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见言霁一直看着他指上的白玉扳指,顾弄潮默然地将手缩进了袖子里。“这是......朕送你的?”言霁抬眸看着顾弄潮,连同想起一些事,急于证实,催促道:“将玉玺拿来。”
顾弄潮知道言霁将玉玺放在哪里的,在言霁没醒来时,玉玺也一直是由他在保管。
当顾弄潮手指套着的指环小巧机关启动,完美契合玉玺上的关窍后,言霁又掏出一直挂在他脖颈间的吊坠,同样完全契合。
这世间怎么会有两个能激活玉玺的“钥匙”?
“霁儿,你想起什么了吗?”顾弄潮握住言霁一遍遍试验的手,强迫言霁直视自己,“白玉指环是你用自己的吊坠改造后送我的。”
“可是吊坠明明就挂在我脖子上。”言霁有些愤怒,顾弄潮是在将他当傻子吗?
正在顾弄潮蹙眉思索如何解释清楚时,言霁已不想听:“算了,朕不管你是怎么做到的,现在还给朕!”
玉玺是父皇留给他的最后一重保障,他清楚记得自己从未让顾弄潮知道过玉玺内的秘密。
顾弄潮紧抿着唇,未了放轻语气温和地道:“我答应过你,无论如何都不会将他取下。”
“我可以用别的跟你换,任何你想要的都可以。”
言霁不答他,现在顾弄潮已经将兵符全交给他了,宗室逐渐得到重视,皇权慢慢被他掌控在手中,言霁暂时并没想要从顾弄潮这里获得的东西。
顾弄潮无奈地笑了声:“你说我没经过你的同意,就擅自定下婚约,实则你早已同意过了。”
顾弄潮花了一整夜,在微弱的烛光下一点点将那张撕碎的婚书拼合好,用胶水仔细粘上,继续贴心口放着,等着言霁愿意承认的那天。
“霁儿,若你要我的命,拿这条命换你的白玉扳指,我亦愿意。”
言霁惊愕地睁大眼,如果不是他精神出问题,那么就是顾弄潮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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戒指最终没要回来,他不应该心软的,可当顾弄潮露出灰寂的神情时,他再也说不出刺人的话。
算了,什么时候找个工匠重新改造下玉玺好了。
顾弄潮再也别想骗到他。
定是假装神情为了让他放松警惕,他倒要看看顾弄潮什么时候露出马脚。
年关前下了第一场雪,承明宫的宫人们都在庭院内欢喜地看纷纷飘落的雪花,西湘站在屋檐下,笑盈盈地转头问言霁:“陛下想出去看雪吗?”
言霁趴在榻上,精神恹恹道:“在这里也能看雪。”
“可是不相处其中,就没看雪的意境了。”西湘怂恿他,“去御花园吧,御花园内的红梅定也开了,没有比雪中赏梅更惬意的了。”
当言霁听到雪中赏梅这个词时,他脑海里再次冒出不符合自己所属的记忆。
红梅盛烂的雪地中,他与顾弄潮并肩走着,零落的艳红梅花三三两两飘落着点缀在白雪上。
莫名地,言霁答应了。
西湘立刻去叫人安排御辇,又给言霁披上厚实的狐裘,将汤婆子递到他手中暖着,未了临出去时,明明打着伞,依然怕娇弱的皇帝陛下被风雪吹到,将连着狐裘的兜帽给他戴上。
确定不会有风灌入冷到陛下后,这才让抬辇轿的人起身。
御花园后面有一片梅林,以往每每到冬日落雪时,太后就会让人安排赏梅宴,请各大臣王侯的夫人小姐进宫与她解闷。
没了爱开宴会的太后,这段时间宫内都冷清了不少。
辇轿停在梅林外,西湘小心地扶着言霁从轿子上下来,撑开伞打在他头顶,望着通往梅林里的小路道:“不过一夜,地面都已经覆着一层薄雪了。”
也不知道这路好不好走,万一不小心让陛下摔着碰着......
