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言霁瞬间红了脸,袖袍下的手指缩了下,又听顾弄潮道:“最好多上几次,不然容易......”“顾弄潮!”言霁忍无可忍地转回身,气恼道,“你就非要在这里说吗?”
皇帝一怒,还是对着权倾朝野的摄政王,周围众人大气不敢出一声,膝盖一软俯身跪在地上,生怕遭受牵连。
顾弄潮沉默了下,道:“你若不给自己上药,我帮你上。”
“朕会自己上。”言霁只得暂时服软,毕竟顾弄潮真能做出这种事。
回到承明宫,远远就在官道看见木槿焦急地等在门前,见到他后两眼涌出泪光,全然没了女儿家的仪态,极快地朝他跑来,到了近前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检查了番,见言霁没缺胳膊断腿,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
估计这段时间常哭,眼眶都红肿了,木槿嗔怪着道:“跟去围场那么多人,怎么还能让陛下陷入危险。”
“跟他们无关,围场里本就易生事端,启王又是有备而来,平安回来不是就好?”宽慰完木槿,言霁问起中途跟他分开的薛迟桉回来没,木槿迷茫地摇了摇头。
“自陛下失踪,他领着皇城军一直在外面没日没夜地寻找陛下,直至今日,也还不曾回宫过。”
言霁点头表示知道了。
刚到了京中时,薛迟桉突然说了声有别的事要去办,就匆匆走了,言霁抬起簟卷去看时,只来得及睹见薛迟桉追着一顶舆轿而去的背影。明明一路上,薛迟桉都黏糊在他旁边一副赶不走的架势。
心中虽有疑惑,但他并没有派人去探查,如今薛迟桉已到了知事的年纪,应该给他足够的自由。
宫里在听到他回来的消息,暖阁内就已经备好汤池与更换的衣物,木槿知道言霁的习性,去了外面回来,定是会先沐浴,才会做其他事,很自然地跟着进到暖阁内,伸手为言霁更衣。
暖阁水雾蒸腾,热气铺面。言霁反常地抽回手,朝她道:“不用了,你到外面去,朕自己来。”
木槿顿觉可疑,问他:“陛下莫非受伤了?”
听到这话,言霁僵硬了下,反问:“你为何这么问?”
“陛下从来没自己沐浴瘐舄过,寻常更衣也是由贴身宫女负责,像如今这种情况,奴婢只能想到陛下受了伤,不愿让我们看到,才要遣走我们。”
木槿本不该去揣度皇帝,可她实在难掩担忧:“陛下若是受了伤,需得将御医传来,莫要藏着。”
可他伤的是难以启齿的那一处,又怎可与外人道。
言霁挥了挥手,敷衍道:“知道了,出去吧。”
木槿只好怀揣满腹疑问带着宫人退了出去,暖阁无人,言霁方才褪了衣物迈进汤池中,闭上眼感受着酸软的四肢得到纾解,片刻后,突然又想起了顾弄潮叫他上药这事。
可是他这承明宫,哪来的药。
一路回来的路上,言霁用了极强的定力才使人没能看出他行走间的异样,然而纸包不住火,木槿身为他的贴身宫女,如今已起了疑,若他再去拿药,岂不是不打自招。
并非言霁羞于此处,而是不得不继续忍着。
泡到暖汤渐凉,木槿在屏风外问要不要再放些热水,本来言霁正昏昏欲睡,一听这话清醒了,说道:“不用,朕泡好了。”
屏风外,木槿越发狐疑,往常每次泡澡,陛下都会遣人进去放三次水。
言霁站起身,光脚踩在地上,取了架子上的衣服快速穿好,反复检查并不会露出身上的痕迹后,他才走了出去。
幸好昨晚他特意叮嘱了顾弄潮不要咬他的脖子。
木槿见言霁出来,什么也没说,拿了手炉给言霁熥干墨发,边说起自言霁失踪后,宫里发生的事。
“太后执政?”言霁倒是有些意外。
“是的,陛下失踪,摄政王也跟着不见,没多久朝堂上就乱了,宫里也人心惶惶,几个老臣就到后宫来请太后出面,太后推脱不得,这才垂帘听政了几日。”
木槿说了个大概,哪怕身为皇帝身边最亲近的人,她也不敢妄议朝政,若是被谁传到摄政王耳朵里去,指不定会落得个什么罪名。所以很快,她就转了话题。
“倒是那启王,好生猖獗,围场被挟制那会儿,京中几乎没人敢拿他如何,就连十六卫也被束了爪牙,可他非嫌死得不够快,想要去闯摄政王府,这不,金吾卫回援,将那群叛党逼至了绝命崖。”
这段时间,启王造反一事是宫里宫外津津乐道的热门谈资,一朝尊荣一朝枯骨,在皇帝生死未卜时,没人能算得准天下的最终归属。
不少人听了风声,以为即将变天,还改投了启王麾下。
而顾弄潮只一露面,胜负就已立断,启王甚至连挣扎都没来得及。木槿一面感叹摄政王的铁血手腕,一面担忧自家陛下前路堪忧,唉声叹气了好一会儿,外面传来一声传报,太后来了。
木槿立马噤了声,揣着手炉退到了一旁。
一个小太监躬身搀着太后进来,她一进暖阁,流云般的美目便扫过殿内的每一处,未了才收回视线看向言霁,弯起眼温和地笑问:“皇帝这段时间去哪了,怎么回来不见清瘦,反倒胖了些?”
