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顾行简收了伞靠在墙角,端着药碗走过来:“我阿兄带你回来的。这是八珍汤,只剩下一点残渣,有点苦,将就着喝。”这事本不该他来做,但崇明和婆子正在后厨收拾残局。平日家里不怎么开火,多是叫的外食。崇明原以为那个婆子会,哪知道婆子也是个生手,两个人一顿折腾,险些将厨房给烧了。
见夏初岚不接,只顾盯着自己看,他道:“怎么,我脸上有东西?还是担心这碗药有问题?”
“不是,多谢先生。”夏初岚连忙伸手将碗接过来,低声道谢。盯着人看确实失礼,她只是太意外了,原以为要费一番工夫才会再见的。但是人家出手相救,书的事反而不好开口了。
药果然有点苦,还有股焦味,她一边喝一边眉头紧蹙。好不容易喝完,她嫌弃地将药碗拿远一些,侧头轻咳两声。好苦,舌头都麻了。
果然还是个孩子。顾行简忍不住一笑,背手看着从屋檐落下的雨线:“方才你问,何为高贵,何为低贱。人的出身固然没办法选择,路却是由自己走出来的。在本朝,寒门子弟也可以跃居宰执之位,反而是世家大族,如若子孙不争气,繁华富贵也维持不了几代。所以,何谓高低?你能将夏家经营至此,已是十分难得,没必要为出身介怀。”
刚刚他都听见了?夏初岚看着男人瘦削的侧脸,仿佛跳跃着光芒,心中一动。他是在安慰自己吧?顾家虽然出了个权势滔天的宰相,一个大商贾,但听说原先也是清贫人家。
她本就是有感而发,还没到妄自菲薄的地步,不过这段话,她记在心里了。
“多谢先生指点。不知先生如何称呼?是做什么营生的?”夏初岚试探地问道。这人看谈吐,看气势,都很不简单。
“我也姓顾,家中行五。以前在国子监教书。”顾行简脸不红心不跳地说道。
这话不欺人。早年他担任过国子博士,虽然任期很短,但跟手下的学生都处得很不错。那些孩子大概同这丫头差不多大,很爱缠着他,“老师老师”地叫个不停。如今,他们大都在各地任职,逢节令便会派人上门送礼物,远的便捎封书信来问候。
为人师表最有成就感的,便是桃李满天下了。
夏初岚知道他也许有所隐瞒,但在国子监教书,已非常了得。国子监的学府所教出来的,可都是未来的官吏,国家的股肱之臣。
两人正说着话,雨也渐收,太阳又出来了。
“姑娘,姑娘!”思安从外面冲进来,停在夏初岚面前,担心地问道,“您没事吧?六平回来说您晕过去了,奴婢都吓坏了。”
六平跟在后面进来,先对顾行简行了一礼。无论如何,今日这位爷和顾二爷都帮了姑娘,他很感激。
“我没事。”夏初岚问思安,“三叔可回家了?”
思安也看到顾行简了,只觉得奇怪,还来不及细想,听到夏初岚问她,连忙回到:“三爷平安归来,还一直派人过来问您的情况。姑娘,我们快回去吧,夫人和六公子都很担心您。”
夏初岚点了点头,转身对顾行简施礼道:“多谢先生和令兄相救,改日必备薄礼答谢。为免家人担忧,我不便久留,告辞了。”
“举手之劳,无需言谢。恕不远送。”顾行简淡淡地说完,转身离开了。
第十一章
回去的路上,夏初岚坐在轿子里,长长地叹了口气,居然忘记提书的事,只能再找机会了。今日谈过之后,只觉得对方是个谦谦君子,实在不像是乱拿别人东西之人。
这位顾五先生,与她平日里见到的那些富贾乡绅,的确不大一样。满身的书卷气,谈吐不凡,大概是阅历丰富的缘故,老成持重,就像个师长。与初次见面不同,虽然他身上还带着那股压人的气势,却有意收敛了许多。还有他眼中的风采,如同夏夜坠落的星光般吸引人。
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一个人——后世的师兄谭彦。
她找工作那会儿,东瑞在国外并没有什么名气,只有一个办事处。因为同学的士兵正在扑火,那家人门口还围了一些百姓。
六平见到顾行简,连忙过去行礼:“先生来了。小的可开眼了,临安的潜火队来得可真快啊。”
崇明放心道:“我们还以为是你们烧了厨房。”
“哪能呢,思安还是能做几道菜的,烧不了房子。快,里面请。”六平抬手笑道。
作者有话要说: 老顾:赌我今天能不能吃上饭。
第三十二章
顾行简知道自己被皇城司的人盯上了,
应该减少与这边的来往。刚刚看到潜火队,人已经下意识地往这儿走,
根本顾不上许多。眼下还被六平看见了,
更不能就这样调头离开。
转念想想,皇城司的人盯着他也许不是一两日了。萧昱那人虽然做事有些乖张,
但也不至于出格,
更不会欺负妇孺。
这样想着,他放心了一些,
默默地跟在六平后面进去。六平把他往堂屋领,说道:“您先在这里坐一下。公子在房中读书,
思安在教姑娘包馄饨,
小的这就去请姑娘。”
包馄饨?她竟然还会这个?
顾行简停住脚步,
问道:“厨房在哪儿?”
