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李璧月趴在水潭旁,她?从袖中掏出那颗龙气珠,扔上岸去,道:“太子殿下,此事?容我之后细禀。思槐,你的?剑借我一用——”夏思槐解下腰间剑,递了过去。
李璧月将剑绑在身上,不顾身后无?数的?呼喊。又一个猛扎深潜,向着寒潭深处游了回去。
她?沿着出来的?路溯流而上,她?只想?回去找到玉无?瑑。他既然想?要报仇,她?就帮他杀了傀儡尊主?,只希望一切还来得及。
可是?,也许是?水道里另有机关,也许是?入口已经?被封闭。她?在黑暗的?水底找了许久,怎么也找不到玉无?瑑送她?离开的?那处出口。直到肺腑中气息即将用尽,才不得折返回岸边。
她?一次又一次的?潜入,一次又一次地失望折返。
潭水冰冷,最后她?被冻得脸色苍白,体力也消耗殆尽。她?伏在寒潭边休息了片刻,便又要继续下潜。
夏思槐拉着她?,声音带了哭腔道:“府主?,你不要下去了,玉道长……玉道长应该是?不会再回来了……”
李璧月神思一瞬茫然:“不会回来,是?什么意思?”
夏思槐道:“玉道长下水之前,交代过我,说万一他没有回来,这?只松鼠以后就麻烦府主?照顾。还有他的?徒弟裴小柯,也一并拜托给承剑府。我想?……他或许有预感,自己回不来了……”
第116章
璧月
松鼠小白从夏思槐的肩膀上跳下来,
落在水潭边上。它?吱吱叫着,伸出尖尖的?爪子,抓住李璧月的?袖子,
似乎想要将她拉回岸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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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李澈宽慰她道:“阿月,
也?许那座地下机关只有潭下水道这一个出口,只要?孟松阳和玉道长还活着,
还是?会从这里出来的。我知道你想?救人,可不论如何,
你也?应该先保重自身再说。”
“你这样不顾自己,
一次又一次下水,
万一出事,
岂不是?辜负了玉道长救你的一番心意。”
李璧月蹙眉道:“你们说他早知道自己不会回来?这又怎么可能?”就在她解开玉无瑑灵台天枢的?封印,
窥得他过往的?记忆之前?,
从未设想?过今日会发生如此惊天之变。
李澈道:“孤听说玄门之士,
多多少少有些知天命的?本领。玉道长既然?得李府主看重,
想?必道术非凡,
对即将发?生?之事有所预知亦不稀奇。”
李璧月坐在寒潭边上。
她想?起他最后说的?那句话:“璧月,别忘了那天在太原城楼我对你说过的?话。”
楚师兄死后,她伤心至极,玉无瑑带着她到了太原的?城楼,
放生?了一只蝴蝶。
那时他说:“蝴蝶畏寒,可是?它?们喜欢自由的?天地,喜欢天然?的?花香,喜欢琉璃瓶外广袤的?世界。所以?它?知道自己会冻死,
可还是?飞了出去。李府主,
楚师兄加入傀儡宗的?时候大概也?想?过他有一天会死,可是?他有自己想?做的?事,
有他觉得比自己性命更重要?的?东西。他自己飞出了琉璃瓶,飞向外面的?世界。”
她喃喃道:“阿玉,那天,你是?想?告诉我,你会是?另外一只蝴蝶吗?”
