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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猪兄,我们不该这么算吧?”

    山膏瞪大眼睛:“怎么不该这么算?”

    顾茫道:“你看,我们只问了你一个问题,你却要从每个人身上都收一次痛苦记忆,你这也太不厚道了。”

    山膏不服道:“大爷我哪里不厚道?!”

    顾茫道:“你刚刚自己讲的,只与我们做个交换。一物换一物,那么我们每问一个问题,你应该都只能摄取一次记忆。对不对?”

    “……”

    “所以你每回答一个问题,只能选择一个人来摄念,而不是四个。你堂堂一个上古大神,总不该投机取巧,说话不算话。”

    “你——!”山膏被他噎得说不出话来,猪脸涨得发红发紫。

    它面子受挫,原想下个逐客令,赶这群人回去,但它也能隐约感知到在场这四位都是苦主,这些人的痛苦吸取起来自然滋味醇厚,美味至极。

    到嘴的肥鸭子岂有放走的道理?

    山膏只得粗声大气道:“行行行!那就一个问题换一段痛苦!不过由不得你们自荐,大爷我要自己挑!”

    顾茫学着他的语气,笑嘻嘻道:“行行行,自己挑就自己挑。来吧,你是要死瘸子,面瘫脸,还是要小娘们,蓝眼睛?”

    山膏仔细将四人又都打量了一遍,猪鼻子吸吸嗅嗅,嗅着他们魂魄深处的苦味。他越吸越贪婪——顾茫是奴籍出身,缺了两魄。墨熄父亲早逝,母亲背叛,还被爱人当胸捅了一刀。慕容楚衣双亲见弃,自幼失孤。至于江夜雪,那更加不必说,简直天煞孤星的命。

    山膏的喉头不禁吞咽起来,他简直都想食言而肥,把他们几位的记忆全都吞吃入腹!

    不过人要脸树要皮,山膏也好面子。虽然这些人闻起来可口异常,但也没到让它无法自制的地步,于是它清了清喉咙,做了个决定:

    “那就你吧,就你,死瘸子你过来。”

    江夜雪淡笑道:“怎么。先生是觉得我活得最苦么。”

    “缺胳膊少腿,就你了。你难道不愿意?”

    “能救辰晴破困,我有什么不愿意的。”江夜雪道,“不过先生要吃的既是秘密,那我自然不希望他人知晓。痛苦的记忆可以供先生摄取,但先生绝不可将之透泄。这一点,先生可否应允?”

    山膏道:“记忆入我之口,便成了我的食物,焉有吐出来的道理?放心放心,大爷我绝对不说。”

    江夜雪温和但却并非痴傻,他说:“空口无凭,先生可否立个妖之誓?”

    山膏毕竟是猪为原身,十分贪食,他急于吃到别人的痛苦,并且原本也并没有兴趣要将摄来的记忆乱说,因此立刻竖了两指,立了个妖之誓言。

    “这下总可以了吧?就你这个死瘸子事多!”

    江夜雪温尔一笑:“那便由君采撷了。”

    顾茫与墨熄也无拒绝,于是山膏便仰头张口,站在血池中央,发出啸喝之声。随着他的啸叫,周遭狂风骤起,数道黑色的烟雾从四人胸口腾溢而出,尽数涌入山膏口中。

    等风熄浪止时,山膏睁开眼睛,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

    “唔,不错,好吃。只是你个死瘸子,想不到你痛苦的记忆竟然跟这——”

    江夜雪微笑着打断他:“先生可是忘了方才答允过什么?”

    山膏住口不说了,但不知为何,它自咀嚼完江夜雪的痛苦后,视线便不停地往慕容楚衣身上瞄去,晶晶小眼里闪着不怀好意的光泽。

    慕容楚衣拂袖道:“你已经得到你要的东西了,说,岳辰晴在哪里。”

    作者有话要说:

    山膏是真的有这种怪物嗷~~

    山膏(huān,音欢),中国神话传说中怪兽名。其状如猪,好骂人。其说始见于先秦。《山海经·山中经》:"苦山,有兽焉,名曰山膏,其状如逐,赤若丹火,善骂。"

    ——这不是我写的科普,是百度百科干的

    顾茫茫:山膏山膏,你看,你是妖怪,我被重淬过,身上也有妖兽的血,咱俩是同胞鸭!

    山膏:你待如何?

    顾茫茫:所以你这个吃别人记忆的特技能不能传我鸭?

    山膏:你要学这个技能干嘛?

    顾茫茫:这样我就可以吃记忆,不吃饭了,可以给茜茜公主省钱鸭!

