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空气里的血腥味已经被龙涎香覆盖,但言霁心头的阴云一直未散。-
虽说御医交代要躺个五六天,但实际上言霁只躺了三天就下床了,这期间太后来了好几次,听了事情前后勃然大怒,下令彻查。
只不过这事跟飞鹤楼那回一样,查起来费时费力,有头无尾。
如今回想起,未央宫起火必然也是一场针对他的谋杀,他不可能次次死里逃生,始作俑者能失误无数次,但他只能失误一次。
哪怕承明宫已经换了批侍卫严密坚守,但又一天,宫人从小皇帝的被褥下发现一条紫红色的毒蛇。
言霁看着那只毒蛇被宫人掐住七寸,还不断扭摆,一股恶寒从尾背直窜天灵盖,当晚彻夜失眠了。
批奏折时,有很轻的脚步声及近。
言霁放下朱笔抬头看去,影一带着一个白净的小孩从隔门进来,跪地叩拜道:“陛下。”
小孩胆怯地跟着跪下,头也没敢抬。
“你怎么来了?”
无影卫白天几乎从不出现,更何况是出现在皇宫。
影一道:“最近陛下发生的事,属下已从影五那得知,所以提前将这个孩子带了来。”
言霁的视线这才落到那个小孩身上,露出迷茫的表情。
影一提醒道:“穆王府。”
言霁想起来了,他从穆王府救下个小孩,如今对方洗干净换了身衣衫,看着不像下人,倒像是娇生惯养的。
“抬起头朕看看。”
小孩缩了缩脖颈,慢慢将头抬起,娥眉朱唇,脸颊不像别的小孩肉嘟嘟的,反而有些瘦削,乌溜溜的大眼睛看了言霁一眼后,连忙撇开视线,双手拘谨地搅着衣角。
言霁复又拿起朱笔,垂目看折子:“叫什么名字?”
小孩答道:“薛迟桉。”
薛迟桉抬了抬眼睑,眼皮往上推出两道褶子,再次偷偷瞄了眼高座上的少年皇帝,对方穿的衣服是他从没见过的布料,雪白常服似云似烟,其下肤白胜雪,病容苍白地靠着龙椅,乌发披散,眼色倦倦,似乎察觉到窥探来的目光,视线从桌上的奏折抬起,落在他身上。
直视进那双清澈透亮的眼睛时,更觉其艳丽无双,不可方物。
薛迟桉慌乱地垂下头,心跳如雷。
影一道:“陛下,如何安排?”
言霁沉思后,说道:“先让他跟着德喜吧,你有空教他一些防身的,等他能自保了,自行选择去留。”
身上的伤好得差不多时,江逢舟又来给他换了一次药,走时送了一个药囊给他:“天气渐暖,蚊虫渐多,陛下将这个带在身上,能避着点。”
言霁接过药囊,拿在手里赏玩。
药囊缝得针脚细密,垂下的流苏靓丽光洁,药草味里夹了丝淡淡的清香,沁人心脾。
他寝殿遭毒蛇的事,太医署也知道了。
接下来,应该让更多人得知他接连遇刺一事,言霁嘴角勾起一抹笑,将药囊挂在腰间,乖巧地道了声“谢谢”。
深夜在木槿的伺候下洗漱完,看到依然挂在衣架上的那件玄色衣袍,言霁将其取下来叠好,跟之前从四皇兄那里拿回来的画卷一起放进壁匣内。正要上床睡觉时,外面传来一阵喧哗,有人在外通报:“陛下,摄政王叫你出去一趟。”
“皇叔?”
言霁连忙穿上衣袍,临出门前木槿抱着斗篷急急跑来,边披在他身上边说道:“夜里露重,陛下小心别湿了衣角。”
那张娇美的脸上掩不住的担忧。
梅无香抱剑站在宣武门外,靠着一辆马车,寒风卷起他的衣袍,马车前挂的灯笼被吹得摇晃,言霁忍不住问道:“是出什么事了吗?”
“先上车。”
坐在车里,梅无香才解释道:“上次在飞鹤楼抓的活口,终于在今晚松了口,王爷说理当让陛下去审问。”
言霁抿了下唇,没再说话。
早知道他就说已经睡下,不出来了。顾弄潮审问犯人的手段早在前几年他就见识过,那些跟顾弄潮作对的人,一个个锒铛入狱,只要跟镇国王叛乱一事有牵扯,无论他们爬上了多高的位置,顾弄潮都让其落马。
没有人能在顾弄潮的审问下死不松口,而顾弄潮依然清风霁月,握着带血的长鞭,神色倦怠。只要一回想,就遍体身寒,惧意一股股往上冒。
到天牢后,言霁看着那道熟悉的大门,深呼一口气,问起:“皇叔最近身体怎么样?”