如今太后不过三十多岁,面容依然娇嫩得好似豆蔻之年的少女,罗袖初单,靥辅承权,发髻后别着一朵圣洁的素青绢花,端庄又美丽,举止优雅地坐到榻上,面上带着清清浅浅的笑。
言霁迎她时起了身,余光扫过跟在太后身后进来的德喜,德喜领着御膳房的人,他们鱼贯而入摆上膳食,并没经过言霁的许可。
德喜察觉到言霁的目光,抖着手抹了把冷汗,心里叫苦不迭。
“皇帝?”没有得到回应,太后丝毫没生气,很是包容地轻声叫了声,言霁这才随她落座,回道:“母后宽心,朕在外一切安好,遇到个......好心人家收留。”
太后笑容真诚:“陛下贵为真龙,自有天道庇佑,你既平安回宫,需得好好报答人家才是。”
言霁:“......”
已经报答过了,把自己都搭进去了。
太后对言霁一番推心置腹地关心后,这才拉着他去用膳,桌上都是些油盐较重的,但言霁如今只想吃清淡的,抵不住太后一再给他添菜,只能艰难咽下。
见言霁吃下,太后满意地放下玉箸,拨弄了下鬓边的步摇,俄而蹙眉道:“沛之最近真是越发没有规矩了,哀家近日才听御膳房的人跟哀家说,摄政王命他们送来承明宫的膳食以清淡为主。”
“也难怪在宫里反倒瘦了,去了趟农家,都能给养胖,传出去,哀家指不定被说成什么样。”
言霁终于知道太后此行来的目的,不止是做做样子这么简单。
顾涟漪一敛怒容,手指盘弄玉白色菩提手持,带着回忆往昔的温柔笑意道:“哀家记得,陛下在哀家宫里时,一贯不爱吃味淡的,他以后若再如此欺负你,只管跟哀家说。”
言霁面上乖巧地应了声,见太后转头朝还没退下的御膳房管事道:“以后按着陛下的口味弄就是,你们在宫里当差,不必听旁人的。”
管事公公连连应是,还没来记得松口气,就见更刁钻的小祖宗搁了箸,擦了擦嘴笑眯眯道:“可是,朕如今习惯上吃清淡的了,这些油腥重的,已经吃不惯了,母后,怎该是好?”
第50章
祸起三
春日午后的阳光也跟人一样懒散,
言霁翻出许久没吹的玉笛,半靠在屋廊的软塌上断断续续、喑喑哑哑吹着,顺便就着风将没来得及熥干的头发晾着。
他吹笛子从来都没个曲调,
自个儿胡乱瞎吹一通,
且独自沉浸在乐声里,分不出好坏。
遭罪的是旁人,
但也没人敢当着言霁的面说上一句不好听,全都闭着眼跟着瞎吹:“余音绕梁,宛如天籁!”
言霁虽知道没这么夸张,
但还是被捧得逐渐迷失了自己,多少有点没有自知之明了。
木槿刚送完太后回来,
一脸免疫地进来,
侯在旁边给言霁热上茶,在言霁放下笛子时,
问道:“陛下跟太后这样说话,会不会不太好?”
“没什么不好的。”言霁将玉笛在手指间转成一圈残影,神色傲慢道,
“朕才离宫多久,
她就把控了御膳房,
再等几天,是不是就要将手伸到太医署去了?”
这两个最紧要的都被控制,往后顾涟漪想要跟顾弄潮里应外合弄死他,
未免太过轻而易举,
言霁不得不防着。
性命被握在别人手里的感觉,言霁再也不想经历第二次。
话音刚落,
一道轻快的脚步声传来,
一抬头便见薛迟桉跑得气喘吁吁冲来,
直到见言霁好端端地坐在榻上,这才停了下来,缓和了表情。
言霁抬手将手帕递给薛迟桉掖汗,随口问了句:“到哪去了,这么急急忙忙的。”
“刚回来时才想到今日太学院大考,怕错过了考试便没来得及说清楚就走了,还望陛下恕罪。”薛迟桉没接手帕,像是做错事的孩子背着手低着头,一副丧气的模样。
言霁反倒柔和的声音:“可是错过大考没?”
