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唯有靠近谢文英,才能觉出几分安稳。两人的身影,被暖橘色的火光投映在山壁上,随着火焰的起伏而轻轻跳动。
树叶很快便燃烧殆尽,火折子也只支撑了片刻,便「啪」地一声,再没了光芒。宝扇身子本就虚弱,凛冽的寒风穿过稀疏的藤蔓,吹进狭小空荡的山洞里。
“文英师兄,我好冷。”
宝扇弱弱地开口。
谢文英能感受到她因为寒冷,而不断发抖的身子。
可因为刚才的打斗,他将身上的大氅丢到了山下,如今身上只有一件灰袍。
谢文英的手指,触碰到宝扇微凉的指尖,便不再犹豫,解开身上唯一的灰袍,披在宝扇肩膀上。如此一来,他身上便只着白色里衣。但谢文英身怀深厚的内力,微微运转,便能温暖周身,不觉寒冷。
宝扇身上异常寒冷,哪里是一件灰色袍子便能温暖的。
她神色厌厌的,没有了焦炭带来的暖意,只能自食其力,寻找着周围的暖意。
宝扇的意识朦胧,起身时身子踉跄,她单手扶着山壁,向着那火炉般的温暖坐下。
身下的暖意,比同时点燃两个炉子都要暖和,宝扇忍不住偏首蹭了蹭。
谢文英看着躲在自己怀里的宝扇,以及被作乱的脑袋,蹭开的里衣,眉心不禁疯狂地跳动。
忽冷忽热,让宝扇发僵的身子,宛如浸泡在了暖汤中,分不清今夕是何夕。她搂紧了「热炉子」,嘴里嘟哝着:“文英师兄,我找到了暖和炉子,快些过来。”
到了此刻,她竟然还牵挂自己。
若是这「暖和炉子」不是自己,谢文英倒果真有几分感动。只是如今,他只觉得怀中揣了个烫手山芋,又不能使用蛮力,将她扔出去,只能紧皱眉头,沉默地忍耐。
宝扇听不到谢文英的回应,伸出柔荑,去捉他的手掌。
但谢文英周身火力旺盛,连手掌都比旁人要暖和许多。
宝扇便将那手掌,放在了自己心乱不已的胸口。
为了暖和,自然要将火炉贴身而暖。在云凝峰小院时,宝扇便将汤婆子放在棉被中,暖自己白皙柔弱的足,此时也不例外。
她身上所穿是袄裙,领口微微敞开,露出一层薄薄的鸳鸯戏水小衣的痕迹,缀满了兽毛的斗篷,将她遮盖的严实,看不见半点旖旎艳丽的风光。
世上众人,没有不喜欢珍珠的,白嫩圆润,区区一掌哪里能握住。
将珍珠握于手心,仔细揉捏,耐心把玩。
这等美妙之事,是谢文英头次为之,他从未料想过,还是在弱小女子的掌控下,不断引领着他。
凛冽寒风呼呼吹来,山洞中的两人却是因为火炉,而温暖至极,额头冒出细碎的汗珠。
宝扇的双眸,仿佛被雾气笼罩,柔唇挂着清浅的笑容,她伸出柔荑,抚摸着谢文英的长眉。
眉宇间有一道细长的血痕,隐约沁出殷红的血珠。
宝扇目光悠悠:“受伤了……”
谢文英神色隐忍,恍惚间记忆起,打斗中,似乎有长剑划过他的眉峰,大概是那时受的伤。
他尚且带有温度的手掌,颇有些蛮横地擦拭着眉峰,将殷红布满漆黑的眉宇。
宝扇捉住他的手,按在了长眉上,血珠滚落在她白皙的指尖,圆润的。
宝扇收回手指,那枚血珠便顺势滚下,流入修长脆弱的脖颈处。它会流向哪里?大概是最柔软之处。
那枚血珠会不会变化成朱砂红痣,永久地印在宝扇的胸口,不时地发出滚烫炙热的温暖。
谢文英无暇分神,他费劲力气,将「火炉」离开宝扇,只是因为宝扇虚弱的身子,不得不用怀抱拥着她。
宝扇迷迷蒙蒙地昏睡过去,谢文英稍微垂首,才能窥探到隐藏在斗篷下,微微敞开的桃粉长袄,那一闪而过的白皙滑腻,让谢文英心如鼓躁。
谢文英收紧手掌,将宝扇微微敞开的衣襟扣紧。