厨房里头,夏初岚穿着一身素色的褙子,腰间绑着一块青布,
头发绾成髻,跟思安并排坐着。桌上撒着面粉,
摊着一个个又薄又透的面皮儿,大碗里则是嫩红的肉沫。
思安用筷子挑了一些肉沫出来,塞进面皮里,
双手一合,一粒馄饨就出来了。
夏初岚学着思安的样子,塞了肉,然后两手一合……她看了看思安的馄饨,
肚大饱满,自己的馄饨则瘦瘪瘪的,很是难看。她默默地将馄饨藏在碗后面,思安探头看了一眼,“噗嗤”笑道:“姑娘的肉放得太少了,多包几个就好。奴婢也是跟着赵嬷嬷捏了好几个,才掌握门道。”
夏初岚伸手擦了下额头上的汗,面粉不小心沾到了脸上,她似乎感觉到了,又擦了擦,一下子半张脸像小花猫一样。
顾行简原本想看看她是否被皇城司的人吓到了,眼下见她把自己涂成了大花脸,忍俊不禁,从袖子里拿了手帕走进去:“快擦一擦。”
夏初岚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来的,惊得一下子站了起来,有些窘迫:“您,您怎么到这里来了?”她穿成这样,而且手上脸上都是面粉,不想叫他看见。而且不是君子远庖厨吗?总觉得他不该来这样的地方。
思安也站了起来,看了看两人,低头一笑,悄悄地退出去了。
顾行简见夏初岚杵着不接,怕面粉沾得久了不好擦,便亲自拿手帕帮她擦掉。
他的动作十分轻柔,似乎怕弄疼了她。手帕很软,是棉质的,上头有他身上的味道。她能感受到他的两道目光落在自己的脸侧,那处便像火烧一样热。心里像有无数只小虫在爬,又痒又难受。
她实在受不了了,抬手想将手帕拿下来自己擦,可是慌乱之中,竟然按住了他的手背,整个人僵住了。
顿了一会儿,她连忙收回手,往后猛退了两步,抬起袖子给自己擦脸,连脖子都红了:“我,我自己来。”他的手虽然瘦,却很大。刚才似乎碰到了他指边的茧,硬硬的一块突起,想必是常年握笔所致。
顾行简看着她的眸色暗了暗。她害羞的模样,像春日的桃林,花开如锦,年轻而又美好。正因如此,才忍不住想要靠近她。可一旦靠近了,又觉得自惭形秽。
他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了。
他不动声色地把被她按住的那只手背在身后,扭头看向桌面:“这馄饨看起来很好吃。”
夏初岚调整了下呼吸,连忙说道:“这是肉做的,您吃不了。”
顾行简在心中叹了口气,他只是平时吃素,喜欢清淡,并不是半点荤腥都不能沾。回到顾家以后,家人嫌他太瘦,也常做肉给他吃。只是像那种味道偏重的羊肉,他还是不太能吃。
他直接坐在桌子旁边,擦了擦手,将一个面皮拿起来,又看了看碗里的肉沫,问道:“这要怎么包?”
夏初岚没想到他也要包馄饨,只得走过来说道:“我也是刚学的,包得不太好。我去叫思安进来教您……”
“不用,只需把大概步骤告诉我。”他以前也看别人包过,应该不是太难。为了解决晚上的温饱,他只能自己动手了。
夏初岚便站在他身边,手指着皮和馅儿跟他大概说了一遍。他很快依样捏了个出来,放在桌上,竟跟思安包的一样好看。夏初岚不信他是第一次包,瞪着那粒圆滚滚的馄饨,又看了看排在它旁边那个自己包的歪瓜裂枣,感受到了来自顾氏馄饨的无情嘲笑。
顾行简又包了一个,侧头看到她气鼓鼓地瞪着自己包的馄饨,莞尔一笑:“没关系,下锅之后就长得一样了。你多填些肉,再包一个试试看?”
