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景
18px
字体 夜晚 (「夜晚模式」)

第25章

    行至到屋檐下,言霁拿帕子给他擦脸,顾弄潮担心他手伤,接过自己擦了擦,而后说道:“我先去给你捣药,等会敷着伤处,能缓解缓解。”

    “我现在其实已经不疼了。”言霁平日再娇惯,也知道让别人冒雨去给自己找草药是件很危险的事,况且对象还是在大崇举足轻重的摄政王。

    顾弄潮收起雨伞,揉了揉言霁的头,眼中浮现一抹浅淡的笑意,提着摘回来的草药进了屋,言霁跟在他后面,却见顾弄潮在门口顿了下,言霁想问怎么了,视线就扫到地面上的鞋印,是两个人的。

    另一个是影一留下的,言霁一时大意,竟忘记了擦掉。

    他张了张嘴,刚想解释,顾弄潮已踩过水渍混泥的脚印,进到屋内,像是什么也没发现,照常找出药臼,将洗净的草药放进去,一下又一下捣烂。半敛的睫羽下,情绪始终淡淡的,言霁更无从开口解释了。

    他不能说出无影卫的存在。

    哪怕顾弄潮早已知晓。

    但无影卫,也绝不能从他这里说出口。

    言霁坐到顾弄潮旁边,手指捻起笤箕里的草药放在鼻尖嗅了嗅,问顾弄潮这些都是什么药。

    言霁对药石这一块知之甚少,顾弄潮却是久病成医,许多药都识得,且他记性十分好,只要见过的,什么药性疗效,与哪些药相冲,他都能记住,并且自己为自己开药方。

    听到言霁问他,顾弄潮撩起眼帘看了眼言霁手上的,说道:“菖蒲,端午节百姓挂在门前的就有它,意为驱邪防疫,在药用里,可治风湿之症等。”

    言霁嘟囔着:“我又没风湿。”

    顾弄潮说道:“如今天寒雨多,你腕骨受了挫伤,容易钻入寒气,用它也可预防。”

    没想到顾弄潮想得这么周全,言霁不免有些脸热,放下菖蒲后,挑出另一种形状的草叶,孜孜不倦地问:“这个呢?”

    “其名透骨草,用于解毒止痛,治筋骨挛缩等。”

    言霁一连又问了些,紫草、川乌、当归等,都一一入药,一连有十几种,捣碎去渣,用布巾浸泡后裹在言霁伤处,刚一裹上,确实感觉舒服了许多。

    顾弄潮收拾桌面,叫他先去休息,言霁闲得无聊,便又回到屋外坐在杌凳上,仰头看着昏沉沉的天空,所见细雨密布,草木浓郁,微风挟雨吹拂在脸上,有种被大地抚摸的触感。

    看惯了皇城金殿,马龙街市,反而觉得僻静清幽之所,更让人自在。

    顾弄潮出来时,见到言霁正用另一只手去接屋檐下串成线的眼珠,衣袍委顿在地上,被雨水溅得洇湿。身为皇帝从未操劳琐事,不知爱惜衣物,因为总会有人替他操心这些,他只需要随心即可。

    以前操心的是他身边成群的宫人,如今操心的是顾弄潮。

    顾弄潮展开毛裘披在言霁身上,将他接雨的手扣在手心,言霁手指卷缩,侧目看向顾弄潮,被倾身吻住时,呼吸跟着一乱。

    只是浅浅碰了下,还未感觉到那抹柔软,就触之即去。

    言霁眨了眨眼,察觉顾弄潮看他时的目光太过灼热,不自然地问顾弄潮怎么了,他冰冷的手指在顾弄潮手心慢慢焐热时,顾弄潮才回道:“想早点,拥抱霁儿。”

    可他们分明时常都能抱在一起,顾弄潮为何这样说。

    第58章

    同沦八

    屋外的雨一直在下,

    每当晚上时,会下得更急,天地间就只有落雨的声音。

    这几日或许是因为手伤,

    或许是因为冥冥中感觉到即将离开这里,

    言霁比往日平静了不少,有时候许久都不说话,

    只静静待在顾弄潮身边。

    展现出了他前所未有的乖顺。

    在顾弄潮出去捕猎时,言霁能静坐着看一整天的雨。

    晚间时,顾弄潮又炖了一只鸽子,

    同时言霁察觉到顾弄潮之前找到他时穿的那身轻铠被动过,那一刻,

    言霁心里不是难过,

    而是一种类似犯人终于等到行刑之日的释然。

    顾弄潮勺了一勺乳白的鸽子汤吹了吹,喂进言霁嘴里,

    虽然言霁的手已经没有大碍了,但他并没告诉顾弄潮,私心得想多享受一时片刻顾弄潮的照顾。

    毕竟当初在镇国王府借住时,

    顾弄潮对他都没这么细心周到过,

    那时,

    顾弄潮的温和中隔着很明显的距离感。

    而这次,言霁没再像过去一样避而不谈,他问:“京中的情况怎样了?”