    阿莲:呸,你住我别苑的时候怎么不知道给我省钱?火球他富得要死好不好!!你要不要这么护着他!辣鸡狗男男!瞎了我的钛合金眼!

    第81章

    光镜

    慕容楚衣拂袖道:“你已经得到你要的东西了,

    说,岳辰晴在哪里。”

    “他嘛……”山膏的猪鼻子哼了两下,

    “此时此刻,他便被关在这座塔的塔顶第四间暗室,外头有两只高阶蝙蝠精镇守,身上缚着十二道吸血古藤,

    光凭你们四个就想救他,

    嘿嘿,难啊。”

    慕容楚衣冷笑道:“不过是两只妖精,

    十二道绳索,拦得住什么?”说罢抬手一挥,臂腕中的拂尘忽地化作一把银光熠熠的长剑。天雷电火在剑身上嘶嘶流窜,慕容楚衣双指合一,

    说道:“照雪,乘风!”

    长剑照雪华彩闪烁,飘动间剑光映亮了慕容楚衣的脸。

    照雪薄轻,

    所以他御剑的方式和其他人不太相同,

    剑并不被踩于足底,而是化作团团银色剑光,犹如流风回雪,萦绕于他身畔,

    凝筑剑气助他凌虚御风。

    山膏见了,

    红豆小眼顿时瞪得如黄豆大:“你、你们这就走了?你们难道不问第二个、第三个问题了吗?!”

    “用不到了。”

    山膏急了:“你们不想知道那个小猪脑犯了什么大忌吗?”

    慕容楚衣救人简单粗暴,干脆道:“没兴趣知道了。”

    这还了得?山膏顿时大怒:“你姥姥的!那老子不是亏大发了?只吃一人份的痛苦记忆,

    塞牙缝都不够的!不行!你们不许走!必须给我问!不然就老老实实再给我奉上两份记忆,否则大爷我断然饶不了你们!”

    江夜雪耐心道:“先生如何就吃了亏?说好了最多问三个问题,又没说一定要问满三个问题,如今楚衣觉得一个答案就已足够救人,那自然——”

    他话未说完,就见得山膏抡起开山巨斧,怒不可遏地往地上一劈,霎时血池红波涌溅,腥浪四起,江夜雪站的位置离山膏最近,眼见着就要为那刃气所伤,墨熄正欲召来吞天结界,却忽听得“砰”的一声爆响!

    一道灵流嘶嘶涌动的金色符纸打在了江夜雪面前,撑开强劲的守护屏障,将山膏巨斧的威力尽数屏于界外。

    墨熄蓦地睁大了眼睛:“顾茫……”

    挥出符咒的并非江夜雪自己,也非慕容楚衣,四人中反应最快的居然是顾茫!

    守护符爆散的强烈光芒里,顾茫逆光而立,灵流劲风吹得他的衣摆猎猎拂动。一瞬间别说是墨熄了,就连江夜雪都错愕地看着顾茫的背影——

    竟与多年前并肩作战的顾帅重合。

    ——

    “你再给我一次机会。”

    “这一次,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战魂山巅,顾茫对他的恳求犹在耳畔。墨熄看着顾茫此刻融于金光的身影,胸腔内的那个器官竟如被一只长满尖刺的手攫住,猛地抽疼。

    顾茫确实一直都在努力和从前的自己靠拢。

    与那个没有背叛的,与他们生死与共的顾帅靠拢……

    “猪兄啊,你想要吃痛苦记忆,你说就是了,动什么手?”

    顾茫说罢衣袖一挥,金光结界蓦地消散。

    “来,我的也给你攫取,这总好了吧。”

    他说着,上前几步,一脚踩在了皲裂的血池边沿石块上,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随便吃。”

    山膏贪心不足蛇吞象,又指着墨熄和剑光环绕的慕容楚衣:“那他们呢?他们的我也要!”

    顾茫抬了下眉:“他们的我可做不了主。不如你自己问问?”

    如今他们四人身在孤岛,岛上塔中尽是妖物,能不惹还是不惹为妙。慕容楚衣广袖一拂,眉目隽冷:“要拿便拿,赶快。”

    山膏生怕他们反悔,迫不及待地隔空吸纳,先是从慕容楚衣胸襟处汲取了丝丝涌涌的黑气,尽数吞入自己腹中。接着又夺了墨熄淤积于心中的痛苦。

    可这些苦楚落腹之后,山膏内心的燥火非但没有止歇,反而愈发贪婪——它因为妖族契约已经困守此塔数千年了,先蝠王在的时候食人戮命,它便也跟着吸了不少苦水。但如今这位女蝠王却一心想脱离妖躯,飞升成仙,是以百年以来从未主动要过活人性命。这么久了,山膏唯一直接接触过的修士,也就只有前几日跑来的岳辰晴。