夏初岚依言坐了下来,她怎么可能输给一个男子?这简直有辱她作为女子的尊严。
等到思安再回到厨房的时候,就看到两个人坐着,一起包馄饨,有说有笑的,犹如相识了多年一般,谈天说地。她原本还担心姑娘今日受到惊吓,所以特意叫她一起来包馄饨,分散点注意力。看来只需一个顾五先生,姑娘就会愁云全散,喜笑颜开了。
“姑娘,奴婢走开了一会儿,你们已经包了这么多?没想到顾先生连包馄饨都这么拿手。”思安笑着走了进去,在锅里烧水,“一会儿将馄饨煮熟了,咱们就可以吃了。”
夏初岚侧头看顾行简脸上有一层薄薄的汗,玉质温润,虽然很想帮他擦去,还是作罢,只问道:“您不是吃素吗?这些馄饨真的可以吃?要不还是让思安为您做一碗素面吧。”
“不必麻烦。”顾行简一边包一边说,“我习惯吃素,但不是不能碰荤腥。只是羊肉那些吃不惯。”
原来如此,不是个真正的和尚。夏初岚暗暗松了口气。
其实今日去曝书会,她已经看出来了。顾居敬对书画之类的全无兴趣,也不像是那种常去文人雅集的人。想必带他们姐弟俩去曝书会这个主意不是他出的。那是何人的意思,便不言而喻了。
今日虽然碰到蛮不讲理的皇城司,但至少让那个学录知道,夏衍是有真才实学的,并不是为了哗众取宠才去考补试。
这一趟也算值得了。
夏衍本来在房中专心读书,闻到馄饨的香味,不等六平来叫,已经开门跑了出来。
顾行简正在院子里帮忙摆桌椅,看到夏衍,招呼他过来吃晚饭。
“先生几时来的?”夏衍跑到顾行简的身边,亲昵地拉着他的手臂,“今日的曝书会可热闹了,我看到了很多传世的书画。虽然遇到皇城司的人,有点可怕,但我们还是很高兴。谢谢先生。”
带他们去曝书会的是顾居敬,但夏衍知道顾二爷是个商人,应该不会喜欢这样的文人雅集,必是受人所托。他们在临安又不认识什么人,想来想去,也只有先生会帮他筹谋了。应该还有姐姐的原因,先生看起来挺喜欢姐姐的。
夏衍喜滋滋地想,虽然从小到大,喜欢姐姐的人数不胜数,但还是先生最好。不是贪图他们家的财富,不是贪恋姐姐的美貌,而是真真正正地对他们好。
顾行简没有否认,只摸了摸他的头,真是个聪明乖巧的孩子。若他还在国子监任教,必定会很宠爱这个学生吧。等到了补试那一日……算了,到时候再说吧。
思安和夏初岚端了馄饨出来,总共六碗,热腾腾的,还有葱香。因为人数少,也没什么尊卑的讲究,便一块坐下吃。思安还另外炒了两个素菜,就放在顾行简的手边,顾行简点头致谢。
其他人把位置都坐满了,夏初岚只能坐到顾行简的身边,下意识地拿起他的筷子和勺子擦了擦。这个人可能有点洁癖,怕他用不惯别人家的东西。顾行简含笑看着她,侧头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说:“没那么严重。”
夏初岚脸一红,赶紧低头吃馄饨了。思安和六平你一言我一语地询问顾行简,临安有什么好玩的地方,叽叽喳喳的。夏初岚看了看他们,又看了眼蒙头吃馄饨的崇明,他们立刻不说话了。
顾行简笑道:“无妨。清河坊那一带最是热闹,有夜市也有酒楼茶肆,晚上灯火通明,至三四鼓人声方歇。”
六平双眼发亮,顺口说道:“自从来了之后,还未见识过临安繁华的夜市。先生能不能带我们去逛逛?”
思安在桌子底下狠狠踩了六平一脚,六平发出一声惊呼,强忍着疼,整张脸都憋红了。
夏衍被逗得直笑,连崇明也忍不住笑了出来。
顾行简突然问夏初岚:“你想去么?”
崇明正在吃馄饨,闻言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相爷这是什么意思?真要带他们去清河坊啊?那一带可是有许多官员常去的,他就不怕被同僚或是下属看见,藏不住身份了?而且一向不近女色的顾相跟个女子同游清河坊,这要是传了出去,明日估计三省六部要炸开锅了吧。
这个夏姑娘到底有什么特别的地方?竟然能让相爷屡屡破例,真是神了。
夏初岚看到满桌的人都盯着自己,好像今夜能不能成行,就看她了。她其实不一定要去凑这个热闹,但临安的繁华,世人皆向往之,去见识一下,也能饱饱眼福。
她小声问道:“会不会太麻烦先生了?”
“不会。”
满桌的人都欢呼起来。夏初岚偷偷看了顾行简一眼,这个人今天是怎么了?好像特别柔和,特别好说话。
作者有话要说: 老顾:晚饭就是要自己动手,丰衣足食!(^o^)~
岚岚:你应该谢谢我放水。
第三十三章
清河坊在朝天门附近,
天街之侧,有许多官营的大酒楼和商铺。一入夜,
各个酒楼点满灯烛,
亮如白昼,浓妆艳抹的歌妓站在巨大的彩楼欢门底下,
争妍卖笑。丝竹管弦声随处可闻,
人声鼎沸,比白天更喧闹。
除了大酒楼和食肆以外,
沿街的浮铺争相叫卖,糖蜜糕,
时鲜蔬果,
猪羊肉,
河海鲜,品目繁杂。茶坊请茶博士临街表演点茶技艺,蹴鞠社表演白打,
精彩处叫好声不断。另有关扑摊子,扑卖画扇,
挑金纱,异巧香袋儿,玉栅屏风等,
汇集人流如潮。还有夜市卖卦者,各立旗招,上书自家名号,大喊“桃花三月放”,
“时来运转”。
天街灯火荧煌,一眼望不到尽头,各色衣着的人群往来不绝,一番盛世的气象。
思安和六平拉着夏衍,一头扎进了关扑的摊子里头。鉴于上次夏衍只投两次铜钱就赢了一把价值不菲的扇子,他们很有信心让夏衍再赢些东西。
夏初岚跟顾行简并排走着,静静感受着这人世间最极致喧闹的繁华。
今夜在思安的怂恿下她没有穿男装,而是换了身女装。轻薄窄衫曳地团花长裙,挽着披帛,行走间飘逸如飞。头上梳成单髻,用桃红绑带固定,缀以珍珠和蝴蝶花簪,灵动娇俏。
她用茉莉团扇轻靠在鼻子上,遮住了下半张脸,只一双明眸四处张望。可纵然如此,还是吸引了不少迎面而来的年轻男子,直盯着她看。
她往顾行简身后稍稍躲了躲,避开那些探究的目光。顾行简回头看她,淡淡一笑。这街市如此热闹,吸引人注意的精巧玩意那么多,还是不少人一眼就能发现她的美丽。
“哎呀!这位官人,大贵之相啊!”一个卦摊上的道人主动跑了出来,上下打量顾行简,摸着山羊胡高深莫测地说道,“官人要不要来算一卦?绝对灵。”
崇明喝道:“江湖骗子,快走开。”
“是不是骗子算一卦就知。”道人信心满满地说道。
崇明还要说话,顾行简抬手道:“无妨,走累了歇歇脚,便算一卦吧,权当解趣。”他举步往卦摊上走,刚好有两张圆凳,他坐下后提笔蘸墨,在白纸上写下生辰八字。夏初岚坐在旁边偷偷看了眼,八月十五……这人居然是中秋生辰。
道人先夸赞道:“官人写得一手好字啊!”
