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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1章

    破庙门口那边,大步走出一位神色冰冷的绝色女子,正是隋右边!

    与陈平安擦肩而过的时候,她冷声道:“已经破一千一百甲了。”

    陈平安无奈道:“一颗金精铜钱,都够我在家乡再买一座真珠山了。”

    隋右边冷哼一声,心情大恶,一掠而去,翩若惊鸿,伸手向远处随便一抓,痴心剑已经破空而返,被她牢牢抓在手中,一道磅礴剑气直直而去,吓得许轻舟和徐桐左右分开十数丈。

    原来大战之前,魏羡所说秘密,是陈平安死则四人皆死,陈平安不死,四人死后,一颗金精铜钱就能重新走出画卷,境界不跌丝毫。

    山顶两位仍然袖手旁观的大敌,尚未露面。

    陈平安闲来无事,晃了晃手中那根枯枝,既心痛那金精铜钱,又有些想笑,轻声道:“前辈果然道法通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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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百五十六章

    道争毫厘,左右徘徊

    大雨急促如沙场擂鼓,山上厮杀惨烈。

    尤其是当那个驭剑女子死后突兀再现,从破庙安然无恙走出。

    让山顶君子王颀和埋河水妖面面相觑,这是哪门子的仙家神通?难道那剑术卓绝的绝色女子,是道家旁门的符箓傀儡?还是不为人知的墨家机关术?可什么时候符箓和机关术已经高明到如此地步了?

    被一次次剑气夷为平地的那块山林空地上,武将许轻舟瞥了眼草木庵仙师徐桐,方才若非徐桐提醒他小心,他差点就要伸手抓住了那把必然法宝品相的痴心剑,徐桐却要他赶紧让开,许轻舟心头亦是巨震,果断弃了唾手可得的法宝,这才躲过了死而复生女子的剑师驭剑术,不然最少一条胳膊就要交待在这里。

    徐桐心情沉重,“此女绝对不是寻常的纯粹武夫。”

    许轻舟定睛一看,除了地上长剑被驾驭离去,然后剑气转瞬间一劈而至,地上尸首分离的女子已经凭空消失。

    远处一棵树木上,毫发无损的隋右边站在枝头,手持痴心。

    隋右边遥望身披兵家金乌甲的许轻舟,和手捻一张金黄材质符箓的仙师徐桐,战意盎然,她有一种直觉,只要再来一场耗尽纯粹真气的生死之战,破境在即!

    许轻舟出现片刻的心神摇曳,这女子,“死了一次”后,修为和气势竟然涨得如此明显,分明是在大战中抓住了破境契机,打定主意要将他和徐桐当做砥砺武道的磨刀石,一旦给她跻身第七境金身境,恐怕自己手中名刀“大巧”就失去了意义。

    许轻舟是意志坚定、久经厮杀的纯粹武夫,尚且如此,徐桐身为练气士,大泉王朝第一大仙家门派的草木庵,又是数代相传的子承父业,修行路上,徐桐顺风顺水,面对一位单纯的六境巅峰武夫,徐桐根本不怕,可是面对一位极有可能战场破境的敌人,以及这位敌人像是一个杀不死的存在,那么只需被她一剑功成,就可以削去自己的项上头颅,徐桐如何能够不心惊胆战?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法宝灵器千千万,可是练气士的命只有一条。

    许轻舟已经察觉到徐桐的怯战心思,既没有恼羞成怒,破口大骂那位在蜃景城享福百年的神仙,也未跟着慌乱起来,这位出身大泉头等将种门庭的男子,沉着冷静道:“再杀她一次,若是她再活过来,你我二人便避其锋芒。”

    徐桐一咬牙,手指间那张金黄色符箓,宝光流溢,“那就不计代价,再杀她一次!”

    隋右边扯了扯嘴角。

    她看那许轻舟和徐桐,不过是自己在登天道路上,她脚底下的两具白骨而已。

    另一处战场,卢白象也需换气,只是因为隋右边帮着吸引了许轻舟和徐桐,暗中隐忍不发,只等这一刻才出手偷袭的武道宗师和练气士,杀伤力远远不如许、徐二人倾力而为,所以只是肋部被划出一条血槽,一手捂住伤口,肩头还被一枝朝廷特制、布满符箓纹路的墨绿色箭矢贯穿,卢白象随手抖了抖刀尖的血滴,竟是看也不看一眼那枝箭矢,更没有腾出手来去拔出。