薛迟桉摇了摇头。
言霁不解了:“既然没错过,为何这般垂头丧气的?”
一旁的木槿一直在打量薛迟桉,同时倒了杯热茶推到薛迟桉面前,让他喝点润喉。
薛迟桉道了谢,回言霁先前的话:“虽然没错过,但所剩的时间亦不多,迟桉答得匆忙,担心大考会给陛下丢脸,方才急急回宫请罪。”
看他这样,言霁不由想起自己在太学院遭逢大考的模样,每次都要故意将题答错,生怕哪道题不小心说到了点上,惹人猜疑。
虽目的不同,但心情都是一样。
言霁耐心宽慰薛迟桉许久,甚至还亲自给他擦去额头的汗珠,薛迟桉坐在他旁边,试探地靠进言霁怀里,鼻尖嗅着言霁刚沐浴后身上淡淡的皂角香,说道:“陛下不怪罪,迟桉就心安了。”
这孩子,还挺乖巧懂事。
言霁心软得一塌糊涂,反思起自己是不是给他的压力过大,正想说点什么让他释然些,一个小太监捧着长条状的雕花檀木盒,禀道:“陛下,摄政王让奴婢将此物给陛下送进来。”
言霁松开搂着薛迟桉的手,接过檀木盒,刚将之打开一条缝,突地想起什么,猛地合上盖子,抬头问那小太监:“他人呢?”
“王爷已经走了。”得了允许,小太监躬腰倒着退了出去。
木槿看着木匣,好奇地问:“陛下,这是什么?”
“之前落在他那的东西,给还回来了。”言霁编了个谎将这事糊弄了过去,待木槿不再注意后,才偷偷将木匣子塞进袖子里,眼神有一瞬的飘忽。
薛迟桉眯了眯眼,在言霁跟他说起之前的话题后,方才回神,收回落在袖子上的视线。
温顺得像猫崽一样,当言霁让他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时,轻轻道了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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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开州府的税收比往年少了三成,刺史上报去年开州府遭了蝗灾,产出粮食缩减,降税也请奏过陛下,今年不少州县跟着申请降税,还得劳烦户部核对,是否应该降税,降多少。”
“孟常侍所言极是,税赋一事为国之根本,需得谨慎才好,稍有不甚会出大差错。”肖丞相首肯,便有不少臣子也随着讨论起税收的问题。
言霁迷迷瞪瞪地坐在龙椅里,他已经近半个月没有这么早起来过,习惯睡懒觉后,再恢复卯时起,一时人都是懵的,更懵的是,朝廷难得如此风平浪静......
给人一种暴风雨前的宁静的错觉。
顾弄潮今日并没来上朝,他有时事情多得会连上朝都抽不开身,今日像也是为了启王收尾一事,有一百多个从绝命崖逃出去的叛党,不知藏进京城哪个地方,为了防止生变,昨日顾弄潮看完副将的尸体,就带着人出去一寸寸搜查了。
说来也是神奇,一百号人,直到今日也没留任何踪迹,也没有任何人见到过。
下了朝,言霁正打算回承明宫补个觉,却有人来传报,傅袅姑娘出了事。
来的是摄政王府的人,说是吴老叫他来求请御医。现下顾弄潮不在府里,摄政王府没个能担事的人,言霁叫木槿去叫了御医后,打算自己也跟着去一趟。
昨日他已听说绝命崖上发生的事,还没来得及赏赐傅袅,这会儿估摸着傅袅估计是受了惊,但当带着御医赶到摄政王府时,方知并不简单。
难怪,今日傅尚书也没上朝。
傅尚书此时正在摄政王府,且一脸铁青,远远便能听到他不堪入耳的骂声。踏进卿竹居,一盏茶杯迎面飞来,众人呼声中,言霁侧身堪堪避开。
“陛下!”傅尚书看过来时,面色大变,诚惶诚恐地扯着大着肚子的不孝女跪在地上叩头,他脚边零零散散碎了不少东西,看来在言霁来之前,傅袅就已经被砸过不少回了。
跪在地上的女子面色惨白,袖下的手指紧紧捂着小腹,已是冷汗淋漓,身形摇晃。
进宫求情御医的小厮并没有说谎,从绝命崖回来,傅袅的状态就很不好,如今更是,离她临盆还有近两个月,就算早产,提前这么久也会有很大的风险。
言霁让随行的宫人将傅袅扶进屋,御医跟着进去诊治,待外面安静后,言霁才叫傅尚书起身,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慢悠悠地说道:“事已至此,尚书应该想如何解决,而非在此动怒,惹人笑话。”
“是、是。”傅尚书能爬到这么高的位置,素来是以敬小慎微的一面示人,看到他如此反差,倒叫言霁暗暗咂舌。
多多少少也能猜中傅尚书什么心思,养了那么多女儿,多半怀着靠女儿飞达的目的,如今他最看重的一个出了这等丑闻,给家族蒙羞,定是气得恨。
傅袅不敢回家,这么久也没给家里递过书信报声平安,估计也是因为她这个爹。
言霁心中已有算计,浓密纤长的睫毛往下落了些,以一种纤薄单弱的姿态说道:“此事亦是朕之过,若非当初朕邀她去钦天监,她也不会落入启王之手。”
傅尚书受惊道:“陛下莫要如此说,千不该万不该的是那言颐啟,就算防过一时,也不能防一世。”
“多谢爱卿体谅。”言霁笑了笑,话语一转,“傅袅这事也并非没有转圜,你让她先平安将孩子生下,之后接回府,对外告知一声她此前回乡里养病去了,关于启王,风声下去了,傅袅依然可以过上正常女子的生活。”
傅尚书迟疑道:“可她都......这样真的行吗?”