顾行简微微一笑。崇明在旁边暗道,那是自然,相爷的字拿出去可是能卖钱的。一般官员要是得了相爷的手书,都得藏在家里面当宝贝呢。
那道人装模作样地掐指算了半天,又琢磨顾行简的面相,忽然起身,重重一拜:“官人命数不凡,必拜相封侯,老道这厢先有礼。若是将来应验,讨些赏钱足矣。”
顾行简愣住,一下子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旁边的夏初岚却笑了起来:“道人真会说好话,不过是否封侯拜相并不重要,这赏钱我给了。”说着从袖子里掏出铜钱,放在卦摊上,起身拉着顾行简走了。
老道看着他们离去,暗自摇了摇头:“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啊!”
夏初岚只是下意识地拉着顾行简的袖子往前走,觉得那老道有些好笑:“先生怎么会信这些?这些算卦的人只会捡好听的话说。来个男人,都说是宰相。来个女人,便说是母仪天下。好像人人都稀罕那些似的。”
崇明对着顾行简吐了下舌头,顾行简思绪复杂,想摸一下额头,这才发现她的小手竟然拉着自己的袖子,义愤填膺地数落那个道人,颇有几分护犊子的气势。
人群里忽然起了骚动:“快让一让啊!”
“哇,过来了!”
人群忽然都涌到街上来,不约而同地朝一个方向看。有一队厢兵跑过来,伸手维护秩序。顾行简顺势握住夏初岚的手腕,将她往回拉了一下,轻轻推到了身后,伸手护着:“小心些。”
她抬头看了看他的肩膀,虽不宽阔,却觉得能够遮挡一切的风雨,令人安心依靠。手腕上被他抓过的地方还带着微热,心里就像浸了蜜一样甜。
大街上先来了三五个人,举着长竹挑起的白布,挂着红纱灯笼,上面写着酒名,以及制造的酒库和酿酒者姓名,身后跟着数担的红封酒坛。还有俊美的少年,手中举着银质酒壶,沿途向路人劝酒。
原来是酒库新出的酒,敲锣打鼓告诉临安百姓,邀他们前去品尝。一群骑着银鞍宝马的美艳女子紧随其后,头戴珠翠朵玉冠,身穿销金衫裙,各执花斗鼓儿,或捧龙阮琴瑟,秀美如云。为首的女子尤其漂亮,天生一双媚眼如丝,人群大呼:“姚七娘!姚七娘!”蜂拥着上前。
从两旁楼阁投下的花草更是不计其数,将装酒坛的太平车都铺满了,足以看出这个姚七娘在临安的人气。
姚七娘向两边的爱慕者点头致意,忽然目光一定,落在人群中的顾行简身上。她嘴角微翘,从鬓边摘了朵鲜花下来,亲了一口,直接扔到了顾行简的身上。人群中爆发一片热烈的喝彩声,争相看到底是谁得了临安第一名妓姚七娘的青睐。
顾行简无奈,看了眼落在脚边的花,没有去捡。很快那枝花便引起疯抢,顾行简和崇明连忙护着夏初岚后退到街边的铺子里,这才松了口气。
他转过身,想询问夏初岚有没有事,却看到她目光灼灼地望着自己:“刚刚给先生投花的那人是谁?”
顾行简微怔,不知道如何解释,沉吟了一下。崇明连忙说道:“那个是临安第一名妓姚七娘,歌舞双绝,很得达官显贵的喜欢。有时候二爷家里举宴,会请她来献艺,不过爷跟她没什么的!”
崇明把姚七娘在宴席上对顾行简暗送秋波,私底下又是送花笺又是送情诗,还相邀踏青等事都一并省略了。毕竟顾行简才冠当世,仰慕者甚多,有些个名妓青睐,也属寻常事。而且这些风月里的女人惯会逢场作戏,未必是出自真心,没什么好说的。
夏初岚心里很不是滋味,目光垂视地面,明亮的眸子暗了下去。整条街的灯火好像都随之黯淡了。
顾行简看着她,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想了想,手掌置于她的头顶,轻声道:“真的没什么。”
夏初岚抬眸看向他,他在解释吗?那是不是证明,他也有点在意自己?
