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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他能感觉到对面这人的气息内敛,浑身散发着蛇一眼阴寒的气场,是个十分危险的人物。

    言霁抬手止住侍卫的怒意,清清浅浅的眸子看着云湑,很轻地笑了下:“久仰巫师大名,要不找个安静的地方,我们聊聊?”

    “既身处大崇境内,自是听陛下的。”

    在他们离开时,言霁回头看了眼肖靖南的方向,刚刚他注意到这位柔然巫师一直若有若无地留意着那边,不知这两人有何渊源。

    此时丞相府的人已经赶来驱散看热闹的人群,并给了那对夫妻一些银子吃食,肖靖南始终低垂着头,隔得太远,看不清他面上的表情。

    坐在飞鹤楼内,老鸨像是已经提前知晓柔然巫师来京的消息,并没露出异样,像招待普通客人一样给他们安排了间清净的包厢。

    临走时,悄悄给言霁递了个眼神,用唇形道:“小心他。”

    百日飞鹤楼并没多少人,楼下厅堂只有几个卖艺的乐妓拉着悠扬小曲,隔着门扉传进包厢,云湑惬意地靠着椅背,手指敲打拍子,半晌后道了声:“好听。”

    言霁静静看着他,说是看,实则是观察。

    窗外镜月湖碧水霞天,粼粼波光投射窗口,一曲完毕,云湑道:“陛下还真沉得住气。”

    “比不上巫师胆魄过人。”指的是他敢孤身传入京城一事。

    云湑笑笑道:“有得于陛下设下的天罗地网,陛下不仅人生得跟姒遥公主一样好看,人也不似传闻那般呆愣,只甘心当一个任人摆控的傀儡。”

    言霁并没被云湑的话挑动情绪,直接说道:“巫师可知道朕为何找你?”

    “为了你们的摄政王?”云湑掀起眼帘,那双眼泛着诡异的紫光,有种看透人心的蛊惑感,像是要将人的心魂摄入其中,“我忠于乞伏国君,不可能将白华咒的解法告诉你,不过,我此番来也并非仅为看姒遥公主的龙子生得如何。”

    “陛下方便让你的侍卫们出去守着吗?”

    陈轩紧皱着眉,并不愿挪步,直到言霁下令,他们才不得不将门带上离开包厢。

    关门的瞬间,云湑稍微起身手肘撑着木桌靠近言霁,手指碰上言霁的下颌,眼眸里有种诡异的兴奋感:“陛下当真如此放心?”

    言霁冷言道:“朕必须知道白华咒的解法,或者你重新将顾弄潮身上的白华咒转移给朕,如果做不到,巫师休想离开京城半步。”

    “摄政王与陛下是何干系,您如此在意此人?”云湑很是好奇的模样,“情人?”

    言霁皱眉。

    云湑好似会读心。

    云湑笑着坐了回去:“若按照原本的命数,陛下此时应该依旧与摄政王水深火热,针锋相对,可奇就奇在,陛下看过了未来的剧本,导致这一切脱离了摄政王的掌控。”

    言霁心中一惊,他如何知晓的,自己并未告诉任何人。

    云湑问他:“陛下,想再重温下梦境里那本书吗?”

    本想说不想,可张了张口却发现发不出任何声音,云湑伸出食指抵在言霁眉心处,弯眼一笑道:“看来陛下想重温下,那我便带陛下再进五方一次。”

    一阵眩晕感从相触之处如冰霜般弥漫,瞬间将言霁的神魂摄住,席卷进一片灰蒙无际之处。

    在言霁从眩晕中脱身后,他发现自己站在一束破裂苍穹的天光下,这次他看清楚了,他确实是在一面镜子里,镜面即是天,这束光是从破碎的地方照进来的。

    周边微响,云湑出现在他身后,同样望着那面灰蒙天空。

    光下,出现了一本劣迹斑驳的书,缓慢飘至言霁身前,被玉白的手指扶住。无风,书页却自行哗啦地快速翻页,他面前的空气中浮现出一行行墨字,短暂一现又如湮灭般被风吹散化为尘烟。

    “这里名为五方,世有重生者,移魂者,都是从五方之境,投入凡尘。”

    在五方内,言霁莫名出现如被大海沉溺的窒闷悲伤感,他感觉自己失去了很重要的东西,可又无力挽回。

    直到脸庞滑过一抹冰冷,伸手去摸时,才发现自己竟哭了。

    心脏,有种被剜走的空虚感。

    “这本书已经对陛下无用了,剧情已被打乱,陛下需要看的,是过去。”云湑将那本书从言霁手中抽走,牵着言霁的手,朝虚无的边界处走去。

    言霁愣愣地跟着云湑。

    灰蒙的视野内出现一团团人形轮廓,脸部模糊,身影绰绰,与他们擦肩而过。不知走了多久,言霁感觉他们一直在往上走,停在一处风很大的地方,云湑一招手,空中破开一个等人高的口子,从口子往外看,他们仿佛站在人世凡尘的高空上,正俯视底下芸芸众生。

    云湑问他:“你想看看另一个你吗?”