    顾弄潮也很自然地回道:“剩余的暗哨都被查完,

    有了启王通敌的证据,

    屠恭里带着十六卫正在收网,故意露了个破口,

    相信过不了多久,

    启王就会求助他身后的人。”

    “傅袅呢,

    她怎么样?”

    无影卫手眼通天,言霁自然知道那封信。

    这次,顾弄潮缓慢地停顿了下:“再有两个月,就要临产了,卿竹居加强了守卫,这些天捉拿了七波刺客,每次一被擒,就咬破舌下的毒丸,无法从中问出什么。”

    “看来,那孩子会出生在初夏,挺好的。”

    言霁生在深冬,知道冬的寒。

    顾弄潮问他:“就算生下来,他也是叛党逆贼的子嗣,你没打算连坐处置?”

    对付敌人,顾弄潮向来斩草除根,不给自己留下隐患。如果不是因为傅袅还有用,他也断然不会给自己找这么个麻烦。

    而言霁恰恰相反,他爱憎分明,是谁惹了自己,谁犯了错,他算得明明白白,绝不会迁怒其他人。

    “没有人能选择自己的出身,顾弄潮。”言霁说道,“但是我们至少可以选择,是否活得清白。”

    那一刻,顾弄潮看着言霁,眼中的情绪十分陌生,似有暗光潜藏,又仿若隔世残留下的茕然。言霁觉得顾弄潮是在看自己,又不像是在看他。

    他讨厌顾弄潮这样看着自己。

    他听到顾弄潮道:“你跟过去变化挺大的。”

    言霁不知道顾弄潮为什么这么说,他不曾觉得自己心性上有过变化。

    总觉得自己过往不理解的地方都在这句话里,言霁忍不住追问:“哪里的变化?”

    顾弄潮没肯回,言霁缠着要问,就拿鸽子汤堵他的嘴,言霁便一口气把鸽子汤喝完,肚子肉眼可见地一点点涨大,喝罢一放碗,飞扬的眉宇微挑:“现在肯解释了吧?”

    顾弄潮的目光轻飘飘地落在他手腕上,微微笑道:“霁儿的手什么时候好的?”

    言霁睁大眼,一时忘记了这事,他刚刚捧着碗时动作灵活,没有丝毫障碍。骤然被撞破,言霁脸上浮起一抹红晕,明知道顾弄潮是在找措辞搪塞他,可也没法再继续追问了。

    正在言霁又气又恼时,外面响起黑马长嘶声,并且一直叫个不停,它从来都没这样过。言霁心中疑惑,起身想去察看,刚一站起就被顾弄潮按回长凳上,他抬眸看向顾弄潮,只见顾弄潮拧着眉,视线正落在外面黑黝黝的雨夜中,

    “别出来。”顾弄潮落下一句话,握住随身的长剑,快步走了出去。

    言霁坐在屋内什么都不清楚,这种感觉实在让人心慌。他第一个猜测的就是,启王的人找到这里来了。

    马不叫了,雨依然淅淅沥沥下着。

    言霁再坐不住,嗖地站起身,将烛台盖上灯罩,端着就往外跑。屋外一片孤寂,风过林木,细雨潇潇,那匹黑马好端端被拴在草棚下,此时正悠闲得吃着草,言霁走过去抚了下鬃毛,它也直起头往言霁怀里蹭了蹭。

    外面没有任何人,也没看到顾弄潮。

    言霁用灯去照泥地上的足印,走到在篱门下,足迹甚至都戛然消失。

    暗黄灯光外是一望无际的黑,光晕将落雨照出一条条细长不歇又密集的针,言霁抬眸四望,心中焦急,却又不知去哪寻,怕贸然进了林子里,反而遭遇危险给顾弄潮添乱,他能做的,好像就只有......等。

    他站在篱门下等着,斜雨将他的衣衫逐渐打湿,长发也被淋成一缕缕贴在身上。春季的雨依旧冰寒,贴在皮肤上时犹如冰刀刮过,言霁却像感觉不到这些,双眼一眨不眨,始终盯着那片林子。或许不进屋,就能早点看到顾弄潮的身影从黑暗里走出来。

    也不知等了多久,言霁站得累了,将烛台放在脚边,蹲下身抱着膝盖。

    一时间,他竟然想叫无影卫去找顾弄潮。

    时间一点点过去,雨下得越来越急,风也刮得越来越猛,黑马都已经窝在马棚的角落睡下了,言霁却依然还在等。

    他突然害怕起,万一顾弄潮回不来,该怎么办。

    之前他一直等,是因为相信顾弄潮一定会回来,可等得太久,言霁开始怀疑焦虑,万一顾弄潮遭遇不测,万一林中设有陷阱......

