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景
18px
字体 夜晚 (「夜晚模式」)

第30章

    肖靖南愤然扭回头:“迂腐老臣,不足于耳!”

    将肖相气得差点心脏骤停,旁边的人忙去扶他。

    陈太傅冷眼旁观,一声轻嗤:“肖相一生廉洁奉公,年高德劭,可貌似教子无方,寒花晚节恐要不保。”

    肖相心脏还没缓过气,就瞪着陈太傅回击:“总好过你将侄女硬塞军营,败坏大崇朝风得好,本官儿子也是堂堂正正考上刺史的!”

    “你!”两个老头面色怫然,互不相容。

    待朝上安静下来,言霁抬了抬下颌示意道:“说说吧,岭南到底发生了什么,你既自言冤枉,就拿出有力的证据。”

    “要证据没有,反正要命就这一条,随便拿去!”肖靖南硬气得很。

    言霁笑了下,分不清是喜是怒:“命可不止一条,若其罪落实,当以肖家一百多条人命来偿。”

    此声落下,大殿内冷寂如渊。

    哪怕是跪着,肖靖南的腰杆也跪得笔直,但在听到这话后,稍微卷缩了些,他的目光在朝堂中来回巡视,看到直立两侧的百官或漠然、或怒视、或戏谑。

    群臣百面。

    肖靖南抿紧嘴,眼眶泛起红意,倔强地仰着头,依然是那句:“我无罪!”

    顾弄潮侧身,低头睥睨着他,问:“岭南瘟病,你活埋千人,可是事实?”

    “不是!”肖靖南看着他,“我下令埋葬的时候他们都已经死了。那些百姓起了瘟疫,传播速度太快,且毫无救治的希望,我起先将他们隔离,可不少人偷跑出去,瘟疫越传越广,即将从罪民区传到岭南城街,若递奏书,来回最快都需十五日,我不认为我做错了。”

    肖相气得眼冒金星:“就算染遍岭南,活埋之事也不是你有资格下令的!”

    “我为了岭南百万百姓,死上千人,孰轻孰重,又有何辜。”

    顾弄潮始终是风轻云淡的态度,说道:“此事尚存论断,第二件,你贪污拨款,导致河堤失泄,可是事实?”

    肖靖南激动起来:“朝廷拨款?!每年年关只调五百两黄金,岭南三十二县,一县二十七镇,镇下有村,村中千户,总计百万人口,各地失修都需修缮,我贪污?肖府是缺那五百两黄金的!”

    顾弄潮平静道:“五百两?”

    “是!五百两!”

    朝堂哗然。

    言霁静默思索了阵,他看过户部的账,岭南本就是贫瘠之地,每年拨的款都算上筹,每次起码得三千两,虽然岭南刺史也经常上奏跟他哭穷,但上奏的刺史过多,言霁并没当回事,缘何三千两缩水成了五百两。

    本来郡县间层层克扣已是历史遗存的常年累疾,众人也都默认了这番规则,但这还是有史以来,言霁所得知最严重的剥削。

    肖相跪在地上重重磕下一头:“望陛下明察!”

    此事中定有京官的手笔,烂叶腐根牵一发而动全身,不是件小事。朝上随之哗然,有人质问不能仅凭肖靖南一面之词,须得有账目相对,户部尚书亦是颤颤巍巍出列跪地叩首,直言年关时拨给岭南的确实有三千两黄金。

    肖靖南道:“账目在我被押送来京城的前一日,就被烧毁了,连着府衙一起!”

    各持所言,言霁被他们吵得头疼,按了按额角。

    他终于明白去年从康乐那夺来商脉后,算上的账跟康乐历年的花销为何对不上了,原以为是康乐暗中转移了主要店面和商船行当,但此番一弄,动静必然极大,没道理不被无影卫或者顾弄潮的人发现。

    岭南的事一捅出,跟康乐消失的账对上了号,当初对朝廷的清理恐怕只是冰山一角,康乐在京城斡旋近十年,确实,哪那么容易就能将之根除。

    只是还不知其他郡县,又有多少也受害于此。

    夜里,言霁将一日的政务出理完,正与政事堂的三省元□□同核对户部递上来的账本与各郡县所记载这些年花销出去的奏书,一串串数字看得他又头疼起来,好似从早朝,就间歇性地疼到了现在。

    旁边伸来一只玉白细手,轻柔地给他按压穴道,温声说道:“去小房休息会儿吧,这里我看着。”

    耀耀烛光下,顾弄潮肤白盛雪,如白玉无瑕,一袭王爵朱袍上逶迤着墨发如瀑,清冷华贵,彝鼎圭璋,此时看着言霁,眼中的冰雪融为春水,一扫人前威仪冷漠。

    言霁朝他那边靠了些,怕引起下方官员注意,刻意压低声音道:“你觉得此事诡不诡异?”