    言霁思绪混沌,无法回答他,云湑便直接将破口里的画面拉进,那是一座宫殿,言霁对这座宫殿的每一处都十分熟悉,因为那是他的承明宫。

    他们的视线大约在殿内横梁上,书案前坐着一个跟言霁模样相似,但看起来大了几岁的青年,此时青年正一边咳,一边写着批注。

    侯在他旁边的不是木槿,而是另一个没见过的小宫女,穿着的却是木槿的衣服。

    青年唤她“燕娑”,燕娑依言将搁在岸上的废纸拾起一张张在炭盆里烧掉,时而看一眼垂目写字的皇帝,眨着眼问道:“陛下,摄政王如今已行车裂,陛下缘何依然不开心呢?”

    笔尖一顿,落在纸上留下一个重重的墨渍。

    青年面冷道:“慎言。”

    燕娑低下头,不敢再乱说。

    “这是很多年前的留影,并非同一个时间里发生的事,在五方内,可以窥见过去的事,但无法逆改。”云湑袖摆一挥,面前所现变成了另一幅场景。

    顾弄潮出现在画面中——那人像顾弄潮,却也不像。

    这是摄政王府的主院,花木扶疏,春景盎然。顾弄潮......顾弄潮在作画。

    笔尖一丝一毫、一停一顿,描绘出一位瑰姿艳逸的男子,画中人此时正坐在石桌前,神态专注摆弄一个复杂多棱的鲁班锁,根本没在意自己是否被迫入了画,解到最后,鲁班锁越来越乱,青年眉间已浮现出了一抹烦躁暴戾。

    最后一笔落定,那副画上的墨色被吹来的风一点点吹干。一截纤长秀致的手指从青年手中接过鲁班锁,指尖辗转间,鲁班锁应声而散。

    青年抬眸,面色怫然。

    顾弄潮一边将鲁班锁重新拼回去,一边说道:“你看过一遍,应该会解了,既然会解了,怎地还生气?”

    “朕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青年拧着眉,任性肆意道:“况且想生气就生气,还需要道理?”

    “不需要。”顾弄潮将拼好的鲁班锁递给他,笑容温润宠溺,气质如皎月清冷绝艳,“陛下再试试?”

    君子端方,清逸翛然。

    风吹动画卷折起,言霁隔着流逝而过的时空看着这样的顾弄潮,愣了许久。

    原来,顾弄潮原本是这样的,会对一个人有无限的耐心,会眼无阴翳目光清明,会轻声细语宠溺纵容。

    他原本就是这样温柔的人,如一抹流泄人世间的月色。

    破口像疮伤一样逐渐愈合,直至彻底消失不见,所见恢复灰蒙虚渺,言霁站了良久,轻轻笑了声,说出一句:“他们......好般配啊。”

    -

    虚空无风,但衣袂却在飘动。

    云湑噙着笑,附和道:“是啊,毕竟是让顾弄潮逆转时空也要挽回的人,陛下可知道,顾弄潮回到现在的欲望是什么?”

    言霁已经麻木了:“杀朕。”

    “没错。”云湑依然笑着,“那陛下知道,他为何想杀陛下吗?明明过去跟另一个你如此情浓蜜意,可为何却要杀看上去是同一个人的你。”

    言霁沉下心绪:“你想说什么,不妨直言。”

    云湑对言霁表现出的排斥不以为意,依然按照自己的节奏自顾自地说道:“明明同样也爱着陛下,却在每逢白华咒发作,欲望蓬盛时,会渴望陛下流尽鲜血,会看着陛下时眼中没有任何爱意。”

    云湑凑近言霁的耳孔,轻声吐息:“有没有可能,只有陛下死了,摄政王心里那个人,才能复活?”

    一言如雷毂震耳,言霁睁大的眼中瞳孔颤缩,一把将云湑推开:“胡言乱语,你想挑拨朕跟摄政王的关系,让大崇从内部相斗,朕岂会上你的当!”

