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顾弄潮再次停下,转身看她。提灯的暗光照亮咫尺,那张绯若桃花的娇容藏着深深的情愫:“有些话,我怕再不说,此生就再没机会了。”
顾弄潮微微抬起下颌。
姜棠清何等聪明,看出这个男人眼中的冷寂,但她依然大胆表明了心意:“或许王爷不记得了,儿时小女与太后娘娘相识,受邀去了次镇国王府游玩,你我曾遇见过。”
那年佳节,红梅争艳,院中落满白雪,姜棠清走失了方向,听着远处飘来的琴音寻去,见一身着华衣的少年坐在亭中抚琴,一眼便误了芳华。
之后还贴心地将身上的衣袍披在她身上,冬日严寒也消了下去。
姜棠清最悔的事便是,当年顾家落难,她从父亲那里明知隐情,却没及时告知顾涟漪。
因为她怕......怕镇国王府落难,与自己家有所牵连。
最终她还是退了那一步,如果当时她没有退却,会不会有另一种结果......
顾弄潮嗤了声:“不记得了。”
姜棠清明知答案,眼中依然浮现出浓浓的失落,就好像,只有她一人被困在过往里。
眼中已凝出些泪意,就听头顶道:“二小姐心悦的只是过去的镇国王世子,而不是如今的摄政王。”
顾弄潮望着前方,一身寒霜,却已不似当年亭中抚琴的风雅公子。
他抬步离去,根本每把这段小插曲当回事,旁人的喜怒哀乐仿佛与他无甚关系。
手腕陡然被拽住,顾弄潮的身体震了下,警告道:“身为待选贵女,还望小姐自重。”
姜棠清咬着唇,泪眼盈盈:“臣女不愿坐那中宫凤位,虽生在姜家,自小就知未来身不由己,但臣女,偶尔也想随心一次。”
顾弄潮拧着眉。
姜棠清的脸上染上了些薄红:“棠清只想,侍奉王爷,一夕也好。”破了朱砂痣,她就不必再被选进宫,哪怕未来声名狼藉,成为家中弃子。
正此时,言霁刚好走到这边来,听到前方隐约的对话声,拂开挡路的花枝快步走了过去,脚步声顿时引起两人注意,齐齐转头看来。
言霁瞄了眼姜棠清拽着顾弄潮的手,歪了歪头,弯眼笑道:“皇叔,你们在干嘛呢?”
当木槿领着宫人们追上来时,姜棠清已经松开手,面容赤红,匆匆看了眼顾弄潮后,便告退离去。
言霁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花丛间,回头时,眼中已没了笑。
作者有话要说:
言霁:我不要再戴绿帽了!
木槿:虽然咱也不知道是戴谁的绿帽,姜棠清的还是摄政王的,但咱也不敢问。
第20章
谋算三
剧情跟那本书里所写的一样,姜棠清喜欢顾弄潮,说不定未来还会帮着顾弄潮弄死他。
明知如此,但亲眼目睹还是控制不住生气,而怨气的源头却是对着顾弄潮。
明明这件事上顾弄潮什么也没做。
只是魅力太大了而已。
顾弄潮道:“还有事吗?”
言霁瘪了瘪嘴,问:“你走这个方向,是要去永寿宫?”
顾弄潮像是有些心不在焉,用鼻音“嗯”了一声。
言霁走上前,说道:“走吧,今日母后像是心情不大好,朕也正要去看看。”
闻言,木槿抬眼看向言霁,乖顺地什么也没说,带着一行宫人提着灯,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
走了一会儿后,被冷风吹得稍微清醒了些,言霁顿时又后悔了,他这是干嘛,万一顾弄潮因他撞见自己的私事,杀他灭口怎么办。
如此一想,言霁顿觉脖颈冷飕飕的,拢紧了自己的大氅,开始想法子溜了。
顾弄潮突然问道:“陛下喝酒了?”
言霁除了脸色有些红,行为举止几乎看不出醉态,闻言他第一个想法是身上是不是带着了酒气,便去嗅了嗅袖子,答道:“是喝了一点,但是果酒,不醉人的。”
正巧有了借口:“想必身上沾了酒气,不好再去叨扰母后,朕就先回......”
