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而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门外看守他的是一个大胡子壮汉,言霁吵着自己内急,急需解决,大胡子此先并不理睬,最后被吵得烦了,不得不带着言霁出去疏通。言霁蹲在臭烘烘的茅厕里,又喊着自己没带手纸,不给他就不出来。
大胡子多少有点自傲,觉得言霁怎么也跑不掉,加上之前也发生过好几次,次次不都没事,他威胁了一通后,用最快速度去找店小二拿纸了。
言霁从茅厕里出来,往大胡子离开的方向看了眼。
“好了没?”大胡子拿着纸回来就不耐烦地吆喝,迟迟也没听到里面有动静,他心下一惊,暗道那小子不会真犯傻跑了吧,想着就发了狠,急急前去踹开茅厕那扇脆弱的木门,看到里面后,大胡子的脸色这才和缓。
言霁提着裤子,一脸惊慌地大声喊道:“你干嘛,偷看人蹲坑,你有毛病吗?!”
大胡子将手纸甩在言霁身上,很是嫌弃:“纸都没用,就提裤子了?”
“要不是你闯进来,我至于?”
论怼人,言霁从没输过谁,皇帝的气势拿捏地死死的,只不过处在这样的环境下,多少有点滑稽,大胡子懒得再跟他贫,让他快点弄好后出来。
回去后,言霁又被关在了屋子里。
夜晚降临,正是所有人最松懈的时候,这群亡命徒聚在一起大吃大喝,整个客栈都被他们包了下来,甚至还点了几个廉价的美女跳舞唱曲。
想必这趟佣金的费用必然不菲。
突然一道尖叫声划破夜空,紧接着更为混乱嘈杂的怒骂响起,言霁端坐在桌前摆弄一盆绿萝,对外面发生的一切仿佛浑然不知。
直到房门被人猛地撞开,大胡子指着他的鼻子怒声骂道:“天杀的,是不是你在食物里下的毒,赶紧把解药交出来!”
那人摇摇晃晃地朝言霁走去,在手指即将抓到言霁的手时,重重倒在了地上,口鼻出源源不断地有血冒出来。
言霁冷漠地看着脚下的躯体,回答他之前的问句:“很抱歉,这种封喉的毒药,没有解药。”
他站起身,出了房门,从楼梯下去,一路越过惊恐的掌柜小二,以及横七竖八躺了一地的贼子,最后朝嘶声尖叫的女妓们道:“二楼左手第四间房,里面有付给你们的酬金,随便拿多少,拿到钱就闭上你们的嘴。”
风月场的女子素来比寻常人胆大,听到有钱,忍着恐惧争前恐后跑向二楼,最后,言霁看向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的掌柜,那掌柜抖得声音都发颤,想说什么半天也说不出声。
言霁觉得好笑,眉眼灿烈地笑了声,悠然道:“放心,不过是吓吓他们,我下的毒并不致命,顶多......瘫个一年半载的吧?”
如果服的毒多,确实有可能毙命,全看他们运气了。
掳拐天子,犯下大罪,就该遭到惩治。
原本言霁想过要不就借此被押到官府去,再摊明自己的身份,但后来又想起,这种偏远地方的官差并没见过他,他身上也没证明自己的信物,如何让人相信自己就是皇帝呢。
说不定直接当成疯子斩首了。
言霁让掌柜给他找了一些药物以及一匹马,草草将身上的伤口处理了下,脖颈上的刀伤因为没有得到即使救治,此时皮肉外绽,看起来十分严重。
言霁只绑了条绷带将伤口重新缠好,便骑上马直奔城门。他前脚刚走,掌柜看着满地的“尸体”,吓得依然不清,不敢全信言霁的话,后脚就直奔官府报了案,在这种小城,出这样的事也算是一件大案,县衙吓得立刻关闭城门,不过那时,言霁已经成功离开。
出到山关,言霁放了一只信号弹,联系上在边塞暗伏的影三,从影三口中得知京中的局势——如今康乐以一封先帝册立四皇子的遗诏联合几位肱骨大臣,强势把持朝堂,昭告摄政王为谋权势,竟私改遗诏扶持十一皇子上位。
宗室亦被说服,他们之前就对先帝册立十一皇子颇有疑虑,从古至今,和亲公主诞下的皇子并没继承权,更何况这位皇子实在没有出彩的地方,甚至可以说是一截朽木。
以至于印着玉玺印泥的先帝遗诏一出,朝野中倒戈的人不在少数,但依然有更多的大臣,在静观其变。
如今的京城,已然刮起一场飓风,暗角里躲藏着数不尽的恶兽迫切地将人撕碎吞噬,这场飓风中心,站在权利鼎峰的那几个人,总有一个将被风刃撕碎,才能平息这场令风云变色的巨变。
这个人可能是康乐,也可能是顾弄潮。
第32章
翻局六
云纱霓裳的婢女低眉敛目,
端着托盘绕过亭台楼榭,穿过九曲长廊,停在一间半敞开的门扇前,
抬手敲了敲。
听到里面的人喊进,
婢女才推开门迈步进去。
一个云鬓薄衫的女人坐于镜台前,涂着蔻丹的手指捻起一张红纸,
含在嘴里抿了下,复又松开,看着镜中依然难掩苍白的面容,
轻叹了声,道:“东西带来了?”