    云湑大笑出声,身影一点点如烟雾般散开。

    “若是陛下不信,冬至去昆山祭天时,自会知晓我所言真假。”

    “实即是虚,虚即是实,虚虚实实,万物皆空。”

    眩晕感再度袭来,言霁压着疼痛的额角睁开眼,发现自己竟坐在马车内,他正要张口询问陈轩,马车骤然一震,猛地停下。

    陈轩的声音紧随着传进来:“前方有人在闹事,属下立即派人去开路。”

    所见所听莫名熟悉,言霁恍惚地撩开车帘,看到大街正中许多人正围着什么指指点点,目光穿过乌压压的头顶,看到被推倒在地上的肖靖南。

    一对夫妻相互搀扶着淌了满脸泪。

    第84章

    云涌四

    晕眩感并未散去,

    头疼如被重锤敲击,言霁下马车时一个没站稳,差点栽倒下去,

    被有力的手臂及时扶住,

    抬眸入目的是陈轩担忧的面容:“陛下可是哪里不舒服?”

    言霁摇了摇头,拂开陈轩搀着自己的手,

    快步朝架连镜月湖的那座青石拱桥走去。

    周围如万花筒般光影变幻,不断越至身后,言霁走着走着跑了起来,

    一众侍卫急忙追在后面,待来到青石拱桥上,

    言霁才慢慢停下脚步。

    周身来往渡桥的行人不少,

    都奇怪地看了眼站在桥中央魔怔般的少年,纷纷侧身避让。

    言霁四下寻找,

    并没看到那袭紫衣。

    就好像,他在马车里睡了一觉,做的一个梦。

    陈轩跑到言霁身边,

    喘着气问:“陛下,

    您怎么了?”

    言霁按了按疼痛的太阳穴:“朕刚刚......”话语止住,

    言霁深吸口气缓了缓令人作呕的眩晕感,续道,“回去吧。”

    大街上,

    丞相府的护院正在驱散围观群众,

    肖靖南被护院保护在包围圈时,看到从镜月湖那边走过来的大崇天子,

    短暂地呆了下,

    便忙赤红着脸将身体转去了另一面。

    这次,

    言霁走了过去。

    “上车吗?”言霁问他。

    从这一路回丞相府,哪怕有护院围着,也少不了旁人议论纷纷以及各色眼光,肖靖南是个好面子的读书人,在选择丢脸丢遍整座京城,还是只在言霁一人跟前继续丢脸,果断地选择了后者。

    马车内,言霁将暗匣里的药膏取出递给肖靖南,肖靖南极快地道了声谢,接过药膏自己给自己擦拭摔伤的地方。

    言霁看着觉得好笑,堂堂丞相府的公子,混到这个地步。

    听到言霁的笑声,肖靖南不擦药了,狠狠瞪了言霁一眼,将药膏还给了他。

    “这就是一个人承担责任,跟背靠朝廷共同承担责任的区别。”言霁收起药,说道:“朝廷律令是在保护大崇境内的所有人,若有人独断专行,必然会遭受抨击。”

    肖靖南嘟囔道:“你一个傀儡皇帝,又怎么知道,有时候必须有个人出来顶着,才能让事情避免恶化。”

    言霁笑了笑,懒得反驳。

    “反正我不后悔!”马车停在相府门前,肖靖南下车前几乎宣誓般地说。

    肖相在马车下逮住小崽子,再三跟马车内的皇帝道谢,在肖靖南被自个儿老爹压着头鞠躬时,言霁的声音传出:“若肖公子最近无事,便到翰林院帮学士们修撰文书吧。”

    肖相感恩涕德,跪在地上目送那辆马车渐渐驶远。

    哪料一站起身却听到逆子叛逆的一句:“我不去!”

    肖相气得当街脱鞋打他。

    马车外,陈轩赶着马,实在不解地问:“陛下,肖靖南对您如此不敬,为何还给他这个机会?”

    言霁原本闭着眼休息,闻言睁开眼道:“朝廷里缺的就是他这样敢于进谏的人。”

    陈轩傻笑着捞了捞头,虽依然不大明白,但道:“陛下海纳百川,是大崇之福。”随后又默默嘀咕了句,“难怪木槿姑娘这么维护陛下。”

    海纳百川?怕是他的反义词,言霁这般想了下。

    听到后面那句,言霁问他:“你跟木槿......”