    岳辰晴自幼丰衣足食,孩子心境又好,大大咧咧,脑子里实在没有什么苦大仇深的事情,山膏吞噬起来也就分外无趣。

    但今日可不一样。

    墨熄和慕容楚衣的苦楚一入口,山膏便如饿久了的人陡地尝到了热气腾腾浓香扑鼻的鲜肉,竟有些不愿撒手。

    不过它再怎么说,好歹也是个远古之兽,多少还有些控制力,它狠了狠心,将猪眼从这两位身上挪开,转向顾茫,粗声大气道:“行!味道不错!最后再吃你一个,大爷我就由你们去了!”

    顾茫笑道:“哎哟,那可真是多谢你手下留情网开一面了。”

    他这番说话的语气,神态,和过去的顾茫实在太像。事实上这段时日以来,墨熄一直觉得顾茫在不断地往从前的顾师兄贴近,而这一刻顾茫笑吟吟地与山膏交涉的模样,简直像是岁月溯回了一般。

    山膏脑子不好使,听不出嘲讽,还以为顾茫是在真心实意地夸赞它,于是颇为气傲地哼了一声,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对顾茫摆了摆手:“那是自然,大爷我言出必行,何时有过反悔的时候?”

    说罢就开始吸纳顾茫的痛苦。

    黑气从顾茫胸腔深处淌涌而出,化作一缕黑色的烟线飘于空中,而后流入山膏大张的嘴巴里。

    山膏只吸了第一口,就蓦地闭上了嘴巴,而后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瞪向顾茫,那晶晶红豆眼中闪动着异样精贼的光泽。那光泽给顾茫一种感觉——这头猪似乎要把自己生吞活剥了!

    顾茫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试探着笑道:

    “噎着了?”

    山膏的猪鼻子里往外喷着气,它张开嘴,话还没说出,口水却已然流了下来。

    它怎么也没有想到,在眼前这个瞧上去只有二三十岁的青年体内,竟蕴积着不亚于成千上万人堆积出的痛苦!但是很奇怪,它没有办法探得他完整的记忆,它能感受到他的苦难,却无法得知那些苦难的真正缘由。

    这就像闻到了令人垂涎三尺的饕餮美味,却始终隔着距离,吃不到,磨得他饥肠辘辘,心肝儿都跟着肠胃一道揪紧。

    “你失去过很多记忆……”山膏喃喃道,“真可惜,真可惜。连忘了都觉得那么痛,如若你能想起来……那滋味儿,简直……”

    它猛地吸溜口水,眼中精光迸射。

    墨熄见它面露狰狞之色,蓦地一凛,厉声喝道:“率然,召来!”

    也就是在同一时间,山膏把自己方才说的“言出必行,何曾反悔”抛之脑后,它自血池一跃而出,似恶兽扑食,口涎横流面目狰狞地朝着顾茫疾掠而去!

    墨熄厉声道:“小心!”掷出符咒,将顾茫笼于结界之中,紧接着一道火光噼啪燃起,映亮了古塔厅堂。

    率然横空破风,墨熄手擎长鞭,立于山膏面前,目光戾然:“孽畜,你简直是得寸进尺!”

    山膏仰头狂笑道:“得寸进尺?那又如何!”

    它那双凶狠猩红的贼眼睛越过墨熄,盯向他身后的顾茫,舔着嘴唇道:“想不到竟有如此上品的怨戾之人送到老子面前!老子误中蝠族圈套,千百年来不得不在着血池之中,替蝠王镇塔守卫!若我设法将你记忆闪回,趁着你痛苦,将你拆吃入腹——那么我——那么我……哈哈哈!我就自由了!我就自由了!!!”

    墨熄心中一凛:记忆闪回?什么意思,难道它能……恢复顾茫的记忆?

    这怎么可能?!

    顾茫他是缺了两魄,并不是普通的失忆,怎么……

    他未想完,就见山膏猛地振臂一挥。

    只听得“砰”地爆响,血池中如潜龙搅浪,巨鲸翻波,涌起比先前都要疯狂的巨浪,在这楼宇堪危的阵势中,血池深处哗地浮出了一个足有十人高的庞硕异物!随着那东西出水,血浪四下汹涌,掀起层层浪潮猛地掀于岸边,似万点琼花碎于砖石之上。

    血水淌落,那巨物自一片猩红中露出原貌,墨熄猛地怔住,继而浑身血液似在一瞬间全部冻住了——

    “时光镜?!!”