“带来了。”婢女将托盘往前递出,
女人揭开盖在上面的红布,
瞧着花色鲜艳的礼服,眼底展露出的野心不合那张柔情似蜜的脸。
这是她让京中最巧手的绣娘加急赶制出来的,
康乐摸过滑腻柔软的面料,脸上却没大功告成前的欢欣,婢女看出郡主似有心事,
询问道:“可是有哪不满意?”
康乐道:“越是临近,
我越是有些不安,
摄政王那边可有动静?”
婢女勾起一个笑:“郡主尽可放心,摄政王如今已是虎落平阳,构不成威胁。”
康乐闻言冷冷看了她一眼,
婢女不知道自己怎么着惹恼了主子,
瑟瑟发抖地捧着托盘跪在地上。
“下去吧。”康乐看她糟心得很,虎落平阳的后一句正是“被犬欺”,
这丫头可真不会说话。
婢女放下礼服躬身告退,
这时启王错身迈进屋,
哼着小曲心情颇为愉悦,一看桌上放着的礼服,就伸手展开来看,赞叹道:“阿姐穿上肯定好看!”
“这么大个人了,你能不能让我省点心?”康乐点着自己弟弟的额头往后一推,越看他心里越烦闷。
启王嘟囔着:“你最近脾气怎么这么大,明天遗诏一公布,我们作为最后一支直系的皇室,皇位定会落到我们手里,阿姐你还在担心什么?”
“你真当夺位是儿戏不成,我只是觉得......哪里有点说不上来。”康乐拧着眉,自己也无法说明白心里的感觉,然而启王完全没放心上,正满怀期待地等着明天的到来。
届时,他就是九五之尊,傅袅不肯,他也有手段得到,天下美女,他只要想要,全都手到擒来。
言霁那小傻子坐上这个位置,完全是暴殄天物!
启王踌躇满志道:“阿姐,你就是多想了,前段时间顾弄潮派兵来围府搜查的时候,你就一副大难临头的模样,还让我立刻去转移小皇帝,那架势把我也吓坏了,最后顾弄潮还不是什么也没搜到,别说小皇帝了,就是那间暗室都没靠近。”
提起这事,康乐依然心有余悸,当时局势很不利,若是被搜到言霁在他们这里,他们就算有遗诏也难逃降罪,她都已经做好了殊死一搏的准备,但后来怪就怪在,顾弄潮只在门口站了会儿,就又撤兵离开。
之后局势朝着他们一面倒,再到如今,即将功成名就。
康乐再度取出暗匣里那封明黄的诏书,仔仔细细查看,上面的每一个字她都能背下来,也反复对比过字迹,确实跟先帝当年写给父亲的那封一模一样,玉玺印泥亦是不可能有假。
究竟是哪出了问题,事到如今,好像她确实不用再担心了......
-
“王爷,子时了。”
梅无香像是在提醒,又像只是报了个时间。
“嗯。”那声音依然无波无澜,似玉石击冰,缥缈地好似下一刻就会散开。
顾弄潮一袭雪色白衣坐在靠椅上,乌墨般的长发垂落至腰际,他微微仰着头,赏天际的那盘月,眼底落满清辉,照得那张脸圣洁清朗。
不似人前心狠手辣的那位王爷。
一瞬间,梅无香恍然回到了镇国王府还没出事的时候,他家公子便是这样,常常在深夜独坐至天亮。
子时,是一天中最后一个时辰,亦是一天中的第一个时辰,春秋更迭,亦在于此。子时一过,第二天彻底到来,前一天没来得及做的决定,就再无转圜的余地。
顾弄潮依然静坐着,没有任何表示。
只在无声的风动中问了句:“他怎么样了?”