    顾弄潮垂目看着眸底明艳的少年天子,脸上露出淡淡笑意:“诡异。”

    言霁问他:“哪里诡异?”

    顾弄潮移开视线,按了另一处穴位:“按这里好些没?”

    看出他不想说,言霁便不问了,被按得晕晕欲睡,原本拿在手上的账本慢慢垂在案上,顾弄潮感觉到怀中温热,发现天子靠着他睡着了。

    底下的元老们全都低着头不敢抬眼,耳边只有哗哗翻动书页与拨算盘的声音。

    顾弄潮神色自然,一手搂着言霁,一手翻账本,翻完手上的,将总数目核对完,慢慢将依然被言霁握在手里的那本抽出,帮他将面前的一本本对完。

    烛光渐暗时,有宫人进来挑灯,顾弄潮看了那宫人一眼,宫人会意,独留他们旁边的没挑,灯光越来越暗,就在这昏暗的光线下,顾弄潮依旧匀速地翻着奏本。

    言霁枕在顾弄潮肩上,浅浅的呼吸喷扑在脖颈处,突然间呼吸一滞,顾弄潮看过去,见他小小打了个喷嚏。

    “你们先算着。”摄政王动作很轻很慢地将皇帝抱了起来,像抱小孩的姿势,伸手将动作间往后垂的脑袋扶住,说了一声,就往小房去了。

    官员们瞧着人没影了,放了手上的事,眼神交流片刻不解意,有人开始小声问:“王爷什么时候跟陛下关系这么好了?”

    有知部分内情的老臣道:“听说以前陛下还是皇子时,就常常借住在镇国王府,两人关系一直不错,也就登基那段时间,走远的。”

    有人喟叹:“下官瞧王爷与陛下和睦,心中甚慰啊,这朝堂中的派系之争稍则不慎,就能引得天下动荡,也不知某些人,看了心中又是何滋味。”

    御史大夫口中的某些人此时脸色算不得好,陈太傅如此,肖丞相亦是如此,不过原因各不相同。

    陈太傅是不满陛下还如以往一样对摄政王依赖过度,大权旁落,而肖丞相则忧心不孝子的事,根本没心思关注这些。

    众人议论完,发现摄政王还没回来,这还是第一次王爷跟他们理政时离开这么久,百官再度拿起奏本跟账目核算,浑然不知,一墙之隔的小房中,权倾中外的摄政王,正将皇帝亲得朱唇微肿。

    “亲完了,可以睡了。”顾弄潮将那双湿漉漉的眼蒙上。

    言霁挣了挣,嘟囔道:“不行,陈太傅晓得我睡着了,明日定又要找我絮叨,我得出去接着算,就是不做什么,也得坐在那里才行。”

    顾弄潮语气无奈:“陛下既头疼,就早点休息,明日我让陈太傅不来找你。”

    “真的?”言霁狐疑,“那你能先告诉我,肖靖安的事你打算怎么处理吗?就当让我安心睡个好觉。”

    顾弄潮理了下言霁蹭乱的发丝,就知道他还没放弃询问:“先不说贪污是否是真,单说瘟疫一事,就存在蹊跷。”

    视线交汇,两人都从对方眼中看到答案,他们想到一块去了。

    听肖靖南的说法,那场瘟疫起得突然,十五天内就已无转圜,而寻常瘟疫从发起到结束,至少需要一个月才能达到大规模的范畴,这很难不让人觉得,这场瘟疫的出现不是人为。

    “我睡了。”

    言霁拉过被子给自己盖上,闭眼后他感觉到顾弄潮在自己额头亲了下,随后灭了烛火,关门声响起。

    黑暗中,言霁睁开眼,有风吹过窗棱,角落里传来一道低沉的声音:“陛下,已经查清楚,破堤和瘟疫,都是人为,但两者并非同一人,或者说,是敌对。”

    影一穿着一身黑衣,藏匿在黑暗中仅能看到一双透亮的眼睛,言霁对准那双眼:“仔细说说。”

    “属下查到的恐怕摄政王也查到了,不过,摄政王应该在更早的时候,就已经得知了此事。”影一讲完,续道,“瘟疫是年关那会儿起的,岭南临近边塞,冬日格外严寒,且因当地贫瘠,那里的百姓大多骨瘦如柴,多是过往流放到那边去的罪犯驻根后的子嗣后代。”

    “在这种情况下,岭南人对病瘟的抵御力素来要比别的地方强健些,冬日更不可能生出大规模的瘟病,属下查实过城衙当时对往来入城人的印象,那时刚好柔然使者入京,岭南是他们的必经之路。”

    “又是柔然。”言霁沉着脸,“另一批人呢?”