“届时,她若有了两心相依之人,朕为她指婚,没人敢待她不好,也聊当朕为此所做的补救了。”
将傅尚书暂时稳住后,言霁又当着他的面,以协助捉拿叛党为由给傅袅赐下金银布帛,以及珍贵补品,这才进到屋内,问御医傅袅的情况。
御医脸色不太好:“傅姑娘胎像不稳,恐有早产风险,臣前开几服药为她调理,但也不可多用,最主要的,还是要她自己释怀心中郁结。”
说罢告了退,跟着侍女匆匆出去拿药。
傅袅痛苦的轻喘一声声传出,言霁站在屏风外,心中百感交集。他第一次见傅袅,有印象的,是在金佛寺,那日乞巧,官宦小姐一蹦一跳,腰间佩琅在月色下晃出靓丽的光影,她转身笑吟吟地问:“陛下不开心,是因为没有见到自己喜欢的人么?”
一语点醒了梦中人。
当时傅袅虽说着喜欢他,一眼认准的那种,却在言霁为情苦恼时,大大方方地挑破他自己看不清的那层迷惘,留了盏灯给他,让他去寻心上人。
当时言霁就觉得,傅袅是天生的皇后,雍容大度,可惜,是个生错了时代的皇后。
又或者是命运的□□早已错乱。
“是陛下在外面吗?”在言霁愣神时,傅袅隔着一层屏风,在里面轻喃地问道。
她声音里藏着很沉很重的痛楚,刻意将嗓音压得很低,似乎以为这样就不容易叫人听出来。
言霁问她:“痛吗?”
问完,方觉自己问的是一句废话,便又添了句:“朕跟傅尚书说清楚了,他不会再难为你,你如果想回尚书府,朕可以派人将你秘密送回去。”
“我不回。”傅袅摇了摇头,望着床顶帐子上的绣花,“我已经,算不上傅家人了,最后,就让我再留一点体面吧。”
言霁问:“那你以后,作何打算?”
屏风内迟迟没回声,许久后,才听傅袅请求道:“陛下,等孩子出生后,能请您为他赐名吗?”
那一刻,言霁朦朦胧胧有些说不清道不清的预感,他没有第一时间应下,而是说道:“朕相信,祂一定会更喜欢自己母亲给起的名字。”
从卿竹居出来,言霁整个人都是恍惚的,莫名其妙地觉得难过。
好像,本来不该是这样的......
在看到傅袅这样的一面后,他有种自己在做梦的错觉。
吴老一直等在外面,见言霁出来,让侍女将汤婆子塞他手里暖着,错开一步落在后面,叹着气道:“傅姑娘的情况实在不太好,硬撑着产子,恐也会落得一身毛病。劳烦陛下亲自跑一趟,前厅备了些您爱吃的糕点,陛下坐一会儿?”
顾弄潮不在,言霁本不该耽搁,但鬼使神差地,他问吴老:“朕能去自己屋内坐会儿吗?”