梅无香自然知道王爷口中这个“他”指的是谁,回道:“陛下一些尚好,只是脖子上受了一道伤,一直也未好。”
未了见顾弄潮素来无波无浪的面上皱起眉,补充道:“我们的人一直守在暗处,王爷尽可放心。”
顾弄潮没再出声。
深黑悠远的夜空漫长得仿佛没有边际,不知过了多久,第一缕晨曦自地平线破开黑暗,昼夜更替时,像是神使拿着水在一点点将黑暗冲淡、冲散。
最终,天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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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里所有贵族都知道,今天是个大日子,他们紧闭朱红大门,严令家中所有人不得外出,只有龟缩在熟悉的地方,才能给他们安全感。
而与权利巅峰遥不可及的普通人,则照常往来,对即将发生什么毫无所觉。
一行仗势颇大的车驾从启王府一直行到皇城,康乐手捧遗诏走下马车,她一身盛装,神色平静,依然胜券在握的模样,从宣武门直到朝圣殿。
皇亲宗室、文臣武臣、三朝元老,全都等着那封遗诏面世。
康乐谦卑地将遗诏交给奉天官,奉天官展开看了眼,原本冷然的表情下一刻便僵在脸上,启王俯身在一侧,按捺不住地得意。
奉天官念起遗诏:“庚戌,上崩,遗诏谕文武群臣曰:‘朕以凉德,获嗣祖宗大位,兢兢夕惕惧,弗克负荷,盖今二十有七年矣,而德泽未洽于天下,心恒愧之,比者遘疾,日臻弥留。’”
众人跪伏在地,屏气凝神不敢错过任何一个字,直到——
“盖愆成昊端伏,后贤四皇子穆至。仁孝天植,睿智夙成。宜上遵祖训,下顺群情,即皇帝位。勉修令德,勿遇毁伤......在于庶政,悉有成规,惟谨奉行,罔敢废失,更赖中外多士,左右忠贤,各尽乃诚,以辅台德。布告遐迩,咸使闻知。
”
长长一段讣告念下来,最后一字落下,如石落音定,木已成舟。
如今四皇子已死,唯一有着继承权的就只剩启王。先帝曾亲口承认,若自己无子嗣可登大业,便由其弟启亲王一脉传承。
那些一早就被康乐拉拢的宗室朝臣,纷纷倒戈,以此为缘由拥立启王,一位德高望重的老亲王站出来主持大局:“如今也唯有启王可堪大任,陛下篡改遗诏现已畏罪逃逸,既然如此,启王便代穆王领旨吧。”
顾弄潮直到现在,也没有任何动作。
奉天官长长一叹,手捧遗诏朝启王跪下,启王傲然起身,伸手去接,正在此时——
“慢着。”带着笑意的话语传来:“朕怎么就不记得,父皇写过这样一封诏书呢?”
一言石破天惊,朝圣殿丈高的大门下悠闲肆意地走进来一人,逆着光依然看得起那身穿着的明黄衣袍,其上以金线暗织游龙飞鱼,在光下耀耀闪烁,如要破衣而出。
康乐猝然瞪大了眼,一脸不可置信,咬着唇才将即将脱口的疑问咽下。而启王的指尖都已碰到那封遗诏了,在看到言霁出现的那瞬间,奉天官瞬间将遗诏收了回去。
局势巨变。
言霁态度轻慢地扫了眼跪地的诸臣,其中不乏一脸震撼的表情,在言霁的目光扫过的那一瞬间,心虚地将头低下。
“朕记得,每一封即位遗诏都需要三省大臣及宗亲在场,亲眼看着皇帝盖棺论定,印上玉玺,敢问,那些大臣宗室曾在场,写下这份遗诏?”
启王顿时紧张了起来,眼睛直往康乐看,而康乐,很快恢复了淡定,甚至是轻轻一笑。
“自然是有的。”
其实并没有,但她说有,现在就有了。
康乐拿到这封遗诏也是从安插在穆王府的暗探口中得知似乎有这么一个事,她紧随后派人搜遍穆王府,最后命人去刨了穆王的坟,才从中找到这份遗诏。
其实想来,也可以理解,穆王为了不伤害自己的弟弟,选择封存这份能让言霁身败名裂的诏书,做了那叛国贼打算殊死一搏,只为将顾弄潮铲除,但顾弄潮应该是知道有这封遗书的存在,让穆王最后连反悔的机会也没有,就被幽禁至死。
康乐绝对想不到,她从始至终的想法都是错的。
而她得到这封遗诏本就不体面,没法大张旗鼓去调查当时在场的究竟有哪些大臣宗亲,若是之后那些人不站出来作证......