梅无香规规矩矩地答:“王爷一切尚可。”
言霁其实并不想听这种模棱两可的回答,但他又没有立场多问。
穿过很长一条甬道,是狱头们的监看室,到这里已经能听到很明晰的惨叫声,一声声仿佛要刺破耳膜,狱头并不知道他的身份,当是贵人被带进更里面的审讯室。
铁门一打开,惨叫声顿时大了许多分贝,加上一句凄厉的:“顾弄潮你不得好死。”
多日不见,顾弄潮坐在满室血腥中,乌亮的黑发下面容俊美阴郁,一袭玄衣风姿卓绝,披了件厚重毛绒大氅,狭长的眼尾泛着冷意。
言霁草草看了眼架在邢台上的人,如预料那般浑身浴血,根本看不出人形。
顾弄潮见言霁进来,脸上没有丝毫波澜:“认认,是不是那艘船上的人。”
言霁不得不再次将视线挪过去,有人捏着罪犯的下巴将他的头抬起,纵然间撞进那双满含恶意的眼睛。
“是。”言霁认出是落水前看到站在船头上的人。
之前他就觉得这人很眼熟,就近一看,才发现以前在穆王府见过他。
司狱官认出言霁的身份,讨好地禀报这几日的审讯结果:“此人名叫管晖,是穆王府残党,且是个死忠,死也要拖着人下葬,大概是受到谁人的诱导,才做出绑架陛下的罪事。”
言霁问他:“你是四皇兄的人,为什么要这么做?”
管晖恶狠狠瞪着言霁,躬着身一副蓄势待发的模样,喉头耸动,在言霁还没反应过来时,一股力道拉着他往旁边一扯,混杂血沫的痰液擦脸而过。
言霁余惊未散地躲进顾弄潮怀里,紧接着响起皮鞭破空打在血肉上的声音:“狗娘养的,太岁头上动土,嫌命长是吧!”
司狱官一改在言霁面前时诚惶诚恐的姿态,面容狰狞地挥着鞭子鞭挞,难听的话一句接一句,盐水泼下,又是阵阵惨叫声。
言霁再次移动目光看了眼那人,湿漉漉地滴着血,架空的脚下已汇成很大片血泊,一双眼睛暴起红丝,像是从地狱爬出来的恶魔。
为什么偏偏是四皇兄的人......
一只手覆在他眼前,为他挡住这番地狱之景,而这个看似温柔细致的人,却分明是制造此番血腥的始作俑者。
顾弄潮将言霁揽在怀里,轻声道:“不想看就别看。”
作者有话要说:
顾弄潮以为的温声安慰。
言霁眼中的恶魔低语。
第17章
惊心三
顾弄潮轻笑道:“看来你也没办法做到拿烙铁亲自逼他招出指使他的人。”
言霁咬了咬唇。
“算了,在你来之前他已经招了,走吧。”
听到这话,言霁松了口气,温暖的怀抱撤开,鼻尖萦绕的药香也被血腥味代替,顾弄潮率先离开审讯室,言霁骤然空落落的,生出想要顾弄潮再多抱自己一会儿的想法。
他忙摇了摇头。
惊悚!
快止脑!
从天牢出来后,被冷风一吹,胃里止不住地翻腾。言霁搀着石墙缓了缓,比起他第一次看到顾弄潮审讯的人时,又吐又哭,这次已经体面很多。
至今他对那次刑讯还记忆犹新,那人原是镇国王府的副将,关键战役判主求功,导致边疆沦陷,三十万大军断粮半个月魂葬磐安关,而他退守二线,因守住了其后八百里江河,兼之揭发镇国王叛乱的证据,一度功名赫赫。
就是这样的人,被顾弄潮一步步打压,落到牢狱,剔骨剜肉,人不人鬼不鬼,他的惨叫在天牢底下回荡整整一月。
那时在言霁的印象里,审犯人无非是用鞭子打一打,特别严重才会动用拶刑、烙具等,但当推开铁门时所看到的那幕,完全超出了言霁的想象。
顾弄潮回过身看向他,眼中闪过一抹错愕,但言霁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扶着墙一阵呕吐,直到只能吐出胃里的酸水,才停下。
顾弄潮带着一身血气站在不远处,等他停下来后,温柔地替他掖去眼角生理性的泪水,轻声细语地问:“怎么哭了?”