“顾……知珩!”旁边一个五大三粗的声音响起来。
张咏刚才在楼上看到姚七娘扔花,还在想是谁这么了不起,一眼就瞧见了人群里的顾行简。这家伙不是最不爱凑热闹的?居然也跑来逛夜市,还是专门来看姚七娘的?等他怀着迤逦的心思下了楼,看到顾行简跟一个姑娘站在一起,居然还主动伸手摸她的头,惊得他差点以为是自己认错人了。
张咏看了一会儿,才大步走过来,顾行简已经收回手,漠然地望向他。
崇明见给事中大人没有直接点破相爷的身份,只拱手一礼,也没叫他。
“我们在楼上喝酒,你要不要去?这位是……?”张咏看向夏初岚,瞪大了双眼,好俊俏的丫头!一双眼睛美得跟秋水似的。
夏初岚行了一礼,以为是顾行简的朋友,只是风格……有点大相径庭。看此人穿着文人的衣袍,又不像是武夫。
“不去了,我们逛夜市。”顾行简淡淡地说道,转身就走。
张咏还在好奇地盯着夏初岚看,揣测这姑娘究竟是什么来头,竟然能让顾行简亲自领着逛夜市,好像还很维护的样子。顾行简不动声色地挡住了夏初岚,用眼神驱逐张咏。
张咏没办法,得罪了这人,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被他穿小鞋,只能怀着强烈的好奇心走开了。
这边街上邻近内城,本来就有很多官员往来。一个宰相,一个给事中,未免惹眼。对面街上已有一群注意到这边的官员在小声议论,只是无人敢上前。
街角卖珠钗的摊子前,一名衣着鲜丽,容貌姣好的少女拿起一支珠钗,询问身边的萧昱:“哥哥,好不好看?”
看萧昱没回答,眼睛一直望向一个地方,她也好奇地看过去,“咦”了一声:“那个好像是顾相爷?很少在闹市看见他呢。上回爹爹托人送去顾二爷那里的字画,被退回来了。这位相爷真是谁的情面都不给。”
萧昱不作声,俊脸冰冷。顾行简竟然还像个没事人一样出来闲逛,好像丝毫没把自己的警告放在眼里。四方馆的那个金国奸细,原本就是顾行简引荐的,在馆内任抄录,平日里也没什么朋友。从刑部大牢逃脱之后,要想出京城,必须得找人帮助。否则临安城内,遍布皇城司和刑部的耳目,他根本无所遁形。
顾行简到闹市里,莫非是想办法跟那奸细联络?
“哥哥?你为什么老盯着他们看?”
“碧灵,我有事,留护院陪你逛。”萧昱说完,也不等萧碧灵回答,径自走入人群里去了。
萧碧灵叹了口气,知道兄长向来如此,也不跟他计较,继续高高兴兴地逛夜市了。
第三十四章
他们沿街走到一间茶铺,
坐下来喝茶。六平和思安拉着夏衍空手而归,三个人都垂头丧气的。思安闷闷道:“还以为能博个玉坠儿玩呢,
结果我们几乎花光了身上的钱,
什么也没有得到。”
夏初岚笑道:“关扑本就凭运气,有的人一夕之间输得倾家荡产,
所以一度被朝廷禁止。你们玩一玩当消遣就好了,
千万别沉迷其中。”
三个人齐齐点了点头。夏衍也觉得这东西容易上瘾,一心想要投出正面和反面,
不投出来就不甘心。幸好他自制力不错,否则真要输得一文钱都不剩了。
此处的茶铺偏离主街,
并没有那么热闹,
路上只有零星的行人。位置也没坐满,
三两桌人,闲谈的声音也很清晰。隔壁那桌大概是两个官吏,正在谈论朝政:“你说这次我们能打赢金国吗?”
“谁知道呢。英国公在前线打了胜仗,
朝廷上下却不见得多高兴。要我说,收回中原难啊。”
“是啊,
你看这眼下,歌舞升平,多少人都安于现状。二十年过去了,
当年从北方来的人,老了,死了,而在南方出生的本就对北方没什么感情……唉,
此生,恐怕难以回去了。”
“皇上宠幸那些主和派,我们又能如何?只怕英国公这场仗打不了太久,双方又要议和了。”
那两人说到后来,直叹气,好像喝茶的心情也被影响,放下钱就走了。夏初岚原本只是随便听一听,对这些政事没有多大的兴趣。六平他们还在兴高采烈地谈论刚才关扑的事情,显然也没有在听,只有顾行简的表情凝重了些。
她想读书人都是忧国忧民的,尤其是本朝的读书人,各个都以处庙堂之高为人生的信仰。她猜顾五可能有些怀才不遇,如今朝中党争激烈,一个弄不好就被贬谪。所以刚才那算卦的道人说什么拜相封侯,她还担心刺激到他。
小二把茶水和凉水端过来,看到夏衍说道:“这位小郎君是要参加补试的吧?前面有放河灯的,据说那个仁美坊里曾出过两位释褐状元,很多人都去那边祈福。几位客官一会儿可以过去看看。”
夏衍向小二道谢。他虽然觉得读书是凭真才实学,祈福未必有什么用。但临安的一切对他来说都太新奇有趣了,所以他也很想去凑个热闹。
等喝过了茶,他们一直往前走到一条河边,果然有很多百姓在放河灯。有父母领着孩子,有兄姐带着弟弟,还有蹒跚学步的小儿跟在哥哥的后面,他们虔诚地把灯放入河中,然后闭目许愿。那小小的一盏莲花灯在暗色的河面上缓慢地流动,渐渐地越聚越多,把两边的河岸都照亮了。
六平道:“公子,咱们也去放一盏吧?”