    连他在内,四位藕花福地的历代天下第一人,走出画卷之前,各自都得到了一句话,只是相互并不知情,作为四人共主的陈平安,更被蒙在鼓里。

    魏羡最早走出那幅画卷,可破庙门口那句话,却说得挺晚。

    卢白象当时就相信魏羡不会在这种事情上骗人,更相信不是陈平安暗中授意魏羡,想要诱使四人死战到底。

    只是卢白象暂时还不想死。

    朱敛都没死呢,破庙前佝偻老人的那道生机气息,最为生龙活虎,果然是受伤越重杀力越强的武疯子。

    卢白象虽然不曾听说过什么金精铜钱,只知道这座天下的神仙钱,有雪花、小暑和谷雨三种,但是卢白象觉得自己这条命,怎么都是一颗“金精铜钱”能够媲美。

    反正马上就要破甲一千,既然完成约定在即,就不用着急,何况对方这场围杀之局,想要收网捞起他这条大鱼,还早呢。

    关于破境一事,卢白象可能是四人当中,看法最为清淡的一个。

    隋右边无疑是最心头炙热的那个,因为她野心最大,要完成藕花福地未能完全的夙愿,仗剑飞升。

    第二口新鲜的纯粹真气,在卢白象体内如大江大河奔流,虽然逊色先前巅峰状态,但是足够再应付一炷香的厮杀了。

    破庙所在山头的山脚处,又有大泉边军登山绞杀那些传闻中的魔道巨擘。

    高适真被大雨淋得脸色惨白,终于拗不过身边一位国公府老管家,由着后者帮他在头顶撑起了大伞。

    高适真方才刚刚经历过一场大喜大惊,先是有山上谍报传到山脚,负剑女子被许将军和徐仙师联手斩杀,脑袋被许轻舟削落在地,又被草木庵主人打得魂飞魄散,死的不能再死了。结果片刻之后,就又有斥候下山禀报,那负剑女子又活了过来,与许轻舟徐桐展开了下一场厮杀,这次那负剑女子盯着两人追杀,不再针对边军甲士。

    这位孤注一掷的大泉申国公,突然转头看着身边不远处,那些在大雨中沉默登山的甲士,依稀可见,有些脸庞年轻,跟他儿子高树毅差不多的岁数,有些百战老卒则已经不再年轻,如他高适真一般。

    约莫两刻钟后,心情沉重的高适真又得到一个坏消息。

    那负剑女子硬扛许轻舟一刀劈砍在背,以及一尊金甲符箓傀儡的当头一拳,一剑洞穿了徐桐的心脏,本不该当场死绝的徐仙师,竟然手段尽出,不管吞下多少灵丹妙药,施展了多少续命吊命的仙术,依旧死了,整颗心脏枯萎如灰烬。负剑女子死后,尸体又消逝不见,第二次从那座破庙走出,而且已经跻身了武道第七境金身境,许将军已经率先撤退,擅自离山,大皇子殿下震怒,扬言要严惩蜃景城许氏。

    高适真一言不发。

    唯有冬夜里冰冷刺骨的瓢泼大雨,像是老天爷睡梦里的念念不休。

    几代人都为国公府效命的老管家,轻声安慰道:“国公爷,只要王先生不曾亲自出手,就说明还没有到一锤定音的时候,不用太悲观。”

    高适真面无表情。

    山上,卢白象虽然负伤极多,可除了腰部那道伤口,以及那枝贯穿肩头的御制箭矢,战力影响不多,依旧抵挡住了一拨拨的潮水攻势。

    一些个漏网之鱼,破庙门外一夫当关的魏羡,收拾起来毫不为难。

    那副西嶽甘露甲,不愧是让许轻舟眼红至极的兵家甲丸,要知道许轻舟本身披挂甲胄,是兵家甲丸三等中的第二等金乌甲,品相要高出甘露甲一大截。

    加上魏羡出身行伍,这位起于市井底层的南苑国开国皇帝,大半辈子戎马生涯,在藕花福地四国青史上赢得了万人敌的美誉,在那之后,所谓陷阵无双的沙场猛将,在世时再风光,撑死了就是“魏羡第二”,所以魏羡比卢白象更适应乱军丛中的厮杀,无形之中,身处大军结阵的战场,魏羡就拥有一种类似儒圣坐镇书院的优势。

    这可不是什么六境巅峰武夫就能拥有的天资,可能八境远游境和九境山巅境的宗师,都无法获得。

    朱敛出手不留余力,故而受伤极重。

    在魏羡打算与朱敛转换阵地的时候,朱敛却拒绝了魏羡的好意,武疯子一旦身陷绝境,凶性之烈,令人胆寒。

    魏羡仍是执意要换下朱敛,更多是想要来一出“万军丛中取上将首级”的好戏,这个他最擅长,虽说多半要付出一条命,才能宰掉那个什么大泉皇子刘琮,但隋右边都死了两次,魏羡觉得自己死去活来一回,能够换来一场彻底放开手脚的酣畅冲锋,不亏。再说了,边陲客栈是护在门口,这山上庙门口还是如此,自己岂不是成了一条看家护院的看门狗?

    但是朱敛一拳打退一件练气士的灵器,借势后撤,够老身形一路后滑,朱敛双拳已经可见白骨。

    朱敛在重新向前冲杀之前,咧咧嘴,轻声跟背后魏羡说道:“好心提醒你一句,死了能活,花的是那陈平安的银钱,心不心疼,看咱们四人各自心情,但是我劝你还是别轻易死,暂时我说不出理由,就是这么个直觉,信不信由你,你要是觉得无所谓,你就绕过这些会点术法的烦人苍蝇,去杀那皇子刘琮,我不拦你。”

    魏羡好像不愿领情,问道:“能帮我挡着甲士入庙片刻?”

    朱敛已经一脚重塌,身形若奔雷,数次转折路线,重新与那些随军修士和一旁策应甲士纠缠在一起。

    显而易见,他朱敛不帮这个忙。

    魏羡一拳砸中一名劈刀砍向他面甲的大泉边军,打得那人胸口甲胄凹陷进去,撞飞了身后一名袍泽,尸体直接砸得身后边军七窍流血,倒地不起。

    魏羡抽空转头望向陈平安,“擒贼先擒王,我去试试看?”

    陈平安点头答应。

    魏羡深呼吸一口气,迅猛前掠,只是稍稍绕过了朱敛所在战场。

    朱敛嘿嘿一笑,“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难得有回菩萨心肠,还给人当做耳旁风,这世道。”

    陈平安再次抬头,直直望向那座山峰。

    破庙内,裴钱在跟莲花小人儿显摆她的家当,又拿出了那只多宝盒。

    她对那个憨笨蠢蠢的莲花小人儿,破天荒没什么戒心,它是除了陈平安之外,裴钱在这个世上最放心的。

    只是莲花小人儿心不在焉,经常踮起脚跟望向门外那边的陈平安。

    裴钱臭着脸教训道:“咋的,对我爹没信心啊?你断了条胳膊,还眼瞎不是?我爹是谁?会输?我跟你说!就算我裴钱哪天变成了不喜欢银子的傻瓜,我爹也不会打架输给别人!”

