星相对结拜磕落时,到底是什么感受……
这世上还有什么血肉重创,能痛过身为一个探子的悲怆?
知不能言,爱不能语。
一双手……迫不得已,沾上袍泽兄弟的血。
眼看着周围的虎狼妖魔肆虐自己的守护的邦土,却还要哈哈大笑着,说一句好不痛快!
耳听着母国百姓的哭喊,婴孩的啼哭,战士的怒号,却还要戴上坚不可摧的假面,不能流一滴泪,不能有一丝一毫的手软心慈,不能被看出一星一点的犹豫悲伤。
那是怎样的心情呢……
他的顾茫,他的顾师兄,重华的顾帅,明明是一个会努力抱着兵册卷轴,嘟哝着铭记每一个无名小卒的人。
他曾那么温柔,那么善良,那么爱笑,那么珍视、尊重着每一条性命。
他曾连沙场上的一朵小花都不忍伤害,却要用手中的刀,亲手刺进那一具具鲜活的血肉——他何不是在剜自己的心!!
墨熄呛咳着鲜血,慢慢地挪动着踉跄的步子,向前走去,周围已是一片混沌的黑暗了,唯有遥远的尽头亮着一簇幽光。
他知道那是载史玉简承载的下一个他需要的记忆。
他往前走着。
每一步都像有无形的手撕裂他的肺腑污脏,从他躯体内疯狂地攫取着鲜血和真元,他的灵力已经被载史玉简吞吃的所剩无几了,可那个光源离他还是那样的遥远。
遥远得就好像八年的顾茫,背着破旧的小布包,装着义兄的头颅,在夕阳黄昏里,在老叫花悲怆的莲花落中踏歌行远。
——“今日黄金散尽谁复矜,朋友离群猎狗烹。昼无擅粥夜无眠,落得街头唱哩莲。一生两截谁能堪,不怨爷娘不怨天。早知到此遭坎坷,悔教当日结妖魔。而今无计可耐何,殷勤劝人休似我!”
原来……那个背影不是一个叛臣的背影。
而是一个英雄的告别。
顾茫站在重华桥上,回头朝着帝都城门一眼眺望,一声喃喃,他知道他将要去打一场无人应援的仗,他将要去赴一场血肉斑驳的局。
他知道自己将入地狱。
他轻轻说一声走啦。
然后小心翼翼地揣着故土能给他的唯一盘缠——那张老叫花赠他的已经冷透的炊饼,他低着头,走到他死去的七万兄弟中去。
顾茫……顾茫……
你停下脚步好不好……我怎么追不上你……
墨熄一步一步往光源处行着,眼泪顺着他的面庞不住滚落,四周的黑暗里像是有无数的倒影在蹈舞,在讥笑着他谩骂着他在把过去桩桩件件的恶毒反刺到他的骨血里。
“叛徒!”
“你知不知道你究竟有多脏……”
“你想的是复仇!为了你的野心,为了你的战友,为了你们的出路,你无所谓其他人更多的血!”
不是的……
不是的。
不要骂他,不要骂他他是无辜的啊……!!!
墨熄几要被那黑暗里疯狂的倒影逼疯,玉简裂心的痛他甚至已感觉不到,他只想能够涉回时光的河流,去告诉过去的自己,不是的。真相不是这样。
顾茫他……从来就没有想过要复仇,从来就没有什么野心。
他只想守好那七万座碑,和他们一群兄弟生而为人的最后尊严。
他只想看到重华的雪化之后,江山又能吐翠,桃花又红两岸,他只想……他只是想看到君上在黄金台上许给他的那个公正的、太平的天下,能在他们已经被踩作泥灰的身躯上生根发芽,能看到新的取代旧的,芳菲取代鲜血,正确取代错误,欢乐取代悲伤。
他只想看到英雄终不论出身,烈士的墓碑前终能搁一壶清酒,化一纸安宁。
他哪里有过一丝一毫的恨啊……
他只想带他的兄弟回家。
墨熄挪着踉跄的步子,一步一步地往光影处走去——好像每走一步,他就能离八年前的那个顾帅近一点。
太痛了……
灵流被汲尽,他不停止,玉简便去汲取他灵核内的力量,似要将他的心脏分割五裂。可是他感到的并不是这摧心的痛,他是想……
只一个念头,便是泪如雨下。
他是想,顾茫被摧毁了灵核的时候,是不是就是这般滋味。
他那个其实很怕疼,很柔软,很容易哭的小师兄,是不是曾比他现在更痛上十成、二十成。那么痛了,还要受尽同袍的白眼和误会,没有人关心他,没有人照顾他,没有人知道他都付出了些什么。
更没有人知道,那个笑吟吟的顾帅在转身离开重华的一刻,神情究竟是怎样的。
“顾茫……”在这样的竭力前行中,墨熄竟生出了幻觉。
他看到那道微弱的光芒里,穿着重华军礼服的顾茫走了出来,他笑嘻嘻的,身后跟着陆展星,跟着他战死的那些兄弟们的幻影,赵盛卫平骆小川……都在他周围。顾茫看起来开心极了,比墨熄见过的任何时候都要干净,都要清秀,都要意气风发。
墨熄向他们走去,顾茫好像看到了他,黑色的眼眸里有一瞬的惊讶,最后洇染到纤长的眼尾,却是再灿烂不过的笑容,他张扬地笑着,眉眼里没有半点伤痛和阴霾。他向墨熄伸出手,他说:“师弟,别哭啦,没事的……”
“你看,我一生的梦想就是这样,我希望有一天,重华也好,这个修真大陆也好,都能变成正确的样子。你不要笑我太天真,太理想,我知道事情总会越来越好的,就像花会开,雨会停,冬天会过去……我的公主殿下,你要相信我。你看你的顾茫哥哥什么时候骗过你。”
——那是他在学宫时躺在河滩边,与少年墨熄说过的话。
隔着尘世传来,已是泪湿脸颊。
花会开,雨会停,冬天会过去。
你要相信我。
我的公主殿下。
因为……如果你也不相信我的话……
光芒骤然暗去,顾茫的身影模糊了,军礼服成了雪白的奴隶衣裳,脖颈处勒上漆黑的环钩,陆展星他们的幻影都像雪片一般在他身后飞散凋零。
顾茫在黑沉沉的暗夜里跪落,一双手沾满了鲜血,他像是孤兽般蜷缩起。
如果你也不相信我,我就真的只是在孤军奋战。
我就真的只有一个人了。
你相信我吧……
那个身影越缩越小,越来越佝偻。墨熄忽然疯了般不管不顾地向他奔了过去,怆然道——
“顾茫!!”