***
太子命人燃起篝火,搭起帐篷,暂时在瀑布边上驻扎。
李璧月就着篝火烤干了衣服,又吃了夏思槐烤制的?两个番薯之后,体力已?经恢复。
她进入李澈的?营帐,向李澈秘密奏报了鹤鸣山庄发?生?的?事:出现在太原的?傀儡尊主一直是?武宗太子李屿假扮,浑天监的?孟松阳死在太原城外的?辛家集,后面出现的?孟松阳乃是?真正的?傀儡尊主——华阳真人假扮。二人本是?师徒,今日在鹤鸣山庄的?水下机关?内,李屿死在华阳真人手中。
之后,她也?不管李澈错愕的?目光,上奏了她已?基本查实的?另外两桩疑案。
其一便是?武宗服丹而亡一案,另一桩便是?武宁侯府当年的?血案。这两桩案件幕后的?真凶都是?玄真观弃徒华阳真人。
她向太子申请回京之后重新整理两案卷宗,将真相昭告天下,为蒙诬多年的?玄真观和武宁侯府正名?,也?得到了太子的?允准。
最后,便是?关?于玄真观传人和修复龙脉一事。她如实告知玉无瑑乃是?玄真观青溟真人的?弟子,也?是?李玉京祖师亲自选定?的?玄真观传人。
李澈微微感到意外,但今日的?意外已?经太多,他也?很快接受了这个结果。
想?到龙脉之事最后还是?落在玉无瑑身上,眼下他倒是?比李璧月更着急玉无瑑的?下落。
他连夜从太原召集了一批水性好的?人下水,又找了擅长破解机关?的?高人来破解鹤鸣山庄的?机关?,希望能找到玉无瑑,但始终一无所获。
三天之后,长安城传来急报,圣人病重。无论是?太子李澈还是?承剑府主李璧月都无法继续留在太原。
十月十五日上午,承剑府三百名?黑骑,护卫着太子李澈,浩浩荡荡地离开太原城,往长安进发?。
这日天气晴好。
黄昏时分?,车队经过大风关?时,车队在关?城之下暂时驻扎休息。
晚风之中,一只蓝色的?蝴蝶翩跹而来,落在她的?手里?,轻盈如美丽的?幻梦。
她喃喃问道:“这个季节怎么会有蝴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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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蝴蝶的?生?命力是?很顽强的?。”一个年轻的?声音在她侧耳响起。
李璧月抬头一看,说话的?是?浑天监的?那个天文博士宋白珩。
宋白珩笑着道:“蝴蝶畏寒,天冷的?时候它?们就会躲起来,可是?等?到天气暖和的?时候他们就会出来觅食了。不过,这种蓝色的?蝴蝶着实罕见。”
李璧月不语。
宋白珩又道:“李府主是?不是?喜欢这只蝴蝶?现在晚上的?天气下降很快,它?如果没有找到理想?的?巢穴过夜,可能很快就会冻死。要?是?能将它?抓住,养在瓶中,饲以?蜂蜜水,最少还能活半个月,这种事下官很是?擅长,李府主是?否需要?帮忙?”
宋白珩少年心性,有些跃跃欲试。
李璧月摇头道:“不用了。”
她掸了掸手指,那只蝴蝶翩翩飞起。它?围绕着李璧月飞了几圈,最后向大风关?的?高处飞去。
李璧月看了看天色,吩咐道:“在彻底天黑之前?,我们要?赶到下一个驿站。夏思槐,传我命令,出发?——”
夏思槐领命而去。很快,长长的?车队重新开始向南流动。
李璧月翻身上马,护卫着太子所乘的?马车前?进。她的?目光几番回望,看向挂在大风关?上那轮即将坠落的?夕阳。
后方,唐绯樱趋马上前?,好奇问道:“姐姐,你为什么一直往城楼上看,那里?什么也?没有啊?”
李璧月道:“有只蝴蝶。”
不过片刻功夫,蝴蝶已?经飞到了城关?之上。唐绯樱很少在承剑府主眼中见到如此眷恋,不解地道:“姐姐如果舍不下那只蝴蝶,为什么让它?飞走?”