    莲花小人儿一脸茫然,两者之间,有啥关系?它一直搞不懂这个脾气恶劣的黝黑女孩,到底在想什么。

    陈平安的嗓音传入破庙,“用树枝抄书练字。”

    蹲在地上的裴钱如遭雷击,偷偷给了莲花小人儿脑袋上一巴掌,没敢下狠手,怕五百字变成一千字,起身后拿了行山杖,在地上写起了圣贤文章,她每写一个字,小家伙一个蹦跶,沉入土地后,然后就在那个字旁边探出脑袋,咯咯而笑,裴钱翻了个好些白眼,心想天底下怎么有这么无聊的小东西,该不会是个小白痴吧?唉,回头还是跟陈平安好好说道说道,卖了换钱,给她买本新书都成啊。

    山顶,埋河水妖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不然我下去练练手?”

    王颀沉吟不决。

    魁梧壮汉看了眼雨幕,“再过一刻钟,这雨水就要小了,到时候就算你求我,我都懒得出手。你别忘了,我这次出现在这里,原本没有帮你杀人的必要,只是帮着我家主人盯着这边情况而已,到时候只需从那陈平安的尸体上摘下那养剑葫,就可以拍拍屁股走人了。”

    当然,他其实还需要帮主人寻找那件能够遮蔽天机的宝贝。

    至于如何找。

    大有玄机。

    这桩密事,王颀一个小小离经叛道的书院君子,根本没资格知晓罢了。

    壮汉悄悄转移视线,遥望了一眼手持狭刀的卢白象。

    王颀仔细思量之后,点头道:“出手可以,不要现出真身,不然事后我无法跟大伏书院交待,那位山主不好糊弄。”

    壮汉讥笑道:“这还不简单,就说我这埋河水妖,受你点化,弃恶从善了,想要跟你和大泉朝廷讨要一座水神祠庙,所以愿意出把力,靠着立功,换取一个正统身份,怎么就不好解释了?”

    王颀苦笑道:“这番看似合情合理的措辞,皇帝刘臻兴许会信,书院山主绝对不会当真。行了,就按照我说的,千万别以妖族真身与陈平安缠斗,你只要逼迫陈平安露出一丝破绽……”

    王颀话语一顿,杀意十足,“我就要他在这里形神俱灭!”

    壮汉撇撇嘴,“行吧,希望你说到做到,能够一举击杀那个等咱俩送上门的陈平安。别是什么嘴皮子功夫……”

    说到这里,魁梧汉子哈哈大笑,“差点忘了,你们读书人的嘴皮子功夫,正是咱们这座天下最厉害的,失敬失敬。”

    王颀不跟这蛮夷妖物一般见识。

    埋河水妖全然不在意会不会让破庙那边察觉动静,大步走出,每一步都踩踏得山头震颤,瞬间冲出了山顶崖畔,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最后轰然落地,发出巨大的声响。

    王颀轻轻叹息一声,面有忧愁。

    结成金丹客,方是我辈人。

    只是人老珠黄,草木有荣枯,千辛万苦而来的一颗金丹,也有黯淡之时。

    他王颀一身所学,尚未施展抱负,如何能死?尤其是金丹练气士,对于生死大限,远远比那些浑浑噩噩的凡夫俗子更加透彻明了。

    数着日子等死一事,何其煎熬。

    来了。

    那座高耸山峰的下边,给魁梧河妖砸出那么大一个声势,陈平安不是聋子,自然一清二楚。

    左手拎着那根随手拾取的枯枝,右手一拍养剑葫,初一十五从葫中掠出,消逝不见。

    右手缩入袖中,捻出一张金黄符纸材质、钟魁以小雪锥亲笔写就的宝塔镇妖符。

    这张珍稀符纸,当初碧游府开府,埋河水神娘娘才得到大泉朝廷赐下一张,是钟魁赠予陈平安三张金黄符纸中、底纹为龙爪篆的风雷纸。

    虽然陈平安暂时不知来者身份。

    可世事就是如此巧合,一张写于碧游府的镇妖符,刚好被用来镇杀一头埋河水妖,实在是天理循环,报应不爽。

    至于初一十五,是陈平安祭出宝塔镇妖符后,在他向来者递出一剑前,用以阻拦山顶君子王颀的救援。

    立于山巅的君子王颀,心中感慨,果真是一念起心,分出神魔。

    希望此次围杀顺利,在这之后,得了直指大道的仙人口诀,便不再理会俗世恩怨了,潜心修行,终有一日会成为书院副山长,到时候再弥补大泉王朝的山河气运一二便是了。

    ————

    一位头顶芙蓉冠的年轻道士,并未御风远游,却一次次缩地成寸,很快离开大泉王朝边境来到北晋南方,又一路往南,拣选了寂静偏远的山林湖泽,悄无声息,最后在一处山头停下,身形消失。