    “河堤失泄一事,也绝非偶然,属下向小七询问过他在岭南遇到的情况,近些年河堤从未出过任何事,突然发起这么大的洪水,或许是有人趁暴雨之时,炸毁了堤坝。”

    言霁挥了挥手:“下去吧。”

    影一消失后,言霁往后躺在榻上。看来顾弄潮对岭南的事早有打算,但自己一点也不清楚顾弄潮的目的。对于以前在梦境里看过的剧情,如今那些细节也已忘得七七八八,只知道最后,大崇会跟柔然有一场鏖战。

    他眨了眨眼,看着屋顶,恍惚觉得那场梦已离自己越来越远,当初他只是害怕被顾弄潮弄死在龙椅上,战战兢兢当一个傀儡,后来得知母妃的事,像梦境里所预言的一样与顾弄潮决裂,不过顾弄潮依然没对他下过手。

    那场梦,是自己压力过大产生的幻觉吗?

    可为什么,里面又有很多剧情在一一成真。

    想着想着,言霁彻底睡了过去,再度醒来时,他感觉自己悬在空中,视线一晃一晃,迷迷糊糊朝上方看去,看到熟悉的下颌线。

    流畅分明,如上等和田玉细细雕琢。

    顾弄潮正抱着他回承明宫。

    “现在什么时辰了?”言霁睡意含糊地出声问,“各位大人们也都回去了吗?”

    周遭漆黑阒寂,天不见月,一名内侍提着灯走在后面照路,宫道幽长,好似永远走不到尽头。

    顾弄潮低头看了言霁一眼:“这会儿刚到寅时,大臣们都回去了。”

    言霁伸手环住顾弄潮脖子,闭上眼继续酝酿睡意,过了会儿,又听他道:“结果是什么?”

    “有八个郡都有涉及,最严重的还是岭南,克扣一事已持续两年,消失拨款达一万六千三百两黄金。”

    明明是在说一件令朝野震荡的政事,顾弄潮的声音却轻柔地像是在哄睡:“我怀疑,边塞的军饷也有被层层克扣。”

    “明日朕就拟旨,让边塞的各封地报账目过来。”

    再次醒时,言霁已经被放在寝殿的龙榻上,顾弄潮问他,可不可以跟他一起睡。

    虽是在问,可人已经躺在旁边,双手并已搂住了他。

    言霁勉强从困倦中抽出一点力气道:“那你,不要动手动脚。”

    “好。”

    听到回答,言霁安心睡着,这一晚接连被弄醒,很快就又睡得很沉,不过做了个不太好的梦,梦中自己被一条巨蛇缠住,巨蛇吐着杏子舔过他的脸,盘着他的腿往上爬行,在梦中言霁都能感觉到凉凉的触感。

    翌日醒来,顾弄潮已经不在身边,木槿听到动静带人进来伺候他梳洗,言霁问她:“摄政王什么时候走的?”

    木槿接过漱口的茶,一脸懵:“啊?摄政王他来过吗?”

    言霁没再作声,老老实实坐在镜屉前,由宫人束发,从镜子里瞥见木槿面有喜色,挑眉问道:“什么事让我们的木槿姑姑这么高兴?”

    木槿揉了揉脸上的痴笑,好半天才重新调整回来,嘀咕着:“这么明显吗?”

    “你问问他们?”言霁看向给他束发的小宫女,宫女抿嘴笑道:“确实,从昨儿个,姑姑就一直心情很好。”

    “是......是陈侍卫他又升职了。”木槿神色柔和温暖,“在御花园,他接住了陛下扔出狼窝的傅小公子,得禁卫军副统领赏识,提成了身边的副官,之后原先的禁卫军统领守宫不力,被革职查办,那位副统领当了新的禁卫军统领,陈轩他也跟着水涨船高,奴婢在为他高兴。”

    木槿说最后一句话时特别小声,羞于表达心事,又想与人分享,说完,整张脸都成了嫣红色。

    言霁揶揄道:“看来木槿姑姑还挺旺夫。”

    眼看着那张俏生生的脸越来越红,言霁便没再逗她了,穿上缂丝衮服时,才听木槿轻轻说道:“奴婢这一生都过得十分顺遂,或有不如意之事,也能很快遇到贵人,带我宫仪的嬷嬷如此,陛下亦是如此,都是奴婢的贵人,正是有你们赠予我福气,才有奴婢今日。”

    她将言霁的袖口理好,明媚杏眼看向言霁微微弯了下:“与其说奴婢旺了身边人,不如说是陛下助了奴婢与身边人,奴婢时常惶恐,得到的这些福气,会不会总有一日被收走。”