他说的自己屋,是指以前在摄政王府的住处。
恰好账房那边叫吴老去拿御医开出的草药,暗面上的意思就是御医快走了。吴老本想遣人去替自己跑一趟,可身边又没个眼力见的人,按规矩,他得从账房支些银子打赏给来的御医,给多少银子,多一分少一分都有讲究。
不能失了摄政王府的气派,也不能让御医觉得受了贿赂。
见吴老一时脱不开身,言霁便体贴道:“朕认得路,自己去就可,你去忙吧。”
吴老再三告罪,这才往账房那边去,言霁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又将自己身边的宫人支走,闲庭漫步般,晃到了顾弄潮的院子。
他的屋子就在顾弄潮旁边,如今那间房被上了锁,言霁懒得唤人去找吴老拿钥匙,径直去了顾弄潮的房间,想着歇会儿再走。
房间内的摆设跟记忆中一成不变,窗明几净,装潢清雅,言霁看到书案上放着几本书,以及一叠奏折,避开奏折,取了其中一本兵制坐在椅子上翻看,途中手肘碰掉了白玉制的笔托,他弯身去捡,余光扫到墙角的画筒。
言霁知道顾弄潮喜欢字画,以为画筒里的是收集来的名家古典。
他素来喜欢赏玩这些,遇上了自然要一饱眼福,他取出一筒画卷解了绳结,张手展开,却当看到上面所画之物时,遽然顿了下。
并不是什么名家古典,画上的是言霁。
可仔细看,却又有细微的差别,上面的人分明是二十岁出头的模样,比起言霁的面容更加成熟挺立,眉宇间没有一丝现在的纯善乖顺,就像一同开到极致的绯丽罂粟,瑰姿艳逸的眉眼过于婬冶,含着让人看不透的阴嫠。
他从没见过顾弄潮作画,没想到竟会这般出神入化,每一处笔锋细致得让言霁想忽略那些异处,欺骗自己画的就是他都做不到。
而盖在右下角的朱文印,印着天盛六十七年,也就是六年前,彼时他才十二岁,连五官都还没张开。
赤红的朱文映在眼底。
手指脱力,那副画哐当一声掉在地上,言霁失神地站了会儿,弯下身,陆续又去拾其他画卷展开,第二张、第三张......无一例外的,都是同一个人,或是坐在榻上假寐,或是案前练字,或是睥睨跪地的一干人等,又或是,正在菩提树下神态闲散地吹着一支笛。
有六十七年间画的,也有更早时期画的,却没六十八年以后的。
第72章
虚实一
闭上眼缓和呼吸后,
言霁感觉自己的内心极为平静,他平静地将画重新卷好系上绳结,平静地将动过的东西归拢回原处,
然后平静地走了出去。
做为皇帝,
他可以随意进出每一个地方,哪怕这里是摄政王的府邸,
也可以随意处置每一样东西,但言霁并没这样做。
他阖上门,站在雨后放晴的阳光下,
慵懒地眯了眯眼,在吴老急匆匆握着钥匙寻来时,
还朝吴老很轻地笑了下。
虽然他并不想笑。
但若不用一个表情来掩饰,
他怕会在自小照看他的吴老面前泄露心绪。
——言霁想把摄政王府也一同烧了。
吴老一路跑来,额头已出了不少汗,
他边拽着钥匙要去开门,边苦笑着说道:“人老了,事情一多,
就容易忘事,
让陛下久等,
小人万死。”
“无妨。”言霁脸上依然带着淡淡的笑,说道:“时辰已经不早,朕该回宫了。”
吴老愧疚地躬着身,
小心翼翼地问:“陛下不多留一晚么,
小人已差人去禀王爷了,想必再没一会,
王爷就能回府。”
言霁说道:“宫中还有些政务尚未处理。”
宫人也在此时找来,
吴老见留不住,
只能送言霁出府。到了府门时,还想多关心几句,突闻街头传来马蹄蹬地声,行人避让,一队铁骑停在他们面前,顾弄潮跳下马,面向言霁道:“京中寇贼未清,臣护送陛下回宫。”
目光从顾弄潮脸上掠过,言霁朝舆轿走去时道:“不必,朕出宫时带了护卫。”
顾弄潮依然带着人跟在舆轿后,听宫人来报后,言霁道了声“随他”,便倦倦地靠在软垫里,蝶翼般的长睫扑闪着垂下,放空神识,想暂时将不开心的事忘掉。
刚刚出来时,他想了很多,以前听过些杂文轶事,说一个人极其不甘强烈地想要回到过去,于是祈祷的声音就传到了天上,天上的神仙让他回到过去改变未来。
言霁刚开始以为顾弄潮就是这种,玄乎异常,但也只有这样才能解释通,为什么顾弄潮能在那么多年前,就能描绘出他未来的长相。
就算是精通测算的钦天官,也未必能做到。
所以才转走了本该种在他身上的白华咒,才直到如今也未有将他拉下皇位的迹象。
但又有很多理不通的地方,为什么顾弄潮,总是想杀他。
他小的时候,还感觉不到顾弄潮对他的杀心,当长大知事后,从一些细微的举动,才察觉到顾弄潮好像想要他的命。在他第一次朝顾弄潮表明心意时,这种感觉更是格外强烈。
直到年后,不知不觉的,顾弄潮身上的戾气消失了。
追溯起来,似乎是他在新建的未央宫吐血那次,顾弄潮放弃了将他变成精于算计、偏执嗜杀之人。
风灵衣说过,顾弄潮身上藏着很多不为人知的秘密。
说过顾弄潮十分危险,叫他尽早逃离。
那时言霁虽信,但并没放在心上,如今才正视起来,顾弄潮回到如今是带有目的的,而这个强烈的目的,很可能,只有他死,才能完成。
既然如此,为何还要跟他纠缠不休呢。
言霁闭上眼,睫毛根部溢出湿润的水汽,他暗自想,顾弄潮是把他当作未来那个他的缩影了吗?