    正在言霁惶惶不安时,他眼前出现一只绸帛云锦鞋面。

    顾弄潮还在很远处,就看到了篱门下的灯光,像是一点飘摇在风雨中的萤火,倔强地摇曳着,散发出一圈很淡的暖光。

    走近后,便看到言霁在雨中卷缩着蹲成很小一团,灯火镀在他湿漉漉的身上,照亮那双泛红的眼眶。

    言霁抬起头时,鼻尖也是红红的。

    顾弄潮无奈地蹲在言霁面前,捻去他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的痕迹,温声说道:“不是叫你别出来吗?”

    言霁没说话,葳蕤火光照进浓墨般透彻的眼眸,那双眸中清晰倒映着顾弄潮,看了须臾,言霁扑进顾弄潮怀里,身体轻微颤抖。

    顾弄潮身上有雨水也没冲散的血气,但身上并没有伤,只有衣摆处零星溅着几点血红色,像是碾落的红梅。想必血也是别人的。

    顾弄潮的怀抱很暖,缩在里面再感觉不到风雨的寒气。言霁缓回心神,抬起头闷声问道:“你走那么远,万一又是调虎离山之计呢?”

    “不会。”顾弄潮将下颌抵在言霁头顶,以肯定的语气说道,“我没有落下任何一条漏网之鱼。”

    况且,大多数兵力,都被顾弄潮留在草屋外,严丝合缝地守着言霁。

    曾经的错误,他不会再犯第二次。

    启王找来了,这里也没必要再待下去。

    泡在烧好的热水中,言霁不得不承认这个事实,他坐在木桶中许久也没动,脑海的思维无比混乱。就好像习惯了风轻云淡的悠闲生活,面对已经到来的骤雨,本能地抗拒且畏惧。

    他前所未有的、这么强烈的,不想当皇帝。

    太久没听到里面的水声,顾弄潮拿着干净的衣物走进耳房,在氤氲水汽中,言霁转眸看向顾弄潮,问他要皂角。

    之前言霁疑惑过为什么废弃的屋子里东西样样俱全,现在大约知道,是顾弄潮在默默添置。

    顾弄潮并没将皂角递给言霁,而是拿着替他擦抹。莹润白皙的皮肤抹上泡沫后,更显润泽,顾弄潮帮他擦洗时,言霁就一直定定看着顾弄潮,在顾弄潮手里的皂角掉进水中,弯腰去捡时,言霁伸手勾住他的脖子,凑上去亲了下顾弄潮的唇。

    那张丰姿冶丽的脸纯情而引诱,桃花眼中闪动暗光,低声说道:“皇叔,既然白天始终会到来,就让我在夜里,真正成为一个大人吧。”

    少年干净美好,无惧无畏,爱意炽热得就像西山洒下的余晖,舒适清爽......

    他能明显感觉到顾弄潮的呼吸在紊乱,也感觉到自己的心跳似雷鸣。

    惊惶、不安、期待,以及隐秘地藏在痛感下的快意,言霁将脸埋在顾弄潮的颈窝,气息细微颤抖着。

    顾弄潮轻声宽慰:“别怕。”

    言霁低低应了声,勉强分神,去听外面的雨声,墨发散落在肩侧,铺散在盈润无暇的后背,更长的发丝漂荡在水中。

    落雨湍急,疾风呼啸,言霁感到自己的神识逐渐轰塌,外面好像打起了雷,轰隆嗡鸣,但自己的心跳如震耳畔,竟盖过了春雷之声。

    他唤着一声声支离破碎的“皇叔”。

    皇叔、皇叔......