    “陛下不要误会,我们从没发生什么。”陈轩赶忙接道,“只不过属下的一厢情愿,木槿她从没回应过我。”

    即便看不到,从语气听来,也能想象出此时陈轩必然一脸愁云惨淡。

    言霁带着笑意道:“朕觉得你们挺般配的,青梅竹马,不要等女儿家心灰意冷,才鼓起胆子去求媒。”

    陈轩脸上的愁云一扫而空,大声喊了声:“是!”惹得来往路人频频看他。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到了飞鹤楼,言霁从马车上下来,老鸨从很早就等在外面,一见言霁露面,快步迎上来,跟着他进到楼内,心慌地道:“公子,我们得到消息,柔然那位巫师已经进了京中,但是他的踪迹实在太过飘忽......”

    照那位巫师出现的方式,凡尘俗人怕也得有通天的本事才能找到他。

    言霁得到这个消息并不意外,他在意的是,白华咒难道真无法可解吗?

    想起顾弄潮丝毫不在意的模样,从没派人去寻过解法,顾弄潮难道从一开始就知道,他身上的咒已经解不了了?

    言霁不甘心看着顾弄潮一点点耗尽生命,他还有太多的疑惑没解开,以及五方内所见的那些画面。

    “你们的人既跟柔然存在联系,要想知道一些宫廷禁闻,想必不是多难,先去找白华咒相关的所有信息,或者关于那些巫师的背景,我要尽快知道。”

    要求一个难过一个,老鸨冒出虚汗,却又不得不答应。

    言霁没再多留,他转身正要离开飞鹤楼,倏忽一把尖刃擦脸刺过,陈轩反应很快地将言霁拉到身后,大喊道:“护驾!”

    原本守在飞鹤楼外的侍卫纷涌而入,寒光闪现,客桌在打斗间四分五裂。

    四下客座上,客人、跑堂的小二、弹曲的乐妓取出袖中武器,踩着虚空从四面八方朝言霁袭击而来,老鸨吓得花容失色,大喊着叫来楼内的打手。

    此时言霁离飞鹤楼的大门还有十尺之远,他捂着刚刚被利刃擦破皮的侧脸,在陈轩的护送下即将到大门时,一股狂风猛地吹动门扇,重重一声响后,飞鹤楼的大门被严丝合缝地关住了。

    陈轩去拉门,也没能拉开。

    刺客嗜血杀戮,言霁出来时带的侍卫并不多,只有三十多人,此时这三十人面对成群袭来的刺客已快招架不住,陈轩当机立断道:“陛下,我们从楼上离开。”

    他叫住急得快晕厥的老鸨:“带路!”

    老鸨忙走在前面,等言霁上楼后,陈轩让人守在楼道口堵住刺客,得到片刻喘息机会,上到二楼,老鸨接连进了好几间房,推窗外下一看,街面上摆摊的小贩,来往的行人,都举止异常,袖中似藏利器。

    匆匆一扫对楼暗角,竟露着无数泛着寒光的箭头,窗户刚被打开一条缝,箭雨便疾如旋踵瞬息而至,如万千流光,箭矢深深刺入窗棱上。

    老鸨慌乱躲开刺破进屋内的箭矢,回到屋外对言霁道:“只能从镜月湖离开了。”

    刺客已踩着尸体冲上二楼,危急关头老鸨推开最里一扇包厢的门,说道:“从这扇窗跳下去,就是镜月湖,镜月湖上我们的船舟,但不知有没有危险。”

    有了上一次教训,陈轩率先去将窗扇打开,见没有射来的箭雨,才让言霁过去。

    从飞鹤楼的二楼可以一眼望见镜月湖连着蓝天的碧水,湖上画舫几艘,歌舞乐声不绝,丝毫没被楼内的腥风血雨影响,只是不知,这平静下是否同样暗藏杀机。

    这是唯一一条退路了。

    陈轩道了声“得罪”,揽着言霁的腰从窗户跳了下去,骤然的失重感后,湖水淹没过头顶,从炽夏陡然落入冰冷的湖水,耳边嗡嗡杂乱,让人有种恍惚地不真实感,在身体无力下坠囚溺时,陈轩拽住言霁的手,让他从那一瞬的恍惚拽了回来。

    言霁终于想起为何觉得不真实了,因为刚刚听到画舫上传来的乐声,以及他们跳下湖的那间包厢布置,都跟他面对柔然巫师时一模一样。

    被拽着浮上水面时,言霁看着后面接连跳下来的刺客,麻木地想,我真的跟水犯冲。

    不知被带着游了多久,之前还护在周围的侍卫仅剩陈轩一人,在快要精疲力尽时,陈轩拉着言霁爬到一艘画舫上,言霁呛了口水,浑身湿漉漉地仰躺了下去。

    陈轩拽了拽他,没拽起来,便也趴在旁边喘气歇息,这个时候他竟然还乐观地笑了起来:“怎么这么多人想杀陛下,陛下是得罪谁了?”