他手提重物稳如泰山,挥剑与人较量尚且平稳,此时宽阔的手掌,却轻轻发颤。
谢文英将衣襟扣紧,又仔细收拢了斗篷,将宝扇搂在怀中。
谢文英身上,有足够的热气,源源不断地温暖着,原本感到心悸的宝扇。
因为这份温暖,紧皱的黛眉渐渐舒缓,朦胧的意识也逐渐清明。
宝扇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谢文英怀里,她面容羞涩。
但见谢文英老神在在,面容如同冰峰般冷硬,也不敢说出离开的话语。
小腹传来细微的响声,在空荡的山洞中格外明显。
被谢文英带着凉意的目光扫过,宝扇面容羞赧,声音细弱地解释:“我不要紧的,只是有些饿了。”
第88章
世界四(十五)
谢文英垂首看去,只见那含水的乌黑瞳孔,正轻微地颤动着,他心中了然,不作分毫迟疑,将怀中的温香软玉松开,站直身子。皂靴下有凹凸不平的石子,触感尤其明显,谢文英捡起三五枚石子,放在掌心。
他走到山洞口,掀开枯黄的藤蔓,外面夜色幽深,唯有鲜艳的朱红果实是浓浓黑夜中,唯一的亮色。谢文英目光坚定,将手中的石子抛出。只听得「唰唰唰」的声音,朱红果应声坠落,眼看就要落入深不见底的悬崖下,谢文英脚步轻移,不过片刻,怀中便揣着累累朱红果实。他将朱红果递到宝扇怀中,宝扇身子弱小,慌乱之中,有几枚果实滚落在山洞之中。
朱红果滋味甘甜,可生津止渴。宝扇用柔软的绣帕,轻轻擦拭着朱红果的表面,而后将果实递到刚刚俯身坐下的谢文英唇边。
“文英师兄。”
谢文英启唇,刚要出声询问有何事,一时不察,便被绵软的柔荑抚弄着唇瓣,冰凉的朱红果滑入唇齿中。
外面的寒风凛凛,将朱红果也结上了一层薄薄的冰霜。
谢文英不喜甜食,也甚少在云凝峰上,采摘过朱红果。
此时猛然品味到了朱红果,他却无心细细品味,口中的究竟是何等滋味。
谢文英的目光向下移动,落在苍白如雪的脸颊上,宝扇将第一枚朱红果喂给了谢文英,将下一枚送入了自己口中。
朱红果外皮是红的,内里的果肉像极了樱桃,可口多甜汁,色泽殷红。
因为山洞的寒冷,宝扇的双唇,早已经失去了血色,透着浅浅的淡粉色。
她贝齿轻咬,朱红果的汁水便从唇角流出,将花似的唇瓣沾染的异常糜艳。
像极了可口的樱桃肉,让人移动不开目光,只想细品这樱桃肉的甘甜可口。
十几枚朱红果落入腹中,宝扇已经不觉得饥饿,她余光瞥见谢文英手中的朱红果,仍旧是那么多数量,分毫都未减少。宝扇轻垂美眸,心中暗自思量:这许多时辰,谢文英口中品尝着的,还是自己喂入的那一枚。
宝扇黛眉微动,纤细柔软的声音响起:“云凝峰的事,可曾解决了?”
谢文英颔首,察觉到山洞内黑漆漆一片,宝扇或许是看不见自己脸上的神色,便沉声回道:“已经无事了。”
宝扇唇瓣张合,心中像是在纠结思量。最终权衡之下,仍旧是将自己的担忧询问出口:“文英师兄,可曾受伤?”
闻言,谢文英的眉峰滚烫,那细线似的伤痕,仿佛有了温度,让他坐立不安。
云凝峰的事情安置妥当,宝扇又不似刚才一般,体弱需要取暖,万事好似已经尘埃落定。
谢文英隐隐紧绷的弦,也陡然放松下来。这才恍惚察觉到,后背上的痛楚。烫意与灼热交织,谢文英微微恍惚:或许是在他不曾注意到的时候,身上受了伤痕。
须臾的沉默,已经足够证明很多东西。
宝扇的声音,不再像刚才的强自镇定,彻底地变得慌乱紧张。
她紧紧攥着手心的绣帕,尾音带上了颤意。
“是哪里受了伤?”