那模样跟前不久审讯犯人时的冷血阎罗天差地别。
那是第一次言霁对顾弄潮产生除却依赖以外的情绪——恐惧。
他害怕哪一天,顾弄潮也会这样对他。
但天命书里,却是他对顾弄潮动用了车裂,虽然分的是个替身,可他有这样的想法,或许也是无形中受到了影响。
梅无香站在言霁旁边,见他缓和下来,才问:“还能走吗?”
言霁勉强笑了笑:“能。”
梅无香便没再多说,两人朝马车走去时,突然听梅无香说道:“陛下是不是觉得王爷很残忍?”
言霁垂着眼睫没回。
梅无香的目光虚浮,看着前方浓黑夜色:“很多刑法,都是王爷曾亲身经历过的。”
所以才会这么懂怎么刑讯效率最高。
言霁紧了紧手掌,指甲陷入肉里时,一股疼痛感弥漫心尖。
上车前,言霁道:“现下宫门下钥了,今夜就去摄政王府歇下吧。”
梅无香说道:“我去问过王爷。”
“好。”
过了会儿,马车启程,是朝着摄政王府的方向去的。
言霁确实很久没来过这座府邸,从太子意外死亡,父皇一病不起,龙子夺嫡拉开号角,言霁就再没去太学院,自然也没理由住在镇国王府。
那时候每天都心惊胆战,哪怕不想争,也没人肯放过他。
表面上兄友弟恭,私底下刀剑相向。
当初只有待在顾弄潮身边他才是安全的,所以哪怕直到如今,顾弄潮随时会杀了他,他也随时提防着顾弄潮,但顾弄潮依然是他的安全感。
看似很矛盾。
吴老一早就接到陛下要来过夜的消息,将府内里里外外整理了遍,所有仆人跪在府门外迎驾。言霁跳下车,看到吴老后,一直积郁的情绪终于松快了些。
他扬起笑,软软地喊了声:“吴伯。”
吴老并不仅仅是管家,他还是顾弄潮政务上的一把手,当年镇国王府仅存下来的老人,他看着顾弄潮长大,也看着言霁长大,对这两个孩子实打实地上心。
吴老问道:“饿了没,饿了给吴伯说,厨房的火一直给你烧着的。”
言霁揉了揉肚子,皱了下鼻子道:“是饿了,想吃王府的阳春面。”
吴老笑道:“宫里的面条能做出一百多种花样,难为殿下......陛下还记得府里这一碗阳春面。”
言霁腼腆地抿了下唇:“始终没有自家王府的好吃。”
过去他长身体的时候,夜里老是饿,仆人时常都会煮碗面条端来,一碗热腾腾的面、一个煎蛋、几根青菜,便是镇国王府的味道。
见顾弄潮已经进了门,跪在地上的下人们也都少了拘谨,起来后热热闹闹地跟言霁打招呼,言霁一一看过去,每个他都能叫得出名字来。
镇国王府因小皇帝的到来,难得热闹了起来。
言霁原本的房间收拾得十分整洁,去洗了个澡出来,厨娘就端着面条过来了,不过端来了两碗。
厨娘道:“从今早王爷就一直未进食,劳烦陛下帮忙端过去给王爷,奴婢端的话,王爷肯定不会吃。”
言霁想说自己端过去顾弄潮也不一定领情,但他还是笑着应下了。
踌躇了会儿,言霁端着两碗热腾腾的面,到顾弄潮的房门前,扬声喊道:“皇叔,你睡下了吗?”
里面一直没有回应,但灯亮着。外面的风有点大,言霁以为顾弄潮没听到,又喊了一遍,才听到清清冷冷的一声:“何事?”