顾茫。
我信你……我信你说过的花会开,雨会停,冬天会过去……你能不能回来,你能不能不要一条黑路地走下去。
三十三年了。
他的顾师兄当了二十余年的奴隶,五年的叛徒,三年的俘虏。
细数下来,竟连一天好日子都没有渡过。
这个时候墨熄才彻彻底底地明白,其实顾茫从来就没有为自己考虑过。从来就没有想过花开了,雨停了,冬天过去了,他一个满身污脏、满手鲜血的人又会在哪里。
而他竟曾和这样一个无私无欲之领帅,说了一句——
“你无所谓更多人的血!”
顾茫哪里会无所谓更多人的血呢。
在他被迫杀害了第一个重华无辜百姓的时候。
他恐怕就已经将自己在心里埋葬。
玉简尽头的那束光影晃动,那个顾茫起身走的越来越渺远了,他追不上,他开始听到江夜雪的声音似隔着山海传来,在唤着他:
“墨熄!墨熄!!”
“……”
“快醒醒!你再这样强撑下去你的灵核会碎的!!墨熄!!!”
玉简里的那个顾茫的幻影忽然停下脚步,他转过头来:“墨熄……别追啦。”
雪白又单薄的衣裳在风里轻轻拂动着,墨黑的长发垂在他消瘦的脸颊边。这么多年,从一呼百应的将帅,到人人喊打的叛徒,他瘦了很多,憔悴了很多,再也不复当年康健模样,甚至连瞳眸的颜色都已改变。
可是那双经历过无数生死与鲜血,藏匿着无数秘密与悲伤的眼睛还是那么亮,还是温柔的,最深的痛苦里,藏着最坚韧的希望。
顾茫道:“别追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我早就选好了我要走的那一条……那不是什么好走的路。但我知道它是对的。”
“顾茫……”
“它是对的,所以,我不后悔。”
起风了,吹得顾茫衣裳飘飞,渐渐地整个人也如揉碎的花瓣一样被吹散不见,顾茫最后朝他笑了一下,那笑容灿烂得像是春日里第一斛金黄色的迎春花,勇敢地从经冬的雪色里扎出头来。
仿佛在说,你看,我没有骗你。
春天会来的。
春天已经来了。
猛地一阵强烈的力量将他推出重重黑暗——玉简内那个顾茫的幻影仍在眼前,仍没有散去,而他已彻底回到了江夜雪的宅邸里。
他没有回神,血不住地从皲裂的皮肉,从唇角淌出,但他不觉得疼。他听到江夜雪在焦急地唤他,在替他把着心脉输送着灵力。
可是什么都感觉不到。
他大睁着眼睛,一直都没有眨眼,他怕一眨眼,那个笑容的残痕就彻底消散了,眼泪顺着他血污纵横的脸庞流淌下来,淌进鬓发里。
“墨熄……”一探之下,灵力枯竭,那一颗之前就被顾茫毁去的灵核,又已濒至临界,江夜雪也不禁有些哽咽了,“你这……又是何必……”
墨熄没有答话,像是魂灵已经死去了一样。
良久,他才嘴唇翕动,轻轻把手从江夜雪掌中抽了回来。
“墨熄……?”
墨熄挣扎着,他都已经这个样子了,不知是什么支持着他,他竟然还能挣扎着下床,挣扎着站起来,向门口走去。
江夜雪见他濒临崩溃却还坚持着执拗着往前走,不由地面白如纸:“你要去哪里?”
“……”墨熄顿了一下,说,“回家。”
他要回家去见顾茫……他要回去与那个其实已经恢复了记忆的顾茫诉说所见真相……他要赶回去……
他要赶回去,赶回去说补一句八年前的等等我。
补一句八年后的我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