“如果那是?我的?蝴蝶——”李璧月收回目光,轻声道:“我想?,总有一天,它?会飞回来,重新落在我的?手心。”
夕阳的?薄光渐渐隐于云层之下,一轮璧月从东边的?天空升起。
它?清冷旷照,将如霜雪般皎洁的?清光倾洒在斑驳的?关?城之上。
月光之下,一身白色衣袍的?青年道士闲倚着城垛,目送着长长的?车队一路向南而去。
蓝色的?蝴蝶扶风而上,飞过黄土夯成的?砖石,落在青年道士的?指尖之上。蝴蝶轻轻展翼,风中仿佛依稀可闻李璧月身上的?独特冷香。
“去吧——”
玉无瑑轻轻掸了掸蝶翼,于是?蝴蝶振翅,向着高天孤悬的?那轮明月飞去。
可惜,美景当时,总是?有人扫兴。
灵台深处,响起阴恻恻的?魔音:“玉无瑑,你不想?牵连她。可你看她离开时毫不留恋的?样子,分?明是?弃你如敝屣。你成为玄真观的?传人,就会承担玄真观永世的?诅咒。我诅咒你,永远得不到爱人的?爱……”
今日,玉无瑑心情不错,决定?随意和这只魔魂聊聊天,反正它?很快也?影响不到他了。
他坐在城垛最高之处,轻声道:“你看天边明月,照耀古往今来无数黑夜。它?本不该为谁停留。只要?曾有一刻,月亮的?光辉曾落在我的?身上,于我已?是?足够。”
“剩下的?路,我应该自己走。”
“玉无瑑。”城关?之上出现了一道紫色的?人影。
傀儡尊主声音幽冷:“你说过,要?李璧月离开鹤鸣山庄,就将道源心火献予本座。后来,你又说,要?李璧月彻底离开太原,本座不可出手阻拦,才愿意献宝。如今,承剑府一行已?经离开大风关?。本座已?经足够有耐心了。怎么,你当本座是?个任你拿捏的?软柿子吗?”
“怎么会?”玉无瑑轻轻一笑,“只是?,玉无瑑有一事相求。我想?请尊主收我为徒,玉无瑑会帮尊主重新建立一个全新的?傀儡宗。”
傀儡尊主诧异地看着他,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
“收你为徒?重建傀儡宗?”
玉无瑑笑意清浅:“尊主觉得我的?资质比之李屿如何?”
傀儡尊主略作思索,认真道:“李玉京亲自选定?的?道门传人,当然?胜过李屿那个废物百倍。我听说你在青羊宫的?地底得到了邪道妄机留下的?道藏注解,便自己学会了傀儡术。这份资质,与本座当年比也?是?不相上下。但你与本座有血海深仇,本座为什么要?收你为徒?留你在身边等?你伺机报复吗?”
玉无瑑眼里?笑意不灭:“尊主十年前?何尝不是?害死武宗,之后才收李屿为徒。怎么,尊主有信心掌握李屿,却没有信心能掌控我玉无瑑吗?”
傀儡尊主哈哈一笑:“好,有意思。虽然?本座明知道你是?想?以?退为进,苟全性命,再伺机报仇。但是?不得不说,本座还真是?被你说得动心了……”
“当年我师流云真人视傀儡术为洪水猛兽,为此将我废去修为,逐出师门,将玄真观主的?位置传给紫清那个一无是?处的?老好人。”
“如今,三十年过去,紫清死在诏狱,青溟死在高阳山。他们两人联手调教出来的?弟子不仅修习了傀儡术,还要?拜我这个玄真观弃徒为师,亲手助我再兴傀儡宗,哈哈哈哈哈……”
傀儡尊主得意忘形地大笑着:“流云老儿若是?知道了,说不定?能从棺材里?气活过来。就冲这一点,就值得本座冒一些风险留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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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傀儡尊主眼底不可一世的?笑容,玉无瑑知道自己计划的?第一步算是?成功了。