    这个他从小叫到大的称呼。

    眼前阵阵泛黑,侧头去寻烛光,快要烧完的烛火都晃成了残影。

    疾风骤雨中,言霁想,他大概会死吧,他原本以为抱着米罐饿死就已经是史上之最了,现在涨了见识,知道还有更羞耻的死法。

    明天不知道会是什么样,是陌路或是爱恨缠绵,他更紧地抱住顾弄潮,顾弄潮察觉到他的不安,拂过凌乱盖在眼前的发丝,将吻轻轻落在颤抖的长睫上。

    在这样的安抚下,言霁竟然就这样睡着了,梦中他还能感觉到自己坐在波涛汹涌上的小船里摇晃,耳边有人情意缠绵地唤他“霁儿”。

    如今,他的鼻息间都是独属于顾弄潮的清苦药香,韶华灼红的白华花咒在肌肤底下流淌着血色诅咒,掠夺所有理智,赋予残暴杀意。

    再一次被迫转醒,言霁靠在顾弄潮肩窝,咬上这朵攀延往上的花藤,透过泪光看着燃尽的蜡烛,浑浑噩噩地想,顾弄潮大概真想让他死。

    即将这般想着,在顾弄潮问他时,言霁依然睁开绯红湿润的眼,勉力浅浅笑了下,探身去亲他。

    因此才也让顾弄潮越发肆无忌惮。

    少年干净美好,他们的爱意无惧无畏,炽热得就像西山洒下的余晖,舒适清爽,沐浴在其中的人,会如不舍得夕阳的离去一样,不舍少年的爱意消散。

    自私自利地,用尽一切手段,也想将人留下。

    哪怕将之玷污,哪怕与之同沦。

    第59章

    祸起一

    天际升起第一道鱼肚白时,

    时间已至辰时,雨日天亮得格外晚,天与地阴雨晦冥,

    院子里被吹了满地落叶,

    沉闷的、踩在落叶上的脚步声停在屋外,领在前面的人上前叩响了门扉。

    过了一会儿,

    顾弄潮穿着轻铠开门出来,反手又将门关上,隔绝了窥探里面的目光,

    他漠然地扫过整齐站在细雨中的一众金吾卫,漫不经心地听下属跪地告罪昨晚的事。

    “启王死士出现是属下失职,

    求王爷赐罪。”

    现在再追究是谁之过已无意义,

    顾弄潮接过递来的头盔带上,临走前毫无情绪地说道:“既然有罪,

    便先想着折罪,而不是给本王跪在这里。”

    “是!”

    属下一扫萎靡,爬起身追上顾弄潮的脚步,

    语速极快道:“我等与十六卫联手,

    如今启王已被逼至绝命崖,

    虽仍在负隅顽抗,但已坚持不过三日。”

    又另一将在后侧禀道:“王爷,傅袅姑娘恳求出府一趟。”

    顾弄潮道:“允她,

    ”又问,

    “朝堂上什么情况?”

    “并不乐观,陛下失踪,

    保皇党的那些老臣咄咄相逼,

    如今更是聚天下文人讨伐摄政王府,

    还请王爷定夺。”

    行至篱门外,顾弄潮停下脚步,看向身后屹立于昏暗天幕下的茅草屋,有雨水飘进眼中,他紧抿唇闭上眼,再睁开时,重归寂然冷凝,翻身骑上黑马,与金吾卫扬长而去。

    -

    午后,雨停了。当言霁醒来时,只觉得这片天地格外阒寂,他侧目看向身旁,无人,伸手摸了把床铺,也是凉的。

    看来人已经离开很久了。

    他坐起身时,感觉到腰际酸痛无比,动一下就是尖锐的痛楚。

    言霁只能靠坐在床头缓了缓,心里自嘲地想,至少顾弄潮给他清理过了,还上了药,或许这已经算得上仁至义尽。

    他在睡着时,隐约记得顾弄潮还跟他说过,让他睡醒时,再上一次药。

    转眸看了眼,伸手可及的地方,果然放着一个瓷白的小瓶子,言霁却连手指都懒得动一下。

    如今他是皇帝,而不是放纵本心的言霁。

    有些事,应该深藏在黎明前的暗夜里。

    言霁睁着眼看着虚空,控制不住地去想,顾弄潮呢,顾弄潮是不是也觉得应该终止这段扭曲的关系。

    他们明明坐在权利的巅峰,却只敢在无人的荒郊野岭,心意相通。

    言霁觉得很难受,难受得笑了下,笑完,他平静地下了床,去拿衣服穿戴,可没走两步,脚下一软,兀地摔坐了下去,疼得言霁脸色苍白,额头冷汗淋漓。

    他想,陌生的异物感让人格外不适应。

    花了半盏茶的功夫,才重新站起来,勉强将自己穿戴整齐,扶着墙一点点往外走。

    路过厨房时,他看到灶里还隐隐燃着火石,锅里正温着羹汤,但言霁没碰,他忍着酸痛弯腰拾起一根柴火,扔进柴灶中,一点点窜大的火苗照在那双透彻清寂的眼眸中,随后,他将木柴拿出来,握在手里,走了出去。

    站在院子里,言霁看了许久这座茅屋,根椽片瓦、茅茨土阶,一一映入眼底,看着看着,终于做下决定,将手里的柴火扔进土墙周围放好的茅草中,熊熊烈火顷刻燃了起来,冷风将火焰吹得越燃越大,窜成天高,熯天炽地。