    言霁刚想说不会,但当看到木槿眼底的神情后,话语卡在喉中,不能轻易道出,木槿是真的在担心,在对如今的幸福感到惶恐。

    肖靖南的处置落了下来,削了他的官爵,没收钱财一百两黄金,主因是未能及时准确处理突发事件,给予大崇朝律法相应处罚。

    从差点被满门抄斩,到处置下来,是不少朝臣们看在肖相的面子上联名上书后的结果。

    肖相私下设了宴席,邀请同僚相聚,意思是让小儿向诸位致谢,肖相怕被保皇党的人污蔑成私相授受,所以也请了言霁。

    自从当了皇帝,文武百官办个什么宴会,无论场面大小,都会请言霁,其实也无非是走个过场,言霁很少出席过这些。

    国公府那场寿宴,给他留了不少印象,怕去个什么宴会,就又看到那些闺中小姐们对顾弄潮投怀送抱,他堂堂皇帝,若为此发醋,实在掉份,所幸眼不见为净。

    可也想到,自己没缘分有皇后,那顾弄潮呢,他是否想过纳王妃,毕竟如今顾家,也只剩他一根独苗,太后肯定是不会容许顾弄潮不娶妻的。

    想着,言霁便开始担心起,顾弄潮去参加那些宴会时,会不会真瞧哪家姑娘入了眼,只是自己久待宫中,无从得知。

    顾弄潮从来没有许诺过他未来,没有给任何承诺,态度始终淡淡的,逼到极处才会对他流露一丝强势偏执。

    是因为,顾弄潮也没有想过未来吗?

    短暂地窒闷了下,言霁便没功夫再瞎想,派去受着飞鹤楼动向的暗卫回来禀报,安静许久的风灵衣在今早抱着一个用黑布蒙着的坛子模样的东西,离开了飞鹤楼,且迟迟没再回去。

    暗卫猜测,敦和太后的骸骨,确实在风灵衣手中。

    作者有话要说:

    是非审之于己,毁誉听之于人,得失安之于数。——岳麓书院。

    第80章

    风起四

    风灵衣并没有掩盖自己的踪迹,

    如果是潜逃,他未免太过不小心了些,反倒像是在引什么人出现。

    在得到消息后,

    言霁按耐住焦虑的心情,

    让人继续盯着风灵衣,如果风灵衣的目标是自己,

    他一跟上,必入圈套。

    此事必须谨慎些。

    京畿荒林,薛迟桉跳下马,

    在约定的地点等了三刻钟,一袭红衣出现在林叶间。残叶纷落,

    来者脚下无声,

    悄无声息站在了薛迟桉身后。

    “我以为,像你这种人,

    一般都会半夜三更才出现。”薛迟桉边说着转过身,眉眼间并无意思合作的友好态度。

    “我也以为,你依然像之前一样,

    不会来亲自见我。”风灵衣轻轻笑着,

    “怎么这次没有忽悠你的那些同窗替你办事了?”

    一番周旋,

    谁也没让谁,薛迟桉自知年纪小,比不上混迹花场的人那般能言善道,

    没继续在短板上争锋,

    直接切入正题:“事成之后,我要敦和太后的骨灰。”

    风灵衣倒有些奇怪:“哦?你要这个做什么。”

    “这是有个人最珍贵的东西,

    我要拿回去给他。”薛迟桉虽比人矮了半个头,

    但在面对风灵衣时丝毫不露怯,

    他像是生来就为掌权,锋芒毕露,天潢贵胄的气势浑然天成。

    风灵衣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你只是告诉我一个消息,调动守城军予我行事方便,却如此狮子大开口,也不怕我跟你翻脸么?”

    薛迟桉静静看着他,风灵衣不得不举手投降:“好吧,若事毕后你能从我手中拿到,给你就是。”

    红衣飞扬,风灵衣态度漫不经心,丝毫没将这个还未成长起来的小毛孩放在心上。薛迟桉踩着马镫上了马,握紧手中长鞭,临走时冷冷道:“若是你想利用我借此伤他,劝你趁早打消这个不切实际的念头。”

    马蹄渐消,察觉到有风四起,风灵衣挪脚抱臂靠在树干上,笑盈盈道:“梅侍卫,你来晚了一步,奴家已经跟人暗通款曲了。”

    掌风擦着面颊汹涌而过,梅无香手势一转,直袭风灵衣要害,风灵衣边笑边避开,语调一贯地散散懒懒:“怎么你跟你主子一样,都像块冰块似的。”

    两人来回交手数百回合,掌风凛冽,步步杀机,树叶纷纷被震落,风灵衣也正了脸色,单嘴上却不饶人:“梅侍卫,你都不懂得什么叫怜香惜玉么?”