“你觉得姜棠清怎么样?”顾弄潮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让言霁怔了几许,一时都忘记自己刚刚说了什么。
见他迟迟不答,顾弄潮转头轻描淡写地看了他一眼。
“不好。”言霁道。
无论是当他皇嫂,还是皇后,都不好。
顾弄潮便没再说话,言霁走在旁边,神色黯然道:“但京都第一美人,想必很多名门公子都喜欢她吧。”
顾弄潮静静走着,听到小皇帝嘟囔了声:“反正,朕不喜她。”
那张白皙如玉的脸上此时浮着很浅的绯红,鼻尖也红红的,一双眼眸明亮水灵,眨巴了几下,乌黑长发垂在大氅的毛领后,正低头嘴唇微撅,脚下踢了踢路上的小石头,一路走,就一路踢。
还是小孩心性。
顾弄潮收回视线,想起顾涟漪此前的告诫——“皇帝如今年纪尚小,等他及冠后,身为帝王,又怎可容忍坐塌之畔安睡他人,你得趁着现在,多做打算。”
到底,他跟太后,都与小皇帝不是同姓之人。
在永寿宫坐了一会儿,回到承明宫,德喜回禀,言霁吩咐下去的事都已经传出去了,言霁困得睁不开眼,勉强听了几句德喜描述的场景,眼皮子就差点阖上了。
“醒酒汤来了。”
琅琅童音如仙鹤唳鸣,伴随着脚步声响起,言霁没听过宫里还有这么好听的声音,极力撩起眼帘,就见一个小孩端着玉碗,踩着月色踏入殿中。
识别了好一会儿,言霁才想起,这是他此前收进宫的那个,四皇兄府里的,好像叫薛迟桉来着。
言霁喝了口醒酒汤,随口问道:“可有想清楚,以后有何打算?”
薛迟桉低下头,中规中矩道:“即是陛下给了我新生,我就该一辈子追随陛下。”
忽略稚嫩的嗓音,说得倒是铿锵有力,惹人心喜。
言霁有意逗他:“你要一辈子待在宫里?那你可知,宫里的奴才,只要十二岁往上,就会成为阉人。”
他顿了顿,故意恐吓地放轻声音:“阉人,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小孩的脸一阵红一阵白,看得言霁笑出了声。
德喜在旁思虑道:“这孩子虽是穆王府中出来的,但看着,不像是寻常仆役之子,恐怕......”
“无论他过去是何来头,被朕收了,就是朕的人了。”
言霁喝完醒酒汤便起身,由木槿伺候着脱下大氅,正要回寝殿,就听一直沉默不语的小孩坚定道:“我要考进宫廷禁卫军,成为陛下的御前侍卫,护着陛下安危。”
言霁停下脚步,转身看他,小孩也正抬头目光灼灼地看着自己,一时间,言霁心跳紊乱了瞬,随即他又笑了。
小孩的话,哪能当真呢。
何况他有无影卫,又何须一个比他小九岁的小弟弟保护。
而且若是书中的预言灵验,他要死,谁又能拦得住。
之后几日风平浪静,但言霁的内心却并不平静,他连着做了好几日的噩梦,梦见母妃在冷宫生活地很不好,一直说想见他。
现实却是庄贵妃对他避而不见。
梦里的房间逼仄破败,仅有一道天光从破了口子的菱格窗户透进来,尘埃在光下蹁跹起落,庄贵妃躺在犯潮的被褥里,脸色苍白得逼近青灰,正死死拽着他的手。
像是在跟他说话,但言霁只能听清“想见你”三个字,其余的话如同被消音,戛止在喉中。
言霁夜间惊醒,枕头都被汗湿了,之后久久无法入睡。他无法将梦里那个潦倒蹉跎的女人,跟自己记忆中的母妃重叠。
这也让言霁越发想要去冷宫见见她。
但言霁总觉得木槿对他有所欺瞒,没再将这件事对木槿说,可是除此之外,他暂且想不到别的办法。
要是能把母妃接出冷宫就好了。
思绪一转,言霁再次想起被他抛之脑后的飞鹤楼。
飞鹤楼一定跟母妃有所关联,甚至跟柔然有关,当年母妃为何被打入冷宫,只要调查清楚,为母妃正名,就算顾弄潮不同意,宗室之下,也定会支持。
早朝时,言霁因精神不济走了神,下方众臣嘴唇一张一合,却什么声音也听不见,听到的全是母妃在梦里说的那声“想见你”。
直到散朝,朝臣们都走完了,德喜在旁边轻唤,言霁才猛然清醒过来,看到空空荡荡的朝圣殿内,只剩下孑然独立的摄政王一人。
顾弄潮走上金阶,朱红冕服穿在他身上比骄阳还耀眼,言霁紧张地看着顾弄潮,攥着扶手的手指微微缩紧。
然而顾弄潮却什么也没说,只把手上一本奏折递到言霁面前。
“看看。”
言霁狐疑一瞬,翻开看了眼,上面写的都是些人名,而且还是女子的名讳,言霁有些不明所以,但又心虚于没听早朝。依照往常的经验,言霁合上奏折,故作气定神闲:“就依皇叔的意思吧。”
这是个万金油的回复向来都很好用。
但这次却失效了,顾弄潮的脸色没有一丝好转,面无表情道:“这是中书省拟定的中宫名单,毕竟是陛下的枕边人,怎可由臣定夺。”
言霁略微有些惊讶,看来姜棠清那日的作为,已经被剔除成为皇后的可能。这是不是证实就算天命书里写定的事,也能被逆转?