    这面浴血而出的镜子在猩红落尽后,散发出瑰丽金光,镜子边缘以阴刻手法篆着上古符纹。镜面照不出任何人影,只蒙着茫茫一层大雾,雾中闪烁着明暗不定的时空之光。

    真的是……时光镜……

    此镜墨熄只在学宫的书籍中读到过,它与修真大陆流传的三大禁术有关,那三大禁术分别是:重生术、珍珑棋局与时空生死门。在苍茫岁月长河中,有关于重生术的传说比比皆是,珍珑棋局次之,而时空生死门则是三大禁术里最为神秘的一个。

    相传,只要有人掌握了这一门禁术,便能撕裂时空,回到过去,逆转未来。但是此法实在太多邪门,卷宗失佚残损,唯有只字片语的记载,便也是真假难分。并且听说妄行时空生死门禁术者,最后的结局往往是暴毙惨死,尸骨无存,不得善终。因此除了极个别执念极强的疯子,没有谁会对这一门禁术产生兴趣。

    但是时光镜却是不同的。

    时光镜在九州大陆的各种古籍中都有迹可循,传闻中,它是上神伏羲创研时空生死门时留下的遗物,有着和时空生死门相似的效果,同样能带人回到过去。不过因为它只是个雏形,所以它虽能营造出一个过去的虚像,却并不能真正的改变什么。

    也就是说,修士进入镜子世界后,虽可以对过去的遗憾进行修补,但这种修补注定是无济于事的。当修士离开镜子世界的那一刻,他在过去做的所有改变都会被抹杀,镜中过去,便如那浮生一场,大梦醒来,现实仍然是现实,不会有任何更迭。

    因此,这时光镜还有一个更合适它的名字:

    黄粱镜。

    昨日种种,不过黄粱梦三千。

    江夜雪和慕容楚衣作为炼器大师,自然也对时光镜早有了解。饶是慕容楚衣这般镇定寡情的人都微微变了颜色:“时光镜是神族宝器……怎么会在这里?”

    江夜雪道:“恐怕不是完整的镜子,看它的左边。”

    众人目光齐齐落在了时光镜的左半边,果见有明显的断裂痕迹——这面十人高的镜子竟只是时光镜的一小部分残片!

    但就算是残片,力量也足够惊人了,只听山膏龇牙大吼一声:“苦恨入血骨,泉下不得销——阵开!”开山斧一指,刚刚从顾茫胸腔里吸纳的一缕黑气径直打入镜面!

    随着这缕黑气入镜,镜子里的迷雾急湍流淌,似滚滚岁月风起云涌,紧接着一道刺目金光从镜子里迸射出来。山膏吼道:“苦主堕入!”

    这一声犹如招魂,与这段痛苦记忆不相关的人没有受到丝毫影响,唯独顾茫大喊一声,忽地跪跌于地,呛出一大口血来。

    墨熄惊道:“顾茫?!”

    顾茫仿佛被数千道看不见的傀儡线绑缚了四肢手脚,他双手紧紧攀着青砖地面,骨骼经络根根暴起,却仍被那无形的引力牵扯着往时光镜拽去。于此同时,山膏又发出了好几声尖锐至极的怪叫。

    慕容楚衣环顾四周,剑眉低压道:“不好!”

    只见古塔的阴暗处忽地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红光,远看犹如长夜点燃千万灯火,犹如星河灿烂,但这般壮美景象并非如此风雅,而是意味着栖停在古塔角落的那些蝙蝠精被山膏的呼啸声唤醒了……四周开始响起潮汐般窸窸窣窣的低鸣声,那低鸣越来越响越来越密最后犹如骇浪惊涛卷地高起!

    无数的蝙蝠精朝着他们飞袭而来!!

    慕容楚衣眼中杀机毕露,抬手一挥,喝道:“照雪,摧千山!”

    笼在他身周的长剑忽然在他身后化作雪沫翻涌的灵力浪潮,朝第一波逼近的蝙蝠精迎头而上!哗地巨响,白色灵力浪潮和黑色蝙蝠海犹如龙虎相争,猛地绞杀一处,斗得难舍难分。

    而与此同时,时光镜对顾茫的牵引之力又强了数成,顾茫猛地匍倒于地,死死拽住手边的白骨塔柱,却还是抵不住镜面可怖的召唤。

    自古进了镜中的人,九死一生,江夜雪原本是在帮着慕容楚衣抵御蝙蝠狂流,但转头见顾茫应对得如此吃力,又欲腾手去助顾茫一臂之力。

    但他还未及出手,墨熄的率然已劈杀而至,将顾茫紧紧裹挟。墨熄对江夜雪道:“不用管,有我!”