谢文英并未将身上的伤放在心上,不以为意道:“后背而已,无甚大碍……”
闻言,宝扇僵硬的身子,并没有半分放松,柳叶弯眉反而越发紧蹙,轻声细语地开口:“我想看。”
谢文英神色微怔。
像是注意到自己这般没有震慑力,嗓音太过软绵绵,恐怕会被毫不犹豫地拒绝,宝扇再次启唇:“我要看。”
殊不知她声音娇弱,清凌凌宛如碎珠滚落白玉盘。
即使强行伪装成生气的模样,落入旁人耳中,也只会觉得可怜可爱,丝毫畏惧都无。
谢文英可以拒绝的,毕竟这等提议太过失礼。
他身为男子,而她为女子,虽然习武之人行事洒脱自然,不拘泥于传统的男女之别。
但看一个外男褪下里衣,外露肌肤,着实不太像话。
只是谢文英听到了宝扇的轻咳声,娇小脆弱的女子用绣帕掩口,两颊弥漫着红晕。
纤细如同柳树枝的身子,仿佛什么风浪都禁受不住。
谢文英若是要拒绝,恐怕下一瞬,宝扇便要承受不住打击,昏厥过去。
宝扇犹在那里请求,声音比平时软了几分,她平日里的娇吟,尚且宛如绵软细密的砂糖,让人觉得甜腻惑人。此时听她刻意放软的声音,任凭是世间修罗,也得有所动容。
谢文英只得应好。
他解开上身穿着的里衣,因得常年练武的缘故,他肌肤并不过分白皙。而是呈现着康健的颜色,既不显得嫩白,也不过于黝黑。
肌肤隐隐透露着蒸腾的热意,让人瞧上一眼,便忍不住面红耳赤,心头小鹿乱撞。
为了察看后背的伤口,谢文英面朝着山壁,背部对着洞口,皎白如霜的月光透过稀疏的藤蔓,将谢文英的后背照映的分外清晰。
谢文英的后背,如同云凝峰上巍峨的山峰,沟壑分明,极为挺拔。
脊背中间,有一条细长深邃的缝隙,逐渐向下蔓延。直到被灰色长裤遮掩,再看不真切。
那宽阔的后背上,有一道极其突兀的伤痕,有两指多长,方才谢文英褪下里衣时,宝扇已经瞧见,血珠已经渗透了薄衫。
宝扇伸出柔荑,轻轻描摹着那伤痕的形状。
血肉翻开,如此骇人的形状,定然是极其痛的。
可谢文英自从进入山洞,对于身上的伤痕,却是只字未提。
宝扇的指尖,带着柔柔的暖意,她并不触碰那血肉,而是从伤口的开端,向下缓缓移动。
谢文英身子僵硬宛如冰雪凝结,他心底觉出几分不自在,刚要开口说道,看也看了,既然无甚紧要,便不要再瞧了。
可绵密的湿润落在谢文英的后背上,顺着脊背的缝隙,流淌至尾骨处。轻柔的哭泣声,在谢文英身后响起。
并不聒噪,反而……让人觉出心疼。
谢文英不解:“哭什么?”
宝扇声音呜咽,如同被欺凌的小兽般,尽是无助茫然,她弱声道:“文英师兄……受伤了,伤口很长,一定很痛……”
她泣不成声的模样,让谢文英心中恍惚,仿佛那伤口不是在谢文英身上,而是落到了柔弱的宝扇身子上。
谢文英转过身,看着眼圈通红的宝扇,嘴巴还在轻轻地颤动着,语气淡淡道:“不痛的。”
宝扇强行忍耐着眼眶中晶莹的泪珠,抬眸瞧看他,见他脸庞上没有半分忍耐的神色,半信半疑道:“当真?”
谢文英觉得她果真是小姑娘脾性,既好笑又心生异样,语气笃定:“何曾欺骗过你。”
宝扇咬唇深思,谢文英确实没有欺骗过她。
他是云凝峰的大师兄,行事光明磊落,为人清风朗月,怎么会哄骗人。
可是看着那骇人的伤痕,宝扇心中发怵,仍旧眼中包泪。
谢文英伸手,将里衣穿上,又觉得那灰袍没了用处,索性将灰袍也系紧,隔开宝扇的视线。
他坚硬如同冰峰的心肠,仿佛被宝扇的泪珠,哭掉了一块棱角,渐渐有了融化的趋势。
晨曦刚至,谢文英便睁开双眸,他看着怀中紧闭双眸,模样乖顺的宝扇,将她唤醒。
足尖轻点,掠过重重树叶,谢文英揽着宝扇,落在了云凝峰山巅。
在宝扇的殷切目光下,谢文英只能为身上的伤口上药,包括眉心中那几乎看不真切的细小伤痕。
粉缎绣履踩过地面上的冰团子,发出「咔吱」的响声。宝扇回到小院,见到百味正站在简陋的马厩旁,手中送着草料,喂养着宝扇带上云凝峰的小毛驴。
那小毛驴比之刚上云凝峰时,身形大了有一圈,瞧着活的倒是滋润。
百味转身看到宝扇,将手中的草料,一股脑地放在小毛驴面前,引起小毛驴不满地嘶鸣。
百味眉峰中有担忧焦急,询问道宝扇可否受了伤。
宝扇摇头。
百味语气庆幸:“还好你与大师兄待在一处,不然……昨日偷袭云凝峰的几人,穷凶极恶,我险些被他们捉住,还好有大师兄在,才保住我的安稳。”
宝扇听他这般说,面颊上也浮现出苍白颜色。
百味见状,连忙说道,他正要去煮安神汤,到时为宝扇送来一盅。
宝扇目光柔柔,轻声道谢,围在马厩中的小毛驴,已经开始不耐烦地拱着围栏。百味像是想起了什么,连忙道:“这毛驴习□□于奔跑,不便总是围着它,不如将它放出来,肆意奔跑,也全了它的习性。”
宝扇面带犹豫,细声道:“可云凝峰其余弟子,会不会因此不满?”