言霁想着,脸上忍不住露出笑。
他毕竟年纪还小,还没做到喜怒不形于色,喜欢什么讨厌什么都写在脸上,如今捧着那个册子眉开眼笑的模样,莫名让顾弄潮心思沉了沉。
顾弄潮眯起眼:“你就这么开心?”
言霁解释道:“朕单纯只是见册子上没有姜棠清的名字,觉得新颖而已。”
毕竟以前被决定的事,很难更改。
随后又想起这本拿册子给他就是让他挑选的,脸上的笑隐了下去,愁闷地问道:“皇叔,你觉得册子上哪名女子合适?”
顾弄潮心不在焉道:“傅尚书的大女儿行端仪雅,礼教克娴,那日她同傅尚书给陛下敬过酒。”
傅尚书?
言霁努力回想,实在记不起来,不过以尚书的官阶,或许能在之后跟顾弄潮一刚,便顺言奉承道:“既然是皇叔推荐,那定是不错的,便就她了吧。”
言霁倒是没在意顾弄潮都离席了,怎么还知道谁给他敬过酒的,这对手眼通天的顾弄潮来说,简直小事一桩。
定了人生大事,言霁心底却如压了巨石般,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手里的册子也沉甸甸的。
顾弄潮说道:“先帝崩逝未满一年,择了人也要一年后才能入主中宫,这事并不急,陛下若是不满意,还可以多看看。”
言霁轻轻地“嗯”了一声。
将册子带回了承明宫,言霁迟迟也没批复,他压在所有奏折的最下面,刻意想将之遗忘似的。
所幸朝野上下也都知道他还在守孝期,把事情推上明面后就再没着急纳后一事,此事一搁再搁,搁到入夏,转眼到了姜国公的寿辰。
服丧期间,姜国公并没大肆操办,规模却依旧不小,连言霁都接到了姜国公的邀约。
原本以为姜国公只是出于君臣之礼,礼貌性地邀请他,但没想到姜国公想要请他去的念头异常强烈,搬出了自己年岁已老不能再为陛下效劳多少年的苦心之语,甚至还想邀请太后,如此一番,言霁明白了国公之意。
定是因那次出了丑,这次想要博回来。
然而太后却是见都愿没见姜国公一面。
言霁倒是答应了。已经到了他跟清风的三月之期,借此他也正好去飞鹤楼一趟——那屿"汐(|团)|队次之后,他便让影一一直盯着飞鹤楼,顾弄潮虽没再去过,但这事一直像一枚炸|药悬在言霁头顶,他想快点解决掉。
离出宫时,木槿给言霁换了身靛青色的衣衫,额间配了一条镶宝石的抹额,还束起了头发,装扮得像宅院里的公子哥,贵气又骄横,漂亮得让人挪不开眼。
只是尚有些稚气未脱。
言霁捧着脸,从镜子里看忙碌的木槿,闷闷不乐的模样:“你说,顾弄潮会去姜国公的寿宴吗?”
木槿想了想,没有直接回:“陛下是想摄政王去还是不去?”
“朕不知道。”言霁努了下嘴:“朕只是好一段时间没看到顾弄潮了。”
木槿疑惑:“陛下不是每日朝会上都能见到吗?”