她就只能伪造证据。
这一切,早在康乐的预料之中,超出预料的就只有言霁再次活着出现在她眼前。沉下心绪后,康乐道:“烦请当时在场的大人们出面,为康乐证明。”
话音落下,迟迟没人起身,正在启王快要绝望,以为是自家阿姐急糊涂时,一个、两个......五个人起了身。
都是三省中的重臣,宗亲里颇有话语权的皇亲。
之前那位主持大局的老亲王,亦在此列。
如果,所有有利的证据都指向康乐,言霁的突然出现,就仿佛在精彩段落跳出来取悦众人的跳梁小丑,但是,言霁却笑了......
小皇帝笑起来靡丽无双,那张矜贵娇艳的脸耀耀生辉,只不过细看,那仿佛是在嗤笑站起来的这五位重量级人物。
大臣们很难相信,面前这人就是之前朝堂上听着他们讨论一脸呆滞的皇帝陛下。
“真要让你们失望了,好好的荣华富贵不要,偏要干这种掉脑袋的事,是你们的人生太无聊,想要寻些刺激?”言霁走到康乐面前,脸上依然按带着笑。
他道:“胡贡,将那份‘遗诏’给朕。”
胡贡正是那位奉天官,闻言捧着遗诏递给言霁,启王看得两眼赤红,呵斥道:“众目睽睽之下,你难不成还想毁了这封诏书不成?!”
“自然不是。”言霁怜悯地看了启王一眼,又笑盈盈地看向康乐:“朕毁了,岂不正和你们的意。”
言霁将那份诏书摊开摆在众人面前,又从一早就被吩咐去取玉玺的德喜那,拿过玉玺,映上红印,就盖在遗诏的旁边。
这实在是一件大不韪的事,在场之人纷纷看得目瞪口呆,连指责,都不知道该如何抉词。
只有自始至终沉默不言的顾弄潮,在看到言霁一番动作后,垂下了眼睫,嘴角无声勾起。
原来如此......
言霁从一开始想要扳倒的就不仅仅是康乐一个,他将整个对自己不利的因素,全都算计在其中。
那个在七年前给他回春药的小男孩,真的长大了。
言霁轻慢道:“请你们再将朕平日里发出的诏书拿出来,对比一下这两样印记可有不同。”
大臣们面面相觑,依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有收到过御诏的人,纷纷命下人去取,在这段时间,朝圣殿内静得落针可闻。
诏书被取来了,其中有先帝曾发下的,也有言霁继位后发下的。
而令众人如遭雷殛的是,所有诏书上所盖玉玺的纹路,都是一模一样的,但与言霁手上那封遗诏上的两个泥印,却有着细微的差异。
这个差异旁人很难会注意到,只有长期与玉玺打交道的几位军机大臣,留意到不同之处。
这是怎么回事,他们分明看到言霁用手里的玉玺盖下去的泥印,莫不成玉玺是假的?
言霁像是看出他们所想:“玉玺当然不可能有假。”
康乐此时已然面色惨白,她不敢置信,却又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将诏书归还给那些大臣后,言霁这才慢悠悠地解释道;“先帝觉得朕痴傻,容易被人蒙骗,为防大崇江山遭人骗去,秘密聘请能工巧匠,在玉玺里做了一个活络的机关,正常情况下,玉玺盖出的印记就是这份‘遗诏’上的模样。”
一人迫不及待地提问:“那不正常的情况呢?”
“不正常的情况嘛。”言霁握着玉玺的手指轻轻一动,也不知道他动了哪里,接来下来让众人以为眼花的是,同一个玉玺,盖出的泥印,却出现差别——跟大臣们手中那些诏书无异。
“这才是玉玺正确的刻纹。”
言霁翘起嘴角,直直看向康乐:“那封‘遗诏’,是假的。”
......
夺权中的博弈,胜负从始至终,只是在那一瞬间。
康乐知道,自己败了。
她浑身脱力地跌落在地上。
在堕入绝地的那一刻,康乐终于理清了所有事端,她愤恨地、怨毒地盯着言霁,嘶声道:“你骗了我!”
“是的,朕骗了你。”言霁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面无表情道:“这封‘遗诏’是朕写的,仿了好几个月的字迹呢,还好,你没让朕失望。”
康乐觉得他就是一个疯子,哪会有人,自己将自己送入虎口,就为了逼她那千分之一的几率造反!
疯子、疯子、疯子!
从百花宴上对她一句调侃开始,这步局就已经布下,赐婚王侍中、穆王府暗探的调查、预选傅袅为后,钦天司一行,全都是在引她上钩。
她为什么......为什么就没能发现。
明明她又察觉到小皇帝的不对劲,怎么就轻易落了套。
对,是这样,顾弄潮占据了她太多注意力,潜意识她总认为真正的对手是顾弄潮,而言霁再多手段,也不过是顾弄潮操控的傀儡,真正需要对付的,只有顾弄潮而已。
她忽略了,言霁会主动去夺权。
言霁从康乐眼中看出浓浓的怨恨,他依然面不改色,反而说道:“如果你想报复我,或许只能下辈子了,祝愿你下辈子投个好胎,否则你连见到我的机会都没有。”
康乐胸口一窒,接着一口鲜血吐出,过往那张柔和美艳的脸,此时全然扭曲,眼前一阵阵发黑,只能看到言霁那双昂贵的靴面。
最后,她意识恍惚地问道:“你就不怕,顾弄潮废掉你吗?”