汤的热度从碗沿传递到手指,言霁快要拿不住了,声音也不由染上几分焦急:“快开门,皇叔。”
下一刻,房门从里面被打开,顾弄潮站在门口,身上披着一件外袍,脸上有瞬间的凌乱,很快恢复如常,继而看向言霁手里的面条,微微皱起眉头。
言霁迈步往里面走,将两碗面条放在桌上后,连忙拿滚烫的手指捏了捏耳朵降温,回头看去时,顾弄潮倚着房门,没有别的动作。
“厨娘说你今天一直没吃过东西,就叫我也给你端一碗来。”
房里的冷空气随着言霁的到来一扫而空,面香升腾,言霁摆好筷子,转头招呼道:“快来吃啊。”
顾弄潮看了眼外面攒动的树影,将门关上,坐了过去。
言霁吃面一直有个习惯,他总爱先把汤喝掉一半,再开始吃掉青菜,而后才吃面和鸡蛋,他吃面的样子很赏心悦目,慢条斯理得像只猫。
顾弄潮撑着头,不知不觉从头看到尾。
言霁吃完一碗,舔了舔唇角,刚想要搁筷,一双筷子夹着煎蛋放在他碗里,顾弄潮面无表情地将自己碗里的面分了大半给他。
言霁愣愣道:“你不吃吗?”
“你还在长身体,多吃点。”
言霁不让顾弄潮再分给自己,顾弄潮这才夹了一筷面含在嘴里,落下的眼睫遮掩住了眼中所有情绪,之前那句话完全不像是从他口中说出。
低头吃面时,言霁眼眶酸酸的,他希望时间能长一些,再长一点,最好永远停留在这一刻。
不行。
快住脑!
顾弄潮都能连父兄算计至死,自己更应该专注事业,不能被暂时的温情迷了眼!
想到事业线,言霁问道:“管晖招了些什么?”
顾弄潮慢慢将嘴里的东西咽下:“跟康乐郡主有关。”
说起来,穆王通敌跟康乐郡主有着千丝万缕的瓜葛,以致旁系的录事家连带牵连,而康乐郡主因与太后交好,只被禁足三月。
言霁所知的剧情里,康乐郡主却也因此跟太后生了嫌隙,再过不了多久将彻底闹翻,发动一次不大不小的叛乱。
她想扶持自己的亲弟当皇帝。
而这位搅弄风云的奇女子,还是他未来皇后的闺中密友。
这一场叛乱虽虎头蛇尾,但却是未来的一大转折。
顾弄潮将轻易平定这场判断,却被言霁意识到顾弄潮究竟有多权势滔天,怀疑的种子落下后再难剔除,最终走上了与保皇党密谋,铲除顾弄潮的道路。
最后故事大反转,他被钉死在龙椅上。
“你在想什么?”
风吹得窗户哐地撞到墙上,一道声音突然打破言霁发散的思绪。葳蕤暗光下,顾弄潮神情莫明,狭长的眼尾微微眯起,仿佛要窥探进人的内心。
“我......”言霁抛开纷乱思绪,回道:“我在想后日宫宴的事。”
言霁借着收拾碗筷的动作,掩饰去眼底的情绪:“皇叔,你也、想让我纳后吗?”
室内的烛火在寒风中一颤一颤,顾弄潮的声音没有多余起伏:“为皇室开枝散叶,本就是陛下的职责。”
“可朕......”噗地一声轻响,烛火尽数被风吹灭,一室浓墨,连带着言霁未完之语也戛然而止,一同泯入无尽的寂然。
黑暗,谁也看不清谁的神色,只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顾弄潮反问道:“可你又待如何?”
轰隆隆的雷声响起。
言霁瘪了下嘴,一瞬间已经想好要选个门第高的,最好能让顾弄潮忌惮不敢轻易对他出手!
收拾好碗筷,端着摸索到门边,闷闷道:“皇叔,朕先回去了。”
始终也没等到顾弄潮的回答,言霁转头望去,忽亮的闪电中勉强能勾勒出一个人的身形,光是轮廓也风华绝代。
言霁刚迈出门槛,外面就下起了瓢泼大雨,春日夜里的雨水冷得渗进骨子里,眨眼间就密集得看不清前路,言霁端着碗无措地站在屋檐下,看着连成珠的雨线,进退维谷。
这次他出宫急,除了几个侍卫就没带旁人,这么晚了,自然是不会有人送伞。
正在踟蹰间,顾弄潮在屋内说道:“进来。”
作者有话要说:
言霁:未来皇后一定要门第高。
顾弄潮:王府的门第如果不算高,只能夺了皇位......
言霁:???