“那不一样。”言霁说了句。
自上次讨论过皇后人选后,他们之间就像隔了一层无形的屏障,越来越疏离。
木槿听言沉默了。
言霁也觉得自己莫名其妙,这种感觉就像以前在太学院的时候,每季都要会考一次,久而久之学子们都习惯了这份驱使自己向前的压力,而如今,突然不用会考了,还挺不习惯的。
越是舒坦了,言霁反而越有些如履薄冰。
担心顾弄潮在给他憋大招。
作者有话要说:
现在的顾弄潮:亲自给小皇帝挑选皇后。
未来的顾弄潮:XXXXXXX(敬请脑补)
第21章
谋算四
銮驾的到来给足了姜国公面子,这场寿宴传遍京都,不少人都提礼来贺,一时间国公府外车马骈阗,府内人声鼎沸。
就算不大办,姜国公积累的人脉,依然让这场寿宴不至于太过清寒。
言霁到后,被请到一Y_
X~
I处清净的院落休息,只能开宴再来请他,言霁也正好不想在外面跟他们交际,乐得清闲。
国公府被派来伺候他的丫鬟很是会察言观色,没一会儿就琢磨出这位小皇帝是个较活泼的性子,便提议带言霁去国公府的园林赏景。
言霁兴致盎然地问道:“朕听说过国公府的园林是请一位名匠所建造,可谓京中一绝,一步一景,处处暗藏玄机,可真如此?”
“确实如此。”丫鬟恭敬地回:“当年名匠来时,我家小姐还跟着一起学习,这园林,也可以说是小姐与名匠一起商量着造出来的。”
“哦?哪位小姐?”
丫鬟笑了笑:“自然是名动京城的二小姐。”
身为国公府的下人,她也听闻太后宴会上发生的事,姜国公派她来伺候小皇帝前,特地交代让她多说些姜棠清的好话,但她说完一瞧陛下的脸色,一点也算不得好,于是忙不迭闭了嘴。
如今国公府里,姜国公的女儿们都已外嫁,剩下孙子辈的小姐们,姜国公怕自己走后,无人支撑国公府的门楣,拼命想捧一个皇后出来,这早已不是秘密。
但姜国公恐怕怎么也想不到,自己打小就开始培养的金枝玉叶,也会有这么叛逆的时候。
言霁笑了声,丫鬟不明白他为何笑,小心翼翼跟着赔笑,逛了一会,景致也不过如此,言霁寻了处临水的亭子休憩。
如今正是荷尖冒头的季节,仅有少数几朵长得急,水面云雾缥缈,那零星几朵盛放的莲花争芳夺艳,却在小皇帝的衬托下黯然失色。
丫鬟命人上了热茶和糕点,伺候得无不细致。
正这时,几位颇为眼熟的公子哥出现在视线内,为首那个摇着扇子,喜色道:“诶,这不是我府上的贵客吗,怎么也来了国公府玩了?”
而他身后那几个却是一脸便秘的模样,想拉人,可段书白早已往亭子里去了。
亭子外的侍卫本要拦,言霁不动声色地摆了下手,出鞘半截的剑收了回去,放段书白与他那几位好友进了亭内。
言霁扬起一个亲和笑容:“好久不见。”
段书白见他还记得自己,喜不自禁道:“我早想去找你来着,但却不知你是哪个府上的,能再次见到,这就是缘分啊!”
老侯爷没有告诉段书白关于言霁的身份,甚至警告他离言霁越远越好,不过,段书白照常当了耳旁风。
言霁往段书白身后的那几人看了眼,那几人都是一副紧张的模样,言霁眸光微闪,问道:“你们在做什么?”
段书白贼兮兮地凑近言霁,祝文渡赶紧喊道:“段兄!”
“没事,自家兄弟,没什么不能说的。”段书白示意言霁将耳朵贴上来,言霁便乖乖往旁边挪了下,就听段书白道:“今晚姜家二小姐要给摄政王表白,听说陛下也会来,可真是精彩。”
言霁面色微沉:“大崇虽开放,但自古也无女子传情的先例,何况是当众之下。”
段书白揽过言霁的肩拍了拍,哈哈大笑起来:“小美人,思想怎么还这么古板,这京中谁不知道姜棠清喜欢摄政王啊,不过我倒是佩服她,若是摄政王不答应,她一辈子的清誉可都毁了,更别说照姜国公的心愿进宫当娘娘了。”
言霁微微皱眉,或许姜棠清如此孤注一掷,就是为了不被送进宫呢。
“不过不进宫也挺好。”段书白全然没看到好友们给他使的眼色,越说越离谱:“听说那位可是个傻的,但傻肯定也傻不到哪里去,估计就是那种没啥心眼的,谁知道他那皇位能坐多久,父辈兄长全死了,名义上的娘还是没血缘的,就连我这种没涉足过朝堂的人都知道,不少人对那位置虎视眈眈着呢。”
