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一场胜仗,足以鼓舞士气,三路军马汇合,势如破竹,拿下刺卑、未升、荒冲三地,并入我朝版图,从今以后,我朝使节终于能够安全前往西域与邻邦交涉。三月过后,爹带兵回城,如果除去被刀背磕掉的板牙不算,也算是囫囵个儿回来。
所有人又迎来了一个春天。
沙州城内桃树众多,春风骤起,吹卷满树落英,散落一城花雨。
我爹成了别人口中的英雄,迎着漫天花雨,呲着漏风的门牙,冲着前来相迎的百姓笑出一脸褶子。
城内,付庭彦早备好洗尘宴
,我换上一身月白色的衣裙,与父亲一同赴宴。
宴席选在一处阁楼,众臣围坐,美酒珍馐,胡姬伴舞,阁楼之中歌舞升平,仿佛要享尽人间欢愉。
对于付庭彦而言,这一天他等待得太辛苦,不是因为这场战的全胜,而是因为这是在从先帝手里接过这座江山,仅凭一己之力扳倒所有外戚与权臣之后,付庭彦完成的第一件事。
也是先帝想完成,却未完成的事。
隔着摇曳的烛光,我望向那些交映在觥筹间模糊的笑脸,对付庭彦说,「你会成为一位明君的。」
身边的人动了动,漆黑的眼底倒映着我的脸,「你就这么肯定?」
我晃着手里的杯,「嗯」了一声。
「你是我的人,我自然知道。」
他失笑,将手伸到我跟前,拿去了我手中的杯,「你喝多了。」
「你旧伤刚好,不能喝。」
我正与付庭彦争夺酒杯,余光瞥见一个大臣走了过来,说什么我没理解,唯独敬酒二字我听得真切。
接着我的注意力便从酒杯移到那人的脸上,眉眼冷下来,「喝什么喝?那么长的刀砍脖子上,你要是刚好,你会饮酒?再敢来……」
我后面的话还没说完,身侧的付庭彦猛然咳嗽出声,我都来不及回过头,只觉一些温热的濡湿感喷溅到了我的脸侧与颈间。
怔愣间,我伸出手指摸了一把。
指腹间一片鲜红,月白色的衣裙被鲜血浸红。
身上的温度一点点冷下去,等我找回了呼吸,才敢慢慢抬起头,看向付庭彦。
他的口鼻处尽是鲜血,眼皮勉力撑着,仿佛随时都会倒下去。
我张了张口,终于能发出了声音。
「付庭彦?」
他竭力抬起眼皮望了我一眼,接着人就没了意识,倒进我的怀里。
28.
众目睽睽之下,付庭彦倒在了我怀里,我无力地用手捧住他被血浸透的的下颌,周遭的嘈杂全部被我摒弃,耳边萦绕着之前对他说过的话。
——我花了好大力气救你,你可千万不能死啊。
混乱间我被人扶起来,几位大臣将昏迷不醒的付庭彦扶起来朝外走,却又突然被我叫住。
我知道,我现在脸上的表情好不到哪里去,「你们是想就这样告诉世人皇帝暴病?」
大臣们反应过来,大战刚过,皇帝就突发恶疾,若传出去,不仅是匈奴,京中也会乱套。
毕竟所有人都没有计划,万一皇上死了,该当如何。
我控制住了所有在场的人,让人整理好付庭彦,假借醉酒的名义,让人带着付庭彦乘车离开。
除了付庭彦的亲信和我爹,没有让任何人跟随。
付庭彦被人安置在床上,面色惨白,另一边我已经派人去城内,找给付庭彦治病的医者。
那医者被临时从被窝里掏出来,只来得及穿好衣服,散着头发便跟着人前来。
我站在床边瞪着他切脉,目光险些将医者的面皮盯穿,直到医者沉默着放下付庭彦的手腕。
「怎么样?」
我急切:「他还好吗?」
医者从床边起身,从始至终没敢看我,对着我施了一礼
,「贵妃自小生活在沙州城,小人治病手段贵妃是知道的,陛下积劳成疾绝对不是一年半载,心思焦虑加上之前身体受创,能支撑到现在,实属不易。」
「说人话!」我呼吸不稳,心潮翻涌,「他是快要死了吗?」
「如果回到京中静养,调养之下或许还能活上三年五载。」医者见我动怒,那些不敢说出口的真相全都说了出来,「若是一直这样下去,最多半年。」
孙太妃没能杀他,权臣没能扳倒他,就连匈奴的刺杀也没能带走他的性命,怎么突然就只剩半年的光阴?
我伸手握住了医者的衣襟,眼中蓄着不愿接受真相的倔强,咬着牙问他,「我不在的这段日子,不都是你在看顾他吗?诊脉像,喝补药,怎会不知道实情?为何直到今日才说!」
愤怒与悲恸含混这着直冲灵台,我猛然扣住了医者的脖颈,医者大骇,掐着声音哭嚷,「贵妃,不是我不告诉您,是陛下他不让说!战事那么紧张,怎容陛下休息,找我来的确是为了以防万一……防的就是陛下撑不住忽然猝死!小人没有骗您,不然您想想,为何那些天,您都被陛下支使出去?」
那些真相我怎会不知,只是从他人口中说出来,自己才会接受。
我缓缓松开医者的脖子,医者死里逃生般松了口气,立即退到一边,沉默得像立在墙边的一道影子,我没有心思理他,走到床边缓缓坐下,伸手抚上他的脸。
原来,当人知道事情没有转机,心生绝望之际,是哭不出来的,会哭是因为我们知道还有转机,还有回寰的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