    他说着,一把将率然蛇鞭拽回,将顾茫抱在怀里。抱住顾茫的那一刻墨熄就知道时光镜的召唤有多可怖了——那种无形的吸力来源于镜子的神造之灵,凡人之躯根本抵挡不了太久,他抱着顾茫,便与顾茫一同被拽着向镜子方向吸去。

    江夜雪道:“墨兄——!顾兄!!”

    这曾是江夜雪与他们沙场征伐时对他们的称呼,后来江夜雪腿废了,再也不便远征,再后来他们一个成了羲和君,一个成了清旭长老,往来应酬,都已习惯了这般规矩疏冷的官名。

    可这危急时刻,江夜雪喊的还是年少时的相称……

    金光越来越强,牵引之力越来越大,眼见着就要被拽入镜中,回到顾茫极痛苦的一段过去——九死一生,九死一生。

    多少人进了这镜子,还能毫发无损的回来?!

    顾茫虽对此镜毫无了解,但他毕竟被燎国重淬过,身上有种本能的兽类直觉,随着两人离镜子愈近,顾茫在墨熄怀里挣扎起来:“松手!”

    墨熄没有吭声,反倒是让率然将两人缠绕更紧。

    顾茫蓦地抬眼,眸中有着异样的光彩,他厉声道:“你留在外面,可以给他们帮忙!放开!”

    墨熄咬牙道:“你给我……闭嘴!”

    “放开——你不必跟我一起——!”

    墨熄怒道:“闭嘴!!”

    金光再强数成,这回就连率然缚着石柱也无法阻止时光镜的威力了,率然倏地崩作点点红光,犹如红霞飞舞,回到墨熄身体之中,消失不见。

    失去了率然的护佑,两人立刻被时光镜猛拽过去。而几乎同一时间,数万破暗而出的蝙蝠精击破了慕容楚衣的照雪神武。慕容楚衣见状,刷地抽出匕首,雪亮的刃光照着他决绝的凤眸,他毫不犹疑地割破了自己的手掌心,抬起手来,将血洒入空中。

    他这是在以灵血吸引这些嗜血的蝙蝠,以自己为饵……

    江夜雪失声道:“楚衣!!”

    慕容楚衣划下一道结界,将自己困在其中,强大的灵血吸引了所有的蝙蝠,顷刻就将结界团团包围攻杀成群。皓白的身影连同结界一道被吞没了,只听得他的声音从里头厉声传出:“江夜雪!让那破镜子停下,快点!我撑不住太久!”

    一前一后,一边是慕容楚衣被吸血蝙蝠的狂流围攻,唯一的防护结界随时便会破裂,一边是墨熄顾茫已经被时光镜扯拽到了最边沿,眼看就要双双坠入这上古神镜当中。

    江夜雪脸色苍白如纸,墨熄则怒道:“哪有这么容易?!帮慕容把火蝠和山膏都退了!然后再设法回来解决这面镜子!”

    说完这句话,两人再也无法抗御,被牵力猛地一拽,拽入了滚滚的镜中岁月——

    在被镜子吞噬之前,墨熄瞧见的最后情景是江夜雪操纵木轮椅来到慕容楚衣身边,解开乾坤囊,数十只木竹机甲落地,化作擎刀侍立的武士。

    而后他便眼前一黑,与顾茫一同跌进了时空的深渊里,什么也意识不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个玩过基三的妹子才能看得懂的小剧场》

    顾茫茫:放开!我自己掉进镜子里就可以了!!

    熄妹:你给我省省吧老实跟我一起!

    顾茫茫:不要!

    熄妹:我知道你不想连累我,但是……

    顾茫茫:胡说!我是不想你跟我抢装备!咱俩都是军爷!你不要抢我的天策牌子!!!老子已经够穷了拍装备拍不过你!!泥奏凯!!!!

    第82章

    返八年前

    墨熄睁开眸子时,

    映入眼帘的是暗青色流云纹幔帐,帐帘轻轻飘拂,

    碎了外头的朦胧天光。

    他心有一瞬的茫然,自己这是在什么地方?