    地底下,别有洞天,似乎是一条被掩埋的古道,年轻道士行走其中又有千里之遥,地下这条蜿蜒古道岔路极多,可是他没有选择方向,没有丝毫犹豫。

    一路上或阴森或瑰丽的地底异象,都没能让年轻道士停步片刻。

    最终来到一座破败不堪的“山门”前,匾额歪斜,碎了小半,只剩下“渎别宫”三字。

    当他步入其中,一股细微剑气骤起又骤然消失。

    到处是断壁残垣,年轻道士脚步缓慢。

    飞鹰堡,碧游府,狐儿镇。

    除了九娘所在的客栈,其余两处都不是什么太紧要的地方,准确说来,飞鹰堡曾经极其重要,如今已是往事云烟了,让他不太愿意想起。

    之后在桐叶洲的游历,一路上他处处无心插柳,至于最终柳成不成荫,这位年轻道士其实根本不在意。

    他住持的这桩桐叶洲谋划,扶乩宗和太平山两头大妖才是关键所在。

    但是当他发现竟然有个不知根脚的家伙,竟然一而再再而三出现在他走过的“大道”之上,

    一次是巧合,两次还是巧合,那么三次呢?

    要谨慎啊,可别一个不小心,最后留在家乡那边一副以山脉作为枕头的真身,魂魄损失太过严重,使得数百年内无法清醒过来,到时候岂不是错过了万年未有的开疆拓土、争霸大业?还怎么为家族子孙谋取一块块无法想象的肥沃地盘?

    他不断在心中如此告诫自己。

    在这座废弃宫殿的道路尽头,是一座类似远古锁龙台的旧址,有一头衣衫褴褛、满身血污的白猿盘腿而坐,一身无法遮掩的凶煞戾气,磅礴流泻,只是那一缕缕凝如实质的剑煞之气,每当要飘出这座巨大石台,就会被一条条莫名浮现的雪白闪电,打得毫无踪影。

    正是逃命至此的太平山背剑白猿,只是如今已经不存在“背剑”一说了。

    老猿沙哑问道:“为何来此找我?就不怕我们两个都死在这里?”

    年轻道士走到锁龙台边缘地带,没有拾级而上,微笑道:“放心,家乡那边有个老东西,早就对有过断言,你是个有福运的,死不了。”

    老猿问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老猿瞥了眼这家伙身穿道袍、头戴芙蓉冠的模样,真是让它越看越压抑。

    当年在太平山上,此人不知如何改头换面,以失去记忆的少年之身,被一个太平山金丹修士相中,带上山后,竟然瞒天过海,混进了祖师堂,还给他得了一块嫡传玉牌,是在女冠黄庭之前,太平山最有希望跻身玉璞境、打破青黄不接尴尬局面的修道天才,被寄予厚望。

    此人跻身金丹以及顺势破开元婴瓶颈的速度,连太平山祖师堂都感到震惊,不惜专门为他找来一件遮掩天机的重器,为的就是防止桐叶宗和玉圭宗心生歹意。

    在年纪轻轻就成功跻身元婴后,修行路上一直不遗余力斩妖除魔、口碑极好的他,有天不知是觉得时机成熟,还是突然开窍了,在井狱中找到了白猿,展露了那个骇人的真实身份,命令镇山供奉的背剑白猿,故意放走一头井狱底层的大妖魔,一战之后,两败俱伤,元神受损,一个不到百岁的年轻地仙,竟然沦为风烛残年的境地,生机衰败,腐朽不堪,比千岁高龄的老元婴还要惨淡,在那之后,年轻元婴便以“天无绝人之路”的理由,下山游历,最终与那扶乩宗金丹修士厮杀惨烈,后者以失去转世机会,引来一尊远古魔头的分身降世,年轻元婴最终竟是尸骨无存。

    那块太平山祖师堂玉牌没了,遮蔽天机的重器已是毁于一旦。

    这位昔年太平山最有天赋的年轻道士,坐在台阶上,背对着白猿,微笑道:“钟魁,黄庭,是必须要死的。尤其是钟魁,他不死,不止是儒家未来多出一位学宫大祭酒那么简单。大战过后,生灵涂炭,自然就轮到了鬼魅阴物横行天下,咱们家乡那边有个老家伙,刚好擅长此事。如果儒家有个钟魁,到时候可能我们阵营当中,死的可能是这么多个你了。”

    他高高举起胳膊,伸出三根手指,加重语气,“最少!”

    然后年轻道士又伸出弯曲的剩余双指,“其实是这么多,方才是怕吓到你。”

    白猿嗤之以鼻,自然不信。

    五个自己,那就是五位十二境剑修!

    那个被它三招毙命的钟魁,有这本事?

    年轻道士双手轻轻拍打膝盖,“如今你躲着当老鼠,好歹还有个盼头。扶乩宗那位,害我谋划失败,活该给人追杀到了海上,它运道不如你太多,哪怕入了海,还是难逃一死,现在就看那两个慢悠悠赶去的家伙,谁能捡到这个大漏。不过十二境的修为,临死一击,说不定还能拉个人陪葬,我回到家乡后,就不与他的子孙计较太多了。”

    白猿皱眉道:“坐镇桐叶洲天幕的那位儒家圣人,连我都找不到,要想找出你,岂不是更难,你为何要急着离开?”