在顾弄潮眼里,他是不是从来都不是自己。
舆轿到宫门前停下,却迟迟没见陛下从里面出来,随行公公站在外面轻声唤了会儿,没等到回应,也不敢轻易去掀帘,见摄政王过来,求助地看过去,无奈道:“王爷,劳烦您来看看陛下怎地了。”
顾弄潮没那么多顾虑,直接将帘子掀开。
阳光照进穷工极态的轿厢,言霁卷缩着窝在软垫里,往日骄奢秾丽的脸此时烧得通红,探手碰了下,温度高得惊人。
顾弄潮沉下脸,吩咐直接将舆轿抬进去,不必换乘步撵,并叫刚刚那名随侍公公去请御医。
陛下发高烧这事先一步传到承明宫,木槿带着人焦急地等在外面,舆轿还没停稳,就见摄政王抱着陛下从轿子里出来,大步迈进承明宫。
屋内的侧窗都已经关严实,床上也换成了冬日的厚褥,三名御医整齐跪在地上,待顾弄潮将言霁放在榻上后,正要上前,却被顾弄潮叫住,顾弄潮指着站在后排的江逢舟,道:“仅江太医来就成。”
江逢舟没想到得了摄政王屈尊点名,低着头战战兢兢地走到榻前,探着脉象,眉头越皱越紧,目光不由瞥向眸色淡然也正看着他的摄政王。
心下惊骇,江逢舟抽回手跪在地上,唇缝抿得很紧,平复心绪后,尽职尽责开口道:“陛下是因......伤处未处理好,才引起高烧,臣为陛下开服药内调,拿支药膏外敷,一日三日,不多时便可好转。”
外间其他两名御医互相看了眼,只以为是伤口发炎导致的。
虽然也确是如此。
顾弄潮将言霁的手放进被子里,接过宫人递上来的热毛巾搭在言霁额头上,声音自然地问:“昨日都未有不适,怎么今日才生起热病?”
“陛下今日心气不稳,致使体质虚弱,这些病痛钻了空当,好生调理就是,王爷不必忧心。”
江逢舟将头垂得很低,自始至终不敢睹榻上的龙颜,此刻他心里翻江倒海,袖下的手指抖如筛糠,在感觉到森凉的视线落在身上时,霍地将身体伏趴在地上。
顾弄潮幽幽道:“江太医可知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臣什么也不知道。”江逢舟冷汗直冒,惧意掐紧着他的喉咙,说出的话哑涩低沉,脸皮也绷紧地细微抖动着。
顾弄潮轻飘飘收回视线,静静看着言霁烧得通红的脸,那对狭长的眉宇微蹙,朱唇越发鲜艳欲滴。半晌后,他才说道:“下去吧。”
“臣告退。”江逢舟如蒙大赦,起身时脚软得差点没站住,他顾不上没站稳,就四肢僵硬近乎同手同脚地往外走,外面跪着的两名御医看他如此模样,心中一声咯噔,慌忙问:“可是陛下情况不太好?”
“没、没......”江逢舟感觉天翻地覆,顾不上应承同僚,避开众人将药箱里的膏药偷偷塞给木槿。
这鬼鬼祟祟的作态,让木槿心中担忧愈增,可又瞧不出这膏药是个什么,压低声音小声问道:“江太医,陛下到底是怎么了?”
“别多问。”江逢舟见左右无人,多说了句,“姑姑若肯听我一言,此事万不能探究,你将药膏转交给摄政王即刻。”
“可陛下龙体向来都是奴婢在......”
木槿还没说完,江逢舟就提着药箱匆匆忙走了,木槿握着手上的药膏愣神,没过多久,去太医署拿药的太监回来,她暂且稳下心神,指挥人去熬药,撞见一人提着热水进去,她叫住问:“王爷还在里面?”
“是。”内侍站定回她,“刚德喜公公叫小的去烧桶热水,又要了药酒,说是王爷要为陛下拭身。”
发烧时热敷抹开酒精,能降热,本是正常之举,可木槿总觉得不该让摄政王操劳。她接过热水,让内侍下去,自己提到了寝殿内。
跟外面忙作一团的景象不同,里面静悄悄的,踩在地面的脚步声混合着震耳的心跳,木槿忍下惧意,提着热水往里走。
没有人不怕摄政王。
虽然摄政王从没做过失仪之事,但他身上散发的凉薄冷峭,令无一人敢与之近身。
金丝楠木框着六道折面的山河秀丽图,隔绝了探向里屋的视线,摄政王淡漠的声音从里传来:“放在外面就可。”
木槿放下热水,却迟迟没走,那道淡漠的声音又问:“还有何事?”