他上前?一步,单膝跪下,低头行礼:“弟子玉无瑑拜见师尊。”
第117章
礼物
正?月十五,
元宵。
长安城。
夏思槐站在承剑府的试剑台之外,遥望中央。
承剑府的女府主一身青色窄袖衣袍,手持着一柄雪青色的长剑,
正?演练承剑府的浩然剑诀。
剑器截断西山雪,
舞袖锋削南浦云。
每一次见到李璧月舞剑,夏思槐不由得感叹,
同样是浩然剑诀,唯有李璧月使剑能有如此的力量与美感,
凛然又锋锐。就好像她并不是一个人,
而是剑本身。
当她挥剑的时候,
忘我而忘情,
好像除此身之外,
天地?之间皆是外物。
不,
或许就连此身也?是外物。天地?之间,
没有任何人、任何事物值得她眷恋与珍惜。
而自太原归来之后?,
这种情况更加明显。
几乎每天黄昏,
她都会在试剑台练剑。即使她的剑法已是当世?之巅。
虽然李璧月从未提起,可承剑府人人知道,楚不则之死和玉无?瑑最终离开,在她心间终究是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刻痕,
让想要她更加精进自身剑法,面对比以往更加强大的敌人。
夏思槐暗中叹了一口气,只希望这次的好消息能够让府主暂时放下心中心结。
试剑台上,李璧月已经收剑回鞘,
朝他走了过来。
“思槐,
今日元宵佳节,你不去?陪曼娘看灯,
来这里做什么?”
夏思槐笑了笑,道:“我和曼娘约了戌时在常乐坊见面,眼下还有一个时辰哩。我来找府主,是因?为下午承剑府收到长安城的胜天镖局送来的一批镖货,说是有人委托他们从太原送来。”
李璧月抬眼,眸光亮了起来:“太原送来的镖货?可知是什么东西?”
夏思槐道:“镖物我并未打开,胜天镖局的人说委托人是一个道士。”
太原,委托人还是一个道士,夏思槐觉得这件事或许会与玉无?瑑有关。所以他不敢擅自处置,第一时间便将消息告知李璧月。
李璧月脸色仍是淡淡的,看不出情绪,只道:“带我去?看看。”
不一会,李璧月便在弈剑阁见到了两口大箱子。
她以眼神示意,夏思槐打开了第一口箱子。
细长的箱子颇类剑匣,里面躺着一柄锋利的宝剑。
剑刃细长,日绽华耀,那是她的本命剑棠溪剑。
在棠溪剑的下方,八柄月光飞剑并排成为一幅完整的月相?图。
李璧月心魂悸动。
在鹤鸣山庄时,她为了得到龙气珠,先?后?失去?了月光飞剑与棠溪剑。后?来鹤鸣山庄沉入瀑布之下,入口彻底关闭,她本以为此生再也?无?法找回棠溪剑与月光飞剑,没想到竟会有人将之送回。
她的心海如潮汐汹涌。玉无?瑑如果有能耐从鹤鸣山庄替她取回棠溪剑与月光飞剑,委托人将之送回,说明鹤鸣山庄的机关或许另有其他出口,他最终应该是离开了。
他还平安无?事,这可真是这几个月以来最好的消息。
想到他就在这世?界上的某个地?方,她只恨不得能立刻将他找回来。她紧紧攥了攥拳,才压下了心中这股冲动。
她敲了敲另外一口箱子,道:“将这口箱子打开看看——”
另外一口箱子要重得多,夏思槐撕下箱子上的封条,打开箱盖。出乎意料,里面放的全部是钱,有金子,有银子,还有大量的铜钱,这箱子之所以这么重,多半便是这些铜钱给压的。
夏思槐见过比这多得多的钱,可是没见过这么多零钱,他瞪大着双眼,不解问道:“府主,玉道长让人将你的剑送回来就罢了,为什么要送回这么多的铜钱?咱们承剑府虽然不富裕,也?不差这点钱使啊?”
李璧月抓了一把铜钱,铜币在她手中碰撞,发出流玉般的脆响。她闭了眼,掩住眼底的情绪,轻声道:“他大概是想还钱吧。”
夏思槐:“还钱?”过了一会他恍然大悟:“府主说的是孙大夫给他治伤花的五万两?”