    “当了皇帝,谁都有可能想杀你。”言霁看着碧空如洗苍穹,没有一丝情绪起伏地说道。

    画舫的主人听到动静叫人出来察看,来的是个中年人,管家模样的打扮,给他们递了毛巾,邀请道:“我家主人请两位公子进船内一叙。”

    陈轩目露警惕,将言霁揽在身后,刚要拒绝,言霁出声说道:“好,多谢。”

    这艘画舫外表装饰华丽,但进到里面却发现格外森冷,夏季的炎热似乎都被隔绝在了外面,里面不仅无光,还有种潮湿腐朽的气息。

    陈轩在言霁身后低声道:“恐怕来者不善。”

    言霁不置可否。

    对方大费周章就为引他跳湖,守在这里等他自投罗网,他岂有退缩的道理,至少也得看看幕后之人是谁。

    画舫最里面的乐声一停,一个柳亸花娇的身姿斜卧在软椅中,在言霁进去的那刻,舞姬旋转着停下,跪在那人脚下。

    康乐剥完一颗荔枝送进嘴里,这才抬眼看过来。

    “陛下,好久不见。”

    果然是她。

    “确实挺久了,上次见还是去年秋天,在幽牢内。”

    言霁的目光在她身上流连一圈,“郡主的脸色看起来很不好,是在幽牢留下什么隐疾了么?”

    “无非就是些心上的毛病。”康乐用巾帕仔细擦着手指。

    “弟弟的独子却被养在仇人府上,认贼作父,是谁都不会好受吧。”

    言霁气得冷笑了声:“你还有脸提阳阳,阳阳是怎么来的,他知事后,恐怕只恨自己没有这个爹!”

    康乐幽幽看着言霁:“无论之前发生过什么,与他血缘最近的是我,我难道连教养他的资格都没有。”

    “把他教成跟你一样?你要他这么小就跟你过东躲西藏的生活,要他没有身份地长大,要他时刻都想起自己是被强迫生出的?!”

    “看来陛下不愿将阳阳还我了。”康乐从软塌站起身,冰冷吩咐,“将他抓起来!”

    站在周围的死士拔刀冲向言霁,陈轩立刻提剑格挡。

    刀光剑影中,康乐语气似坚冰般冷然冒着寒气道、:“既然不肯给,那我只能用陛下去跟摄政王交换了。”

    “陈轩,不用管我,去攻康乐!”言霁进来前就早有准备,他一声令下,两名无影卫瞬间出现在身边,匕首一闪,袭向言霁的刀剑纷纷被折成两截,无影卫身形如鬼魅,几乎没人能沾他们的身。

    言霁叫出无影卫,就证明这艘画舫上,将无一名活口。

    康乐依然佁然不动地站在对面,舞女递上一个密封的瓦罐,言霁看到那刻,瞬间想起了幽牢前那名副将的死相,出声提醒:“小心蛊虫,不要受伤。”

    陈轩回了声:“知道了,陛下!”

    康乐松开瓦罐的盖子,上百只类似蝗虫长着双翼的小虫子朝他们飞来,影一看了眼言霁脸上的伤,无声拉回距离,护在言霁一步开外,紧紧盯着每一只蛊虫。

    康乐不愧是出了名的心狠手辣,放出来的蛊虫不分敌我,连自己的人都攻击,一时间画舫内惨叫四起,那些死士四肢痉挛滚在地上,所见如地狱重现。

    正在画舫内争斗不休时,地面传递来一波接一波震动,言霁抽空用余光往窗口外瞄了一眼,无数支小船站着铁甲银铠的金吾卫,正朝这艘画舫驶来。

    已有不少金吾卫上了船,在他们出现的刹那间,无影卫已遁入暗中。

    一只朝言霁脸上伤口飞来的蛊虫在半空被一支回旋镖斩成两段,在那两段尸体即将掉在地上时,薄翼一震,生生分裂成了两个崭新个体,长出新生的一对翅膀再度朝言霁袭来。

    此物简直防不胜防,在短短一刻钟内,上百只蛊虫以分裂成上千只,陈轩在即将被虫影席卷的那刻,手握长剑终于杀到了康乐身边,康乐周围三尺一只蛊虫也没。

    跪在地上的舞女在陈轩杀来时,拔出袖中剑迎了上去,陈轩无心与之纠缠,一心只为杀康乐,康乐本快要从暗道离开,此时留意到这个小侍卫,多看了他一眼。

    言霁直觉不妙:“陈轩,回来!”