言霁沉默了一瞬,不知想到了什么,轻笑了一声:“我怕,可这明明是他逼我的啊。”
一边叫他乖乖听话,一边逼着他快速成长,不给他任何退路,不给他多余的眼神,好像自己无论怎么做,都达不到他的期许,而终点依然是一柄架在他脖颈上的钢刀。
围困皇城的邶州兵马恐怕也已经被控制,才能让言霁悄无声息进来而自己却没收到任何信号,康乐自知此局已定,她所有的作用都已经耗尽,依然成了一颗废子,再无转圜余地,就要咬碎一直压在舌下的毒丸,关键时刻,言霁察觉到她面部肌肉微紧,顿时察觉到她的意图。
一直手掐住康乐的下颌一掰,下巴脱臼无力得酸痛难当,影五收回手,迫使康乐将嘴张开,从里面取出那刻豆粒大的毒丸。
言霁的目光在沾满涎液的毒丸上扫过,森黑幽暗的颜色仿佛引动起灵魂在恐怖叫嚣,垂落睫毛转而看向康乐,道:“同时皇室,朕本不愿同室操戈,没有朕的同意,你休想死。”
康乐的作用在他这里,还远不于此。
启王此时正躲在一群人之后,见康乐被伏,眼眶赤红一片,他趁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言霁身上,悄悄往门口的位置退去,而顾弄潮只是不着痕迹一瞥,并没做出任何提醒。
更快,启王退到大殿门口,手握信号弹一拉引线,咻地一声后,一道迅如闪电的亮光朝昏暗微亮的天空飞去,直至最高点,爆破声响彻所有人耳中,天地一霎间亮如白昼,等再次恢复暗黄时,朝圣殿已响起不间断的厮杀声。
“应雯,情况有变,救郡主!”启王轮着脚飞快往外跑,仿佛身后有什么洪水猛兽正在追赶他,而他身后,朝圣殿的大门下,只站着面容矜傲的言霁。
这一切,仿佛都在言霁的预料之中,他静静看着启王奔向冲入皇城的邶州军,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
刀剑相撞的嘶吼杀怒声震荡素来安静无声的皇宫,血染丹墀,群臣纷乱。
邶州彻底反了。
作者有话要说:
遗诏参考:明宣宗遗诏、嘉靖遗诏、英宗即位赦文嘉佑八年四月癸酉。
第33章
转变一
“不可能!”康乐看着外面战火连天的场景,
身体脱力下差点滑坐在地,扶着门棱才勉强站稳,她不可置信地看向言霁,
吼道:“邶州军一直在外面堵住各个进出口,
你不可能不惊动他们溜进来!”
之前康乐以为自己败了,是因为言霁的出现,
让她以为邶州军已经被控制。
而现在的情况,邶州军明明一点问题也没出,言霁究竟是怎么进入困守近半个月的皇宫的?
厮杀声太大,
康乐哪怕提高了音量,依然让人听不清她这么激动地在说什么,
只有站在康乐旁边的言霁听清了,
转头朝她友好地笑了下。
“朕一直在皇宫里啊。”
幽幽的一句话,让康乐犹如被凉水扯头浇下,
怎么可能......言霁不是被他们关在地底,之后转移去了边塞打算送到那边去吗。
就算那群寇贼被收买,言霁逃了回来,
也是进不了京城的,
在时间线上,
更无法做到半个月前就躲在皇宫里,除非......有两个言霁。
这个想法一冒出,康乐瞳孔剧震,
目光缓慢地落在面前这位“言霁”光洁的脖颈上,
声音出口时嘶哑无比:“你是假的。”
“是真是假,于你现在,
又有何干?”言霁轻蔑地笑了下,
附耳低语道:“郡主,
你败了。”
一名杀手在厮杀中杀入重重护在朝圣殿外的侍卫,速度快成一道残风,手握染血的匕首直奔言霁而来,却在三尺处,一柄长剑斩下,鲜血霎时迸溅在言霁金靴旁,却丝毫没玷污到言霁身上。
言霁抬眸看向挡在他身前的段书白,段书白同时也回头朝他一笑,大大咧咧道:“殿门这危险,陛下还是到里面些好,这些叛贼,就由我来替陛下铲除吧。”
段书白回过身,握紧长剑杀了出去,金吾卫的人从大殿两侧一涌而出,看着架势一早就准备好了,而当言霁看向角落处,顾弄潮已经不见身影。
德喜在混乱中带人来到言霁旁边,千呼万唤地请他进里面避避,临走时,言霁看向神色涣散的康乐,吩咐道:“将她关起来,不要让任何人接近她,食物单独准备,别让她死了。”
闻言,康乐冷冷看着言霁笑了一声:“我不会交代任何事,劝你现在就将我杀死镇压邶州军更实际。”
“真的吗?”言霁像是在思索可行性:“你弟弟启王走上你应走的道路,就算这样,你也什么都不会说吗?”