    那位文庙七十二神像圣人之一,哪怕职责就是监督桐叶洲版图的动向,在他眼中不过是人间星火点点,密密麻麻,皆是中五境练气士、武道宗师和人间帝王将相的映像,可太平山一役,圣人到底也只能看到两团炸开的稍大萤火而已,然后才会运转神通,视线落在了太平山那边。

    神人掌观山河,极其不易。

    尤其是涉及到了国与国、洲与洲之间,亦有一道道无形的天然屏障。

    穗山之巅,老秀才那般喜好自己的闭关弟子,不过是掐诀推衍而已。

    除非是有炼化之物被想要关注之人携带在身,则两说,会容易许多。

    可要是那人有了遮蔽天机之物,又是难如登天的境地了。

    年轻道士双手抱住后脑勺,向后躺去,背靠着台阶,“为了不让太平山搜寻我头上这顶祖师堂芙蓉冠,我主动坏了它的品相,本来呢,再支撑个五六十年,还是可以的。现在那个在天上年复一年画地为牢的儒家圣人,提前来到人间,可就不好说了。那位陪祀文庙的圣人,找,是必然会找到我的。桐叶洲三头大妖,狐儿镇,扶乩宗,太平山你这背剑白猿。肯定幕后还有个主使。在找到我之前,我必须再做点事情,既然谋划失败了,与最早预期偏差了不少,好歹要再恶心恶心他们。比如说,杀个陈平安,再杀个黄庭之类的,不急,看情况吧。”

    白猿默然。

    这些阴谋,实在不是它的擅长。

    年轻道士微笑道:“被找出来,我才能够保留一丝胜算,当然了,不能让他们找得太轻松了,不然儒家会怀疑的。一定让那位儒圣找得辛苦一些,才天衣无缝,让他们一点点抽丝剥茧,那个名叫陈平安的年轻人,或者是之后黄庭的死,就是线头。不然灰溜溜跑回家乡,我可就真输了个底朝天,回到那边后,有苦头吃喽,说不定就要被驱逐到那片山脉之中,自生自灭,然后给那个瞎子当苦役,一想到这个,我就有些愁啊。”

    白猿一想到蛮荒天下的那个古老传闻,也有些悚然。

    年轻道士啧啧道:“确实有些怀念家乡的味道了。在这儿,太束手束脚了,既要防着头顶巡视的儒家圣人,还要忌惮那个神神道道的观道观观主,很是辛苦啊。若是没有后者,我在桐叶洲的布局,其实要轻松很多的,无需刻意绕开他嘛。黄庭算是运气好,有我这个前车之鉴,给咱们那位脾气暴躁的祖师爷丢进了道观中去,如果可以的话,真想见一见那个臭牛鼻子啊……”

    他的话语戛然而止。

    破庙那边,裴钱突然捂住双眼,满地打滚,指缝之间,仿佛有日光、月辉迸射而出。

    片刻之后,这边的地底别宫锁龙台附近,就出现了一位高大老道人,冷笑道:“哦?”

    ————

    桐叶洲西边海上。

    一头现出千丈真身的大妖,掀起滔天巨浪,疯狂逃窜。

    身后有数道身影御风尾行。

    海上,有一名剑修,心情烦躁。

    既不愿意给谁当那狗屁护道人,可是内心深处,又有些担心桐叶洲的乱局,殃及那个小齐给予所有希望的年轻人。

    实在不愿现身人间,便在海上御剑散心。

    左右徘徊不去。

    刚好,剑修名叫左右。

    见着了那头已经识趣换了逃亡路线的受伤大妖。

    可他心情实在糟糕,就一剑递去。

    一剑将其斩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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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百五十七章

    雨停

    (万字章节。)

    魏羡身披西嶽甘露甲,在得到陈平安首肯后,在魏羡牵制住大半随军修士的时候,试图直捣黄龙,找机会宰了那皇子刘琮,哪怕换命都无所谓。

    隋右边那边斩杀了草木庵仙师徐桐后,许轻舟哪怕明知刘琮会迁怒整个家族,仍是二话不说,擅自离开这座山头,返回蜃景城,与担任征西大将军的爷爷商量对策。作为大泉王朝名列前茅的将种门庭,又扎根蜃景城数代之久,许氏忌惮大皇子刘琮,却不至于束手待毙。

    坐龙椅的,还是当今陛下刘臻,不是刘琮。真与刘琮撕破了脸皮,大不了许氏就铁了心投靠二皇子,换一条真蛟扶为龙。

    卢白象所处战场,战况依然胶着,大泉边军这五千死士,不愧是刘琮的麾下嫡系,知道军法森严的厉害,哪怕被杀得肝胆欲裂,眼睁睁看着袍泽一位位死于那人刀下,依旧不惜性命,疯狂扑杀而去。隐匿暗处的武学宗师和随军修士,都看得于心不忍,实在是太惨烈了,一些个铁石心肠的督军校尉更是满脸泪水和雨水,仍然恪尽职守,无论是谁,胆敢怯战而退者,斩立决!

    仙气缥缈的游仙诗,兴许写得出山上的神仙风采。

    可从没有任何一首边塞诗,真正写得出沙场的血腥残酷。

    埋河水妖从别处山峰坠落在地后,大踏步奔跑而来,笔直而冲,若有树木阻挡道路,一手拍去。

    陈平安看那来者的声势,心中有了决断。

    将原本袖中右手双指间的那张符箓,换成了叠在一起的三张符箓。

    当初在碧游府,钟魁借了那支小雪锥,作为报答,写了总计六张符箓给陈平安,其中三张符纸是他自己的,写了三张符箓可结阵的三才兵符,又称“铁骑绕城符”,画符之前,钟魁一口浩然气,笔下有披挂银甲、身骑白马的百余骑武将,那一大串米粒大小的骑军,在符纸上冲锋而出,最终排兵布阵,策马而停,变做了一笔一划的符箓图案。

    之后陈平安自掏腰包,拿出两张金色材质符纸,和一张圣人文稿的青色符纸,钟魁苦兮兮按照陈平安的要求,分别写了龙虎山天师府的五雷正法符,上山下水防止鬼打墙的破障符,以及最后一张品秩、威势远远超出井字符的镇剑符,被钟魁誉为“投袂剑起,九洲海沸”。

    不敢现出真身的埋河水妖冲杀而来,已经不足百步。

    陈平安缓缓走出屋檐,往右手边走去,很快双方就只剩下五十步距离。

    陈平安一抖手腕,三符被一口纯粹真气点燃,迅猛出袖,心中默念道:“列阵在前!”