突然间有些懊悔哄着陛下出来走走了。
言霁并不知道西湘纠结的情绪,他抬步朝梅林里走了进去,纷杂的画面再次蜂拥在脑海中,挟着浮光掠影快速跃过。
很奇怪,虽然他仅仅只是看到千篇一律的雪中梅景,但就是知道画面中的地方时梅花山。
他记得顾弄潮在梅花山有一处庄园。
他之前去过一次,但是跃过脑海的画面里,却是他并没经历过的事。他看到自己不小心落入猎人捕猎的陷阱中,顾弄潮义无反顾地跟着跳了进去,杀掉里面的饿狼,背着言霁从一丈志高的坑底缓慢艰难地往上爬。
手指扣紧陷入泥土中,指甲被折断,两只手磨出鲜血,留下一道道血印。
愣神的空当,言霁又看到另一个画面,这次人物对话,背上的人成了顾弄潮,背着顾弄潮缓慢艰苦地往废墟上爬的人,成了自己。
那双从未沾阳春水的手在瓦砾石块的摩擦下血肉模糊,爆发所有力气而致使额角青筋爆出,就算不临其间,也能看出背着一个人爬这样的陡坡对他来说究竟有多吃力。
画面后面好像有人在追他们。
再往前回溯,画面中的时间跟着倒退,言霁看到火药爆破中,两个人紧紧抱着彼此,女子娇美脩嫮,男子器宇轩昂,相拥着被废墟掩埋。
他们是谁?
“轩哥哥,你把吃的留给我,自己岂不是饿着肚子?”
梅林深处传来少女娇嗔的声音,言霁循声望去,一株盛放绚烂的梅树下,又一男一女背对着他坐在雪地里的凸石上,少女侧过头看着身边少年时,满眼都是明亮璀璨的光。
“我不饿,专程给你留的。”被换作轩哥哥的少年大约不会对喜爱之人说谎,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磕磕绊绊道:“你吃,趁热。”
少女手上捧着油纸包,油纸包里放着一个尚还冒着热气的鸡腿,煎黄油嫩,一看就让人食欲大发。
“你如今被调到司衣房那边,又累又苦,姑姑们还不给你留吃的,完全是欺负你,你就吃吧,别再饿着了。”陈轩握紧拳,只恨自己如今还是个小小的禁卫军侍卫,无法护木槿周全。
“那我们一人一半。”木槿先咬了一口,递到陈轩唇前,眨着眼示意他也吃。
陈轩往后躲:“我不吃,你自己吃吧。”
“轩哥哥是嫌弃我吗?”木槿垂下头,连同握着鸡腿的手也垂了下去,“我被坏公公欺负,损害了女儿家的名声。”
“没有的事,你别多想。”陈轩忙握上木槿的手就着咬了一口鸡腿,不过控制着并没咬多少,“你看,我也吃了。”
木槿这才复又笑了起来,两人便就着一个鸡腿你一口我一口分完,木槿用雪水洗手,边说道:“你快些回去吧,出来久了会挨罚。”
陈轩也知道他不得不走了,不放心地叮嘱:“若在司衣房过得不舒服,买通个把人给你调个岗,不要勉强了自己。”
“嗯嗯。”木槿弯着眼睛,“但我想试试,能不能当上司衣房的女官。”
西湘同样望着那边两人,轻声问言霁:“陛下要过去吗?”
她看陛下在这里望着两人发呆了许久,帮他将落在肩上的雪拂去,又再次看了眼那两人,并无特殊之处。
言霁回过神,眼中闪过一抹迷茫。
为什么脑海闪过的画面里出现的人,会同时出现在现实中?他本想过去问问那两人,但迟迟迈不动脚步,冒然过去询问,怎么看都很奇怪。
而且两人间的氛围,并不容许外人去打搅。
言霁不想再多想,想得越多他越是烦躁,转身没再看梅林里陌生又熟悉的那两人,到了西湘一早布置好的亭子内。
亭子八面垂着挡风帘,里面燃着驱寒的火炉,火炉上温了茶水,满亭茶香萦绕,躺椅上也铺就一层厚实柔软的毛毯,各处都弄得格外周到,让人一进去就能放松下来。
言霁一躺下就不想动了,他望着纱帘外纷飞的大雪,殷红的梅林在皎白雪地里形成一道厚重浓彩的色泽,景致绮丽壮丽,诗人笔下都难以描绘出千之一二。
然而并没等言霁清净多久,就有人匆匆踩着雪地前来传话:“西湘姑姑,摄政王问陛下何时回去?”
西湘进去问过言霁,出来时回:“再过一会儿就回。”
两刻钟后,又有人来问:“姑姑,王爷问陛下什么时候回?”
西湘转身进到亭中,出来依然是那句:“过会儿。”
再过两刻钟,又有人来问,西湘还没进亭中去,就听陛下暴怒道:“顾弄潮他烦不烦,朕不过出来一小会儿而已。”
西湘顶着帝王之怒:“陛下,要不回了?”