第85章
谋算一
面上勉强和不安,但却悄悄将翘起的嘴角压下,才转身回去:“我睡座榻上就行。”
颤巍巍的烛光再次被点燃,顾弄潮拢着火,暖光照在那张清冷绝艳的脸上,平白散了冷意,多了几分缱绻。
言霁见状,去关了窗,烛光不颤了。
顾弄潮道:“没有多余的被子。”
言霁愣了下,低头有些沮丧:“那......我不盖被子也行。”
“会受寒。”
“不会。”言霁没过脑地反驳,反应过来后解释道:“受寒了喝几服药就是。”
其实,因为他后背受的伤,龙榻都垫了好几层毯子,就算这样也睡不舒服,他都做好睡榻上第二天起来的后果了,受寒只能算小事。
比起冒雨回去来说。
言霁怕顾弄潮赶他走,如果他在路上出了事,顾弄潮就做到兵不血刃地除掉自己,简直是一件天降的美事,而且还怪罪不到顾弄潮头上,顾弄潮可以名正言顺地把持朝政,甚至登上皇位也未尝不可。
正提心吊胆忧虑命运走向,顾弄潮却已经褪了外袍躺在床上,言霁拿不准顾弄潮是什么意思,叫自己回来又说没被子给自己盖,是想把他晾一晚上吗?
那双清浅的眼睛瞟了眼还杵着的小皇帝,拧眉道:“还站着做什么,过来睡。”
“啊?”言霁恍然回神,听懂顾弄潮的意思后,脸上的沉闷烟消云散,笑容如雨过天晴后的太阳,明艳得晃瞎人眼。
顾弄潮确实感觉自己被晃到了。
靠近火炉的人,也会被感染得变暖,冰封的内心似有松动。
他觉得自己做了个错误的决定,在选择扶持言霁成为皇帝时,他本就应该彻底狠下心肠,而不是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纵容。
各怀心思的摄政王和小皇帝,并不是能同床的关系。
当他想要食言时,小火炉已经掀开被子钻了进来,暖呼呼的体温将被窝也捂得暖呼呼。
春季的雨夜似乎也不那么寒冷了。
床很软,躺在上面背后的伤口也不会作痛,言霁这才发现,床褥下还多垫了两层被子,平日顾弄潮定不会如此,言霁唯一能想到的是,刚刚他在外面踟蹰那会儿,顾弄潮把被子铺上的。
“皇叔,你现在睡觉还会做噩梦吗?”言霁转过身,水盈盈的桃花眸在黑夜里尤为明亮。
言霁记得以前在镇国王府时,顾弄潮经常会半夜惊醒,他去陪着后,才渐渐能睡个好觉。
刚离开镇国王府时,他最担心的便是,他走后顾皇叔晚上还能否睡得着。
问完后,言霁自觉多嘴,顾弄潮怎么会把短板暴露在敌人面前。
言霁躺了会儿,正在酝酿睡意时,听到顾弄潮问他:“你不睡里面吗?”
睁开的桃花眸里闪过一抹错愕:“为何要睡里面?”
“没事,睡吧。”
徒留言霁苦思冥想着,突然间脑海灵光一闪,转过头看向顾弄潮的睡颜,轻声开口道:“我现在习惯睡在床外侧了。”
也不知道顾弄潮是不是真的睡了,并没有丝毫反应。
言霁忍不住就着昏黄的灯光去看他,墨色黑发压在身下,托着玉白面容,当那双眼不睁开,压迫感也散了不少,看着也不过是二十余岁的青年。
没人能从这张岁月宁静的睡颜,看出他就是权倾朝野的摄政王。
言霁往里靠了靠,将自己的体温小心翼翼贴上去。他喜欢不发疯的顾弄潮,从四皇兄那里拿来的名画,改天还是送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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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宴前一天,木槿鬼鬼祟祟地关上门窗,告诉言霁,宫宴当晚放烟花的时候,她朋友能让守卫出现一刻间隙,届时言霁能混进去。
言霁惊奇于木槿的交际能力,连冷宫那块都有能冒死帮她的人。
木槿脸上浮现出少女娇羞的绯色:“颜侍卫跟奴婢是一条巷子的,当年母亲还没另嫁,他家对我们颇照顾,奴婢进宫后,没几年他也考了进来当侍卫,不过他不太会为人,仕途一直不顺,守着冷宫蹉跎了好些日子。”
前几天言霁已经将木槿提成承明宫的大宫女,按照规矩,过了二十五岁就能出宫,但也可以自请留下来,往上就会是嬷嬷。
如果自己能活到木槿二十五岁,他想,他应该会给木槿筹备一份丰厚的嫁妆。
让她风风光光地嫁给心上人。
但木槿却直直跪在地上,道:“陛下对奴婢有恩,奴婢愿留下来照顾陛下一辈子。”
“更何况,奴婢跟颜侍卫并非同路人。”
言霁骄横地嫌弃道:“朕才不要老宫女。”
木槿瞪大眼:“为什么?”