    魁梧大汉哈哈大笑,脚步不停,一个纵身而跃,杀向那手拎枯枝的年轻人,“武夫耍符,也不怕让大爷我笑掉大牙?”

    只是很快这头埋河水妖就半点笑不出来。

    三张金黄符箓本体燃烧殆尽后,身形犹在空中的壮汉惊讶发现,虚无缥缈的三符,开始远远围绕着他疾速旋转,壮汉气沉丹田,使了个千斤坠,匆忙落地之际,三张符箓之中分别有一名白马银甲的虚幻骑将,持矛冲杀而出。

    壮汉厉色道:“去死!”

    身形一拧,旋转一圈,迅猛三拳打烂那三位骑将。

    只是源源不断的骑将冲出符箓,不多不少,一次三骑,无声无息。

    壮汉如困战阵中央,仍是毫不畏惧,出拳如虹,一次次打杀那些策马冲出符箓的骑将。

    每当壮汉转移战场,三才兵符的三张符箓就随之飘荡,始终保持原先距离。

    魁梧壮汉杀得兴起,凶相毕露,只觉得酣畅淋漓,大呼痛快。

    三张铁骑绕城兵符,短暂困住并且消耗一位几乎结成金丹的河妖,并不难,甚至是逼迫它现出真身,也不是没有可能,可想要活活耗死这头埋河大妖,绝无可能。

    陈平安自然对此心知肚明,不奢望这三张符箓困杀那壮汉。

    留在山巅的书院君子王颀,在耐心等待陈平安的破绽,陈平安何尝不是在寻找一线机会,以符镇杀或是一剑斩杀阵中壮汉。

    大雨依旧,暂时还没有变小的迹象。

    埋河水妖却被那三张古怪符箓给纠缠得心烦不已,怎的符胆灵气蕴含而出的骑将,就打杀不绝了?这都是被他打碎为灵气四散的第几骑了?一百五十,两百?

    它越来越觉得形势不妙,那个站在三十步外停步的年轻人,手持枯枝,肯定不是好心等着自己破开符阵,再来一场狗屁的君子之争!

    尤其是它眼角余光中的那根枯枝,让它总是有些心神不宁,不对劲,绝对有古怪!

    不管了。

    你王颀当那缩头乌龟,死活不出手,老子可懒得管你如何跟大伏书院讲道理。

    身上已有多出细微伤口的埋河水妖,眼瞅着大雨就要声势下降,此时再不占尽天时,到时候现出真身的威势就要骤减。

    这头水妖双眸雪白一片,虬结肌肉开始极度扭曲。

    山巅王颀显然看出了埋河水妖的打算,怒喝道:“不可!”

    水妖哪里还管这些,大地蓦然震颤,现出巨大真身,一双眼眸大如灯笼,身躯长达百丈,头颅就搁在原先“壮汉”立足之地。

    尚未灵气殆尽的铁骑绕城符便跟着拉开距离。

    依旧有铁骑向这头河妖冲锋而去。

    一些个在躲在两侧伺机而动的大泉边军,直接被黄鳝大妖的身躯一弹而开,倒飞出去的时候七窍流血,数十人或伤或死。

    大雨淋在河妖身上,滑落在山上后,没有渗入泥地,而是迅速汇聚成了一条溪涧。

    陈平安认出了这头大妖的身份,正是埋河水底与水神娘娘厮杀的黄鳝大妖。

    看来山顶那个藏头藏尾的高人,是书院君子王颀无疑了。

    双指捻着那张钟魁说是“五龙衔珠”的龙虎山正法符箓,灌入真气后,丢向埋河水妖头顶。

    果真有五条十余丈长的“纤细”蛟龙,盘旋空中,口衔白珠,有雷电萦绕。

    埋河水妖刚刚以为到了自己施展神通的时候,不曾想头顶出现了五条隐隐蕴含天威的蛟龙,心神微微凝滞之后,发出震天响的一声咆哮嘶吼,开始剧烈挣扎,想要挣脱铁骑绕城符的围困,尽可能少挨几颗“雷电珠子”。

    铁骑持矛,一次次刺入鳝妖身躯之中,任由埋河水妖身躯将自己一扫而散,身形与灵气一同消散重归天地间。

    一条蛟龙张开大嘴,一颗雪白雷珠激射而出,砸入埋河水妖头颅。

    山头颤抖。

    又是两颗,分别砸在河妖七寸与尾巴上。

    不止是身躯剧痛而晃动,河妖的魂魄与金丹都一起颤抖起来。

    唯一的好处,就是迸发出来的巨大冲劲,总算扫落撞碎了那三张该死的兵符。

    一道青色长虹从别处山顶落在这座山头的树干上,以心声请求陈平安,“你我双方就此收手,我让刘琮立即带兵离开,如何?”