    交战至精疲力竭,两人各击对方一掌,滑退数十尺,风灵衣扶着树身喘着气,梅无香收回手,道:“王爷命我取回敦和太后遗骸,趁现在给我,不要逼王爷派兵来剿你。”

    “你这是求人的态度么?”风灵衣看着他笑。

    梅无香道:“我没在求你。”

    “不给。”风灵衣说得斩钉截铁,略微抬眉:“你们一个两个,倒是对陛下无微不至。”

    梅无香拧眉:“还有谁?”

    “啊......让我想想。”风灵衣摸了摸下巴抬头望天,脚下走了两步,梅无香静静等着,突然一道迷烟自风灵衣甩出的红衣广袖袭出,遮天蔽日的迷烟里,是风灵衣顽劣的声音:“不记得了。”

    “梅侍卫你可真是个榆木脑袋。”

    梅无香捂着鼻子挥散袭面的浓烟,随烟雾渐散时,一件红衣随风飘落在梅无香肩上,带着奇特的脂粉香,而原地已无风灵衣身影。

    -

    被关怀备至的言霁此时正被陈太傅耳提面命,顾弄潮骗了他,他根本没能阻得了陈太傅进宫对他叨唠劝诫。

    眼看陈太傅从下朝后说到黄昏将至,言霁午膳都没能用成,脸上被喷的唾沫星子都可以洗一把脸,饿得头晕眼花时,木槿进来给他们端茶时,偷偷塞了一块酥油饼给言霁,言霁赶忙藏进袖子里。

    趁陈太傅低头喝茶时,匆忙扯了一块塞嘴里,在陈太傅抬头继续说教时,被食物撑得鼓起的腮帮子悄无声息恢复原样。

    “陛下可记着了?摄政王心思叵测,不是我等能招惹的,陛下跟他独处一室,我们这些老臣实在不放心。”

    言霁嘴里塞着东西,不方便说话,陈太傅疑惑地看向他,言霁眨着眼,无辜回视陈太傅。

    陈太傅长长叹了口气:“陛下别怪臣多嘴,你的那些皇兄们,可都是折在摄政王的谋算下,陛下天性淳朴良善,小心落了摄政王的圈套。”

    天性敦朴良善?

    言霁不置可否地勾了下嘴角,在陈太傅的絮叨,言霁悄无声息吃完一块饼,正在这时,陈太傅递给他一本折子,道:“陛下看看,关于军饷的情况,户部已经整理好报上来了。”

    伸手去接过时,言霁和陈太傅同时愣住,只见奏折上留下一个油乎乎的爪印。

    陈太傅的视线慢慢从油印子移到留下油印子的手爪上。

    言霁咧嘴,用笑容掩饰尴尬。

    “这天都黑了,陛下怎么还没出来。”木槿侯在殿门外,时不时往里面瞅一眼,十二扇面的梨花木屏风挡着,只隐约看见太傅大人还在跟陛下交谈。

    商议政务时,他们这些宫人不能随意进去。

    又过了半个时辰,有内官来问膳食可要温着,木槿已经心如死灰,挥了挥手让他们去安排,殿内终于响起两道出来的脚步声,言霁送太傅至殿外,脸色已憔悴不堪。

    木槿看了忧心得直揪手帕。

    谁成想,站在夜空下,晚风中,刚告别完,陈太傅嘱咐一两句收尾,便又停不下来了。

    一两句成了成千上百句。

    言霁:“。”

    难怪就连肖相对上陈太傅,也常常被怼得哑口无言。

    彻底将人送走,言霁累得瘫在软榻上,宫人上来给他捶背揉肩,等晚膳温好端上来,言霁已经在温柔乡中睡着了。

    木槿将他叫起来喝了羹汤,夜深人静,承明宫依旧灯火辉煌,言霁吃了东西躺在屋廊下小憩,撑着一丝清明,等影一的消息。

    面对陈太傅絮叨时,他便一直想着宫外的事,不知道影一那边进度如何。

    现在已经可以肯定军饷也有被层层克扣,最终这些钱都通过康乐成了柔然招兵买马的本钱,短短时日还算不出数年间国库被抽空了多少,大崇又有多少与康乐同流合污的蛀虫,彻查是件漫长的事,言霁将重点放回了骨灰上。

    影一自黑暗中现出身形的一瞬间,言霁便睁开了眼。

    影一抱拳跪地,道:“属下失职,今日属下跟丢了半刻钟,追上去时,见到风灵衣正跟摄政王身边的侍卫打在一起。”

    “梅无香?”

    影一点头:“正是。”他迟疑片刻后说道,“陛下,你说会不会,风灵衣盗走敦和太后骨灰,是摄政王暗中授意的?”

    言霁没第一时间回答,反问道:“你为何这般想?”