他很真诚地发问,康乐一瞬间攥紧了手,目光从阶梯上方越过重重混战杀伐的人,在飞溅的鲜血中,落在一脸焦急远远眺望着这边的启王脸上,在启王身边,是出任邶州掌军的应雯,再后面,是一支黑衣黑帽,神色肃杀的死士。
“你是故意放启王出去的?”康乐嗓子发紧,浑身颤抖起来。
言霁微微一笑:“相信他能接替好姐姐的差事,为救回姐姐,继续为你背后那人义无反顾地卖命。”
“就像你一样。”
从侧后方的门离开朝圣殿后,言霁似担忧地问了句:“太后那边怎么样?”
德喜现在还没从小皇帝刚刚那副生杀予夺的模样中回神,闻言神情恍惚道:“太后......回陛下,太后一直静养礼佛,并不知外面发生的变故。”
“这么大的动静,都不知道吗。”
言霁目光深幽,手指无意识地摸过脖颈侧面的位置,眨眼间,眼中又已恢复清朗澄澈,嘴角缓缓翘起一个弯弯的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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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四处码头被严密封锁,水路商路严格盘查,无数玄铁冑甲的官兵带着武器闯入各大铺子酒楼,商贾落马,运营商脉被封,一根枝叶被抓,底下盘结复杂的深根连带全被拔起,一时间鹤唳风声,人人自危。
“主人,这些都是从启王府的账房里搜来的账本,不过这些都是明面上的,暗地里在京城里盘根的各大店铺,账面都在其中一间暗室里。”
影一按动书格里的机关,硕大的书架从中被分开,一个深黑向下的阶梯出现其后,当风涌入时,石壁上的灯盏从前往后依次亮起,所照之处长得看不见尽头。
这里影一早已查探过,正当言霁要迈步进去时,空旷的脚步声从暗道里响起,一个人影被光影照亮,薛迟桉提着比他半个人还大的箱子费力地走来,喘着气喊道:“陛下不必再进去,东西我都弄好带出来了。”
言霁进去帮着提了一把,薛迟桉看到他时,眼中亮了许多,在看到他脖颈上缠着的绷带后,那点亮度顷刻又暗了下去。
“陛下,你脖子上的伤?”
“哦,就是之前被划伤的那道。”言霁并没太在意,将箱子提出来后,翻开里面一本本巴掌厚的账本查看,注意力很快放在了正事上。
“他们每年加起来的收入甚至比大崇下方的一个州县还多,若是再放任这支商队持续下去,总有一天,他们的野心将膨胀到朝廷也无法遏制。”
言霁抱着账本盘腿坐在箱子旁边,以极快的速度翻看完每一本加密处理过的账面后,彻底笃定了起先的想法。
康乐能将这支商队做到这么大,是从走私发家,后面陆续涉及上瘾物、贩盐、放贷、租赁土地等灰色地带交易,而让言霁惊讶的是,这走私宫物的贩销链名册上,有个让言霁一看就刺眼的名字——廖平。
廖平从先帝之时,就在暗中勾结康乐,从宫中偷盗皇室物件走私出去,可以说,康乐这么快起家,将商脉做大,廖平可以算得上元老级,在康乐的帮助下,廖平从先帝身边的小太监一跃成为总管太监,更加方便了此后行事。
这一路的升迁,自然又染了不少人的血。
一条条商业连成密不透风的一张网,无数朝廷重臣牵连其中,一牵动便不可收拾,将会造成朝廷重创。