“王爷必是担心陛下在外面久了会感染风寒。”
如今顾弄潮被禁足在承明宫,未经允许不得踏出半步,所以每当言霁出来久了,就会隔一会儿就派人来问言霁何时回去,倒像被禁足的人实则是言霁。
言霁决定不能纵容顾弄潮再如此管着自己,他已经脱离不了这具身体的束缚,万不可再被人绑在身边,当即风风火火地摆驾回宫,打算跟顾弄潮硬碰硬回儿。
然而这次顾弄潮叫他回去却是真有事要商议,言霁还没来得及发泄的怨气戛然止住,听着王侍中在他耳边道:“按照礼制规矩,就算太后去静修,陛下也得在年关为太后请安。”
如今宗室在顾弄潮放权下起来了,皇室礼制也不可再马虎,否则就不光是朝堂上劝谏下皇帝这么简单,而是要直接搬出族规的。
但言霁根本油盐不进:“不去。”
他一直很不喜欢顾涟漪,自从继位那年得知被关在冷宫的母妃早已死后,甚至连跟顾涟漪维持表面母慈子孝的样子都懒得做了。
王侍中素来清廉,胶柱鼓瑟,在朝中并不与任何人交好,大约也是因为他这一股清流,三省将这个不讨任何人好的烫手山芋传给了王侍中,让他来请陛下为太后请安。
王侍中从来不推卸任务,对每个手头上的事都尽心尽责,此时亦是如此,誓有一股言霁不答应,他就继续将其中的利弊说一遍。
“一乃,陛下身为万民之表率,若是传出不敬太后,会被挂上不孝之名,往后史书上亦会有此恶笔,甚至后世还将润笔加色,传得不切实际。”
“二乃,祖宗礼制不可抛,皇室内礼制教度更为谨严,若是陛下荒废了,后代皇帝亦会跟着轻视礼制,往后君无礼,国也将无度,如此下来,大崇早有一天会乱成一盘散沙,不攻自破。”
“三乃......”
言霁幽幽看着王侍中,不明白自己单纯只是不想去给顾涟漪请安,怎么说得大崇都要因此而国破了。
大约是对方实在官职低微,很少在言霁面前露脸,言霁竟现在才发现还有人比陈太傅都能侃。
“不去!”言霁任他如何说,态度依然十分坚决。
劝谏无果,王侍中不得不看向摄政王,本意是想让摄政王也劝劝,往常皇帝不说听摄政王的话,但摄政王说的总有些效果,哪料摄政王不知哪根筋搭错了,竟也纵容皇帝无理取闹。
“不去就不去,没事。”顾弄潮握住言霁不由攥紧的手,“除了太后那,你还想去哪玩?”
顾弄潮打算那天让言霁照常出宫一趟,对外就说是去为太后请安,实则去哪都可以,不过做做样子,没人敢说言霁什么。
言霁转眸看向顾弄潮,想了想,道:“我要去清平庵。”
顾弄潮和王侍中同样一愣。
言霁之所以想要去清平庵是因为他感觉自己最近可能撞邪了,不然何为太医检查了那么多回儿身体,可依然没发现他记忆错乱的问题。
他将这一切归根于撞邪,所以出现了一些自己不应该有的记忆,他得把身上的邪祟驱除掉。
本来金佛寺是最好的选择,但皇帝出行金佛寺的排面必将十分隆重,若选择清平庵就不会有这种考量,毕竟清平庵里不是幽静的历朝以来的罪人,就是先帝后宫内的废妃,好像先帝去世后,一些没有得到封号的低位嫔妃也被遣送去了清平庵,口头上的缘由是为先帝祈福。
但言霁绝对没想到顾弄潮做的那么绝,将太后送到的就是这个庵内。
王侍中大约觉得是老天开眼了,让陛下误打误撞终究还是选择了去那边,泪眼盈盈地跪在地上郑重地朝天地嗑了个头,看得言霁莫名其妙,又转眸去看顾弄潮。
顾弄潮朝他笑了笑:“好,我们去清平庵。”
动身那天,天空飘着密密的小雨,因礼节制度,不少官员随行左右,不过也仅仅是将陛下送出京城,至于往山道里的路,只有顾弄潮还一直陪在言霁身边。
前面卤薄开道,行人纷纷避让,艳羡又胆怯地看着黄巾从眼前飘过,但不似过往皇帝出行,会稍微窥见里面的模样,这次整个銮舆都被封得严严实实。
到了清平庵,庵里的师太们纷纷出来接驾,跪地低着头不敢视天颜。
銮舆离地很高,顾弄潮怕言霁下来是伤到身体,走过去抱着言霁下来,本想过去扶的公公眼疾手快收回手,推到一旁假装没看见。
在听到皇帝叫起身后,庵主并没像其他人一样闪避目光,坦然地迎上前去道:“陛下可要先做休息?”