    承载这段隐晦关系的房屋,也渐渐吞没在大火中,崩塌溃决,消弭无声。

    脑海里一幕幕闪过这些日子里的喧嚣荒唐,他们曾忘记各自的身份,失了礼仪邦节,在无人允许的情况下,在这里的每一处俾昼作夜,逾越距离,云梦闲情。

    而这一切,本就该付之一炬。

    灼烫的火风卷过言霁飞扬的衣摆,将眼中最后一点水汽也蒸干了。身后响起纷沓的脚步声,一声响亮激动的“陛下”唤回言霁心神,还未转身,就被两只胳膊搂住了腰,薛迟桉拿头蹭着他,哽咽道:“陛下,我终于找到你了。”

    数百名皇城军齐齐下马,铁甲相撞哐当震响,单膝跪地,整齐划一地喊:“臣等救驾来迟。”

    -

    畿甸外,绝命崖上,一名男子正坐在帐中听下属一声声告急的禀报,粮草被烧,兵余千数,退路受阻,矢尽援绝。

    每一句,都是一条死路。

    他闭上眼沉沉呼出口气,攥紧刚收到的信纸裹成团扔了出去,下面的声音一停,营帐如死寂般沉默。

    那封信是那边的人递来的,之前承诺说会帮他救出康乐郡主,但等了好几月,都始终说着再等等,再等等,直到他收到傅袅的暗信,便再等不了了。

    他没有听那人的劝告,起了兵,声东击西,围剿猎场,因为他觉得这是绝佳的机会。

    阿姐总说他做事太过激进,凡事不肯多等一时片刻就非得要做,曾告诫他,美酒酝酿得越久越美味,水放置得越久就越清,他以为自己等得已经够久了,已经是时候了。

    到底,等待应该何时截止,才是正确的。

    坐在帐中的人正是启王,他原本脂白浮粉的脸如今变得粗糙暗黄,秀气的五官被刻深了些轮廓,有了些凌然的男子气概,让人几乎不能一眼认出,他就是曾经那个穷奢极欲的少年。

    或是以往,他听到这样一条条噩耗,必然已暴跳而起恶言詈辞,亦或是愤世嫉俗怒天不公,但如今,他仅仅只是沉沉呼了口气,再睁眼时,平静地下达死守的命令。

    明知已至绝地,但他还不想死,他还没有......

    心头一时痛极,喉头滚动,他站起身,随下属走了出去。

    外面骫沙振野,箕风动天,那些在启王得知言霁藏身之所后,派出去暗杀的死士只浑身染血地回来了一个,跌跌撞撞跪在启王跟前,赤着眼低下头,无需多言,已知结果。

    而启王还并没有丧气,他眉宇间闪过一抹狠厉阴翳,或许所有人都忘了他的初衷,但他并没有忘记,他的目标始终只有一个,而在所有人的视线都放在他身上时,所有兵力都用来困杀他时,他在另一处的部署,也已经悄然开展。

    那就让这场风暴更加猛烈,卷起风沙将所有人的眼迷住,用他的命,换她顺利无恙!

    启王跨上大马,一拧缰绳,带着休整完毕的千余疲军朝层层人墙冲杀嘶吼,他冲在最前方,赤红弥漫血丝的眼中,映着十六卫前的屠恭里,他迎面冲过去,随着怒吼的宣战声,曾经的狂妄重回那张肆恣风发的脸上:“若能在死前取下屠将军首级,本王也不枉来此世间走上一遭!”

    叛军随着启王的话大笑,士气重振,嘶杀震天。

    屠恭里并没被激怒,只轻蔑地喝了声:“斗筲小人,不自量力。”紧随着刀戟激烈地碰撞到一起,擦出一道刺眼的火花。

    千余人,实则并不能与雄狮百万的十六卫对峙,但胜在启王占据极好的地势,不仅在高处,还在上风口,能用阴毒的招数数不胜数,而屠恭里只能带着十六卫防卫,想要突出难于登天。

    于是只能用人数去磨,山崖间尸骸蔽野,血流漂杵,马受了伤,便弃马而战,在启王杀红眼时,余光一晃瞥见风沙中一抹素白的身影,他不由放慢了动作,直至完全停下。

    候阵在外的十六卫如摩西分海般分开一条道,顾弄潮战袍红巾,步履从容地从中走了出来,而在跟在他旁边,素衣黑发,风姿绰约的女子,正是傅袅。

    他的心上人,却也是她将他引入此番境地。

    千军交战中,两人视线相触,隔着飞溅的血水,隔着满地的尸山,言颐啟眼中隐有泪水,他看向傅袅腹部明显的弧度,一时间千言万语。当时他以为占有了傅袅,傅袅就不会有资格被选入宫。

    他从小就自私自利,他想要的阿姐会拼尽全力拿给他,他的阿姐掌控着大崇最重要的商脉,几乎无所不能。但唯独那一次,他跟阿姐说他想要一个官宦家小姐,阿姐叱责了他,他便想着,既然阿姐不肯给,他便自己去夺来。