国公府的那个丫鬟此时已吓得面无血色,段书白的那几位狐朋狗友也没好到哪里去,就差跪地磕头了。
言霁嘴角翘了一点,眼中却没半分笑意,将他搭在自己肩上的手拿开,淡淡道:“是啊,虎视眈眈的人可多着呢。”
说完言霁径直离开亭子,天色渐黑,月色散落地面,像是凝结的霜,侍从丫鬟远远跟着,不敢惊扰,近处只有一道多出的影子。
影五一直陪着他。
言霁停下脚步,抬头望着天边那轮月亮。
顾弄潮于他而言就是那抹月,他想追逐,或是代替,却连望得久了,都会脖子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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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会开席过半,言霁才到访,姜国公乐呵呵地迎上去,邀他坐最顶的上座。
言霁并没客气。
就算别人说他不配,他如今也已经是了,而他们,全都要在他面前俯首称臣。
底下海潮般地高呼“叩见陛下”,数百道声音汇聚,而跪地俯首的人群中,却有一人突兀地抬头,愣怔看着首座上的少年皇帝,脸上的表情转变为惊恐。
言霁拂开茶沫后端起杯子呡了口,刚好撞上对方的目光,他很轻地勾了下嘴角,收回视线低头品茶,再不看下方。
小皇帝矜贵自傲,额间的宝石抹额衬得他玉颜如姝,靛青?袍华贵耀眼,垂落的纤长眼睫,像是把世界屏蔽在身外。
待人全都站起来后,府门口传来一声禀报,摄政王到。
那两道长睫颤了颤,慢慢将茶盏放回桌面。
顾弄潮来,他早有预料,姜国公的影响力对顾弄潮来说很重要,作为摄政王,享有多大的权利也同时面临多大风波,要想不因此被敌人拿捏算计,就需要足够的威信。
所以,跟顾弄潮交好的,大多都是老臣,而笼络老臣却是最不易的,言霁再一次感叹,顾弄潮的能力。
就算不喜,权衡之下,顾弄潮依然会去做。
下面报了顾弄潮带的礼,不贵亦不便宜,恰到好处的距离,又合心意。
姜国公乐得合不上嘴,一直在顾弄潮身边关照着,这时下人报了一声,说二小姐想为爷爷的寿辰献舞一曲。
大崇国丧虽不宜歌舞,但也并非没有,更何况这是以尽孝的名义。姜国公询问言霁后,言霁准了。
伴随着一连串鼓声,莲步踏入门槛,水袖一展蹁跹如蝶,盈盈腰肢转动的弧度引人入胜,足尖一点舞步轻盈,这一舞翩若惊鸿,不艳俗,清冷美好得只是在为姜国公的寿宴庆贺,所有人却都看得如痴如醉。
一舞毕,堂内掌声如雷,所有人都在夸赞国公府的姜二小姐,才德横溢,舞技超群。
姜棠清上前两步,朝姜国公弯身一礼,莺啼般好听的嗓音道:“棠清祝爷爷福寿安康,福寿绵绵。”
姜国公让她起身,笑呵呵地问:“棠清跳得好!想要爷爷怎么赏你?”
姜棠清谦恭道:“本就是为爷爷祝寿,怎好要赏赐。”
她如今礼数周到,声音委婉,全然没有之前嚣张跋扈的模样。
言霁往后靠坐高位上,懒洋洋地支着头,一副看好戏的架势。
正好听见姜棠清细弱蚊鸣道:“爷爷若是非要赏我,那棠清能否求爷爷恩准,棠清的婚事。”
姜国公以为她说的是进宫一事,酒也醒了半分,眼神瞟向高座,提起精神:“你尽管开口就是!”
“棠清心属一人许久,想让爷爷恩准。”
姜国公爽朗地大笑:“不愧是我姜氏的女儿,有魄力!你只管说,即是棠清所爱,爷爷就算跪下来求,也给你求来!”
如此,之后他再谏言要自己的孙女入中宫,也完全可以说成爱孙心切。
段书白越发坐立难安,眼神一直往小皇帝的位置瞥,手指紧了又松,松了又紧,想要出言打断时,姜棠清已经开口了。
“棠清想嫁与摄政王。”
寿宴上的起哄声顿时戛然而止,姜国公那剩下的半分酒也全醒了,脸色黑如锅底,厉声喝道:“你说什么!”