“江太医让奴婢将外敷的药膏给您。”
“进来。”
终于进到里面,木槿想看陛下一眼,却又不敢,直到她将药膏递给顾弄潮时,才匆匆往床榻上瞥去。
陛下明显烧得神志不清,正拽着摄政王的衣袍含糊地喊“母妃”。
木槿:“......”
她很想再看看摄政王是个什么表情,但那位已经接了药膏,冷声叫她退下。
木槿硬着头皮道:“照料陛下是奴婢分内之事,叨扰王爷实在不该。”
顾弄潮重复了声:“出去。”
木槿实在不放心将陛下交给摄政王,但淫威当前,她一个小小宫女无可奈何,只得劝慰自己摄政王已经不是第一次侍疾了,上次陛下吐血,惊动宫闱,也是摄政王衣不解带守在旁边。
躬身告退时,木槿走得极慢,在出屏风前,再次匆匆看了眼里面。
摄政王已转过头去,将陛下头上搭的帕子翻了个面,他低垂的眉眼中,有种晦涩的柔和,任由陛下将他的衣袍攥得皱巴巴,也并没任何阻止的意图。
这副景象看得木槿心觉异样,可她一时也想不到更多。
寝殿内再无旁人,顾弄潮才去将热水提进来,将巾帕浸湿拧干后,抬起那只瓷白透红的手臂一点点擦拭,又擦了脖颈,当去解言霁的革带时,陷入梦魇中的人异常地反抗起来,口中喊着“滚开”。
但毕竟生着病,反抗也没多大力气,轻易就被顾弄潮制服住了。
衣领敞开,顾弄潮看到言霁身上痕迹两天了也没消散分毫,说一句身娇体贵,丝毫不为过,常人哪有这般敏感。
顾弄潮帮他擦完,又用掌腹搓热药酒,一寸寸抹在瓷白的皮肤上,言霁挣了一会儿后就脱了力,头发散乱地铺了一枕头,死鱼一样瘫着不再动,只用鼻子细细抽着气。
言霁在哭。
顾弄潮停了手,沉默下,听到言霁又梦呓地开始喊:“母妃、母妃。”
“母妃,我会救你出去的,你等等我。”
顾弄潮眸色冷下,将他翻了个身,搓散药酒抹在光洁莹润的背上,不过一会儿,言霁又开始乱动,为了让他乖些,顾弄潮随口应着:“先抹药,再等你。”
言霁不动了,头埋在枕头里,声音渐渐清浅。
等顾弄潮抹完药酒,将他翻回来捂进被褥里时,才发现言霁已经睡着了,脸上湿漉漉的,紧闭的眼尾绯红,搭在额头上的帕子也掉了旁边。
顾弄潮净了手,拿起帕子重新用热水浸湿拧干,搭在言霁头上,起身去拿药膏时,发现言霁又不动声色地攥着了他的衣袍。
顾弄潮扯了扯,这次并没将自己的衣服扯不来,想到接下来的事,怕将言霁弄醒,不然又会一通折腾。
他只好竭力伸长手去拿斗柜上放着的药膏,连带着将言霁也从被子里扯不来一些,才终于够到。
坐回床边,握着药膏一时有些犹豫,从这两天言霁的态度,他自然清楚之前发生的不过黄粱一梦,言霁想跟他桥归桥路归路,这种情形下,给他上药他会生气吧。
但如今言霁烧得神志不清,顾弄潮也不可能让别人代劳。
不过是落个猥亵天子的罪名而已,更过分的不都已经发生了吗。
顾弄潮自嘲地想完,掀开被子,打开药膏抹在手上,动作轻柔,细细涂抹。
强自定下纷扰的思绪,发现果然肿了。
他当晚应该克制住诱惑,至少节制些。
或者昨日来时不光是命人将要送进来,而是亲自监督言霁上好药,如此,也不至于病得这么重。
思索时,手上的动作重了些,言霁拧了下眉,迷茫地睁开了眼,看着床帐半晌后,终于被疼痛感唤回了神,动了动眼珠子往下瞟去,顾弄潮正好收回手,将被子重新替他盖上,拿过毛巾慢条斯理地擦手。
动作斯娴,神态平静,丝毫没任何不适当的自觉。
言霁红着眼眶瞪着顾弄潮,顾弄潮擦完手,淡淡地回视他,说道:“若陛下觉得生气,臣任君处置。”
“你......”怒气冲冲的质问到嘴边时,却溢出了一丝哭腔,言霁深呼吸了口气,续道,“你跪下!”