    王颀说出这番言语的时候,咬牙切齿。

    那头埋河水妖,真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

    一条衔珠蛟龙吐出雷电宝珠后,就会自动涣散消失。

    陈平安没有任何停手的念头,

    最后两条蛟龙自然而然,就毫不犹豫地吐出蕴含天地万法之首的最正雷法宝珠。

    五条蛟龙已经不见,可那五颗珠子却死死镶嵌于埋河水妖的身躯之中,从头颅到尾巴,当最终连成一线后,大放光明,河妖身躯之中,雷电迅猛游走,最终形成一条几乎与河妖身躯等粗的巨大闪电。

    与陈平安心意相通的初一和十五,改变原先策略,划出两条流萤,分别刺入埋河水妖灯笼大小的眼眸中。

    隋右边亦是驾驭那把不知穿透多少心口的痴心剑,精准钉入埋河水妖的头颅之中,一穿而过,整把长剑直接没入头颅下边的地面,足可见其锋锐程度。

    而王颀与陈平安,几乎同时出手,都有必杀之心。

    陈平安手持枯枝作剑,一掠而去。

    而天地间的这场大雨,仿佛瞬间全部被君子王颀驾驭,一滴滴改变了降落轨迹,千万滴雨珠,悉数激射向陈平安。

    一剑过后。

    树枝上再无王颀的身影,陈平安站在书院君子的位置上,一抖肩,法袍金醴激荡起一阵涟漪,将那些嵌入金色法袍的雨滴,全部弹开。

    堂堂书院君子,王颀竟然避战而退了。

    奄奄一息的埋河水妖,再也无法驾驭身躯下已成溪涧规模的雨水,血水与雨水一起渗入泥土。

    陈平安手中枯枝化作齑粉。

    一掠去了埋河水妖头颅那边,在空中伸手一抓,将痴心剑握在手中,直接劈下了埋河水妖的整颗头颅。

    大雨渐渐停歇。

    很快山上甲士就开始撤退下山。

    魏羡终究没能擒下大皇子刘琮,只杀了一名誓死护住的剑修,只得由着刘琮退往山脚,收了兵家甲丸在袖中。

    朱敛受伤最重,却也一次没死。卢白象往埋河水妖尸体这边走来,才有机会拔掉身上那几枝特制箭矢,没有随手丢掉,一把握在手中,狭刀停雪已经收回鞘中。

    ————

    桐叶洲西海上,那头现出真身逃命的大妖,莫名其妙就给人一剑当场斩杀,大如山峰的整颗脑袋,在一根丝线切割过后,齐齐整整坠入海中,长如山脉的尸体倒还是漂浮海上,起起伏伏。

    一路追杀至此的三位桐叶洲大修,心思各异。

    太平山当代宗主宋茅倒持长剑,剑尖朝后,以示诚意和感激,朗声道:“太平山宋茅,谢过前辈助我们一臂之力,斩杀大妖!”

    只是那名一身剑气疯狂流泻如瀑布的剑修,理也不理堂堂太平山宗主的示好。

    桐叶宗掌管宗门戒律、以及谱牒的一位祖师爷,脸色阴晴不定。

    这一路衔尾追杀大妖,只有宋茅倾力而为,全然不顾自身性命之忧,恨不得与那头大妖同归于尽,只是宋茅虽是太平山名义上的第一把交椅,修为却不算太高,此次下山,因为山门井狱变故,又不敢携带其中一把护山仙剑,所以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至于这位桐叶洲仙家执牛耳者的桐叶宗祖师爷,则是不愿拼着修为受损击杀大妖,一头跌了境仍是十一境的大妖,真身巨大且尤为坚韧,哪里是好对付的,大局已定,这头畜牲必然逃不出三人视野,钝刀子割肉,慢慢来就是,急什么。

    所以此次奉命出山,这位玉璞境桐叶宗祖师,视为一桩美差,斩杀了那头祸乱扶乩宗的大妖,冥冥之中,有功德在身不说,还可以让死了道侣的扶乩宗宗主嵇海感恩,所以虽然这一路追杀,藏藏掖掖,没有祭出镇门之宝,内心深处,却对大妖,势在必得。

    玉圭宗掌握那座云窟福地的姜氏家主,面如冠玉,仅就相貌而言,比他的独子姜北海还要年轻英俊,此刻他满脸笑容,显然给海上那名剑修宰了大妖,让那桐叶宗祖师算盘落空,他心情极好,毕竟他可没有携带杀力巨大的宗门仙兵。为了好朋友陆舫的剑道,他偷偷去了趟藕花福地,等于是在桐叶洲消失了一甲子,玉圭宗内部,怨言不少。所以才将他推了出来,又想马儿跑又不给马吃草,这位姜氏家主可不就要消极怠工?

    身穿道袍、头顶芙蓉冠的太平山真君宋茅,虽然心中略有不悦,但是大是大非拎得很清楚,对方眼高于顶,全然不将自己和太平山放在眼中,有他的底气在。就是实在想不到,桐叶洲何时出现这样剑术通天的剑修了?宋茅有些琢磨不透对方的心性和背景,不知道那人为何出剑,是借机捡漏杀妖证道分功德,还是纯粹的路见不平?会不会贪图那头大妖一身是宝的尸体?甚至是要全盘收入囊中,不许三人染指分毫?宋茅自然不在乎大妖尸体,只是此次桐叶洲大乱,此妖是明面上的罪魁祸首,与背剑白猿那头老畜生遥相呼应,才使得桐叶洲中部妖魔横行,必须要搬回去,让儒家书院过目,再让由书院出面,请阴阳家推算天机。

    所以宋茅一时间不知如何言语。

    那古怪剑修望向桐叶宗祖师,说了两个字,“不服?”

    在整个桐叶宗都威名赫赫的老祖师爷,说了一番暗藏杀机的话语,“这头大妖最好是留着性命带回桐叶宗,说不定能问出更大的阴谋来,你见大妖身受重创,一剑杀了,就断了线索,我们还如何顺藤摸瓜、找出幕后主使?不然我们三人,何必追杀如此之远?好巧不巧,桐叶宗西海如此广袤,你就刚好出现在大妖逃亡路线上?”