姜棠清直直跪在地上,又重复了一遍:“棠清、想嫁与摄政王。”
底下窃窃私语声越来越响,更多的目光正偷偷观察不动声色的顾弄潮。
之前当以为姜棠清想要挽回中宫之位时,他们还在为这位女子的魄力而感慨,如今听说她是想要嫁给摄政王,除了觉得她自不量力,甚至之前因她一舞而生的惊艳也散了个干净。
若是顾弄潮还拂了姜棠清的面子,那此后,“不知廉耻”这四个字,便会一直伴随着这位名动京城的才女。
姜棠清却是对自己未来会如何一点也不在意,在她看来,若是嫁不了心上人,她宁可一辈子不嫁,至于名声,可有可无。
她在一片哗然声中说道:“男子就可随意挑选妻妾,女子为何就不能大胆追求自己所爱?”
“若是能与王爷在一起,棠清就算不要名分,也未尝不可!”
姜国公气得拍案而起,指着姜棠清“你”了好半天,身体颤抖得有如中风,旁边的人连忙拉着他,场面一时失了控制,而这闹剧的另一位主角,表情从头到尾都没一丝波澜,他只是放下酒盏,站起身看向抛弃一切坦露心意的少女,不失礼仪地启唇道:“二小姐还是好好考虑下吧。”
随后不理纷嚣,带着下属离开了宴会。
姜棠清的眼中溢出一丝泪,倔强地抬着头。
顾弄潮的反应完全在言霁的预料之中,再浓烈的爱意,也无法打动顾弄潮分毫,就如天命书中断言的天煞命格,命无红鸾。
言霁感受到自己心脏生出丝丝悲凉。
离开时,言霁走到姜棠清身前,伸手将她扶起:“朕挺敬佩你。”
敢大胆地说不,敢放肆地去爱,哪怕飞蛾扑火,无疾而终。
姜棠清扭过脸闭上眼,在无人看到的角落滑落一滴眼泪:“其实我早就知道这个结果的。”
作者有话要说:
段书白单方面的火葬场ing。
第22章
谋算五
言霁出来时,正好撞到顾弄潮登上马车即将离开,他快步走过去,喊道:“皇叔。”
顾弄潮停下来,转头看向他。
言霁站得低,得仰头看顾弄潮,月光落在他眼里,就像落进清澈见底的潭水,闪动着璀璨的波光,他抿了下唇,道:“你对姜棠清,就没有一丝动容吗?”
“动容?”顾弄潮将这个词在唇齿间品味了一遍,再用一种不解和责备的眼神看向言霁:“什么意思?”
言霁心里闷闷的:“朕只是想知道,是什么样的成长环境,造就了这样的你。”
顾弄潮冰冷地看着他,尔后道:“如果你从尸山血海中,背负着无数怨魂和无妄之罪活着回来,再历经长达三年的折磨,这三年里,所有人使尽办法,一遍遍在你耳边说,是你害得千万将士马革裹尸,逼迫你让你认罪,你心中,可还能尚存温情?”
言霁遍体生寒,心脏一阵阵抽痛,他低声道:“可你不是已经报仇了吗?”
“报仇?”顾弄潮轻笑一笑,“你认为这就叫报仇吗?”
他看着仿佛永远都能天真娇贵的小皇帝,眼神越来越冷:“如果,你把这看做是报复的话。”
顾弄潮放下车帘坐了进去,马夫驱车驶过,余风吹起言霁墨发飞动,他站在原地静静望着马车驶出视线,都数不清这已经是第多少次了。
一道声音突然打断言霁出神的思绪,段书白握着扇柄急匆匆追了出来,喊着:“小美人,啊不,陛下,等一下!”
言霁糟心地看了他一眼,毫不犹豫地上了停靠在旁边的銮驾。
“你听我辩解一下!”段书白心道他果然生气了,不由更加自责自己这张嘴总是不分场合口不择言,立刻翻身上马追在后面。
这反而导致言霁最后没去成飞鹤楼,只能让影一给清风回了个信,改天再约时间。
再过一条街,即将到宫门的时候,一波黑衣刺客倏地出现在官道上,马儿发出长长一声嘶鸣猛地停下,将马车撞得一阵颠簸。言霁好不容易稳住身体,拨开簟卷一看,一群黑衣刺客正将他所在的銮驾围得密不透风,月光折射在刀面,森寒锋芒。
御前侍卫拦在马车前,双方一言不发,很快厮杀在一起,血水刹那间溅得到处都是,言霁正要放下簟卷时,就见街尽头追上来一人,正是段书白。
“这蠢货!”言霁咬了下唇,对贴身保护他的侍卫道:“去把段小侯爷带走。”
这几月来他经历大大小小的刺杀已不下十余起,自身生命一直被人惦记的恐慌持续久了,剩下的全化成了对幕后主使的愤怒,而最近,刺杀他的动静越来越大,甚至不分时间场合,言霁再不敢吃外面的东西,就算是宫中,每次食膳都要经过好几重检查才能入口。
这也让他知道,他已经把康乐郡主逼急了。
听说最近这段时日,王侍中即将迎娶郡主一事已闹得沸沸扬扬,就差一纸诏书下来,康乐就算沉得住,她那弟弟必然再坐不住。
言霁忍了这么久,就是等的现在,他可不能让段书白坏了他的计划。
然而却已经来不及了,段书白看到了小皇帝遭人围杀的这一幕,吓得面色煞白,一紧缰绳,急速奔跑的快马猛地抬起前蹄,段书白瞪大眼,满是惊惧。
“我去叫人”,便又一甩马鞭消失了踪影。
言霁:“......”