“可是,府主啊,那次玉道长不是跟我们一起到高阳山才被昙迦那老和尚打伤吗?按我们承剑府的规定?,这应该算是工伤吧,医药费不是府里全包吗?怎么治伤还要还钱啊?
”
李璧月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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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当日在药王谷向玉无?瑑提起还钱之事,只是希望让他留在承剑府,没想到他还真会放在心上。眼下这一箱零零碎碎的金子、银子、铜钱,大概是他在太原省吃俭用?所攒下的全部家私了。
她吩咐道:“将这口箱子送到长孙堂主院中,告诉他说是清债务用?的。”
夏思槐点了两名府卫,抬了箱子走了。
她走出弈剑阁的大门?,见唐绯樱迎面走了过来,道:“府主,原来你在这里。方才我那边收到了一封信,信是从西南泸江寄来,指明说是寄给府主你的。”
从太原回到长安之后?,李璧月与长孙璟商议之后?,让唐绯樱接替了楚不则原先?的獬豸阁主之位,掌管承剑府的刑狱和情报工作。
唐绯樱如今穿着标志着獬豸阁的藏青色窄袖长袍,褪去?了从前的浮荡,显得稳重得许多。在私下时,她仍然称呼李璧月“姐姐”,但是工作场合的称呼换成了“府主”。
李璧月接过信,快速览了一遍,眉头轻轻拧起。
唐绯樱见状问道:“府主,怎么,又是为难之事?”
李璧月摇头道:“信是明光寄来的,此事轻重尚不好说。我先?去?东宫求见太子殿下,如无?意外,只怕我们很快就要离开长安,前往西南了。绯樱你可以先?准备一下——”
唐绯樱讶声道:“什么?离开长安?现在?”
李璧月挑眉看她道:“有什么问题吗?”她忽地?想起什么,长长“哦”了一声:“我听说你最近有不少追求者?,难道有合眼缘的,舍不得离开长安?”
唐绯樱跺了跺脚,“哪有?我的眼光可高得很,一般人可看不上?”
李璧月:“真没有。”
“府主,我是认真的。府主对我许以重任,我一定?会努力胜任獬豸堂主的职位,不说比楚师兄强吧,但是我一定?不会让府主你失望的。”
提到楚不则,李璧月脸上有些黯然,她很快遮掩过去?,道:“不管怎么说,今日又是元宵,长安城有盛大的灯会。很是热闹,西南路遥,你若是与人有约,就早点去?吧。”
“好吧。今日灯会,我本来打算是同姐姐一起去?的。”唐绯樱嘟哝着靠过来,揽住她的手臂。
李璧月轻笑了声,推了她出去?,“本府主今日又要事待办,可没空陪你。”
唐绯樱离开之后?,李璧月将明光寄来的信展开,陷入沉思之中。
***
将时间拉回半年之前,在李璧月尚在太原之时,明光经过一个月的长途跋涉,终于回到了慈州。
那时,他的心情如同一个久未归乡的游子,激动而情怯。
在过去?的十六年时间,他跟着昙叶禅师在此研习禅学。如今师父已死,昙摩寺已非他能安身寄命之所。他决心回到云台寺,将师父过去?讲解的经义?重新整理作注,以传后?世?。
当他重新站在云台寺的山门?之前时,眼前景象令他大吃一惊。原先?古朴庄严的寺庙只剩下一片断壁残垣,焦黑的断木和被火燎过的佛像散落在废墟之间。
附近的山民们见到他,围上来问道:“明光,你怎么才回来?唉,山寺无?人照管,兴许是夜里老鼠咬断火烛,一个月之前,云台寺生了一场大火。大伙儿见到后?帮忙救火,可是已然太迟了……唉,这件事大家已上报给刺史大人知道,刺史大人说戒慧禅师原是长安昙摩寺的大法师,如今回到长安寺,应该是不会再回来了。想着这云台寺也?没有主持,所以也?就没有命重修……”
挥别数个月之后?,这最后?的归处亦非归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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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光跪倒在山门?之前,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师父已不在,如果云台寺也?已不复存在,这茫茫天涯他又该何去?何从?前路又在何方?