    玉圭宗姜氏家主脸上笑意不变,他是从来不嫌热闹大的。

    宋茅正要说话。

    那瞧着不过是位中年男子的陌生剑修,淡然道:“那就干啊。”

    从头到尾,剑修就说了这么两句话。

    不服。

    就干。

    这哪里是山上神仙的做派,半山腰那些中五境练气士,都未必如此粗鄙。底层的江湖武夫还差不多。

    宋茅已经来不及当个和事佬。

    又是一剑。

    只是这次递向了“不服”的桐叶宗祖师爷。

    那位老神仙脸色剧变,一个字都说不出口,赶紧祭出一件炼化千年的本命法宝,是一口得自一座破碎洞天的上古礼乐大钟,钟为八音之首,这口炼化后高不过一臂的青铜古钟,悬在桐叶宗祖师爷的头顶,古钟法相高达十数丈,将老人笼罩其中,古钟外壁篆刻有一篇上古儒家功德圣人的铭文,此刻大如拳头文字迅速流转,老人屹立其中,可谓宝相庄严。

    只是那一道剑气当头劈下后,以为最少可以抗衡片刻的老者,却发现身前古钟法相,直接被劈裂开来,再不敢有丝毫托大,连人带本命青铜古钟一起倒掠出去,为的就是希冀着剑气在自己倒退千百丈外,能够气势衰减。

    退了再退。

    长达十余里的海面之上,出现了一条久久没有被海水填平的沟壑。

    当剑气终于消失,桐叶宗老祖师爷面无人色,震撼之外,更是心疼不已,手中托着那座本命古钟,眼见着上边出现了一条细微刮痕。

    这需要他耗费多少天材地宝才能修缮如新啊?!

    那剑修随手一剑,怎么可能有此威势?

    别说是桐叶洲,更别提北边那个小地方宝瓶洲,就算是婆娑洲,也不该有此剑仙!炼化一条大江做腕上飞剑的曹曦,负责看守镇海楼之人,也绝无此剑气!

    剑修一剑劈退老修士,滚那么远去,总算不碍眼了,转头对另外一人问道:“热闹好看吗?”

    姜氏家主脸上笑容立即僵硬起来,抱拳赔罪道:“多有失礼,还望剑仙前辈恕罪。”

    剑修冷笑道:“前辈?你岁数比我可大多了。”

    这位姜氏家主在桐叶洲山上,那是出了名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性子,正色道:“修行路上,达者为先。我姜尚真哪敢与前辈相提并论。”

    剑修不再理会这个听都没听过名字的姜尚真,望向更远处那个心有余悸的老头子,“你身上好像带着擅长攻伐的重宝,还不错,给我看一眼?”

    那位吃过大苦头的老祖师爷,大致晓得了这个剑修的脾气,那真是比太平山老天君还火爆,哪敢傻乎乎亮出那件宗门重器,用屁股想都知道那剑修不会罢休,万一来一句“既然拿都拿出来了,别浪费了,干脆互换一招,试试斤两”,那自己到底是接还是不接?不接招,玉圭宗和太平山的人都在旁边看着,接了,接住对方一剑倒还好,接不住,难不成与跟那头毙命大妖陪葬?

    老修士再不敢摆谱,赶紧说道:“携带宗门重器,只为顺利杀妖,不可随便现世。”

    心中腹诽不已。

    世间竟有如此跋扈不讲理的剑修,儒家圣人都是在干什么,也不管管?!

    不等老修士觉得自己如此退让示弱,那名剑修稍微有点脑子,也该见好就收了。

    剑修就已经问道:“你不拿出来,怎么接得住我第二剑?”

    桐叶宗老祖师爷气得火冒三丈,真当我是泥菩萨没半点脾气了?

    姜尚真板着脸,心中偷着乐。

    早看不惯桐叶宗修士那副欠揍的嘴脸了,不止是他,整座玉圭宗都是如此,尤其是自家老宗主,这辈子屈指可数的几次大动肝火,几乎全部是拜桐叶宗修士所赐。

    太平山真君宋茅沉声道:“如今桐叶洲妖魔乱世,恳请剑仙前辈今天不要出剑。”

    剑修收回视线,“那你来接这一剑?”

    宋茅毫不犹豫道:“可以!不管接不接得住,桐叶宗和玉圭宗的人都在场,会传讯我太平山,是我宋茅技不如人,即便死在此处,太平山绝不怨恨前辈!”

    剑修念叨了两声太平山后,像是记起了什么,破天荒笑道:“果然是太平山的修道之人,还不错,桐叶洲也就你们上得了台面,其余不值一提。”

    宋茅愕然不知何解。

    那剑修压下满身剑气些许,作为自己不再出剑的表态。

    算了,记得小齐曾经提起过这个太平山,说了句什么来着,素有古风侠气?

    剑修说道:“大妖尸体你们只管拿走。”

    宋茅如释重负,收剑入鞘后,抱拳道:“谢过剑仙前辈杀妖。”

    剑修犹豫片刻,望向三人,问道:“可有人认识一个叫陈平安的年轻人,知不知道他如今身在何处?”

    宋茅和桐叶宗老祖师爷皆是迷茫不知。

    姜尚真在心中迅速一番权衡,笑道:“我刚好知道。”

    剑修问道:“怎么说?”

    姜尚真以心声告知这位剑术通神的古怪剑修,简明扼要说了藕花福地的见闻遭遇。

    剑修点点头,不以为然道:“小小福地的天下第一……还算凑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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