“朕喜欢小宫女。”
噗嗤一声,木槿笑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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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宴这天,言霁由宫人伺候着穿戴完毕,下朝后便在永寿宫陪着顾涟漪。
虽然知道康乐郡主跟太后交好的事,说不定康乐谋害他,太后也是知情的,但孝义在前,言霁也得装不知道,陪着太后赏花喝茶,遛鸟逗趣,将小傻子的天真快乐表现得毫无破绽。
“皇帝前些日子受的伤,可好全了?”顾涟漪轻声细语地问。
言霁规规矩矩地答:“劳母后费心,都好全了。”
其实并没有。
不过这些事,身为继母的皇太后,自然不会真操心。
到了黄昏时分,殿内省的宫人来报,宫宴已经筹备完毕,大臣及各皇室亲王已经带着家眷陆续入场。
这次宫宴设在御花园的观月台,占地高且广,风景也好,顾涟漪当皇后的时候,就经常在这里举办各种宴会。
言霁跟着太后当场时,放眼望去座无虚席,太监报了一声“皇上、太后到”,众人一齐起身,恭贺声朗朗震动苍穹。
下了几天的雨,天公也捧太后的场,在今日放晴,万丈金光泄下,远处青山间隐约还能见一道虹彩,白鹤飞过苍云。
“平身,今日家宴,各爱卿随意就好,无须多礼。”顾涟漪知道言霁说不来这些官场话,自觉揽了活。
刚坐下,太后原本舒展的娥眉微微皱起:“沛之怎么还没到?”
侯在太后旁边的小太监低眉垂目道:“王爷素来喜静,想必不会来了。”
“不来就算了,皇帝,你自个儿留意留意宴上可有喜欢的女子,也该扩充后宫了,一个伺候的都没有,像什么样子。”
说起这事,太后嘴上就没停下,言霁毫无兴致,百无聊赖地听着那些老生常谈的劝告,终于听太后说到正题上:“我看国公家的嫡孙女就很不错。”
怕言霁看不到,还打算给他指一指。
这次来参加宴会的人对太后的用意心知肚明,毕竟皇帝纳后一事也催了许久,朝内朝外都等着这份尊荣降到自家头上,带来的也都是家里最优秀的嫡女。
这些如花似玉的小姐们另坐一旁,时刻关注着御座的动静,当瞥见太后的目光扫过来时,一个个纷纷端正了坐姿。
而在这时,角落处传来一阵争执,众人的注意力被吸引了过去。
宫女匆匆忙忙地跪在地上,去拾滚落一地的瓜果,坐在旁边的小姐抓着被泼脏的衣服,猛然起身趾高气昂地斥责:“你是故意撞上来的吧,我可是国公府的二小姐,这件衣服拿你十条贱命都赔不起!”
闹的动静越来越大,言霁也留意到,抬眼望去,见一名芙蓉色钗裙的少女站在灯火阑珊间,正拧着细眉,国色天香的一张脸浮现出与容颜不符的怒意。
宫女颤抖着身体跪缩在地,含泪控诉:“分明是小姐你抓着奴婢的手,故意将......”
这一番话如引线点燃炮火,那位小姐气得怒骂,旁边的官家小姐们不由远离了些,生怕被波及。
言霁撑着头,惊奇道:“这位就是国公家那位小姐?传闻中以贤静、知书达理闻名京城的第一美女?”