“不用,师太请带路,朕要去拜一拜三世佛。”
“是。”庵主心里存疑,不是说陛下是来为陛下请安的么,但她虽疑惑却没将情绪挂在脸上,老老实实走在前面领路,便向言霁介绍庵里众人日常起居之内的事务,或是这些年做过多少功德等。
毕竟难得面圣,身为庵主自然要努力让陛下能记住她们,好叫之后申请历银时能不被克扣。
然而言霁根本没听她在说什么,他走了两步就不太想走路了,总觉得越往里面心脏越不舒服。
定是身上邪祟害怕的原因。
到了庵堂,言霁对众人道:“不必守着了,都退下吧。”
短短一段路程,庵主还没来得及将要说的说完,听后老实离开,心中惆怅,已知陛下根本就没听她说什么,她原本以为太后来了庵里的生活能好过些,哪想到太后是犯了罪被打发过来的,瞧皇帝这般模样,也不像是念及旧情的。
也对,毕竟也并非亲生母子,传言中还曾有过,陛下的生母就是被太后害死的。
正要踏出殿门时,突听陛下叫住她:“有没有卦杯?”
庵主忙道:“有的。”
“拿来。”说完言霁便转过身跪在蒲团上,仰头望着上面的佛像,心底念叨:如果真有神灵的话,请给我一点启示吧。
好奇怪,他明明并不信这些事,为什么却会选择来庵里求助虚无缥缈的神佛。
言霁觉得自己奇怪地不像自己,心中升起股莫名的躁郁,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暗道是何人如此大胆,不知道他已经屏退所有人了吗?
回头一看是刚不知去哪了的顾弄潮。
哦,那没事了。
自己无论下达什么命令,其他人都会自动在这些命令囊括的人中,将顾弄潮屏除出去,这就是权势够大的话,就算不遵守任何规则也没人敢说。
顾弄潮走到他身边道:“你身体未好,不要跪太久。”
“不用你管。”言霁气闷地扭回头,继续看着佛像,座上的观音低眉垂目,仁慈且悲悯地俯视万物众生。
庵主一路小跑,总算没叫陛下久等,很快就将卦杯取来了。
言霁接过卦杯,没用过这玩意儿,向庵主询问应该怎么使用。
庵主道:“陛下求卦时闭着眼在心里默念想要得到答案的问题,三摇三停,我佛便会为庵主指明方向。”
“知道了。”言霁握住卦杯,在心里盘算想要问的问题。
庵主识趣地退了下去,不过怕陛下还有使唤,只退到殿外。
闭眼前,言霁看到顾弄潮盘腿坐在他面前,不过言霁已难得理会这次,阖上浓密纤长的眼睫,一边摇动卦杯,一边在心里问道:我是谁,拥有其他人记忆的我,还是自己吗?
叮当一声,卦签落地,言霁睁开眼,看到顾弄潮的袖袍一晃而过,快得几乎是他眼花产生的错觉。
言霁凝目看顾弄潮,顾弄潮温柔笑着问:“怎么了?”
果然是错觉。
言霁拾起地上的卦签,上面画着六条满爻,属上上签,还有一段象语:
「君子体仁足以长人,嘉会足以合礼,利物足以和义,贞固足以干事。」
象语表面词译言霁理解,但看不懂象语内的玄机,应该说的也是好的。
将卦签插回卦杯中,言霁继续发问:“面前这个人究竟是什么回事,为何要一直缠着我,他曾说跟我做那回事不过是发泄欲望,那现在呢,变得规规矩矩也不再碰我,是因为他已经变好了吗?”
这段有点长,摇了六次才听到卦签落地,言霁立刻睁开眼。
又是一晃而过的袖袍。
不可能两次都看花眼,言霁怒道:“你动了手脚?”
顾弄潮无辜而茫然地看着他道:“什么?”
言霁哽了一下,实在是顾弄潮那张珺璟如晔的脸太具欺诈性,他竟然再度以为自己眼花了。
“你换了我的卦签?”言霁郁闷至极,紧抿的唇不由微噘,然而这次的语气且不用于上次,而是犹豫且自我怀疑的。
顾弄潮并没说是或不是。
只是道:“霁儿要不要看一看是何签?”
言霁看向地上的卦签,签面朝下,看不出来,但以顾弄潮的脾性,定要给他弄个下下签打击他的。
言霁收回目光:“不看,我要重新摇。”
然而顾弄潮纤细修长的手指却已拾起落在地上的卦签,念了起来:“鹤鸣在阴,其子和之;我有好爵,吾与尔靡之。”
这条象语显而易懂,就连言霁都听明白了,脸一点点染上红晕。念完后顾弄潮盈盈笑道:“霁儿可是在问姻缘?”