    随即意识到,是了,他与顾茫一同被吸入了时光镜中,

    这是上古神镜投射出的过往岁月。

    虽然这并不是真正的时空之旅,

    但镜中世界与真实世界其实是分毫无差的,他可以与当年的人发生对话,

    可以对当年的事进行改变……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已经回到过去了。

    而且是一段对于顾茫而言极度痛苦的过去。

    这个认知让墨熄心跳蓦地加速,他立刻从床上坐起,一头黑玉般的墨发流散满肩,

    他一把将幔帐掀开——这是羲和府自己的卧榻处。他环顾四周,房内的布置和如今相差的并不远,只是武器架上少去几柄刀剑,

    墙上还挂着一幅广陵桃花图。

    走到窗台摆着的日晷边。这日晷是岳府所制,

    终年流淌着金色灵流,只需以指节轻扣,它便会浮现出今夕何年、此为何时。墨熄抬手在日晷的灵流光面上轻轻一点,犹如涟漪四散,

    日晷上显出一行篆书小字来。

    墨熄看着日晷显出的年月,

    胸腔内那个器官的跳动越来越厉害,面色也愈来愈苍白……

    果然是这一年。

    果然回到了这一年……

    他蓦地闭上眼睛,

    睫毛细微地颤动着,喉结上下滚动。

    他永远也不会忘掉这一年,顾茫因凤鸣山大败被削权贬职,陆展星被斩首,王八军残部被羁押。

    是顾茫决意叛变的那年。

    而这一天……墨熄苍白修长的手指尖抚过一尘不染的日晷,摩挲着上面流淌的字迹,心头的苦涩如黄云蔽日,压得他透不过气来。

    这一天,则是他受命北去,离开帝都的日子。

    当时顾茫已经饱受迫害,终日在瓦肆窑子里嘻嘻哈哈地度日,他几番劝阻无用,于是只能等着岁月将顾茫的伤痛抚平。他那时候太天真了,觉得顾茫会和从前一样挺过来,忍过这些苦楚与困难,他觉得总有那么一天。

    可他失策了。

    顾茫没能撑过这关,当他完成使命返回帝都时,顾茫已经离开了重华——又过几月,前方沙场传来了顾茫叛变、投归燎国的消息。

    他甚至没有觉察到顾茫的异心,没能在了解顾茫心意的情况下,和顾茫好好地谈一谈。

    他甚至没来得及和顾茫说上几句话,没来得及在顾茫还未一脚踏入地狱前,做出最后的挽留。

    可此刻他竟回到了这一年这一天,回到他曾无数次在午夜梦回返至的时光里,回到……回到这或许能够扭转命盘的时刻。

    哪怕知道时光镜无法真正的改变过去,墨熄的心还是一下子像被烫着了似的揪紧,他甚至来不及将衣冠穿戴整齐便蓦地推门而出。八年前的艳阳猛地照到他脸上,将他眼眸刺得酸涩生疼,他却不愿闭眼,忍着想要流泪的冲动,近乎贪婪地望着院中的一草一木,一石一隅。

    拐角处忽地传来一声惊讶的轻轻的叫声,“哎呀”,随即仓皇道:“问主上安!”

    墨熄转过头,胸腔中又是一阵异样的翻腾——

    这一年,李微还没有来到他的府上,此刻向他打招呼的是当时羲和府收的一个叫做霜秋的大丫鬟。这姑娘是墨熄在路边看到的一个可怜乞儿,墨熄不忍她被不怀好意的男子欺辱,于是将她收留在府中。墨熄见她做事聪明伶俐,曾有过将她任为羲和府大管家的念头,但不久后发现她竟是慕容怜派在他身边的暗子,对他竟存勾引谋害之意,于是便将她逐出了宅邸。

    霜秋端着水盆,柔柔欠身:“主上今日午睡醒的好早,我这便去催人给您准备茶点。”

    墨熄当年怜其孤苦,对她一直十分客气,然而此时回头再看,只觉得分外恶心,于是拂袖道:“不必了。”

    “主上可是没有胃口?我前些日子酿了一些清冽爽口的梅子酒,若是主上不嫌弃……”

    墨熄硬冷道:“我说不必了。”

    霜秋终于觉出墨熄的状态有些不对,她不敢再冒进,于是低眸屈膝,行了一礼,柔声道:“是。”顿了顿,又颇不甘心道,“但我、我……也只是关心主上,还望主上勿怪。”

    墨熄虽对她颇为厌烦,但他并不是睚眦必报的人,也懒得和一个女人计较,更何况他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想做。

    “给我备一套常服,我要出门。”

    “主上要出城吗?”

    墨熄顿了顿,说道:“入宫。”

    依照上古残卷中对于时光镜的记载,进入镜中的人会完全回到当年的情形之中,体态、样貌、思想,都将被还原。而他之所以还能留有现世的记忆,想来是因为他是跟随顾茫一同被挟入镜中的,他只是一个误入者。

    至于顾茫……恐怕已经完全被逆转成了当年的状态,根本不知道自己是从镜子外穿过来的,更别提知道后来发生的事情了。

    也就是说,墨熄此刻去城内找人,能找的只是当年的那个顾帅——那个正处于人生低谷,极度落魄的顾师兄。

    这意味什么?意味着自己竟有机会能和叛变前夕的顾茫相交谈!