太后尴尬地收回指向那边的手。
下首的卫国公赶紧命人去将二小姐带下去,又上前朝皇帝太后告罪。
太后狠狠瞪了卫国公一眼,带着一众宫人面色黑沉地离了席,言霁反倒好整以暇地吃着橘子,上翘的嘴角差点没压下去。
眼看这场宴会怕是废了,言霁偷偷在兜里藏了些点心水果,便寻了个借口离场。距离木槿约定的时间还有一会儿,他可以慢慢走到冷宫那边去。
冷宫所处的地界十分偏僻,以前看守冷宫的是父皇的亲卫,父皇死后看守冷宫的换成了顾弄潮的亲卫,言霁一直没找到机会去见母妃一面,时隔多年,想到即将再见母妃,就按捺不住激动。
连带着步子也轻快了许多。
他边走边想,一会儿见到母妃后应该说些什么,又担心,这么久了,母妃会不会认不出他。
怀着满腔欣喜与忐忑,很快就到了冷宫外围,再近一些,暗处就会有顾弄潮的眼线。
正在言霁疑惑是不是来得太早,怎么迟迟不见木槿时,前方一道略显慌乱的人影从拐角处撞了过来,不等言霁反应,便被扑倒在地,摔得他眼冒金星,后背的伤口像是被撕裂开,针扎般得疼。
“啊,陛下!”木槿白着一张小脸,赶紧将言霁扶起来,声音很是慌乱:“您怎么这么早就来了。”
言霁疼得厉害,没发觉木槿扶他的手一直在颤抖,只当木槿一脸的慌乱是因为撞倒了自己,便转言问道:“你那边准备得怎么样了?”
“奴婢......”
木槿咬着下唇,半晌没回话,言霁心脏都仿佛悬空了一下:“可是出什么岔子了?”
第19章
谋算二
说着言霁就要往那边走,木槿赶忙拽住他,急道:“陛下你别去了,奴婢......奴婢刚刚进了冷宫,看到贵妃娘娘了,娘娘叫你别去找她。”
言霁顿了下:“为何?”
木槿支支吾吾了好一会儿,声音越来越低:“娘娘、娘娘说......陛下刚继位,正是根基不稳的时候,不想让您因为她叫人拿捏到把柄,而且若是太后知道了,也会容不下您。”
见言霁依然不肯放弃,木槿又低声补了句:“贵妃娘娘她,不想让您看到她如今蹉跎落魄的模样。”
言霁闻言,眼神黯淡了下去。
他的母妃确实是非常在意自身仪态的人,她的背脊永远笔直,无论开心难过,脸上永远都是淡淡的微笑。
她的衣袂不染尘灰,就连被押送去冷宫时,依然美得像堕入凡尘的谪仙。
离开时,木槿眼眶绯红,轻轻道了句:“对不起。”
言霁当她是为自己没办好事道歉,摇了摇头。
-
再次回到宴会,席中气氛已达高潮,言霁打算坐一会就回去,视线偶然瞥过下方,居然看到顾弄潮也在。
顾弄潮今日一反常态穿了一袭白衣,看着像是来了有一会儿,自顾自地品着酒,席间推杯换盏,却没人敢往那边靠,独留他周遭空出一大片。
不得不说皎洁的白衣更适合顾弄潮,清俊儒雅如月宫仙官,不同于穿黑衣和朝服时给人的强烈压迫感,白衣的他,显得高不可攀。
估计是言霁看的时间过长,顾弄潮撩起眼皮看了过来,不知为何,言霁第一反应是慌张地收回视线,欲盖弥彰地看向天空高悬的玉轮,似要把那月亮看出花来。
一名侍卫在顾弄潮耳边说句什么,顾弄潮放下杯盏拂衣起身,转身离开了宴席,
言霁也正想离席,然而他刚抬起屁股,就有人立刻端着酒杯前来敬酒。
大臣们见没了太后和顾弄潮,越发放肆,直接带着自家的家眷上前,言霁心知这些言笑晏晏的臣子们打着什么注意,但又怕他们去顾弄潮面前告他的状,不得不又坐了下去。
作为工具人,言霁很有自知之明,虽不耐烦,但大臣敬酒他依然会回。大家都知道他不会喝酒,意思意思地抿一口就好了,主要是想给言霁相亲,大家都很想当他的国丈。
一名大臣笑呵呵地问他:“陛下,今羽曦犊+。日来了这么多小姐,却不知您到底喜欢什么样的?”
言霁本就不胜酒力,哪怕喝得少,娇贵的脸上也有了些醉意。他闻言眼珠子一转,突然瞧见席间一名头戴彼岸花头饰的女子,红艳艳的花饰配上飞扬美艳的一张脸,借着醉意,起了戏弄的心思,指着那方道:“朕,喜欢康乐郡主那样的。”
女子似听到他的话,放下酒盏抬了抬眼,眼底生寒,嘴角却带着盈盈的笑。
言霁也笑着回视她。
天真又骄纵的模样。
席间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敬酒的大臣暗道一声不妙,自觉退了下去。
康乐还未有应答,一声怒喝便骤然响起:“想都别想,我姐才......”