中孚卦爻位二阳。
言霁错愕的睁大眼,他问的明明并不是姻缘,他只是问的顾弄潮。
偏生顾弄潮还胡搅蛮缠道:“跟我有关?”
言霁跪坐不住,唰地站了起来,站得太急,本就血气不通的人,顿时眼前发黑,头晕目眩,身体也随着摇摇欲晃,这下倒将顾弄潮吓住了,伸手扶着他,慌乱无措道:“我不过开个玩笑,对不起,以后不会了。”
言霁眼前还泛着黑,连着喉间都有股疾跑过后的血锈味,根本无力将顾弄潮推开,他熟练地缓慢平息气息,让双目逐渐能够重新视物。
发现自己依偎在顾弄潮怀里时,言霁红了眼眶,不满于这具破烂身体,未免也太无用了。
正在这时,庵堂外再次传来脚步声,以及庵主略带焦急的声音:“太后,非是我故意阻拦,陛下进去礼佛,特意交代任何人不得打扰。”
“礼佛?”女子说得轻声细语,话里话外却咄咄逼人:“他来这里不就是向哀家请安的么,哀家久等陛下不至,知道自己找来了,莫非还要让哀家在外面等着?”
“不敢。”
“不敢就让开!”
言霁眨了眨眼,迟钝的大脑后半拍转动起来,意识到外面的人是顾涟漪。
作者有话要说:
君子体仁足以长人,嘉会足以合礼,利物足以和义,贞固足以干事。——《周易·文言传》
鹤鸣在阴,其子和之;我有好爵,吾与尔靡之。——《周易·中孚》
第113章
同生五
可是顾涟漪为何会在这里?
他看向顾弄潮,
根据往常经验,果断以为是顾弄潮动的手脚。
顾弄潮无辜地低声对他道:“真不是我。”
然而言霁眼中已有怒意,好奇怪,
他如今面对顾弄潮动不动就生起,
大约是这个人实在太烦人,总是干涉他。
干涉他回不到五方,
干涉他喝不喝药的权利,如今竟连他愿不愿意见顾涟漪也要干涉。
顾涟漪不是一向护着她这位唯一的弟弟吗?
言霁突然伸手勾住顾弄潮脖颈,身高原因,
他得稍微仰起头才能亲到顾弄潮的嘴角,一触即发后,
言霁恶作剧般道:“顾涟漪看到我们这样,
会不会气得再维持不住那副让人讨厌的‘端庄’?”
言霁一直都是知道的,顾涟漪知道他跟顾弄潮的关系,
但顾涟漪从未阻止过,甚至可能还在暗处拊掌称快,当不知道母妃的死跟顾涟漪有关时,
他是真的将顾涟漪当做自己在皇宫内唯一的倚靠。
也曾向顾涟漪寻求过帮助,
希望她能以嫡姐的身份压一压顾弄潮。
可是每次他无意间刚提起一点,
顾涟漪很快就会转移话题。
言霁决定当挑拨离间的“妖姬”,让他们两个踩狼虎豹彼此伤害,反目为仇!
顾弄潮本就抱着言霁,
此时心脏骤紧,
手臂锢着言霁贴向自己的腰身,在触感软绵的亲吻下乱了呼吸,
低头撞进那双幸灾乐祸的双眸中。大约言霁以为自己将意图藏得很好,
却不知顾弄潮何等了解他,
一眼就看出来了。
顾弄潮已经数不清自上次后自己有多久没碰过言霁,如今光是闻着他身上淡淡的药香,就会意乱情迷的程度,他向来控制得很好,但就算自制力再强,也很难经得住对方主动撩拨。
在脚步声踏入庵堂门槛时,顾弄潮低下头,擒住言霁正要逃离开的唇瓣。
言霁惊愕得睁大眼,满目都是近在咫尺极具视网冲击的俊美容貌,他双手抵住对方胸口想将人推开,然而推拒却变得像是欲拒还迎。
太后以及庵主纵然撞见的便是这样一幕,庵主为了保护她这双眼睛,立刻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不是要激她么,闭眼。”分开的间隙,顾弄潮撩开眼帘,眸底晦暗不明,说完再度低头亲了过来。
言霁身体僵硬了下,觉得顾弄潮说得很有道理,在闭眼前挑衅地往瞠目结舌的顾涟漪扫了一眼。
他要让顾涟漪知道,之前没有阻止,如今她在想阻止已经来不及了!