这也是康乐有恃无恐的原因。
但这次,言霁不惜以自己为诱饵,也要结束这场逐渐以腐蚀大崇命脉去吞金的毒瘤,他才会觉得,自己好受些。
对得起那些对他赋予众望的人。
影一看着瘫在箱子上痴痴笑起来的小皇帝,素来冰封的脸色也难得柔软:“陛下,您走出第一步了。”
薛迟桉蹭过去蹲在言霁面前,仰着头看他。
言霁伸手胡乱揉了把薛迟桉一向梳得规整的头发,抿嘴笑出了声:“等我们的人填补上朝廷如今空出的位置,再发动诸位大臣起旨,请摄政王准许庄贵妃重定封号。”
届时朝廷里有了他的人,不再是顾弄潮的一言堂。
他终于可以将母妃接出冷宫了。
-
天盛七十三年,秋,宦海风波,国政蒙茸,重臣接连落马,启王叛逃,朝局重新洗牌,秋闱开,陛下降旨,入官名额从三位改为十三名。
状元一名,榜眼三名,探花九名。
一时间,天下学子沸腾,争先恐后涌入上京,开启史上最为鼎盛的“万儒之争”。
离那场宫变过去月余后,皇城再次沉寂下来,言霁一如既往下了朝,便会去永寿宫给太后请安,两人就像寻常母子,闲话家常,偶尔言霁也会随太后礼佛,太后似乎对此生了十足的乐趣,不再像以前一样时不时举办宴会,喜上了清净。
如今朝中对邶州派遣谁去接任军务一事吵得沸沸扬扬,这一位置十足重要,邶州不仅是大崇集商临水的贸易之地,亦临近柔然,地享天险,易守不易攻,是个很有可能就生出“拥兵自握”的反贼之地。
所以,被派去那里的人,定要是一等一的心腹才行,人品也必须刚正爱如今朝臣推举上来三位人选,一名是金吾卫的常佩将军,历经沙场,颇具谋略;二名是塞北的屠恭里将军,塞北如今并无战事,可将驻守那边多余的兵力调遣至邶州,而屠恭里对君王、摄政王都不感冒,不是任何一派。
最后一名是皇城军的邬冬将军,这是位女将军。
邬冬为陈太傅的侄女,邬家与陈家交情颇深,是以,也算得上保皇党一员。
其实,言霁心里早已有了决策,但他想再等等,便任由朝臣们为此吵得沸沸扬扬,面上像是难以抉择。
最近言霁吹了好几日的笛子,房间里的绿植都被吹得枯萎了,木槿穿着青绿色的宫服,正愁眉苦脸地摆弄着叶子,一手撑着下颌唉声道:“这几盆可都是进贡来的,价值百两,还说是很费力才培育出来的难得一见的珍品,这秋天一到,还不是都快死了。”
她盛了一勺清水淋下,凋落的花瓣在窗口吹入的风中抖动了两下,又落了一半。木槿一脸肉疼,连忙把窗户关了些。
这一片花瓣,可值好几十银子!
一个仆役三两银子,掰着手指算下来,这么一瓣,可比十几个仆役都贵重。
木槿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言霁放下笛子看过去,觉得好笑:“反正都是别人送的,值多少钱也不过是他们口头上说多少是多少,有什么好在意的。”
“但那也是进贡的东西,哪怕一枝花一株草,说出去都值钱。”木槿小声辩驳了一句。
言霁似有所思地吹了声笛,笛音似乎被什么堵塞住了,甩了甩玉笛,一团纸条从里面掉了出来,言霁捡起来展开一看,上面写着几个意义不明的数字——陆零叁、柒壹贰。
收起纸条后,言霁道:“要不我们出宫去看看外面的花市,有没有卖一样的?”
木槿眼睛顿时比夜晚的篝火还明亮:“陛下现在能随意出宫了?”