“小事而已,哪里会不满。”
宝扇这才松口,打开围栏,放小毛驴出去驰骋奔跑。
宝扇正用着百味送来的安神汤,是用乌鸡炖煮上几个时辰,旁的佐料都不放进去,只撒些盐粒子,青白葱花,滋味清香可口。
汤盅刚放下,宝扇便瞧见了曲玲珑的身影,她眸光轻闪,姿态柔弱地起身。
曲玲珑并不是孤身前来,她身旁有白季青和叶慕雅的陪伴。
白季青唇角带笑,叶慕雅却是满脸疲倦。
曲玲珑不像之前那般肆意妄为,反而软了姿态,将手中的托盘放在圆桌上,她不看叶慕雅,只盯着身旁的白季青。
白季青用眼神安抚于她,曲玲珑心下微定,轻声开口:“过去我对于你,多有偏见,日后便不会如此。听闻你身子虚弱,这是红枣香米粥。”
白季青在旁边补充道:“是小师妹亲自下厨,以表诚意。”
叶慕雅是被强行喊来的,初次听闻曲玲珑要与宝扇和解,叶慕雅是不相信的。只是同为云凝峰的弟子,有多年的情意在,她不好出口拒绝,便跟着来了。
叶慕雅抬首,看着宝扇清澈的眸子,只觉得头痛难耐:若让宝扇接下这份歉意,实在太过为难。
只是他们几人之众,堂而皇之地来和解,若宝扇不接下……
叶慕雅轻摇首,她这般柔弱可怜的女子,又怎么敢拒绝。
叶慕雅不知道曲玲珑是否真心实意,只是看着宝扇纤细的身子,以及发愣的神情,觉出心中的苦涩愧疚。
叶慕雅眉峰冷峻,薄唇微启。
她掀开碗盖,看到熬煮的浓稠的香米,以及松软的红枣,雪白的面颊上,露出浅浅笑意。
第89章
世界四(十六)
看见宝扇接受了自己的示好,曲玲珑心下微松。近些日子,谢文英对待她的态度极其冷淡,并非不管不顾,而是将曲玲珑和其余云凝峰众弟子看作一般。曲玲珑觉得委屈,她与大师兄多年的情意,竟然还比不上只相处数日的宝扇。
起初曲玲珑僵着身子,不肯服软,但时日久了,她心中越发觉得不是滋味,向平日里亲近的白季青诉苦,才想出了这番主意。
若是宝扇都不再介意,谢文英又何必因为那些小事情耿耿于怀。
至于宝扇是否会不接受自己的示好,曲玲珑根本未曾放在过心上。
在她看来,宝扇一副身子柔弱的姿态,又是云凝峰的外来客,她肯屈身交好,已经是极其难得的了,宝扇哪里还能拒绝。
见宝扇接过了红枣香米粥,曲玲珑转身便离开了。
宝扇皎白如玉的手掌,轻轻拨弄着手中的羹勺,浓郁的米香,在空气中萦绕。
院门外站着去而复返的叶慕雅,她眸中闪过犹豫,终究是踏入院门,在宝扇惊讶的目光中,将心中所想说出了口:“一切听从你本心,若是不愿与小师妹和睦共处,也是人之常情,万不可委屈了自己。”
此话落地,叶慕雅仿佛将心中浊气吐出,接着道:“你身子虚弱,凡事不必强行忍耐,以免郁气萦绕,伤身损体。
今日与小师妹同来,是因为往日情分,往后再也不能了。”
日后无论曲玲珑再诚心恳求,白季青再巧舌如簧,她也不会再心软片刻。
只要想起方才,她们仰仗人多势众,而宝扇身子摇摇欲坠,形单影只的模样,叶慕雅便觉得眉心跳动,后悔不已。
宝扇像是并不在意,仍旧是柔弱温顺的模样,言辞间尽是轻声细语:“不为难的。我当真是想和玲珑交好,这样文英师兄也会欢喜的罢。”