看来假装重伤,逼康乐进一步出手的计划是要泡汤了。
回到皇宫,还没把一身血气的衣服换下,好几位大臣就已经听说了皇帝遇刺一事,急急赶到宫中,连宗室都惊动了,传到后面成了“皇帝遇刺重伤,命悬一线”。
等传到姜国公耳中,已经成了小皇帝从他府上离开后就差点死了,更是吓得衣服都没换,到承明殿后直接跪在殿门外大喊“冤枉”。
段书白真的挺能耐,他一喊人,简直一呼百应。
没多久,大崇朝有头有脸的人几乎全都到齐,承明宫灯火辉煌,礼部连夜准备后事。
当康乐郡主听闻后,立刻叫来启王,厉声喝道:“你让人把陛下杀了?!”
启王亦是一脸懵:“那傻子死了?”随即又笑道:“刀剑无眼,死了不是更好,姐,现在就联系邶州,我们逼宫吧!”
“你是不是没脑子!”康乐拧着他的耳朵,气得咬牙切齿:“最大的拦路虎不是那位,而是姓顾的,你现在就随我进宫,希望结果还不算太坏!”
“必须彻查!”
陈太傅脸色青黑,愤怒下声音再度拔高了几个分贝:“皇城脚下,竟有人如此胆大妄为,危及陛下龙体,就算抄家灭门也不足以平臣等心头之恨!”
“陈太傅此言差矣,是不是冲着陛下来的,都还未弄清,不可妄加定夺。”
“刀都砍到面前来了,还说不是冲着陛下?”
“老夫话中这一‘冲’并非字面之意,太傅若非要强加扭曲,老夫无话可说!”
谣传中已经入土安葬的小皇帝正好端端坐在龙椅上,听着下面的争吵声,撑着头昏昏欲睡。当争执渐入高潮时,通报声响起,顾弄潮在落针可闻的寂静中走了进来。
他依然穿着姜国公寿宴上的那身黑衣,只是外面多加了一件大氅,面色有些白,当看到言霁完好无损后,神色似有缓和,脚步也慢了些。
几位大臣给顾弄潮说了情况后,顾弄潮抬眸看向言霁,问道:“若不是今夜闹得太大,你还要瞒着我多久?”
他依然气势迫人,俊美无暇的脸上凝了一层寒霜,饶是言霁身为九五之尊,亦不敢直视那双锋锐的眼睛。
言霁一开始就吩咐过周围的人,不许将他最近这些时日,遭遇刺杀的事通知给顾弄潮,虽然他知道自己的吩咐对无所不在的眼线根本没有用,但他依然这么做,就是在向顾弄潮表明不想让他管的决心。
也确实如愿了,就算言霁受了再重的伤,顾弄潮也始终没有过问。
而这次,平静被彻底打破。
顾弄潮道:“你只需跟臣说一声,臣便可让陛下高枕无忧。”
言霁攥紧了衣袍,抬眸直视顾弄潮锐利的视线:“朕想自己解决。”
他不能一直活在顾弄潮的庇护下。
旁人说他是傀儡皇帝,他不能真坐实这个名头,否则九泉之下父皇都得跳上来打他。
他要亲自对付康乐,拿到商油米盐这门生意,为了有底气站在顾弄潮面前,与顾弄潮分庭抗礼。
话音落地,周遭的空气降到冰点,大臣们四目相对,识时务地躬身退了出去,陈太傅不肯走,被人又拉又扯地带走了。
很快,殿内只剩这对没有血缘的叔侄两人,言霁越来越坐立难安,这把龙椅就仿佛他的葬身地,每当坐在上面,他就会无数次想起,梦境里,他被顾弄潮刺死在龙椅上的结局。
“陛下。”顾弄潮的声音穿透迷惘刺入耳膜,言霁惶恐地看着他,在摄政王强大的压迫感下,身体不受控地小弧度颤抖。
他开始回想,自己的野心是不是暴露得太早了些。
言霁咬了咬牙,再抬眼时,眼中蒙上了一层莹透的水光:“我从没问过皇叔,为什么选的是我,我原以为我在皇叔心里是有一定分量的。”
“可皇叔你总是这样若即若离,我开始怀疑,是不是因为我流有一半柔然皇室的血脉,选我继位,不过是为布后手顺势而为。”