顾弄潮愣了下。
他已经许久没朝人跪过了,见言霁仍死死瞪着他,撩起衣摆正要下跪,膝盖弯到一半时,嘹亮的巴掌声响起,言霁摇摇晃晃地撑着身做起,甩出去的手落回,而顾弄潮后知后觉才感受到脸上火辣辣的痛感。
顾弄潮直起身,抬起手背擦了下破口的嘴角,冷淡地勾了勾唇,挑眉问:“解气了?”
“不解气。”言霁胸口剧烈起伏了瞬,撑着床的手肘一软,往下倒了些,又勉力撑住身体,另一手指着房门,“滚出去。”
顾弄潮没滚,言霁反被他倾身压在榻上,床榻发出沉闷的响动,凛冽气势扑面袭来,言霁挣了挣手,但生病中的人能动用的力气面对顾弄潮来说,无疑蚍蜉撼树。
周围都是药酒和顾弄潮的气息,言霁赤红着眼吼道:“放肆!”
“陛下不会天真地以为,当做什么都没发生,就真的能翻篇?”顾弄潮的唇轻轻擦过言霁的耳廓,一声嘲讽的笑声钻进耳中,“本王若不许?”
言霁从顾弄潮身上察觉到久违的危险,是如饥肠辘辘的野狼盯着毫无抵抗能力的猎物,一样的侵掠感。
言霁被迫抬起头,静静看着顾弄潮,提醒道:“朕还烧着。”
压了几日的怒火此刻得到倾泻,顾弄潮并没因此放过言霁,附耳说了一句,言霁骤然握紧了拳。
敲门声打断了屋内紧绷的气氛,木槿端着药在门外道:“王爷,药熬好了,是不是该叫陛下起来喝了再睡?”
看了眼背脊紧绷的皇帝陛下,顾弄潮仁慈地饶过了他,直起身道:“进来。”
木槿进去时,发现陛下已经醒了,脸上顿时露出个如释重负的笑容,端着托盘走过去,跪坐在床边道:“陛下现下感觉可好些了?”
“好些了。”
托盘里放着一碗乌溜溜的药,和一盘甜糕,言霁瞥过,探出手去端药碗,在手指伸过来的那刻,木槿清晰看到了他手腕上的乌青,惊讶下正要寻问陛下是怎么弄的,摄政王已率先接过药碗,那只手腕也缩了回去。
气氛一直有些凝滞,言霁盯着顾弄潮:“朕自己有手。”
“臣伺候陛下喝药。”
顾弄潮对言霁脸上分明的抗拒视若无睹,吹凉汤勺里的药汤,递到言霁嘴边,言霁嘴唇紧抿,并不想喝,顾弄潮放下汤勺,凑近用只有两人才能听见的气音道:“陛下想臣当着您贴身宫婢的面,对陛下不敬吗?”
重新盛了一勺喂到嘴边,言霁抿直的唇缝变成曲线,面无表情地张嘴喝下。
喝完,一直缩在旁边假装不存在的木槿将碟子递上去,问他:“陛下,吃点甜糕解苦吧?”
“不要,朕困了。”言霁躺回床上,拉过被褥将自己盖得严严实实,木槿无奈地收好碗碟,对上顾弄潮,恭敬有加道:“陛下既已无碍,王爷要不也出去歇歇,偏殿已为王爷备好房。”
顾弄潮没了理由再留,随木槿起身出了天子寝居,却并没有去偏殿,而是径直离开了皇宫。
“摄政王事务缠身,能抽出大半天时间为陛下侍疾,真是难能可贵。”
德喜正跪在地上,将承明宫里的事禀给太后,他本就因是从太后宫里调遣去伺候陛下的,而不被看重。如今太后听说皇帝生病,驾临承明宫向德喜询问情况,德喜不敢不回的同时,还得小心谨慎地寻找合适的措辞。
他战战兢兢地将摄政王夸了遍,却见太后的神态并没得到舒展,反而越发低沉,涂着蔻丹的指甲一下下敲着座椅扶手,神色难明。
德喜也是混迹宫中的老人了,带过的几个徒弟都说太后是宫里待奴才们最友善的主子,只有他总觉得,太后给人一种很薄情的感觉。
只有面对摄政王,她的亲弟弟,才会展露真实的内里。
可这次例外,周围的气温都似寒了一度,德喜慢慢住了嘴,伏在地上不敢再多嘴。
“陛下既已歇下,哀家改日再来探视。”小太监扶着太后走到门口,她蓦地停下,散漫地垂着眼帘,侧过头温声对德喜吩咐,“哀家带来的燕窝,记得给陛下喝了。”
“是。”
送走太后,德喜还处在恍惚状态,就听见身后有几个小宫女正凑在一起,用细细软软的声音说着:“太后看着又年轻又漂亮,为人还这般和善。”
“太后经常给陛下宫里送东西,对陛下也很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