后一句话,从宝扇檀口中吐出,如同轻薄缭绕的烟雾,轻盈缥缈,风吹便散。
宝扇美眸轻抬,打量着叶慕雅面容上的疲倦,忧心道:“叶师姐像是过于劳累,应当多加休息才是。”
叶慕雅神色微怔,冰冷的面容上,带着几分柔意,她伸手捏着紧拢的眉心,轻轻颔首:“是上次云凝峰被偷袭之事,近日有了眉目。只是若想寻找到幕后之人,还要多费些功夫。”
叶慕雅看着宝扇清澈澄净的眸子,只觉得身上的疲倦都去了大半,在宝扇柔和的目光注视下,叶慕雅决心先行修整,待精神恢复再好好调查,到时也能事半功倍。
院子内空空如也,圆桌上摆放着的红枣香米粥,渐渐失去了温度。
宝扇目光微凉,丝毫没有想将这碗粥再次加热的念头。
毕竟是曲玲珑亲手熬煮的粥,怎么能贸然饮下。
宝扇倒是不觉得曲玲珑能蠢笨到,能在亲手煮过的粥里加上不该添加的佐料,但其余的小动作,或许会是有的。
即使这碗粥清清白白,没有沾染过曲玲珑的手,宝扇也是不会喝的。
她素手轻轻拨弄,白瓷小碗便应声倒地。
如此,便不用喝了。
一股打量的目光落到宝扇身上,让她心头微跳,朝着那股目光望去。
但见早应该离开的白季青,此时正站在院门外,目光闪烁,唇角带着淡淡的笑意。
白季青倒是惊讶,看着柔弱至极的宝扇,竟然能做出这般令人瞠目结舌的举动。
刚才还柔柔地收下,如今却毫不留情地将它打翻在地。
除了惊讶,白季青心中还有几分好奇。
这般举动被自己瞧见了,宝扇该是何种反应。
宝扇心头微动,她确实太过大意,以为将院门合拢便诸事无碍了。
殊不知云凝峰弟子不仅练习剑法,还擅长脚下轻功,落地无声,进入他人住所,宛如入无人之地。
思绪只在一瞬间,宝扇柳眉微蹙,俯身捡起地上破碎的瓷片。
白瓷碗落地后,破碎成片,棱角锋利,与宝扇纤细柔弱的玉指相比,那碎片显得尤其骇人。
白季青本想做壁上观,却见宝扇不着急向自己解释,反而屈身去捡拾碎片,拧眉道:“慢着!”
他大步走到宝扇身旁,凭借男女之间悬殊的体力差别,将她强行扶起。
“都已经碎成这番模样,你捡起莫不是想拼凑完整。”
白季青语带讽刺,话语中尽是奚落。
宝扇轻轻偏首,错开他灼热的目光,声音轻柔:“扔在地上不管,会伤着旁人的。”
白季青只瞧得见,她修长白皙,宛如无瑕美玉的脖颈,以及张合的娇艳唇瓣。
他冷哼一声,心中嗤笑宝扇故作姿态。却弯腰俯身,将凌乱的地面打扫的干净,连可能会伤人的碎片,也被白季青丢掉。
宝扇唇瓣轻启:“多谢白师兄。”
白季青等着她接下来的话语,却发现寂静一片,他浓眉紧锁,这才明白宝扇丝毫没有解释的念头。
“为何?”
宝扇柳眉微拢,似是不解,面带疑惑:“什么?”
白季青指着空空如也的圆桌,声音冷硬如冰锋:“为何将小师妹送的米粥,摔在地上?”
宝扇身子轻颤,沉吟片刻,糯糯开口:“我手脚笨拙,一时失手。”
见白季青脸色越来越黑,宝扇斟酌着开口:“若白师兄觉得不满,我便再熬煮一碗,送还给玲珑,如此可好?”