他望着顾弄潮,满眼的心碎神伤:“我本来可以当个闲散亲王,而不是被困墙垣内。”
言霁挤出一滴眼泪,挂在眼尾摇摇欲坠。
他要获得更多的权力,将母妃接出冷宫,他也不想再被朝中大臣们区别对待,这些,全是顾弄潮无法给他,需要他自己争取的。
顾弄潮伸手,言霁条件发射地将脸侧了下,带着温度的指腹落在眼尾,轻柔地为他逝去那点泪光。
“你所要对抗的远比你想象的要强大。”顾弄潮的语气堪称呵护,言霁紧绷的背脊渐渐松懈。
被那双满眼倒映着自己的温柔神色笼罩,言霁心防渐溃,张口说道:“就算最后摔成烂泥,也不会再比现在这种境况更糟糕。”
说完,言霁瞪大眼,立刻意识到自己中计了!
他震惊地看着顾弄潮,身体轻微地颤抖,这次不是害怕,而是气的。
只听顾弄潮轻笑一声,俯身在他耳边道:“陛下这一计,当真是好使呢。”
言霁勉强勾了下嘴角:“皇叔在说什么?”
手腕被紧握着反手一扣,身体被困至龙椅咫尺间,言霁眼眶绯红地看着顾弄潮,一副茫然无辜的模样。
顾弄潮仿佛入魔般喃喃地问:“你不愿听话了吗?”
言霁直视顾弄潮咄咄逼人的目光,手腕痛得让他皱起眉,泪水也弥漫上那双透亮如琉璃的眼眸:“皇叔觉得,我这样的活着,究竟能不能称得上活着,还是,我只是存在着而已。”
顾弄潮的眼神顷刻变得格外狠厉:“你在威胁我?”
“我的命,对你来说构得成威胁吗?”
大殿死寂得风声都刺耳,许久后,顾弄潮直起身,当距离拉远后,无形的压迫终于散了些。
言霁听见顾弄潮语速缓慢地问:“你是不是,要长大了?”
有了前车之鉴,言霁不敢再松懈丝毫,警惕地看着突然变得莫名其妙的顾弄潮。
顾弄潮续道:“少年都会有叛逆期,我愿意包容你的叛逆,长大后,也别让我失望。”
言霁以为顾弄潮走了,往后靠着龙椅闭上眼,不知不觉睡了过去。当顾弄潮拿着湿巾回来,看到的便是言霁疲倦的睡容,给小皇帝擦干净脸,抱着他回了寝宫。
承明殿的宫人见到摄政王抱着小皇帝回来的一幕,震惊许久也未反应过来,直到摄政王抱着人进去,才犹如从梦中惊醒,立马张罗着铺被焚香。
顾弄潮守在言霁床边,垂目看着言霁拧起眉头,他伸手对眉心揉了又揉,每次松展开没多久,就又再次皱了回去。
顾弄潮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语:“你就这么害怕我吗?”
殿内的小内侍点着香,烟雾袅袅升起时,手一抖不小心撞到案上的笔架,顾弄潮转头看去,小内侍立即跪在地上告罪,他的身量看起来很小,顾弄潮从不知承明殿有这么小个孩子。
便问了句:“你叫什么?”
“薛迟桉。”童音压得很低,没有其他小孩一贯的清亮,而显得有些哑涩。
顾弄潮又问:“一直是你负责燃香?”
薛迟桉应是。
之后顾弄潮便没再问什么,薛迟桉躬身退下,走出隔门,转头又朝龙榻的位置看了一眼,帽檐下的眼睛黑沉沉的。
不久后,一名侍卫出现在门口,低声禀报道:“王爷,康乐郡主带着启王,进宫求见。”
因出了意外,今日宫门下钥的时间较之平常晚了许多,但康乐还是掐着最后的时间才来,由此可见,就不是诚心来探望的。
顾弄潮站起身,脸色肉眼可见地冷了下去。
“本王去会会她。”
第35章
谋算六
“陛下,您在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