    剑尖本已刺破了康乐的喉咙,但听到混乱中言霁的声音,陈轩没恋战及时收手,急退飞离,在同一时间,船墙□□出的暗器钉入他原本所站的地方,入木半段,可见其威力之猛。

    康乐摸了摸脖子,满手的血,她浑然不在意地笑了起来,再度看了眼陈轩,往后倒入湖水时,留下一句:“我记住你了。”

    毛毯盖住湿漉漉的身体,言霁从那一瞬的震愕中回神,看到顾弄潮时,悬起的心脏一点点落回了实处,紧随而来的又是悲寂空茫的情绪。

    “先离开,这些蛊虫必须立即烧掉。”

    言霁看了眼陈轩,此时陈轩也已经回来了,不过他正看着自己的脸,一脸恐慌的表情。

    言霁刚想抬手去碰,顾弄潮拽住他的手腕,道:“不是大事,别怕。”

    大约也明白发生了什么,言霁随顾弄潮离开这艘画舫后,金吾卫拽着还有口气的死士也全都撤开,画舫顿时燃起熊熊烈火,将想跟出来的蛊虫烧成一簇簇火星。

    小舟的船屋内,步太医小心翼翼地点燃艾草熏言霁脸上的伤,言霁仰着头任他捣鼓着,心里想着,若自己这张跟另一个自己十分相像的脸被毁了,顾弄潮还会喜欢自己吗?

    斜眼看了眼旁边目不转睛看着他的顾弄潮,握在手上的手指紧了紧,指腹擦过言霁的手背,顾弄潮道:“陛下放心,臣在。”

    步太医对这些小动作视若不见,专心熏着蛊虫——主要是怕被灭口。

    “朕没怕。”言霁看回船顶,心里竟有些期待,要不毁了这张脸吧,毁了就没有这么多猜忌了。

    可是脸终究是没毁成,步太医医术高超,很快就将潜得不深的蛊虫熏了出来,当那只蛊虫冒出一点虫体时,立刻就被顾弄潮用针挑了出来,扔进火盆里。

    看顾弄潮的神态,好似还觉得单单只是烧死,不足以解恨。

    就这么在意这张脸吗?

    “陛下,臣怕这种蛊虫还有什么毒性埋在皮肤里,这药能清毒止血,陛下记得每日敷三次,直到彻底痊愈才可停。”步太医将私下调制的药膏递给言霁。

    言霁收下时,听顾弄潮问:“会留疤吗?”

    作者有话要说: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长干行二首》唐代·李白

    第85章

    祭天一

    “不会,

    王爷尽可放心,此药加了上好的仙鹤草,最是能淡化伤痕,

    保证伤口愈合后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言霁将药膏收进袖子里,

    感觉自己的心又往下沉了些。

    步太医处理完,不敢久留,

    提上药箱脚下着火似地去了外面。顾弄潮拉过言霁动作轻柔地将他脸上覆的药推散,轻声问道:“怎么闷闷不乐的?”

    言霁道:“你调了这么金吾卫来镜月湖,万一康乐的目标是摄政王府里的阳阳呢?”

    “阳阳也来了。”顾弄潮抿嘴笑了下,

    “我抱他过来。”

    顾弄潮出去了一会儿,等回来时,

    怀里抱着个奶胖的小娃娃,

    看到言霁,小娃娃挥舞着莲藕般的小手臂索要抱抱,

    顾弄潮怕他的手乱动弄到言霁脸上的伤,没让言霁接过去。

    突然想起他好像错过了阳阳的满月宴,言霁算了下时间,

    如今阳阳已有三个月大。

    傅袅已经离开这么久了。

    顾弄潮握着小胖娃的手臂轻轻去揉言霁的眉心,

    仿着小孩的腔调道:“陛下怎么又皱眉啦,

    有什么烦心事跟我说说呀。”

    言霁往后避了下,抓住阳阳的小手,浅笑着道:“就是累了,

    休息下就好。”

    看出顾弄潮在笨拙地逗他笑,

    言霁极力收回心神,说起午时在御书房跟十六卫的将士讨论的城防之事。

    顾弄潮温声道:“陛下若有了决断,

    不必再事事遵从我的意见。”

    言霁曾想过很多次,

    顾弄潮将朝政全权交给自己,

    但如愿以偿却并没想象的那么开心,他只感觉到难以言喻的沉闷压抑。

    顾弄潮是在为白华咒彻底发作那天铺垫吗?