也要她明白,如今是顾弄潮臣服于他,皇权兵权都回到了他手中,顾涟漪就算贵为太后,也将回天乏力。
顾涟漪终于忍不住地怒吼道:“够了!”
“顾弄潮,这就是你给我的答案吗!”
顾弄潮时放开言霁,不过手臂依然搂着他,深黑幽暗的眼眸在看着顾涟漪时透着渗骨的冷意:“我已经纵然过你很多次,可你依然不知悔改,康乐、姜棠清全在你的怂恿下送死,而你为何到现在还能安然无事?”
他闭了闭眼,再睁眼时那点顾念的情分烟消云散:“联系柔然巫师,用那边给的法子在霁儿喝的药里动手脚,让他病得更加厉害,我没按照大崇律法让你入幽牢,已是全我们同姓顾的情分了。”
言霁这还是第一次准确听到太后被送到庵里的原因,之前两点他都知道,但顾涟漪在他药里动手脚这事,他也是第一次听闻。
然而顾涟漪就算被送到清平庵,也一点没有思过后的模样,双目赤红如修罗,满目皆是深重的恨意:“你是救世主,你可以为大利而舍小我,但我不会,我会记得战死的父兄,记得那三十万将士的英魂,记得当年先帝是如何打压顾家!”
“你守护的大崇真的值得你鞠躬尽瘁?你以为如今生活在和平中没有感受过战火的百姓会理解你的大义无私?”
“他们皆会恨如今背信弃义的你!”
顾弄潮神情晃动了瞬,随后脸色绷紧:“当初那些插手其中的人如今都已经死了,这一切都跟言霁无关,当年发生这些事时,他也不过是个同样受害的稚童。”
“无关?”顾涟漪肆意地大笑,“他是你仇人的儿子!”
“我真是万万也没想到,你会为他动心。”
顾弄潮皱起眉,此时言霁已经将顾弄潮推开,转向顾涟漪时,嘴唇还是红肿的,但那双眼里没有丝毫□□,很淡漠地对顾涟漪说道:“所以你想让大崇跟着你一起覆灭?”
“你口中的恨不过是自圆其说,但就算你所说的那些人真会恨皇叔,我也不会,就算百姓们不知道皇叔做过什么,我也会记得。”
“就算现在没有,后世也会有更多的人明晓事理,他就是我的救世主。”
“我跟他同样希望这个世界能没有战火,鲜血就止流在我们这一代就好了。”
顾涟漪扭曲疯魔的神色骤然僵硬,言霁伸手握住顾弄潮袖下的手掌,十指相扣,拉着他与顾涟漪擦肩而过时,说道:“朕已与母后请过安,先走了。”
出了庵堂,漫无目的地在清寂古朴的院子里走了许久,言霁才停下来,呼出一口热气,正想要收回手,但顾弄潮却握得更紧了些,低声唤道:“霁儿,你想起多少事了?”
白雪纷纷扬扬飘落,落在言霁卷翘的羽睫上,很快又融化成细小的水珠,晶莹剔透得跟那张绮丽绝伦的面容一样易碎。
言霁奋力抽回手,瞪着顾弄潮道:“什么想起什么?你还没跟朕解释,为何顾涟漪会在清平庵!”
想了想,言霁更气了:“或者你早就知道顾涟漪在清平庵,却在朕说要来清平庵是没做提醒,你就是故意的!”
他简直气炸了,而顾弄潮竟还笑了起来。
言霁郁闷道:“你笑什么?”
“只是突然发现无论陛下怎样,我都这么喜欢您的原因了。”顾弄潮蹭过去像小狗一样拥着他,轻声道:“因为无论有多少仇怨横在我们之前,都改变不了我们是同样的人,有着同样的目的。”
“这个天下会海晏河清,我们也终将在一起。”
言霁听得心里暖洋洋的,却瘪着嘴道:“不要说得这么肉麻好吗?”