白季青唇角扯动,带着凉凉冷笑。他脚步移动,朝着宝扇的方向靠近。宝扇身子颤抖,双眸只敢瞧着地面,不敢直视他。
她这副小可怜模样,让旁人看来,倒像是自己欺负了她。
白季青俯身,强行和宝扇的眼眸平视,看着那双澄净如泉水的乌色瞳孔,比堆积在云凝峰山巅的雪花,还要干净纯粹。白季青启唇,冷声道:“你是故意的。”
若是换作旁人,看了宝扇刚才的作态,难免会心生怀疑,以为是自己心神恍惚看错了,真相是宝扇一时不慎,打翻了瓷碗。
但白季青不同,他自幼生长于权贵之家,见多了阴谋诡计,往来机锋,对于善意恶意极其敏锐。
他极其确定,方才宝扇所为,是心存故意。
听到白季青的话,宝扇眼眸中泛起波澜,她仰头直视着白季青的眼睛,开口便是轻声软语:“白师兄。”
她明明没有刻意放轻声音,或者是耍弄心思,撒娇卖痴,落到白季青耳中,却觉得心尖酥麻,微微发烫。
“如何?”
“白师兄是要去告状吗?”
闻言,白季青拧眉,双眸中带着怒意。
宝扇轻声道:“白师兄既然认定此事,我再作辩解也是无用。
若是白师兄想将所谓的事实,告知玲珑,叶师姐,或者是文英师兄,我只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也阻拦不得。
宝扇孤身一人,哪里能反抗,便任凭白师兄作为了。”
她字字句句中,无只言片语是承认故意打碎瓷碗,这番示弱的举动,倒衬得白季青气势汹汹,咄咄逼人。
白季青看着近在咫尺的姣好面容,微微颤抖的红唇。
与其去告状,做些小人般的行径,他更想……不是宝扇所说的吗,任凭他作为吗……
出乎宝扇意料之外,白季青没有继续追问下去,而是脚步匆匆地离开了。
宝扇还以为,按照白季青的性子,此事会难缠的紧。
不过宝扇并没有认定此事已经了结,自己可以高枕无忧了。
与其将把柄交到别人手中,妄想依靠旁人的一时心软和怜悯,隐藏秘密,倒不如主动说出。
宝扇将此事告诉了谢文英,讲到失手打翻瓷碗时,宝扇脸色惨白,像是极其害怕。
谢文英拧眉听着,开口询问:“小师妹此番前来,可曾说过因为何事?”
宝扇轻轻摇首,柔声猜测着:“可能是因为上次的玉钗之事,其实玲珑已向我道过歉,我并不与她计较。”
她说并不与曲玲珑计较,却并不是不在意此事。
谢文英知道宝扇心思纯粹,因为身子虚弱常年养在家里的缘故,习惯了温顺乖巧,甚至是忍气吞声。
玉钗之事,宝扇并非不在意,而是因为心思良善,不与曲玲珑计较。
但曲玲珑却利用这份良善,轻巧揭过去她对于宝扇的羞辱,意图想和宝扇和睦相处。
谢文英眉峰沟壑分明,他不清楚是在何时,小师妹变成了这般不知事的人。
宝扇像是想通了什么,原本就苍白的脸颊,越发晶莹,她颤声道:“是因为旁的事情吗?”
谢文英不想让她听到那些伤人的话语,闻言走到宝扇的身旁,目光幽深:“是。”
不等宝扇开口询问,谢文英继续道:“小师妹若再这般,你便不用接下她的好意。”
鸦睫不安地颤动着,如同轻盈的蝴蝶,振动着翅膀,宝扇细声道:“可是她是文英师兄的师妹……”
谢文英还未开口,怀中便被温香软玉紧紧拥着。
仿佛将他当作了溺水之人唯一的浮板。
娇柔身躯在怀,谢文英没有所谓的浮想联翩,只觉得宝扇的身子微凉。
“与师兄妹的情意无关。”
谢文英这般古板守旧,大义凛然,让宝扇欲言又止,声如蚊哼地问道:“若是我做了错事,文英师兄也会任凭旁人处置我吗?”
尽力忽视着心头的异样,谢文英拢起眉峰:“你做了什么错事?”