    还曾一度怨恨过阿姐的优柔寡断。

    想起过往,再见如今,言颐啟无意识地朝那边走了一步,仅仅一时失了防备,便有尖刀刺入肉里,他犹然未觉,依旧跌跌撞撞地朝傅袅走去。

    顾弄潮抬了下手,屠恭里听命一声喝下,十六卫全都停了手,叛军本就已苟延残喘,没有反抗也跟着停下。

    行近,启王从傅袅眼中清楚地看到了憎恶,心下顿生一痛,话语梗在咽喉处,无声咽了下去。

    小时候,他跟阿姐刚被先帝派来的人接到京城那会儿,生活举步维艰,住在逼仄的院子里,隔着一条街的另一面,是宽敞明亮的步云街,两侧住着簪缨世族,亦或是官宦门第,连街的名字,都是意为“平步青云”的意思。

    而他们所住的院子,就在步云街背光的侧面,一个阴暗潮湿,萧条煞景的地方。

    有次他在自己门口,被两只野狗追着跑,可他无论怎么敲门,阿姐也没开门出来,他只得反反复复从街头跑到街尾,哭喊声整条街都听得见。

    突然天上掉下几个石头,丢在野狗身上,一颗又一颗,直到把野狗吓跑,言颐啟跪在地上,还以为是老天爷显了灵,抬头一看,却见街对面的墙上,趴着一个梳着双髻的小女孩,年纪比他还小,奶呼呼的,明明也怕得不行,但看到言颐啟跪在地上朝天上扣头是,依然噗嗤笑了出来。

    相见并算不得美好,他被狗追得滚了一地,身上脸上都是黑灰,还两眼泪汪汪的,对上蓝天红墙上,纯净可爱的小女孩,羞愧地想钻进地洞里。

    之后他才知道,小女孩是街对面傅宣义家的嫡小姐,那时傅宣义还没升任为尚书,不过七品小官,也已经能压所有人一头。

    后来傅袅便会经常爬到墙上来,会偷偷将她府里的糕点接济给他们,然后便趴在那,听言颐啟讲府外的故事,她活泼明朗,好奇心很重,言颐啟把自己知道的为数不多的时期讲给傅袅后,她依然追着要问。

    言颐啟就只能绞尽脑汁编撰故事,有次他编了个英雄出来,说英雄都是坐在很高的地方,十分厉害的人,而且什么都会,所有人都得朝他下跪。

    傅袅弯腰接过他踩在凳子上努力垫脚递上来的满天星,捧着那丛紫蓝色星星点点的花朵,两眼灿灿地喊道:“那我喜欢英雄!”

    “我以后,要嫁给英雄!”小女孩天真不知事,将童年误以为一生的所有。

    在千军万马中,启王没头没尾地说了句:“让你失望了,我不是英雄,我是个小人。”

    没有人知道这句是什么意思,只有傅袅知道,看着眼前之人面目全非,她怒极怨极,心底也有膨胀到极致快要炸裂的悲哀。

    她的一生,都被这个她自小信赖的哥哥,毁了。

    同时她也觉得自己很是可悲,不顾一切地报复,利用言颐啟的在意,将他诱出利用摄政王之手困害,如今的她,又何尝不是卑劣无耻的,也因无法痊愈的伤口而变得面目可憎。

    她胸口剧烈起伏了下,扯开一个僵硬的笑,说出的话无情至极:

    “你知道你犯下的罪足以株连九族,足以牵连我腹中的孩子一出生就被赐死,幸得陛下怜悯,肯饶祂一命,但我不敢保证,祂长大后知道祂父亲是被人杀死,会不会也继承你的睚眦必报,要去复仇。”

    “为了避免这件事发生,”傅袅缓缓道,“让我杀了你。”

    一柄寒刃紧握在手中,那双杏目凛若冰霜,踩着满地血泥,缓缓走向重伤下摇摇晃晃的启王,冷然道:“这样,祂才不会对任何人产生没必要的怨恨。”