夏衍点头,思安便带着两人去找卖河灯的小摊了。崇明看到夏初岚和顾行简走上桥,桥上没有旁人,他也就没跟上去,只靠着桥下的一棵柳树,不远不近地望着他们。
夏初岚手扶着石桥的栏杆,侧头看顾行简沉默不言,便问道:“先生还在想刚才那两人说的话?先生是主战还是主和?”她大概知道朝中现在分成两个党派,一派主战,一派主和。她不知道顾行简支持哪一派,不敢贸然发言。
顾行简本来不想跟她说这些,政治实在是太沉闷了,听她主动开口提到,便顺势反问:“你觉得,应该战,还是应该和?”问完又觉得,他其实是知道答案的。凭她那日在永兴茶楼捐军饷时说的话,也是支持收复中原的。
其实大多数朝臣刚开始的时候也都如此想。只不过后来与金国议和,日子逐渐好了起来,有些人不想改变现状,就变成了主和派。
在世人眼中,他们便是忘本的奸臣。这也是他不想主动与她说自己真实身份的原因。大概会被讨厌吧?
夏初岚望着河里的莲灯,趴在栏杆上,托腮说道:“主战的人大多在北方生活过,故土被人侵占,想要收回来是人之常情。当年燕云十六州被石敬瑭送给辽国,中原的几代君主不也是一直努力想要收回来吗?虽然大义上来说,主和派的确在委曲求全,放弃收复故土,偏安一隅。但战争需要劳民伤财,戮用民力,如果一味想着打仗,那么临安还有如今的繁华吗?百姓早就被徭役和赋税压得苦不堪言了。止战,其实是一条生路,并没有错。”
顾行简看着她被微弱的灯火映照的脸庞,满是认真,忽然觉得被抚慰了。这么久以来,他的确做着有违大义的妥协,这条路满是荆棘和骂声,不被理解。他嘴上说着不在乎,其实心里偶尔也会觉得疲惫。
今夜被一个丫头如此轻描淡写地说出了无数次他想要在民间和朝堂听到的声音……他仰头笑了一下,觉得自己所做的一切,都值得了。
萧昱立在桥下的阴影处,面色沉了沉。他无意偷听别人的对话,这不是君子所为。但他想尽快找出那个金国人,所以监视顾行简到底都跟什么人接触,没料到听见这样一番话。对他一直以来的成见,的确造成了些撼动。
桥上走来一个卖花的小姑娘,停在夏初岚的身边,仰头问道:“姐姐,买花吗?”
夏初岚笑着摇了摇头。小姑娘又转向顾行简,稚气地说道:“先生,您的娘子长得这么好看,你买个茉莉手串送给她吧,好不好?”说着已经从篮子里拿出一个茉莉手串,递给顾行简。
顾行简看着小姑娘天真的大眼睛,蹲下来问道:“你爹娘让你出来卖花的?”
小姑娘摇了摇头,扁着嘴说:“我自己偷偷出来的。爹去喝酒了,娘生病在家。如果不把这些花卖掉,明日就没钱给娘抓药了。您行行好买个手串吧?”
顾行简想了想,从袖子里拿出钱袋,整个儿放在小姑娘的篮子里,只拿了那个茉莉手串,拍了拍她的头说道:“天晚了,快回家去吧。”
小姑娘没想到有这么大笔钱,连忙鞠躬道谢,要把一篮子花都送给他。他摆了摆手:“这些花洒点水可以多放几日。等你娘病好了,再拿去卖些钱。”
“谢谢先生。您和您的娘子一定会和和美美,子孙满堂的。”小姑娘响亮地说完,高高兴兴地跑下了桥。
她一口一个娘子,说得夏初岚都不好意思了。她见顾行简没有反驳,也就没说什么。
顾行简站起来,转身把茉莉手串递给她:“这个送给你。”茉莉真是很配她,记得第一次在夏家见到的时候,他就觉得她像朵茉莉花。
茉莉的香气清新,随着夏夜的风一点点地飘散在空气里,沁人心脾。
夏初岚红着脸伸手去拿茉莉的手串,手指滑过他的指尖,轻声说道:“谢谢。”
大概是今夜的月色太好,气氛也太好。她生出了一种,这个人是不是也有点喜欢她的错觉。她正想开口说话,顾行简的目光忽然定在那手串上,又拿了回去。
夏初岚不明所以地望着他,他沉了沉目光,侧头看到桥下的水面上有一团模糊的影子,大概明白了。他握着茉莉手串,口气如常地说道:“天色不早了,若放完河灯,我们便早些回去吧。”
夏初岚不知他为何又不送给她了,但下意识觉得肯定有什么事,也没多问,只点头应道:“好。”
等他们下了桥,萧昱才从桥洞里走出来,若有所思地站在原地。他平日与顾行简的接触并不多,寥寥数面,印象大都停留在身边的人对他的评价,还有多年前那道让大宋向金国俯首称臣的和议,堪称是丧权辱国。他的先祖曾为了收回燕云十六州,病死在北伐的途中。中原汉族是天下正统,如何能向那些金人屈服?!