谢文英听到她单单因为药汤苦涩,便不顾身子,不遵循大夫嘱咐用药,声音发凉,冷声斥责道:“太过胡闹。”
叶慕雅看着追查到的线索,双目圆睁,满是不可置信,她口中念念有词道:“怎么会,不可能……”
余光瞥见有人走进来时,叶慕雅立即将线索揣进怀里,看着白季青道:“白师弟。”
白季青此次前来,是知道叶慕雅负责追查偷袭云凝峰的那几人,到底归属于何等门派。但耗费了许多时日,仍旧一无所获。他身为云凝峰弟子,理应前来帮助二师姐排忧解难。
得知白季青的来意,叶慕雅眉峰舒展,顺手为他安排了一些事宜。
白季青凝神细看,询问着叶慕雅可有所进展。
叶慕雅神色微顿,回道:“还未。”
白季青轻叹:“不知是何门派,竟然能潜入云凝峰,还伤了众多弟子。”
叶慕雅沉声不语。
第90章
世界四(十七)
众多弟子聚集在一处,正中央摆放着几个精致的箱笼。虽然没有缀满金光闪闪的珠宝,但绛紫的檀木,锁扣上的翡翠配饰,足以彰显其华贵异常。众弟子自从上了云凝峰,虽然甚少与俗世联系,但也不像仙人那般,彻底与红尘脱离,超然物外。因此见了这样精美的箱笼,难免双眸发亮,兴致颇高地议论起来。
“这里面摆放的是何等物件?”
“瞧这箱笼大小,若是摆放足量的金锭,也得有上千两。”
“谁会将黄白之物送上云凝峰,定然不是金锭!”
众人议论纷纷,也没猜出个头绪,只能寄希望于箱笼的主人,来亲手打开,让他们一探究竟。
白季青正疑惑,为何今日众多目光落到自己身上,他心中感到莫名,唇角却回之以淡淡的笑意。直到一个脸颊通红的小弟子,兴奋地将白季青领到几个箱笼面前,他才知道发生了什么。
白季青眼底闪过一丝厌恶,被他不着痕迹地掩饰过去。顶着众多弟子好奇打量的目光,白季青掀开箱笼,里面是整齐摆放的锦缎,以及零星的几件首饰。白季青没有接着看下去,其余几个箱笼约莫也是一般,没什么特别的。
“这些东西我用不掉,便由各位师弟师妹们分了罢。”
白季青只留了一个箱笼,其余都分给了众位弟子。
云凝峰众弟子,虽然甚少见识过这么多金银珠宝,流光溢彩之物。但却并非贪财之徒,闻言倒是面面相觑,没有争抢着上前。
白季青语气淡淡,没有丁点居高临下的气势,他开口解释着这些物件的来历:“相识者所赠,怕招惹事端,我本不想收。
但云凝峰有规矩,不能随意下山,我便不能将这些东西,如数返还。
众位师弟师妹若是觉得好奇,便拿走几件,成全了自己的好奇心,也免得练习剑法之时,因此扰乱心绪,于武功不益。”
众弟子得知了箱笼的来历,又见白季青面容坦然,没有丝毫不舍,这才走上前,拿走自己最心仪的一件物品。
曲玲珑最喜爱首饰,因为她与白季青交好,他便将所有的首饰都留给了小师妹。
曲玲珑将一枚赤尾凤凰宝珠簪,戴在发间,站在清风潭前,看着悠悠潭水中,珠光宝气,灼灼生姿的簪子,难免心神动摇。
金银珠宝动人心,最易滋生欲念。
曾经曲玲珑并不相信,如今才觉出这言辞的真切,莫说金银,单是发丝间的赤尾凤凰宝珠簪,就让她双眸微怔,心中荡起轻微的波澜。
曲玲珑摸索着发簪中,以红宝石充当双眸的凤凰,声调微微扬起:“我真欢喜这枚簪子。”
白季青目光柔柔地看着她。
“小师妹欢喜便好。”
待白季青将小箱笼放回屋内,原本温和的面容立即阴沉似水,他瞳孔漆黑,幽深地盯着合拢的箱子,双唇轻启。
“一群蠢货。”
他哪里需要他们来献殷勤,如此兴师动众,惹出这许多事端。
白季青手指轻敲着紫檀木,心中想道:他已经安排云凝峰众弟子。若是还有人送物件给他,便如数返还,一件也无需留下。
白季青打开银制锁扣,琳琅满目的珠宝,柔软滑腻的绫罗映入眼帘。白季青乌黑的瞳孔,没有丁点波动。直到瞥见一匹绯红织云锦,白季青的目光才稍稍停留片刻。
这样糜丽的艳色锦缎,合该覆着在欺霜赛雪的肌肤上。
红缎雪肌,最为相称。
瞧着不远处肆意驰骋的毛驴,白季青目光渐深。