    船搁浅湖岸,顾弄潮将阳阳递给梅无香,牵着言霁上了岸,在露过飞鹤楼时,言霁看到这座高楼已经被封了起来,周围镇守金吾卫正在一个个彻查里面的人。

    老鸨看到摄政王的马车,想过来求饶,但却被金吾卫拦在不远处,只能看着马车越行越远。

    言霁收回视线,顾弄潮在他开口前道:“飞鹤楼是个隐患,随时可能脱离掌控,反过来出卖大崇的内部信息。陛下还是不要再插手飞鹤楼的事为好。”

    看来顾弄潮是打定主意要将飞鹤楼拔除。

    由于衣服湿着,顾弄潮没让车夫将言霁送进宫,直接回了摄政王府,更换的衣服是从言霁原本那间房拿来的,言霁原本以为会不再合身,沐浴换上时,却发现尺寸刚刚好。

    顾弄潮时刻在府内备着他要用的东西。

    出来时没看到顾弄潮,想必是去处理飞鹤楼的事了,言霁叫人将阳阳抱了过来,正摇着拨浪鼓逗孩子,吴老过来问他晚膳想吃点什么。

    言霁抬头时,发现吴老鬓角生了白发,察觉到言霁的目光,吴老不在意地笑道:“人老了,操心的事越来越多,就容易长白头发。”

    “是因为皇叔的身体吗?”言霁问。

    “也有,都有。”吴老叹了口气,“王爷......”想了许久,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吴老失笑摇头,续道,“我去看看厨房那边,陛下需要什么,叫人来喊我一声就是。”

    待吴老走后,言霁想着他未完的话,一时出神了许久,直到拨浪鼓被碰响,怀里的小奶娃无聊得正去抓两侧缀的弹丸含进嘴里。

    言霁手忙脚乱地去扯红绳,怕小奶娃将珠子咽下去,结果却将阳阳弄哭了,房间里响起奶娃嘹亮的哭声。

    “可是这个不能吃。”言霁越发慌了,刚扯出来的弹丸一时拿走也不是,放回去也不是,毫无育娃经验的他,只能看着嚎啕大哭的奶娃干瞪眼。

    或许情绪真能传染,言霁看着看着,突然也生出了股想哭的冲动。

    顾弄潮回来时,看到的就是流着眼泪的一大一小,他快步过去接过奶娃,伸手擦去言霁脸庞上滑落的泪珠,看着那双没有光泽的眼眸,心下慌乱地问:“怎么了?”

    言霁迟缓地转眸看向顾弄潮,半晌后,才说道:“我把阳阳弄哭了。”

    顾弄潮轻声笑了下:“他只是饿了,我叫奶娘来抱他。”

    言霁点了点头,奶娘将阳阳抱出去没一会,小孩的哭声便止住了,顾弄潮坐在言霁旁边,仔细将他眼角的水渍擦干,处处都透着呵护。

    待言霁情绪平复后,顾弄潮问道:“霁儿是有什么烦心事吗?”

    “没有,可能累了。”言霁提起精神,“今晚我们还有阳阳一起睡吧,明日休沐,我想睡到巳时再起。”

    顾弄潮没从言霁的神态中看出任何线索,只能先顺着言霁的话应下。

    晚膳做的都是言霁素来爱吃的那些,但言霁没吃几口就放了筷,他似乎有发呆了,等回过神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了床上,怀里抱着熟睡的阳阳,可他对怎么到床上的一点印象都没有。

    明明没喝酒,为何断片了。

    顾弄潮伸手将被子给言霁盖好,语调异常温柔:“累了就快睡吧,这几日的折子我叫门下省的人送到王府来,其余的不要多想。”

    “好。”言霁应了声,在灯熄灭后,从被子底下握住顾弄潮的手,感觉到心底一点点踏实了些。

    顾弄潮回握他,十指相扣。

    只是言霁的手很凉,好似怎么也捂不暖。

    飞鹤楼最终依然被封了,言霁本想联系老鸨重新组织一支情报网,协助影三收集各方消息,但顾弄潮那几天一直寸步不离跟在身边,等言霁脱了身,老鸨的踪迹已然成迷。

    关于云湑的情报再次戛止。

    而康乐落湖后,就如同人间蒸发了般,再度销声匿迹,不过顾弄潮当日便封了京城,康乐迟早会有躲不下去的一天。

    这日入秋,太学院经历一次小考后,放学子们散学回家,薛迟桉却并没回皇宫,言霁叫德喜去打听,德喜打听完回来说道:“薛小公子留在太学帮夫子整理书阁,说是这次就不回了。”

    薛迟桉一直不回皇宫,言霁有心想与他谈谈都没机会,趁着当天无事,言霁索性亲自去了趟太学院。

    太学监院并不知帝王亲驾,言霁此行低调,只带了木槿随从,上了山到太学院时已是午时,头顶烈日炎炎,言霁找到薛迟桉的住舍,让木槿去敲门。

    来开门的是个面生的学子,那学子问:“你们找谁?”