不知哭了多久,耳旁突然传来一道慈蔼的声音:“敢问小师父,这里可是慈州云台明光抬头一看,只见眼前站着一位约五十多岁老者?,老者?头戴方帽,长眉长髯,看起来慈眉善目。,尽在晋江文学城
明光收了泪,答道:“这里曾是慈州云台寺,可是如今已被焚毁了。不知老丈如何称呼,来此是为何事?”
老者?道:“在下姓祁,名重。正?是来拜访故友,不知主持昙叶禅师如今安在?”
“家师已经身故。”明光道:“老丈曾与家师认识?”
“何止认识,我与他本是同门?。”那老者?叹息一声:“在二十多年前,我和他都拜在传灯大师门?下,法号昙雪。只是我修行不如他,在武宗灭佛之时,圣人敕命昙摩寺缩减规模,令多余僧侣还俗归家。我因?此还了度牒,退了僧籍,回家做个富家翁。”
那老者?上下打量了明光几眼,道:“小和尚既然是昙叶的弟子,想必正?是如今昙摩寺这一代的佛子了?”
明光点了点头:“正?是。”
老者?面露神光:“昙摩寺历代佛子无?不是佛法大成之人,小和尚将来前途不可限量。”
明光摇了摇头。昙叶禅师这般年岁之时佛法精深,武学上的造诣亦不浅,自己?如今却?一事无?成,连自己?的前路也?不知在何方,他觉得颇为羞愧,道:“我的心性天赋不及我师父,迄今尚为悟通我佛之法,这个佛子的身份不提也?罢。”
老丈摇了摇头,捋着胡须道:“小师父不必过谦。依老朽观之,小师父目隐神光,与当年的昙叶禅师颇为肖之,只是你眼下困于尘心,不识自己?的本来的面目而已。”
明光迷惘道:“本来面目?”
老丈望着他,苍老双眼闪烁着智慧的光彩,声音亦有一种奇特的魔力:“命运流转如恒河沙数,终点原来是起点。”
明光道:“小僧不解。”
老丈道:“那老丈再问你一次,如今云台寺已被焚毁,小师父如今打算去?哪?”
明光照实道:“小僧并未想好如今要去?哪儿。”
老丈道:“你就没有什么想做的事吗?”
明光挠了挠头道:“我想继续修行。我师父曾说,想要渡人,需先?自渡。若要传法,此身即法。就算有朝一日师父不在了,我也?要好好修行,李府主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若我找不到想去?的地?方,不妨离开长安到处走走……”
老丈仍是摇头:“我不是问其他人,而是说你自己?。”他加重了语气:“我是说你想做什么?你拜昙叶禅师为师时,心里想的什么?”
明光答道:“当然是求我佛之道。”
“求佛?”老丈看着明光,他那双慈祥的眼神此时竟显出几分威严,倒有些像佛殿里供奉的地?藏王菩萨。“求佛者?是谁?”
明光不明所以,答道:“是我。”
老丈声音愈大,道:“我是谁?”
明光道:“明光。”
老丈声若洪钟大鼓,“明光是谁?是昙叶的徒弟?是昙摩寺佛子?是长安城外的苦行僧?还是一个求道的佛教?徒?”
明光如同当头棒喝,在一瞬之间破开他心间迷惘。老丈问的都是他,却?也?都不是他。名字非是我,本相?非是我,现在的我非是我,过去?的我亦非是我,他的本心原是当初在云台寺山门?外顶礼拜师的小沙弥,他想要成为像师父昙叶禅师那般智慧静寂的佛者?,以佛法普渡众生。
他心中有了某种明悟,大声道:“都不是,我即是我。”
老丈再问道:“我是谁?”