    第70章

    祸起二

    皇城下最深最暗的地方,

    名为幽牢,专门关押犯下重罪的皇亲贵胄,即便不动用刑法,

    关在这里的人,

    也很难活下去。

    康乐被关近半年,已是强弩之末。

    这里甚至没有一丝光,

    没有任何声音,漫无天日的黑暗与静谧让人分不清时间的流逝,轻易便能击碎人心的防备,

    让人产生种已经死掉的错觉。

    即便想要自尽,也没有机会,

    她的双手被粗重的链条捆绑,

    能行动的距离不过咫尺,投喂的饭菜也是无声无息出现在暗角里,

    目的就是为了让关在这里的人心力耗尽,自然死亡。

    每个在这里的人,都经历过歇斯底里的疯狂,

    绝食抗争,

    再慢慢到近乎麻木的平静,

    妥协,直至就这样不人不鬼地,等待死亡那天的到来。

    并且渴望死亡。

    没人从幽牢出去过,

    康乐从不认为自己能逃出去,

    或者有谁来救她。

    所以在当听到门被打开的响动时,她所想到的是幻听,

    看到照进来的烛光,

    想到的是幻觉。

    明明光亮并不大,

    但康乐却觉得刺眼,她将头侧开眯上眼,又不全闭上,因为她太久没看到光了,她想多看看。

    几名黑衣人走进来,浓郁到令人作呕的血腥味扑面而来,当嗅觉恢复,康乐才知道眼前所见、所听,皆是真实,她终于等来了解救。

    一路都已经被扫清,狭长甬道里全是堆砌的尸体,重见天日的那一刻,天光照在康乐惨白憔悴的脸上,过往的美艳如今也丝毫未减,反而更显如琉璃般脆弱美丽,让人见之如摄心魂,不由自主为之着迷。

    她转身朝身后看了眼,睹见牢门前半跪着倒下的将士,那张脸格外眼熟,她走过去凑近细看,蓦地笑了起来。

    这不是顾弄潮身边的左副将吗?

    “将他脱干净。”康乐吩咐道。

    黑衣人动作有序,很快将那名左副将的衣服脱得□□,康乐抽出其中一人腰间的佩刀,脚踩在副将肩上,睥睨视下,提刀一笔一划在胸腹刻下血肉模糊的大字。

    ——来日必报。

    言康乐奉上。

    抽刀反手插回剑鞘,黑衣人拥簇着她往逃脱的密道走,正在这时,康乐突然问了句:“启王如今怎样了?”

    手底下的人一个个皆是沉默,康乐敏锐地察觉到不对,停下脚步,厉声喝道:“问你们的话,一个个哑巴了?!”

    黑衣人接连跪地,依旧不答,其中一人道:“主人命我们尽快将你带回去,其余我等一概不知。”

    “一概不知?”康乐笑着重复着他的话,散乱的长发在穿过官道的冷风中浮飞,眨眼间,她敛去脸上的笑,问,“他是死了不曾?”

    没人回她,经历幽牢之禁后,康乐已经能很好地掌控自己的情绪,她什么也没说,走进密道,再从密道出去,按动机关,碎石轰然落下,密道塌陷,堵塞住了追兵紧随而来的追杀。

    康乐坐上早已在陋巷外等候的舆轿,帘子放下的那一刻,从扬起的布帛缝隙间,她看到与之擦身而过的龙辇,膝上的手指紧握,那双眼幽暗怨毒。

    在舆轿不知走出去多远后,康乐在轿内无声闷笑,直至面容扭曲癫狂。

    终有一日,她会报复回来,拿回属于她的东西。

    -

    尖刀刺进胸中,启王愣愣地看着血溅在傅袅苍白的脸上,心里想的竟然是,自己的血染脏了她。

    叛军们在看到傅袅走向启王时,就已嘶吼着蜂拥而上,又被十六卫死死镇压在了不远处,唯一几个靠近的被极快斩杀,连呼喊都没来得及发出。

    同样来不及的还有启王,他张了张嘴,发出的是破碎的凝噎,他想说对傅袅说一句道歉,但已经来不及了,他在倒下前,极力伸手,轻轻碰了碰傅袅的肚子,指尖刚感觉到让人舒适的温度,傅袅便嫌恶地往后退了一大步,同时挥手将他的手重重拍开。

    如一座山的崩塌,启王倒在地上,看着阴霾密布的灰蓝色天空,士兵们厮杀时飞溅的血水砸在他脸上,砸进大睁着始终不愿闭上眼中,从眼尾汇成血红的一条流出,他的胸口渐渐不再起伏,可眼中的血水依旧经久不停。

    一方首领的死亡,便代表一场战役的结束,其余也不过散兵游勇,只待束手就擒。

    这些被暗养的私兵大多忠心为主,不少都为启王殉身,一时间绝命崖上死伤遍野,如阿罗地狱般惨不忍睹。

    将剩下的交给手下收拾,顾弄潮骑上马,命人将失魂落魄的傅袅带回府,同时去同时傅尚书关于傅袅的情况。

    交代完后,顾弄潮骑马率领金吾卫离开。他生出种不祥的预感,此前他猜想过启王这样拖延下去可能另有目的,所以安排了自己最信任的副将去守着皇城底下的幽牢,以防再次被声东击西。

    可还是不放心,当他出现在绝命崖,他能明显感觉到启王神态间的松懈,或许很多人会因为这是因为启王在看到傅袅时产生的反应,但直觉告诉顾弄潮,并非如此。

    启王看到傅袅到来,并不应该是松懈。

    只有可能,启王的目的确实是冲着幽牢去的,而这么久没听到那边传来的消息,很大原因,是幽牢出事了。

    策马疾驰到崇墉百雉的城门下,一骑快马同样载着人从里奔出,顾弄潮一眼就认出是副将手底下的人,捏马停下,拧眉喊住他。

    那人见到顾弄潮后,立即跳下马,未言身先跪,将头死死抵在地上,难掩哽咽道:“副将......副将与叛党殊死搏杀,不幸、不幸亡故!”