    “属下瞧着,风灵衣跟梅无香之间,有些奇怪。”就算不是,他们也一定合作过,互相间对对方的招式了如指掌,只有交手过很多次,才能做到如此。

    言霁将滑到腹部的毛毯往上扯了扯,昏黄的光晕下不辨喜怒,影一上前递给他一封信,肃穆道:“这是风灵衣消失那半刻钟留在地上的。”

    打开信纸逐字逐句看完,言霁眸色冰冷,将信纸揉捏在手中,俄顷道:“他邀朕明日亥时去京畿十里亭。”

    此亭名取自送君十里终有一别,当到亭子下,就意味着情谊已经送到,该止步离别,因此有十里亭之称。

    风灵衣确实打算离开大葱回柔然了?

    影一惟恐有诈,轻声问道:“陛下去吗?”

    “去!”

    不光是为了母妃的骨灰,信上还有一行字。

    ——陛下想不想知道,摄政王的欲望是什么?

    影一沉默后,道:“属下找到了当年跟着敦和太后嫁入大崇的贴身婢女,在敦和太后被打入冷宫后,她也随之消失宫内,属下是在京郊一处樵夫家中找到她的,陛下见过后,多少应该会知道风灵衣的背景。”

    影一侧身,一名憔悴佝偻的妇人畏手畏脚从影一身后走出,在看到言霁后,含泪跪地,用柔然的礼仪叩拜,哽咽唤道:“小殿下。”

    ......

    摄政王府与承明宫一样,今晚彻夜通明,金吾卫将主院围得水泄不通,连婢女杂使都不得离近,远远看去,院门外森寒刀戟倒立,令人望而却步。

    医师连夜从别院赶过来,若有人识得,这其中有几位曾在太医署当过差,正是莫名消失的御医,如今换了姓名,衣着低调出现在王府,侍卫开道,放了他们进去。

    “王爷,步太医来了。”梅无香敲了敲门,听里面没有动静,这才谨慎地将门推开,推开后他后退一步,确认安全,才对步太医道,“暂时可以了,不要待太久。”

    步太医似已习以为常,提着药箱进了门。

    屋内阴暗无光,一点活人的气息都感觉不到,走到里面,才隐约看到个模糊的轮廓,仰面躺在榻上,墨黑的发丝垂散席地。

    窗户开了一条缝隙,月光从缝隙泄落在顾弄潮身上,那张脸苍白如纸,眼眸深黑幽静,胸口没有起伏,怎么看都不像个活人。

    步太医放下药箱给他号脉时,隐约听到阴沉嘶哑的声音,反复地念:“话......话......”

    凑近方才听清楚,是“画”。

    “王爷要什么画?”

    顾弄潮闭了闭眼,面露痛楚之色,他紧拽着榻沿压下一拨拨袭来的混沌感,额角青筋乍起,绷紧的身躯细细战栗。

    步太医连忙塞了一粒醒神丹到顾弄潮嘴里,又拉开衣袍往后肩的位置看了眼,一看顿时吓了一大跳,那些花纹在动,像是活了一般。

    血似的蔓延在肌肤下,组合成诡艳奢靡的诅咒之花。

    “春狩那阵,王爷就不该吃药压制白华咒的发作,现在一月比一月严重,如此下去,恐怕......”步太医没敢在说下去,说再多,也没用。

    没人能阻止得了摄政王的抉择。

    顾弄潮依然在念“画”,步太医在房间内找了一阵子,没有看到任何一副字画,他想到以前别院好像有几幅来着,被吴老拿回了王府。

    问过吴老,吴老却说也不知道那些画被放到哪去了。

    想起不能久留,步太医随便找了一张舆图递给顾弄潮。神志不清的人,根本看不起手里的东西是什么,只要握着,就安心了。

    待根据情况替换了药材,煎熬好给顾弄潮服下,深更时分,顾弄潮终于恢复了一点意识。

    也不知中间发生了什么,原本规整干净的房间变得一团糟,瓷器碎了一地,空中夹杂着血腥气,进来几个士兵迅速将屋子重新整理好,搬着新的瓷器放回原处,全程低头不语,动作间不发出一丁点声响。

    顾弄潮对这样的情形熟视无睹,有时他会通过房间混乱的程度,判断自己失治时做过什么。

    梅无香趁顾弄潮短暂清醒的时间,将今天的事一字不漏说完,最后道:“确如王爷猜测,皇城军果然跟穆王遗党有关,王爷明日转去别院休养,十里亭属下带人去就可。”

    明日,皇城军的人会到十里亭与他们一直在找的那人交涉,这是近两年来,唯一一次离对方这么近。

    “其中有诈。”顾弄潮闭着眼压了压胀痛的额角,“他是诱本王到场。”

    梅无香正色:“如此,王爷更不应该去,更何况王爷现在......”