明光念偈道:“我身非我,我相?非我,天地?一躯壳。我名非我,我意非我,觉来知未觉。我心是我,我性是我,有个佛陀,菩提树下坐。”
在这一瞬间,他从前读过的无?数佛经在他脑海中俱失去?文字,成为万法一如的智慧。他修行十数年,于今日终于圆满。
老丈合什,笑道:“成矣,恭喜小和尚今日开悟。”
明光下拜道:“弟子明光拜见师伯,多谢师伯点化。”
之前,这位老丈自称是昙叶禅师的同门?,明光本来有所怀疑。可是眼下,他已然知道,眼前这位老者?,在禅道上的修行或许并不在自己?的师父昙叶禅师之下。
若非眼前这位老者?提点,若仅凭自己?修行,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开悟得解。
老丈受了他一拜,将他扶起,问道:“可觉得你的身体有什么变化?”
“变化?”明光一愣,这时,他发现自己?的识海中不知何时出现了一盏明灯。那盏明灯的光芒虽然微弱,在他空无?一物的识海中炽热如烈阳,指引着心的方向。
他此前从未有过这种经历,只觉得奇妙无?比。
他如实答道:“有,我的识海中出现了一盏心灯。”
老丈双眼之中热泪盈眶,合什道:“幸甚幸甚,自我师传灯大师东渡二十五年后?,佛传明灯终于回到中原,回到昙摩寺佛子的身上,真乃我大唐佛宗之幸。”
明光不解,问道:“佛传明灯,这是什么东西,又怎么会在我的身上?”
老丈问道:“在海陵时,你是不是接触过传灯大师的佛骨舍利?当时发生了什么事?”
明光点头:“我在承剑府李府主手中见过佛骨舍利。李府主说她以前从未接触过佛骨舍利,所以想请我鉴定?一下真假。我鉴定?之后?,就将佛骨舍利还给了李府主。其他倒也?没什么……”他想了想,又道:“李府主离开长安之前李府主曾经来找我,问我身体里有没有多出什么东西。这么看来,她当时应该是想问佛传明灯的事……”
老丈道:“佛传明灯是昙摩寺第一代方丈神慧大师所传,一向由昙摩寺历代方丈保管。传灯大师当年东渡传法,并未将佛传明灯传给留给中原的几位座下弟子。唉,我也?听说如今的昙摩寺方丈昙无?禅师上位之后?,倒行逆施,昙摩寺早已不复当年。如今佛传明灯到了明光的手上,或许亦是某种征兆。我相?信明光你将来定?能取代昙无?,成为昙摩寺的下一任方丈。”
老丈一双智慧的眼睛看着他:“以老朽之见,你既为昙摩寺的佛子,不如回到长安本寺中修行。你既已顿悟,得证圆满,按照昙摩寺的规矩,昙摩寺的禅院首座非你莫属。”
既然悟道,明光对自己?的前路已不再茫然。他道:“昙摩寺如今一片乱象,我无?意去?当什么禅院的首座。我希望效法师祖传灯大师,浮槎东渡,将我佛之法传到未曾聆得妙法的化外之地?。”
老丈一惊,问道:“你要渡海前往扶桑?”