顾弄潮只是笑,拥着言霁的力道很紧,像是拥着他此生至爱的珍宝,再也不肯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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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弄潮很久没碰过言霁这事是真的,当然在顾弄潮的认知里,亲吻并不算。
有时候光是碰到言霁的皮肤,视线对撞在一起,就情难自禁地想要触碰他,可江逢舟的叮嘱犹在耳畔,此时言霁身体未好。
对一个人的喜欢自然也伴随着无法抑制的渴望。
当渴望无法得到宣泄,总会产生一点变态的欲望,比如当看到言霁换下来的亵衣,他本该叫宫人收下去的,但他竟然一直握在手里,迷迷糊糊地带到了自己的耳房。
夜里睡下时,不受控地将亵衣拿出来抱在怀里,闻着淡淡的清苦药香,好似抱着的是心心念念的那个人。
顾弄潮不由将头埋进亵衣里深深嗅闻,意识也逐渐迷乱,光光只是嗅着对方的气味就已经这样。
顾弄潮不想止于此,无人之处,无人窥见他所有阴暗澎湃的感情。
明明隔壁就睡着他幻想中拥抱着的人。
翌日顾弄潮起得很早,重新替换好被褥床单,出去时正巧看见言霁顶着一头散乱的黑发坐在床上发呆。
顾弄潮停在耳房门前,言霁也发现了他,喊道:“过来,朕渴了。”
像使唤下人一样。
从很早前就如此,哪怕顾弄潮在外人面前如何权势滔天,言霁也总是当下人一样使唤他,但这是在这个世界,另一个世界里,言霁会依赖着请求他帮自己倒一杯茶。
顾弄潮倒好茶递过去,皇帝果然没有道谢,接过茶咕噜咕噜喝完,顾弄潮看着仰起头下露出的青涩喉结,喉结也跟着攒动了下。
“怎么起来这么早?”如今卯时未到,要说往常,言霁定要睡到日上三竿。
言霁皱着眉并没回答。
这几日睡着后他梦到那些事情的频率越来越高,每次都像是在梦中亲自经历过一遍,醒来后也会觉得格外疲惫。
顾弄潮伸手探向言霁额头,轻声问道:“做噩梦了?”
“也不算噩梦。”言霁拉着被子重新趟了下去,并往旁边挪了挪,“你上来陪朕睡会儿。”
顾弄潮愣了下。
从前言霁对他警惕居多,突然主动让他上去□□,顾弄潮第一想法是言霁是不是生病了,都说人生命时会格外脆弱。
“不愿意就算了。”言霁嘟囔着,转过身闭上眼。
过了会儿,床榻旁一重,顾弄潮蹭过来搂住言霁的腰,揽入怀中,炽热的呼吸吹拂在脖颈边,引得言霁缩着头躲了躲。
“若是不舒服,要跟我说,知道么?”顾弄潮低哑的声音像带着勾子般撩拨得人背脊发麻,言霁本是想叫人陪自己好不做那些千奇百怪的梦,结果人一上来,他彻底睡不着了。
言霁在顾弄潮怀里转过身,清澈纯净的目光直直看着他,出声道:“顾弄潮,你将朕的亵衣拿到哪去了?”
顾弄潮没说话,只是搂着言霁的力道用紧了些。
“西湘来收衣服的时候问朕,你知道朕怎么回答的吗?”
顾弄潮将头埋进言霁脖颈间深嗅着:“怎么回答的?”
“朕说送人了。”言霁笑了起来,“送给了一个变态。”
一个人过于炽热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时,没有人能无法察觉,就像坐在火炉旁的人,不可能感觉不到火焰的温度。
言霁虽然奇怪顾弄潮为什么学会了克制他疯狗一样的欲望,但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顾弄潮笑了声,追过去啄了一下言霁的唇后,眸底墨色渐染,嗓音哑涩道:“我快忍不住了。”
可他害死过言霁两次,如今的他又有什么资格触碰言霁,就连他自己都厌恶这样的自己。
顾涟漪不愧是他的嫡姐,他们的疯狂偏执一脉相传,她说的没一句有错。
两人身体挨得密不可分,能察觉到对方任何的反应,言霁什么也没说,就像是给顾弄潮过去那般对他的惩罚一样,他现在困意再次泛了上来,只想睡觉。
即便在睡梦中感觉到对方克制压抑地对自己的嘴唇轻啄,就像沙漠中的人喝水止渴,言霁也没再睁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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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关时各朝来京朝贺,同样也带了他们那边的特色贩卖,以致京城日日张灯结彩,街上行人络绎不绝,好不热闹。
今日顾弄潮带言霁出宫了。
因为江逢舟说,让言霁多熟悉周围的环境,可以让他更快想起过去的事。
之前顾弄潮本不想言霁想起那些,对于顾弄潮来说,那些日子并不值得被言霁记起来,但江逢舟的一句话让顾弄潮改变了想法。
“陛下想不想记得,不应该是王爷替陛下选择,陛下有自己选择的权利。”
若是言霁想要记起那些事,就算没有任何人的刻意指导,他都会想起来;若是不想记得那些事,哪怕你将过去发生过的事一字不漏地告诉他,他也想不起分毫。
这些全在于言霁自己愿不愿想起。
出了皇宫,言霁换上寻常人家穿的曙红色襕衫,外披雪色狐裘,一头如墨长发被玉冠高高束起,昳丽无暇的脸颊陷在柔软雪白的毛领中,像是富贵人家不谙世事的矜贵公子。
他手上提着一盏用纸做的花灯,周围灯火阑珊,沸反盈天,顾弄潮紧紧跟在言霁身旁,怕他被人流冲散。
穿着常衣的禁军侍卫分布在周围,时刻观察周遭动向。
“他们说飞鹤楼是勾栏之地,你带我去那做什么?”从来往行人的口中,言霁依然明白此行目的地是个什么地方了。
他之前只知道飞鹤楼是被顾弄潮收拢的一个敌方势力,直到现在才知道里面竟还藏着这样一门营生。
“去见个人。”顾弄潮想去牵言霁的手,再度被躲了开,
“什么人,还要我亲自去见。”言霁小声嘟囔了一句,不雨{兮(&团过对于出宫的机会还是十分珍惜,也没口上说的这么抗拒。
顾弄潮定是被雷劈了,才会善心大发同意他出宫玩。
到了飞鹤楼,一位画着浓妆的老鸨走上前来迎他们,当认出顾弄潮后,动作间变得格外拘谨,谄媚笑着道:“王爷可是有何事吩咐?”