    “无香,你跟了我多久了?”顾弄潮突然发问,让梅无香思路打断,愣了下后回道:“十五年。”

    “十五年。”顾弄潮仰靠着,眸底落入月色溶溶,反射出冷冽幽光,“那你应该知道,本王不会因这些小事,就畏缩不前。”

    -

    言霁本想等下朝后试探下顾弄潮,对于母妃的骨灰在金佛寺被盗一事,是否提前就知内情,但今日早朝,又不见顾弄潮到场。

    这种情况近一年来增多不少,每次递上来的都是告病的折子。

    言霁从没放弃寻常柔然巫师所在,但其已隐匿十几载,痕迹少得像一个传说,拖到现在,言霁也没得头绪。

    他也清楚,就算自己找到巫师解了顾弄潮身上的咒,欠下的,也不是单凭此就能清偿。

    待到下午,言霁换了件绀青色常服,没带木槿,也没带德喜,只留了两名侍卫跟着,就出了宫。

    马车直奔京外,在十里亭停下时,天空已成灰蓝色,一眼望去,一座重檐亭立于天幕之下,亭内四面透风,石阶下长满荒草,萧瑟之景就算无人言道,也透出离别断肠的愁情。

    侍卫扶着言霁下了马车,到亭内检查后,折回来禀没有任何异常。

    此时离亥时尚早,言霁之所以提前来,就是为提前做好打算,他将前后官道走了遍,又在十里亭周围探了点,并没有能藏人的地方。此地视野开阔,后方有处断崖,断崖下是另一条山路。

    转身时,言霁脸色微沉,竟在无人察觉时,亭子中多了一人,红衣艳艳,皓腕如玉,正洗着第一道过水茶,一旁的茶壶喁蟋喷着热气,他为四人各倒了杯浅绿的茶水,笑容和煦道:“陛下来这么早,是奴家没料到的,准备仓促,聊以茶香敬之,望陛下莫怪。”

    侍卫纷纷抽剑直对咽喉,风灵衣手都没抖一下,先将自己那杯喝了。

    “陛下不敢喝么?”风灵衣轻笑着问。

    言霁抬了下手,侍卫这才将剑收回,言霁坐在风灵衣对面,看着风灵衣举止优雅地给自个儿续第二杯茶,终于出声道:“你有何用意?”

    “陛下等到亥时,不就自然知晓了么。”

    言霁不想与他多费口舌,直接切入正题:“我母妃的骨灰,是不是被你盗走的?”

    “小舅舅?”言霁直直看着风灵衣每一丝表情变化。

    风灵衣端茶的手顿了顿,撩起眼帘,莞尔一笑:“看来你找到了柳烟。”

    柳烟,正是敦和太后随嫁来的贴身婢女。

    “这是陛下第二次问奴家太后遗骸的归处了。”风灵衣笑意渐淡,目光一转看向悠悠云霞,沉落的万丈霞光,说道,“在回答陛下前,可否允许奴家为陛下讲个故事?”

    ——柔然的落日,是他和姒遥年幼时所见过的,最美的景象。

    亥时,摄政王的车驾准时停在十里亭前,上百名金吾卫训练有素,团团围堵住十里亭四面八方,而车上的幕帘严丝合缝地垂落,迟迟不见里面的人下来。

    百把刀戟,一同对准十里亭中的人。

    一壶茶喝完,烧茶的火炉只剩炭灰,风灵衣慢悠悠起身,露出他那惯常的笑。

    “王爷不下来叙叙旧么?”

    天空飘起丝丝细雨,绵绵不绝,斜风吹动幕帘,里面伸出一截玉白的手指,将帘子揭开半面,燃烧的火把照亮冷若冰霜的一张脸。

    他的视线先是扫过风灵衣,再看向亭子中倒在石阶上的两名侍卫,一顿后,目光落在了趴在石桌上陷入昏迷的少年天子身上。

    这时,风灵衣笑容扩大了些:“王爷不下来,是因为动不了么?”

    “真可惜,无人能救陛下。”扶着四肢软绵的常服少年靠在自己怀中,风灵衣的手指一点点拂过沉睡中的眉眼,从美观立体的下颌滑至颈间,悠悠叹道,“看来,陛下得与奴家一同回柔然了,大崇皇帝为质......”

    风灵衣一声轻笑:“你们大崇的边塞,岂不是不攻自溃。”

    顾弄潮面色森冷似三丈寒冰,揭帘子的手指攥紧,迫人气势从马车内掀起,周遭金吾卫背脊生寒,所目之处鸦雀无声。

    风灵衣是故意趁他发作时,无暇看着皇宫,将言霁诱至此处,作软肋拿捏。

    低垂的眼睫颤了颤,察觉到脖颈间传来的痛感,言霁缓缓睁开水雾弥漫的眼,视线穿过重重火光,落在车厢内一身玄衣广袍的摄政王身上。

    ——你想知道摄政王回到这个时间的欲望是什么吗?