    木槿道:“薛迟桉。”

    年轻学子又仔细将他们打量了遍,这才让开门将人请进院子里,端了凉茶出来招待,边道:“薛迟桉这会儿估计还在书阁,他每日会回来午憩半个时辰,看时间也快了,且先等着吧。”

    说罢,学子又钻进屋内,坐在窗口下温书去了。

    过来时,言霁看到榜上红纸上的排名,这次小考薛迟桉又是当届榜首,扫地的老者见他们观榜,连连夸赞这位榜首文采斐然、锦心绣肠,若是科举,必定连中三元。看架势,薛迟桉在太学内颇受欢迎。

    木槿折了张芭蕉给言霁扇风,呼呼风声中,小声嘟囔着:“公子,为何突然想起来找他?”

    “很奇怪吗?”言霁喝了口凉茶解渴,感觉到木槿对薛迟桉始终有些排斥,从前他并没在意,这次顺道问了句,“你不喜欢小迟桉?”

    “奴婢只是觉得......薛迟桉很奇怪。”

    木槿词穷,不知怎么形容,她想到之前从冷宫回来时,薛迟桉说话的语气和神态,给人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说话间,院门被推开,一只锦靴踩过门槛,薛迟桉看到院子里坐的两人后愣了下,随即露出灿烂笑容,快步走过去喊道:“陛下,你怎么来了?”

    坐在窗台下一直留意着这边的同窗一口茶喷了出来。

    陛下?

    是他想的那两个字吗?

    薛迟桉往同窗那扫了一眼,对言霁道:“进屋吧,外面太热了。”

    屋内,薛迟桉将劣质茶水倒掉,给言霁换上初裁的新茶,同窗讨着笑脸端了果点蹭过来,挨了挨薛迟桉的肩,用唇形问:“是上面那位吗?”

    薛迟桉直接将他连人带果点推出门,砰地将门关上。

    从薛迟桉回来到现在,言霁一直没出声说过一个字,薛迟桉不由表情局促,向木槿递去个询问的眼神,木槿避开没看他,找了个借口也出了门。

    看到言霁脸上的伤,薛迟桉眼神暗了暗,他自然知道陛下前几日遭刺的事,从他待在言霁身边时,这类事件层出不穷,他曾暗自发过誓,定要扫清陛下身边所有叛党。

    这其中也包括掌控陛下的摄政王。

    言霁掀开长睫看向薛迟桉,直接道:“你可是四皇兄传闻中的那位小世子?”

    薛迟桉面色一变,袖下的手指紧紧拽住。

    “看来是了。”言霁收回目光,视线落在薛迟桉刚刚给自己倒的那杯蒸腾热气的茶水上,“你能跟我说说,你母亲的事吗?”

    “陛下可有怪我对你的隐瞒?”薛迟桉避而不答。

    “你应该知道,朕一直都是个小心眼的人,不怪这两个字,是句一说出来就很假的话。”哪怕知道薛迟桉当时的处境不得不隐瞒身世,可被欺瞒的感觉一点也不好受。

    理解是一回事,谅解是另一回事。

    言霁现在急需知道,薛迟桉的母亲是谁。

    “回答朕。”

    一言下,天横贵胄的威仪展露无遗,薛迟桉咬着唇跪在地上,空气沉默地近乎凝滞,良久,薛迟桉终于出声道:“我的母亲,是个无名小卒,说出来,陛下未必认识。”

    言霁的气势一缓,那双剔透清亮的桃花眸一瞬不瞬地看着薛迟桉。

    “她原本只是穆王府的一介奴仆,做些洒扫的工作,是穆王在一次醉酒后,将她误认成了别人,母亲以为这般就可以攀上高枝,以此要挟穆王必须给她个名分。”

    “原本穆王打算抬她为通房,但她因怀了身孕并不满足,几次三番大闹后,扬言说要告诉外面的人,穆王醉酒后喊的是谁的名字。”

    “穆王震怒,罚她去马房,渐渐冷落了她,母亲生下我后,没几个月便遭人妒恨,推入水中,感染风寒而死。”

    “此后我被姨母收养,在穆王的动作下,这些事全被压下,姨母自称为我生母,担着遭人非议的冷言冷语将我养大,我知事后,从没见过穆王一面,在我看来,我没这个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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