“清风呢?”
言霁从顾弄潮口中听到这个名字时愣了下。
“清风正在接客,王爷请稍等,奴这就去将他叫来。”
被请到二楼的厢房,龟公送上茶点,顾弄潮说了几个菜,等菜的功夫,有个模样清隽的男倌跟在老鸨身后过来。
走近后,言霁抬眸打量站在门边的人。
对方光秀芝玉,体貌端美,身姿秾纤得衷,衣着飘逸,举止间礼节合宜,不卑不亢。
老鸨对他交代道:“好好伺候贵客,不可马虎。”
清风点了点头,目送老鸨离开。
包厢隔绝了外面的喧哗吵闹声,言霁将手中茶杯里的茶喝完,这才看向顾弄潮,以询问的眼神。
“你觉得他熟悉吗?”顾弄潮问道。
言霁只是觉得名字熟悉,但看到人后却全然陌生,察觉言霁的态度,顾弄潮眸色暗了暗,正要挥手让清风下去,打算另外换个地方,然外面骤然响起争执打闹声,有人奋力拍着门道:“清风,你给小爷我出来!”
清风原本维持得体的脸色变了,咬了咬下唇,朝言霁跟顾弄潮行了一礼,道了声:“稍等。”
一转身清风神色冷下,骤然将门打开,外面的人猝不及防差点没站稳摔进来。
几名侍卫见没揽住人,纷纷跪在地上请罪。
“下去吧。”顾弄潮出声后,侍卫忙关上门退了出去。
“就是你敢让清风接待?不知道小爷我已经要买下他了吗!”王燊趾高气昂地朝顾弄潮摆首富公子的架子,若他知道对面坐的两人是谁,恐怕再说不出这等话。
没等顾弄潮斥责,言霁已兴致勃勃地支着头,指着清风说道:“他是飞鹤楼的魁首,我听人说道要赎走飞鹤楼内的人的规矩,一两一盏的花灯需要买上千盏,运气好才能勉强凑够赎银,你是哪家的人,居敢这般大放厥词。”
就算是首富家的公子,这笔银子也是个不小的数目,况且家中得知他喜欢上勾栏之地的魁首后,已经断了他的月银,被提到窘迫处,王燊气焰被压了些,却依旧倔道:“我是邶州王家子,小爷想要得到的人,还没有得不到的!”
清风瞪着他道:“住口!”
此时王燊本就醋意上头,他本就定了清风每一晚作陪,但老鸨居然违反飞鹤楼的规矩硬将清风带走,饶是王燊再纨绔也知道对方必然是位位高权重之人,担心清风被那些老头子欺负,不顾一切闯了过来,但得到的却是清风这般态度,因此越发妒火中烧。
口不择言道:“你已经是我的人了,至少也得守点廉耻,等着爷将你弄出这座破楼就是,无需看任何人脸色!”
看着这两人对峙的模样,言霁精神恍惚了瞬,一副从未见过的画面与面前的景象逐渐重合,画面上的两个人跟他们此时的表情一一对应。
言霁晃了晃头,顾弄潮止住他的动作,柔声问道:“可是想起什么了?”
“没有。”耳边吵得厉害,言霁有种像是被这些纷乱声音捂住口鼻无法喘过气的躁郁,“叫他们出去吵。”
清风也正有此意,得到顾弄潮同意后,用尽力气Y.U.X.I。将王燊拽走,王燊走之前还趴着门框冲里面喊道:“以后不许点清风知道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