    ——这是你知道真相的最后一次机会了,你什么都不知道,救不了他。

    ——我会成为你的刀,但需要你握住它。

    一个时辰前,他喝下了面前那盏茶。

    他看着顾弄潮,在他脖子被刀刺破流出一条血水时,顾弄潮深黑如渊的眼睛,光亮一点点消失,呈现一种无神虚惘的状态。

    第81章

    云涌一

    言霁一直记得那些开心的事,

    对于不愉快的事情,他总是忘得很快。

    这时面对这双熟悉的眼,言霁不可遏止地想起一些本来已经彻底忘记的事。

    关于那支玉笛的来历。

    十五岁那年,

    他生过一通大病,

    自幼时落水,那还是他第二次病得那么严重,

    严重到什么程度呢,下不了床,吃不进饭,

    刚喝下药就吐。

    宫内所有太医都对此束手无策。

    之后父皇去请了钦天监观察天象、掌天时星历的监正来替他推演命数,监正说他的命格在十五岁这年被人改了,

    这是反噬的惩罚,

    如果挺过去,往后都将无忧,

    一生顺遂。

    所有人都在他病倒床榻时来探望过他,唯独顾弄潮,一次也没来过。

    他撑着下床,

    非要回摄政王看看,

    担心王府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可当马车到王府大门,前来迎接皇子尊驾的顾弄潮,没有任何异样。

    他便又给自己找了个借口,

    定是皇叔事务繁忙,

    没抽出空。

    直到晚上他难受得睡不着,扶着墙一点点挪去找顾弄潮同睡,

    却在夜里,

    感觉到呼吸不上的窒闷,

    睡梦中发出支离破碎的求救声,挣扎着醒来,幽幽月光下,看清当下局势,他的脖颈正被顾弄潮扼住。

    那双眼,也是如今时今日一般。

    也是从那时起,他发现顾弄潮想要他的命,第二天他假装不知,只说自己晚上做了个噩梦,且疑惑为何脖子上有两道青黑的淤青。

    顾弄潮再无异状,一如既往地照顾他,忙完军中的事务后,就会坐在他榻前,为他吹笛,笛音缱绻,悠长婉转,抚平身体内分不清是哪升起的难受疼痛。

    自那之后,每当难过时言霁就会拿出那支玉笛吹一吹,虽然至今也没能吹出一首完整的曲子。

    风雨席卷进重檐亭内,风灵衣红衣翩跹,将刀收了些,漫不经意道:“王爷是不是该叫这些围上来的人撤后些了?”

    “不然奴家心慌时一失手,酿成大祸,就不好了。”

    顾弄潮并没下令,言霁收回视线垂下眼帘,心里好像明白了一点,原来想要他死,就是顾弄潮的欲望吗?

    可是为什么呢?

    遽然涌入莫大的难受,如细细密密的针刺着他,他面上不作任何情绪,保持着无知无觉的状态,又或许是迷药的缘故,他无力做不出任何表情。

    顾弄潮扶起身体下了马车,立刻就有人推着轮椅撑着伞走过去搀着他,那一身玄衣停在十里亭前,黑发如瀑,面色似雪,哪怕是坐在轮椅上,矮人一截,依旧琼秀风骨,郎艳独绝。

    “过来。”顾弄潮朝言霁伸手。

    顾弄潮知道,言霁是故意的。

    言霁刚往前一步,就被白刃抵住脖颈,缓了缓酸涩的眼睛,勉强笑着道:“皇叔你可以不用管我,你这样装着,我都替你累得慌。”

    伸在半空中的手微滞,顾弄潮似乎想站起来,可他刚离了轮椅,又跌了回去,扈从递过去扶他的手被狠狠挥开。

    “你要不听话了吗?”顾弄潮双目赤红盯着言霁。

    言霁倏然觉得很没意思,侧目看向风灵衣:“你已愈隙经按照你说的做了,希望你也能遵守承诺。”

    风灵衣笑了笑,收回刀,在被放开的那刻,言霁走下石阶,握住顾弄潮的手,那双手跟冰块似的冷,用更紧的力道回握言霁。

    “将人拿下。”顾弄潮阴冷地吩咐。

    一声令下,金吾卫围剿而上,在刀剑挥去时,急雨狂风骤起,突闻一声声嘹亮狼嚎,浓稠如墨的夜色里,接二连三亮起一颗颗绿色的星子,蛰伏在荒草间,伺机攫取。
← 键盘左<< 上一页给书点赞目录+ 标记书签下一页 >> 键盘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