他驻足瞧了片刻,这丑兮兮的毛驴竟然还算乖巧,不乱踢东西,不闯入人群,只找了宽阔僻静的地界,随意奔跑。
曲玲珑还是将那枚赤尾凤凰宝珠簪收了起来,没佩戴在发髻间。并非她心中不喜爱,只是佩戴上那华丽的簪子,她便一颗心都惦记在上面,连挥舞长剑时,都心不在焉,唯恐伤了头上的发簪。
为了不生出杂念,曲玲珑只好将发簪收起,待自己心性越发坚定后,再行佩戴。
过去看谢文英练习剑法,虽然无聊乏味。但曲玲珑心中安稳,只是她与大师兄近日的关系冷淡,那宝扇又整日纠缠在大师兄身旁,陪他练剑。
曲玲珑心中嗤笑,宝扇哪里看得懂什么剑法,还像个甩不掉的小尾巴一般,跟在谢文英身后,一副柔弱的模样,待谢文英练完剑,她便走上前去,为谢文英擦拭汗珠。
谢文英自然不会让她帮忙擦拭,可是……
曲玲珑拔出长剑,斩断了许多草木,心中百般酸涩:可偏偏大师兄接过那柔软的绣帕……曲玲珑将心中的怒火都聚集在长剑上,将腊梅枝砍的七零八落,木枝飞溅。曲玲珑不得不承认:她是不喜宝扇,甚至是厌恶。明明、明明云凝峰只要有她一个……就好了……
小毛驴正窝在地上,啃噬枯草,突然响起的噼里啪啦的响声,让小毛驴竖起耳朵。
凛冽的剑气涌来,小毛驴伸直四只蹄子,转身要跑走,却和一脸怒容的曲玲珑对了个正着。
曲玲珑向着小毛驴走去,不费吹灰之力便将刚才还活泼好动的小毛驴,困在了原地。白季青唤道:“小师妹有何怒火,竟然要撒到一头牲畜身上。”
曲玲珑嘴巴轻瘪,眉毛微皱,扯了扯小毛驴的长耳朵,听到求饶的嘶鸣声,心中畅快了几分。
“没人惹我,只是想吃肉了,一会儿去膳食房,让他们换个口味。”
宝扇看着空荡荡的马厩,微微叹气:不知道这小毛驴跑到哪里去了,怕不是乐不思蜀,不愿意回这小小的马厩了。
心尖传来微微刺痛,宝扇面颊失去了血色,轻抚胸口顺着缠绕在一起的气息,好半晌才恢复如初,只是额头上已经沁出了薄薄的汗珠。
宝扇拢紧了身上的裘衣,朝着膳房走去。
还没靠近膳房,远远地便闻到了一阵香气。
宝扇用绣帕掩着檀口,她近来身子不适,用不得荤腥东西。
宝扇原本想要转身离开,但思绪微转,还是决定去看看百味,而后再离开。
“你说这是什么!”
宝扇听到了百味的声音,像是在质问,而后便有「毛驴」「胡乱行事」之类的话语。宝扇面颊苍白如纸,转身便看到了轻扬下颌的曲玲珑,和静立在她身旁的白季青。
想起了膳房中所说,提及了「小师妹」,宝扇轻颤着唇瓣,询问道:“我的毛驴呢?”
曲玲珑拧眉,眼珠子滴溜溜地转动,满不在乎道:“被褪毛剥皮了。”她看着身旁的白季青,又补充道:“还是师兄帮忙按住蹄子呢。”
宝扇看着白季青,盈盈水眸布满了雾气,仿佛下一刻便要凝结成水,颤悠悠地滚落下来。
白季青素来上扬的唇角有些僵硬,启唇想要说些什么,便见那柔弱的身子,宛如秋风落叶,静静地飘落。
“师兄!”
曲玲珑难以置信地看着白季青接住了昏厥的宝扇,嘴中的质问还未说出声,便看到白季青目光微冷,声音虽然如同平日里一般温和。但总觉得有几处不同,像是有难以察觉的僵硬。
“小师妹,胡闹也要有个限度。”
曲玲珑轻哼一声,转过脸去。
而被牢牢系紧的小毛驴,也被气恼的百味松开绳索,他朝着膳房中其余人冷声道:“旁人的物件,怎么能当作自己之物,据为己有。”
他们这些人,竟然敢如此胆大妄为,把宝扇的小毛驴,系在膳房里。
膳房里的其余人,沉声不言语,一则是因为平时腼腆至极的百味,突然发怒的样子,着实有几分唬人。
宝扇醒来时,看到的便是白季青的身影,他目光幽深如同沟壑,让人瞧了有些畏惧。
白季青看着穿着绯红外衫的宝扇,喉头微动,声音艰涩:“你裘衣沾染了雪水,为免害了寒症,我便同其余弟子借来了外衫。”
宝扇避开他的视线,纤细的手掌,紧攥着身上的衾被,弄出了极深的褶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