但今夜跟了顾行简一路,对这个人倒算有些改观。
尤其是那位姑娘的一席话,有醍醐灌顶之感。
也许本就是各有立场,没有对错。
……
顾行简把夏初岚他们送回家之后,快速地返回了自己的私邸,让崇明闩上门。南伯迎出来问道:“你们吃过饭了吗?饭菜还热在锅里呢。”
崇明乐道:“南伯,我们吃过了。相爷是什么人,总不至于连一顿饭都吃不到吧。”
南伯欣慰地点了点头,顾行简则独自回到房中,关好门。他坐下来,将茉莉花串放在烛台下,清楚地看见花朵上被刺出了几个女真文字:珩不是我救命。
他一下子就想到了那个被抓起来的叫乌林的金国人。
乌林是金国的贵族,一心仰慕汉族的文化,特地到临安来求学。他见过乌林所做的文章,所以刁民!”然后就拂袖进去了。
夏柏青也在里面,劝道:“二哥,粮价真的不能再涨下去了。”
夏柏茂看了他一眼:“三弟,官府早晚会调集粮草来平抑物价,我们不趁机赚一笔,怎么把你跟三丫头捐出去的十万贯收回来?我这也是为了夏家好。”
“可你此举伤了百姓的心。等粮价稳定下来以后,他们不再来我们这儿买粮,损失的可是长远的利益。”
夏柏茂在桌子后面坐下来,不以为然:“不会的。不是就我们夏家涨了粮价,是全城都涨了。商人都是逐利的,你就别傻了。”
夏柏青知道劝不动夏柏茂,摇了摇头离开了。其实他知道,二哥这种做法,从商人的角度出发本也无可厚非。
夏柏茂觉得自己这个弟弟真是书读傻了,有钱都不赚。他早已经不是三年前的他了,虽然不如大哥,但肯定不会让夏家吃亏的。
忽然,他听到粮行里的伙计们喊道:“东家姑娘。”
他一愣,抬头看见夏初岚从外面进来,连忙从座位上起身:“岚儿,你几时从临安回来的?”
“刚到一阵子。”夏初岚让伙计们各自去忙,看了眼粮袋里的米,掬一把起来,“我刚在外面跟三叔说了会儿话。”
夏柏茂道:“你三叔原本是做官的,张口百姓,闭口百姓。你也知道,我们夏家是经商的,不可能不赚钱。”
夏初岚点了点头,随口问道:“二叔可知道,为何前些年朝廷动荡,甚至被迫南渡,失去了半壁江山,百姓还是愿意跟随?”
“这……”夏柏茂摇了摇头,怎么忽然问他这个问题?
夏初岚看着他:“因为朝廷从未亏待过百姓。恩赏有黄榜钱,雪降则有雪寒钱,久雨久晴又有赈恤的钱米。病者,童幼,贫而无依者,死而无殓者,朝廷皆有策应。他们觉得生活在朝廷的庇佑下,是何其有幸。所以无论荒年还是战时,民心从未乱过。”
夏柏茂皱了皱眉,说道:“岚儿,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是你一下子拿出了十万贯之多,纵然夏家是绍兴的首富,也显得拮据啊。何况城中的粮行一致认可涨价,并不是我们一家的主意。等官府采取措施,粮价自然就降下来了。我这做法,也不能算错吧?”
“我没有怪二叔的意思。”夏初岚接着说道:“可二叔想想,夏家这些年在绍兴地界做生意,之所以越做越好,真的是偶然吗?荒年的时候,官府开仓,我们跟着布粥。遇雪灾久旱,官府安置灾民,抚恤百姓,我们同样不落人后。这些事已经深入民心,他们口口相传,致使更多的人愿意跟我们做生意,愿意买我们的东西。因为他们知道,如果有朝一日他们遇到困难,我们会用手中的财富雪中送炭,而不是落进下石。这样的价值,岂是十万贯,二十万贯能比的?”
夏柏茂一时说不出话来。他知道自己能力不足,所以三年前在泉州,几乎让夏家大厦倾颓,毁了大哥一手创下的家业。这些年他也静思己过,想年幼的侄女之所以能将夏家撑起,多少有运气的成分在里面。可到了现在,他终于明白,运气永远不能解释一个人的成功。
“岚儿,我知道该怎么做了……不,我现在就把印章那些交还给你,还是你来当家。”夏柏茂说着就要去拿印章。
夏初岚摆了摆手道:“二叔,我并非要握着权力不放。总有一天我会离开夏家,你会成为家主。我希望你凡事三思,能够带夏家走得更远。此次粮价的事,我不会再插手,由你全权解决。”
夏柏茂想了想,郑重道:“你放心,我一定会将此事妥善解决好。”
夏初岚点头,转身离开粮行。
门外,两个人从角落走出来。随从小声地问道:“大人,您不是要找夏家的当家吗,怎么不进去?”