    当看到左副将被□□过的尸身后,顾弄潮面色怫然,眼酝寒芒,周遭之人噤若寒蝉,小心翼翼将白布重新盖上。

    顾弄潮出声道:“仔细为他收殓遗容,披戴战甲,再入棺椁,副将亲属皆可至摄政王府,领银五十两。”

    底下的人应下。

    梅无香结束王爷派给他暗中护送陛下回宫的任务后,得知王爷在这边,寻了过来,正巧看到白布盖上的那一幕。之前顾弄潮原本是打算让他去守幽牢,但途中遇到刺客,才转将他派去保护言霁。

    或许,左副将以命替他挡了一劫。

    先报了任务,梅无香才请求道:“王爷,可否让属下察看下副将身上的伤?”

    能接替常佩成为顾弄潮身边新的副将,这样的人绝非等闲,梅无香自认左副将的武艺已是大崇中翘楚,如此轻易就战死,未免疑点颇多。

    待顾弄潮点了头,梅无香走上前,单膝点地重新揭开白布。所见之下,尸体的脸已至青白,身体有不少伤口,最醒目的便是胸腹上的几个血淋淋的大字,而上下检查,尸体全身并没有特别致命的伤。

    亦并非内伤。

    梅无香抓起左副将的右手,费力将紧握成拳的手掌展开,皮肤下有一缕黑影一晃而过,以极快的速度游入手臂,在即将跑到肩颈的时候,梅无香手起刀落,刀尖狠狠刺在黑影上。

    能看到那块皮肤下,黑色条形的东西能在疯狂蠕动,周围的人都退开了几步,梅无香用刀划开,刀尖将那条东西挑出皮肤,耳边接连响起倒抽气声,让人不寒而栗的是,挑出来的竟是条虫子!

    扔在地上,被割成两段还能动弹,直到梅无香抬脚将之碾成一滩肉泥,才终于没了动静。

    有一人小声问道:“这是什么东西?”

    居然连左副将都毫无抵御地栽在了上面。

    “是蛊虫。”梅无香答道,同时看向顾弄潮,顾弄潮并没太大反应,当看到那道黑影游在血脉里,就已经了然于心,救下康乐的,必然是柔然的施蛊高手。

    也难怪能在森严的守卫下,将康乐救走。

    “康乐逃走了吗?”正在所有人都静默惶惶时,一道轻飘盈然的声音传来,一时间,所有人都跪在了地上,哪怕还没看到来人,但一听这语气与声音,便知道来人是谁。

    华锦云绸拂过地面,内侍开道,言霁披着一件罩肩的鹤氅,站定在担架旁边,抬了下手,众人这才起身。

    顾弄潮的视线停在言霁身上,但言霁并没有看他,绕过地上的血迹,言霁蹲在那团碾成肉泥的蛊虫前,伸手接过侍卫递来的小银勺,挑起一点递到眼前,随后连着银勺一起扔到地上,用手帕擦了擦手,说道:“朕知道这个。”

    顾弄潮注意到,言霁起身时,胳膊抬了下,他身边的侍卫很快上前扶住,起身时的重量也都压在上面。

    “它是从伤口钻进去的,以啃食人筋脉为主,由一千只水蛭关在罐子里练出来的血蛭,一条血蛭可以隔成无数小条,每一条都能成为一个独立的血蛭,唯一的弱点是火。”

    当然,像梅无香这种暴力碾碎,也是可以的。

    这种蛊虫在柔然十分常见,只是有一个疑点,柔然为何要费尽心力去救已经失势的区区郡主?

    这时,言霁才抬眸朝顾弄潮看去,说道:“皇叔想问朕怎么知道这些的吧,这些都是当初母妃讲给朕听的,她随便讲讲,朕便随便记住了。”

    自言霁过来,顾弄潮的视线就一直没从言霁身上挪开过,这会儿才出声道:“你身体怎么样?”

    言霁顿了下,没想到顾弄潮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问他。即便其他人会以为顾弄潮问的是他失踪后的状况,但依然让言霁不自在。

    他含糊地应了声:“尚可。”

    看过幽牢的情况,言霁转身就走,一刻也不想久待,顾弄潮却在他转身那刻,追问道:“醒来有上药吗?”
← 键盘左<< 上一页给书点赞目录+ 标记书签下一页 >> 键盘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