    想到这里,墨熄的手指尖都有些微微发颤——八年后的自己,穿过时光,即将面对八年前的顾茫。

    他可以问顾茫很多事情,可以清楚地看到顾茫叛变前夕的精神状态,可以探知顾茫当时的心情如何,可以知道叛变前的具体细节如何……

    甚至,可以试探出自己当年究竟要怎么做,才可以避免顾茫叛国的结局。

    尽管这种尝试是无济于事的,当江夜雪把他们从时光镜里救出来后,所有的改变都会烟消云散,但至少墨熄觉得,那些困扰了他八年之久的疑问、困顿、痛苦与不解,或许都能在这番交谈中得到一个解说。

    不过在此之前,他必须先去王城一趟。

    “羲和拜见羲和入宫城,羽林低首抱臂行礼,他们头上鲜红的羽雉簌簌抖动,甲光在旭日映照下直晃人眼。这种感觉非常微妙,即使墨熄此刻内心复杂紊乱,也不由地注意到了其中一些熟悉的面孔。

    回廊拐角的那个士卒,八年后成了学宫的守御长老。

    站在宫阶石兽旁的羽林右将,后来被君上赐给了望舒府,成了慕容怜的贴身近卫。

    头戴七珠红缨兜鍪的那个少年,后来因为重华王城内的一场妖火,于火海中因救人而丧命,还是墨熄亲自替棺椁里的人配上的英烈帛带。

    还有一些后来被他遴选,挑入北境军的士卒。

    这些人日后或穷或达,或生或死,此时都并不知晓他们的未来与命运。只有墨熄自这些活生生的故人之间走过,犹如在这些年自己反复做过的梦里穿行。他看过这一张张脸庞,像是看着一个个来自八年前的游魂,那么得不真切。

    最后他来到了金銮大殿。

    初登王位的君上正靠在绣有团龙锦纹的软枕垫上,单手支颐,闭目养神。珠玑旒冕于他清秀的面目前微微晃摆,将他的神态切割得愈发破碎难辨。

    八年前的君上与现在比起来,显得更为清瘦乖戾。这也难怪,那时候先君驾崩,国纲不稳,内忧外患都很棘手,君上眉眼间的戾气自然要较后来重得多。

    “参见君上。”

    “哦,羲和君来了。”君上眼皮动了动,舒开眸子,一双眼睛幽深寒冷,径直锁向了殿前站着的墨熄。

    那目光纵使再克制,也透着一股子虎狼之息,匿藏着警觉、凶狠、凌厉。

    墨熄被这种过于冰冷的目光刺到,他猛地感到一种久违的熟悉,既愤怒、又痛苦——从前君上对他总会有意无意地流露出这种态度,后来他立下了天劫之誓,注定此生绝无可能再背叛重华、背叛王座上的人,君上对他的戒备才逐渐松弛。

    可是此刻,站在殿前的是未曾立誓的墨熄。

    君上看他的眼神,就像看着一头不曾有锁镣束缚的虎狼猛兽。当年自己尚且年少,感受还不那么鲜明,但此时回头再看,君上目光里的戒备简直令他遍体生寒。

    “羲和君今日就该出发前往北境封地,教习法术了。”君上慢悠悠地说,“这个时候来宫城见孤,难道是有什么事情?”

    墨熄行了一礼,说道:“是。确实有事。我想缓些日子再去北境。”

    “哦?”君上眯起眼睛,“为何?”

    “身体不适。”

    跟君上这只狐狸拆招,用别的理由都不行,唯独说身体不适,君上才会难以拒绝。再加上墨熄从前绝不说谎,有一说一有二说二,根本没有无事称病的前科,才更可信。

    果然,君上微微一怔,过了一会儿他直起身子,一边自高座上打量着墨熄,一边沉吟道:“是么……严重么?不如孤选个上佳的神农台药修,去羲和君府上为羲和君调理?”

    “只是疲惫多梦,日夜难眠而已。”墨熄道,“修养一段时日便好,不必劳烦神农台。”

    “这样。”君上若有所思地瞧着他,似是不经意地问了句,“那么羲和君需要推后多久?”