凤子鸣笑了一下,用扇尖点着额头。这个夏三姑娘,果然很有意思。他忽然有些期待见面了。
第四十三章
七月流火,
总算没有六月的暑热,但仍是全年中第二热的月份。
萧昱办事的速度很快,
不几日,
便命人将一份口供送到了相府。
内侍省的侍从都是平民,一般是家里贫苦,
送到宫里去赚月俸,
补贴家用。所以他们胆小怕事,若没有什么把柄被人握在手里,
怎么敢对当朝的宰相下手。
口供上说是朝中一位激烈的主战派老臣致仕以后,不满顾行简这么快官复原职,
想要给他些警告,
因此收买了内侍,
在马上动了手脚。
那名老臣没有什么亲眷,已独身离开临安,回乡养老。
顾行简看到供词扯了下嘴角,
对方虽不欲置他于死地,但是将他摔成重伤,
要在府中休养多日。对于主战派来说,便能争取宝贵的时间,继续搜寻陆彦远的下落。
那日顾行简跟高宗所说,
其实也是个等字。
陆彦远久经沙场,与完颜宗弼数度交手,双方应该很熟悉彼此的战法。完颜宗弼能够诱捕别的大将,却无法诱捕陆彦远。陆彦远也绝不是个冲动莽撞之人。金国那边迟迟不将俘虏陆彦远的消息传到朝中,
证明陆彦远并不在他们的手上。否则对他们早就拿陆彦远的性命来要挟英国公或是朝廷了。
这一战,金国完全没讨到便宜。完颜宗弼的大军被打得节节败退。此时,便看哪一方先沉不住气,主动要议和。
南伯端了药碗进来,看到顾行简捂着胸口,劝道:“相爷,您好好歇一歇吧。你的内伤可不比外伤轻啊。”
顾行简将供词吃力地放回桌上,淡淡一笑:“你也知道,我是个闲不住的人。”
南伯想起昨夜崇明说,相爷就该找个夫人好好管一管,顿时觉得很有道理。
“知珩,你看看这个行不行!”张咏从外面进来,身后跟着个不到二十的年轻人。
顾行简的右手不能动,左手也不能长时间握笔,只能叫张咏帮他从直秘阁挑个没有官藉的小吏来帮忙书写和整理。这小吏还不好选,家中不能有人在朝为官,不能牵涉党争,得老实听话。
吴均被张咏点了名字的时候,简直受宠若惊。能给相爷伺候笔墨,那是他几世修来的福气。
顾行简看了吴均一眼,吴均抖了一下,一半是激动,一半是害怕。
张咏背手道:“相爷,行不行你说句话。不行我再给你挑别个去。”
顾行简见小伙子挺精神的,白白净净,眼睛也不乱看,点头道:“就他吧。”
“谢相爷,小的一定好好做事。”吴均立刻行礼,口气还有些激动。张咏撇了下嘴,顾知珩不过一天给八十文的工钱,还不如上街卖个烧饼来得挣钱。瞧把这傻小子乐的。
顾行简将崇明叫来,让他把吴均带到与主屋相连的开轩里头。这里视野很好,三面的格子窗都下了下来,挂着竹帘。正面对着那寒潭,还有竹林环绕,环境十分清幽。
“相爷喜欢安静,你就在这里抄东西。不准夹带,不准乱跑。回家之前,我来检查。”崇明微扬起下巴,冷冷地说道。相爷找个抄书的就算了,还找个这么秀气的。崇明不喜欢生人在府中走来走去,也不喜欢相爷身边多个小厮。若不是他那手字实在难看,哪里轮得到这小子进府。
吴均笑道:“小哥哥放心,我一定好好做事,绝不给你添麻烦。”
崇明冷哼了一声,就转身走了。
吴均跪坐在案边,乖乖地整理文书。
张咏过来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毕竟是在馆阁里做事的,还是挺可靠的。他走回主屋,随意找了张椅子坐下来,看到顾行简都伤成这样了,还歪在榻上看东西,啧啧两声。怪不得自己只能做个给事中,人家能做宰相呢。
张咏问道:“皇城司那边,审出结果没有?”
顾行简看了一眼桌子上:“供词在这里。”
张咏起身,把供词看了一遍:“哟,看来你最近跟萧大衙内的关系不错啊,竟然连皇城司的押状都能看到。这位老大人也不知道帮谁背了黑锅,你打算怎么做?”
顾行简淡淡道:“什么也不做,以意外结案。非常时期,便放他们一马。最多叫董昌把马房那帮内侍全换了。”
张咏也觉得,如今朝中本就因为跟金国的战事而弄得人心惶惶,再大肆追究此事,恐生乱象。这内侍供出来的老大人,虽是个激烈的主战派,但是大忠之臣,一生刚正不阿。他就知道顾行简不会对这样的老人家下手。对方得感谢这回找了个不错的替罪对了,跟你说件事。凤士卿那小子,还记得吧?”
蜀中才子,名满天下。当年在太学,惯会跟先生夫子叫板,成绩却是出奇的好。他本来有望成为那一届的释褐状元,却觉得赢过区区千人没有意思,自己跑去考了科举,成为当年的榜眼。
“怎么?”顾行简看着文书问道。
“昨日吏部侍郎来找我喝酒,说起他。他调任绍兴知府,据说家里有表亲在那儿,还是当地的首富。岁月如梭啊,转眼我们教的学生都这么出息了。”
顾行简抬起头,定定地看着张咏。张咏还兀自滔滔不绝地说:“那小子在前面任上就有不少风流雅事,没想到终于肯收心成亲了。也不知道是他哪个表妹能把这位蜀中第一才子拿下……”
顾行简握笔的手不自觉地收紧,牵扯到腕上的伤口,反而脱力将笔松了。毛笔滚下书桌,在地上留了一团墨黑。崇明进来,连忙拿布擦地面,然后抬头,看到顾行简的袍子下摆也沾染了些墨汁:“相爷,您……”
张咏看向顾行简:“你这是怎么了,伤口疼?等着,我这就去叫大夫来。”
顾行简的手按着桌子上的花笺,额上冷汗直冒,佛珠抵在他的手腕跟桌子之间,钻心地疼。
他舍不得,终究是舍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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