“啟儿!”
清泠泠的声音打断启王未完之语,坐在康乐旁边的少年一脸韫色地瞪着言霁,康乐起身,告了声罪,便又笑语盈盈地续道:“小弟不懂事,还望陛下莫要怪罪,能得陛下喜爱,是堂姐的福气。”
她特意将身份摆了出来,在场又更安静了几分。
启王和康乐郡主是先帝同胞弟弟的子女,先帝对自家弟弟很是看重,封了块肥沃的封地给他,但奈何那位王爷享不得这福,早早就薨了,其位由当时年仅五岁的言颐啟顺袭,府上府下全靠他姐姐康乐郡主撑着,而当时,康乐也不过是十二岁的年纪。
先帝前几年将他们召回了京中,下旨待言颐啟成年,再去往封地。
但那时,康乐就已养成了七窍玲珑心,多年韬光养晦,暗中却已笼络了大崇朝的商米盐油,掐着大崇的命脉。从十四岁扛着偌大王府的女孩,一步步成为了如今大崇朝最不能惹的女人。
但她也有个致命的弱点,那便是她的亲弟弟。
她想给自家弟弟夺得九五之尊的宝座,可他弟弟却偏蠢钝不堪。
飞鹤楼劫持一事,若是康乐来办,定能办得滴水不漏,不像现在,折了几名心腹,还惹上了顾弄潮的注意。
言霁以一种看似不经意的态度说道:“说起来,堂姐年纪也大了,至今也没有婚配,父皇生前怠慢了这事,如此,朕既然继位,也该操劳操劳。”
他的视线落在康乐郡主身上,抵着下颌漫不经心地笑着道:“让朕想想,何人配得上堂姐的风采呢?”
康乐暗中攥紧帕子,启王义愤填膺想要起身,被康乐死死按住。
反将一军,言霁心满意足了。
且不管这姐弟俩之后会想什么法子弄他,他现在先出了这口恶气,爽到就是赚到。
离开宫宴后,言霁招了招手,德喜忙跑上前扶着,就听言霁语出惊人:“传令下去,让王侍中多跟康乐郡主接触接触,就说......”
言霁诡异地停顿了两秒,翘起嘴角续道:“朕在宴上瞧着两人郎才女貌,十分般配,有意向撮合一二。”
他可不止是说说罢了。
德喜微愣,仔细瞧着言霁的神色,还真不是在开玩笑。德喜忙应承了声,退下去时,心里暗道,这宫里的局势恐怕要变上一变了。
王侍中承职门下省,看着是个正三品的大臣,风风光光,实则清贫如洗,这怎么看都门不当户不对,小皇帝却睁着眼说般配,打着什么心思,可见一斑。
如今木槿倒也察觉出些事来,提着宫灯小心翼翼地跟在言霁,低声说道:“陛下在宫宴闹上这一出,是不愿纳后么?”
停顿片刻,又接着道:“摄政王那边态度不明,若是也有此意,陛下您......”
言霁那双姣好的桃花眼黯了黯,原本恢复不错的心情又再次低落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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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弄潮听完侍卫的禀报后,起身往太后宫里去,然而他的心思并不在此事上,反而想着宴会上皇帝那个闪躲的眼神。
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又没得逞的模样。
顾弄潮微微拧起眉,觉得最近对言霁或许太过纵容了些,以至于都有些脱离掌控了。
半道上,一盏提灯渐渐走近,想着应该是来参加宫宴的女眷,顾弄潮本想绕过,走在提灯前的那位小姐却率先叫住了他,顾弄潮停下,面色冷淡地看着面前的人。
若是没记错,这位应该就是太后相中的皇后,国公府的二小姐,姜棠清。
此时的姜棠清,早已没了刚才宴会上那副蛮横的模样,规规矩矩地朝顾弄潮行了个礼,起身后温声软语道:“小女见王爷身边没个提灯的人,夜里行路多有不便,不如从小女这带一盏灯再走吧。”
顾弄潮冷冷淡淡道:“不必劳烦。”说罢就要离开,却又被叫住,这次顾弄潮已懒得理会,但没料到姜棠清跟了上来。
“王爷。”姜棠清轻轻地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