    墨熄在心中算了顾茫叛变离城的日子,是在他离开帝都的七天后。这一次他并不希望同样的事情在他不在的时候发生,于是墨熄道:“十日。”

    君上没有立刻答话,那双寒潭深水般的眼睛无声地凝视着墨熄的脸。

    良久,才轻轻笑道:“羲和君沙场征伐这么多年,多少次受伤都不以为意披挂上阵。怎么如今却因为个失眠之症,将孤交与你的正事一拖就拖十天?这个时限,也未免太久了吧。”

    墨熄不与他辩,只道:“若非心力不支,也不会来向君上请延。”

    “羲和君东征西战难得想要个休息,孤若不肯,实在太不够人情。”君上拨弄着手腕上绕着的珠串,悠悠然,“不过羲和君既为重华肱骨重臣,孤要你亲自完成的重任自然很多。若是延你十日歇息,后头的事情恐怕不好安排。”

    他顿了顿,笑道:“三日,你看如何?”

    “……”

    三日?

    三日后陆展星东市问斩,为什么偏偏要卡在这一天?陆展星死后,顾茫的反应想必十分激烈,可君上却要他在这时候走……

    墨熄问:“请君上再宽限两日,五日可否?”

    “否。最多只能准你三日。”君上微微一笑,“要是再多,那孤可实在无法调剂之后的要务了。”

    “君上……”

    君上已然主意抵定,他打断了墨熄的话:“羲和君不必再说,既然身体不适,就早些回府歇息吧。”

    稍事停顿,又意有所指道:“失眠烦闷当养心,某些会让羲和君心浮气躁的人,羲和君最近还是少见为好。”

    墨熄遥望着鎏金高座上的君王,而君上也透过簌簌晃动的旒冕俯视着他。

    墨熄轻声道:“君上是在说顾茫吗?”

    第83章

    年前的君上

    他单刀直入,

    君上也不拐弯抹角,笑了笑:“你明白孤的意思就好。”

    墨熄沉默一会儿,

    说道:“顾茫是我挚交好友,他如今这个状态,我若弃他而不顾,岂不教人心寒。”

    “嗯。有情有义自然不错,

    孤也没让你和他老死不相往来。”君上细长的手指拨弄着串珠,

    “不过,他现在是戴罪之身,

    这风口浪尖的,瓜田李下贻人口舌的事情,羲和君还是不要做了吧?”

    “身正不怕影子斜,他与我有恩。我劝他几句又有什么不合适的。更何况顾茫如今心境晦暗,

    若是无人相伴,怕是会……”

    “会什么?”

    墨熄咬牙道:“心生叛意。”

    他当年不知顾茫心思,不觉得顾茫会有反叛的意图。但他如今已知道了后面的故事,

    此时说出这句话旨在提醒君上不要将顾茫逼得太紧。

    君上闻言,

    手上的动作果然微微一顿,而后笑道:“羲和君对自己的挚交好友就这么没有信心?”

    墨熄道:“我只望君上莫要断绝他的后路。”

    “后路?”鼻腔嗤出声来,“他的路都是先君破例容他拓开的。不然他一介奴籍之身,有什么资格披挂上阵建功立业?说孤断他后路……他也不想想如果没有先君一道宽恩,

    他这辈子有什么路可以走!还不是庸庸碌碌去做一条慕容怜的狗?”

    “……”

    君上危险地眯起眼来,

    接着道:“但凡顾茫有点自知之明,都应当想到他昨日之荣,

    都拜先君所赐。如今他领兵有失,孤依法处置,又有什么可怨的!”

    墨熄原本先来王城,只是为了请准君上,将自己离城的日子推后,却没成想竟触发了与君上这样的对话。

    八年前的君上就像一只还未得道飞升的狐狸,并不能很好地在八年后的墨熄面前藏住自己的内心。

    甚至无法克制那种对墨熄太过警惕的眼神。

    “他有什么委屈的?有什么感到不公?凭什么想叛?”

    字句无情,墨熄听得浑身血冷——这番话,从前他并未从君上口中听闻过。而今入耳,他作为一个贵胄都听得心寒,又何况是顾茫?

    何况是那个折损了数万将士,残部被羁押,墓碑讨不到,兄弟即将问斩的顾茫。

    墨熄在这一刻忽然那么清晰地意识到,之前顾茫拉着自己喝酒,在喝醉时哭着说自己受不住了生不如死,那并不是一时的酒后冲动。

    那一天的顾茫是真的崩溃了。

    重华将他遣上战场,却并不认为顾茫与他那个穷破军队是在给重华守土固疆,反而觉得这是权贵赐予奴隶的恩惠。所以他的失败是不可饶恕的,因为在君上眼里,顾茫的败北不是一个忠烈将军有了一时之失,而是一个得了好处的奴仆没有做好主子交给他的事。白白辜负了主子的一片信任。

    或许顾茫在认清这一点的时候,心就已经碎了,从内里,一点点地碎成渣片成末揉成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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