“早就可以了。”言霁伸了个大大的懒腰,绕过书案让木槿给自己更衣,顺便让德喜叫准备马车,将批下来的奏折让人送去门下省,做完这些,今日份的任务变都算完成了。
祥云腾龙暗纹的锦绸马车驶出宫门,车顶下一角挂着的鸾铃铛铛作响,引路人闻之避让。
从延寿寺街穿巷而过,就能以最快的速度抵达镜月湖后面的花市柳巷,此花市是明面字意的花市,而彼柳巷却非明面字意的柳巷,而是暗指。
飞鹤楼就在柳巷前,花市后。
京中各大街上人来人往、毂击肩摩,背着书箧的学儒们新奇地四处张望,各大客栈尽数爆满,酒楼餐馆座无虚席,远远都能听到这些骄子们大声论谈,整个京城都笼罩在了浓郁的知识氛围中。
“奴婢觉得,这才叫真正的大赦天下。”木槿撑着窗沿撩开簟卷望着外面,神情向往道:“不是赦免那些曾犯过罪的人,而是赦免那些心怀希望却生活在无望里的人。”
秋闱扩招的政策是顾弄潮提出来的,虽然仅限这一年,但实施下去却依然困难重重,因为牵动了很多人的利益。
但顾弄潮素来都是,决定做什么,没有人能阻止,独断专行地就弄好了一切,整个朝堂只需要按照他的吩咐去运作就行。
比言霁更像一个□□的君王。
这一次与康乐背后之人的交锋,让言霁惊奇的不是此事背后的水多深,牵连的官员有多少,而是这些牵连的官员中,居然没有一个是顾弄潮底下的人。
言霁总有种感觉,仿佛这一切都是顾弄潮的推动和安排,布了一个任由他施展的局,任他玩闹似地去收这个尾,而最初所有的排布,都已经被顾弄潮弄完了。
令人生寒的手段。
就像当初布下一张巨网,让他的皇兄们互相厮杀一样,悄无声息地渗透在每一个能引起冲突与转变的关键节点。
说不定,这次万般惊险,也不过是顾弄潮懒得自己动手,瞧见言霁察觉到康乐不对劲,便借他的手来铲除这一串朝廷毒瘤,兵不血刃地达到自己最终目的。
所以,其实哪怕他看过天命书,也依然斗不过顾弄潮。
在言霁出神地思索时,马车缓缓停在了花市的入口前,言霁无意间从卷帘的缝隙处看了眼外面,一看顿时愣住了——花市外面,围着一群金吾卫的人。
“陛下?”木槿站在马车下叫他,言霁坐在里面做了几个深呼吸后,才勉强镇定下来,在木槿的搀扶下跳下马车。
金吾卫的领头是常佩,从这辆非富即贵的马车驶入视线时,就一直在若有若无地留意着,看到下来的是小皇帝后,微不可查地挑了下眉,抱剑上前行礼。
金吾卫统一穿着朱红色束腰紧袖的内衬,外罩狮首腰带的鳞甲盔袍,只有迎面走来的常佩轻衣轻甲,走动间衣摆下的黑皮长靴绣着金线,一身即将要去相亲的派头,简称为骚包。
常佩一如既往笑嘻嘻的:“陛下怎地来了?”
言霁望眼欲穿地看着花市里面,没等他说完就反问道:“皇叔在里面?”
“王爷在处理一些要事,陛下不妨先等等。”常佩拦着言霁往里走的步子,脸上依然带着笑,丝毫没觉得自己拦下御驾有多大逆不道。
言霁眼珠转了下,落在常佩那张不露丝毫破绽的脸上,眉头慢慢皱了起来:“为何拦朕?”
常佩无奈道:“王爷在忙......”
“那朕不去打扰他,朕此次来只是想寻几盆花,过几日太后寿宴,聊表孝心。”言霁恹恹地垂下眼皮,嘴角轻轻往下瘪,那张昳丽璀璨的脸霎时就没了亮度。
任是常佩也不好再拦了,收了手只当没看见。金吾卫的这些个兄弟,哪个能抵得住小皇帝撒娇的。
言霁如愿进到花市里,往日繁华热闹的花市如今被清空,只余争妍斗艳的千百品种的花朵盛烂地绽放最后生机。木槿小心翼翼跟在言霁身后,惴惴不安道:“王爷为何不愿见陛下?”
自从宫变之后,两人甚至没有交集,就连木槿都忍不住害怕。
空气里的芬芳被风吹散开后稍微清淡了些,言霁眯了眯眼,停在一潭水植前面,零星漂浮的碧绿浮萍上生长着莹白色的拒霜花,水质清透得能看到根根细丝往下缠绕的絮根,花瓣层层垒叠,柔软洁白如未上色的绢丝盘绕,在阳光下亮得有些晃眼。
拿旁边的捞绞捞了一朵放进玉盆里,言霁便觉得自己完成此行任务了,漫不经心地回答木槿先前的问题:“皇叔可能觉得,朕可以放养了吧。”
言霁望着悠悠的蓝天,嘟囔了句:“也不知道他哪来的自信。”
就这么急着要跟他撇清关系吗。
第35章
转变二
言霁决定主动去找顾弄潮。
这个决定做下的三刻钟后,
他就坐在了顾弄潮的面前,而他刚刚买下的拒霜花朕放在旁边。
顾弄潮坐在窗旁的小桌上,撑着头,
纤长浓密的睫毛垂下遮着那双透亮清冷的眸子,
脚踩在阁楼木板上的声音使他从失神中清醒,略微抬了下眼帘,
懒洋洋地看向满心委屈却又强撑着笑容的小皇帝。
他脚边卧着一只威风凛凛的大狼狗,警觉地竖起耳朵动了动。
言霁怕狗,坐在他面前稍远的位置,
说了句很废的开场白:“真巧啊,皇叔也来花市了?”
“查到一些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