明光微微颔首。
老丈摆了摆手道:“我听说上次扶桑使团在东海全军覆没之后?,扶桑国与我大唐关系交恶。明光你孤身一人,最好不要再此时前往东瀛。佛子既有传法之心,不愿意回到长安,我倒是有一个建议。”
明光:“愿闻其祥。”
老丈道:“这些年我离开昙摩寺之后?,便在西南泸江经营一家商行。泸江原本是三苗旧地?,其边民拜鬼祭邪,缺少教?化,不知我佛之法。如今的庐江县令魏树正?是去?年上任,他在西南建了一座广化寺,可惜如今人人皆慕长安繁华,没有什么有德行愿意去?那里,明光如果有意,可以与我一同前往西南。”
云台寺既毁,明光本无?处可去?。他经老丈点化开悟,对这位曾经的“师伯”也?很有好感,于是和祁重一起到了泸江。
到了西南之后?,他一边整理师父昙叶禅师讲解的经义?,一边开坛布道,讲授佛法,很快成为附近闻名遐迩的禅师。不久之后?,果然受到泸江县令魏树的赏识,成为广化寺的主持。
第118章
元宵
明光在西南时,
日子倒也自在。
山寺清静,香客虽不多,香火钱也足够支使了。
祁重每月总会来个几次,
明?光一个人修纂经注,
若遇疑难之处,向之讨教,
总是会得到解答,明光对祁重很是感激。
除了祁重之外,
泸江县令魏树也常来拜访,
只是魏县令的目的就不那么单纯了。
魏树在京为官多年,
因由得罪上司同?僚,
被贬谪到泸江这西南边陲之地担任县令。他?虽被贬,
也不打算躺平,
一心想?做出一番实?绩来,
将来能上达天听,
重返长?安。到泸江以来,
他?修路筑桥,兴办学堂,也办了不少实?事,政声不错,
只是遇到一桩为难之事。
在泸江西边的大山中,有一支乌夷族人。他?们原是南朝时期陈朝人的一支,隋唐之际天下大乱,这些人避居西南的深山,
与当地土人婚配。他?们容貌语言与中原人并无大异,
却继承了西南土人的一些民俗。
乌夷族人奉火神?祝融为部族始祖,拜火祭鬼。天下一统之后,
三苗旧地虽尽纳入大唐版图,这些乌夷族人却始终未曾真正归化,他?们在经常惊扰泸江县城,劫掠百姓。他?们的部族人人骁勇,更听说擅长?巫鬼之术,每次与土人发出冲突,泸江县都要付出不小的代价,有三位县令曾经死在任上。
转眼就是明?年二月,是乌夷族人一年一度的祭火节。往年,每到祭火节,乌夷族人都会举行声势浩大的游行活动。这场游行的最?后,往往会演变成对泸江附近百姓的一场劫掠,最?后爆发流血冲突。
魏树当然不希望像自己的前任一样死在任上,他?一方面派出使者,希望在祭火节前能够与乌夷族人谈判,达成和平,平稳度过明?年的祭火节。另一方面,一有空就到广化寺来找明?光。
在他?心中,明?光是昙摩寺的佛子,而昙摩寺的方丈是大唐的国师,只要明?光能够写一封书信,寄给国师大人,再由国师大人向圣人请旨,派一支大军清剿这些蛮夷不是轻而易举之事吗?
明?光只得苦笑。一来,他?和昙无国师只说过几句话?,根本不熟。二来,自从五月之后,昙无国师已失圣心,根本帮不上魏县令的忙。
可?他?到底年纪小,面皮子薄,耐不住魏树天天软磨硬泡的,最?终答应写一封书信往长?安。只是,这信并不是寄给昙无国师,而是寄给了承剑府主李璧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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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下,这封信就摆在李璧月的案头。
她思索良久,还是决定带着这封信去见?太子李澈。
所谓风起于青萍之末,浪成于微澜之间。如今大唐龙脉受损,大唐国运因此受到影响,任何一点点微小的动荡都可?能造成不可?忽视的后果。
在明?光的信中,西南的乌夷族之事并不算大事,只是迫于情面,转述了魏树的意见?,希望朝廷在关键时候能够派兵奥援。可?是于李璧月看来,西南蛮族首领杀死朝廷命官,自立为王,本身已是叛乱的征兆,若是一个不好,便?会引发大规模的战乱。
而且她心中还有另外一层隐忧,佛传明?灯极有可?能在明?光身上。
先?天真炁,很难不遭人觊觎。华阳真人觊觎道源心火,对佛传明?灯未必没有想?法,明?光一个人在西南,可?能也会有危险。
西南之行,只怕需要她亲自前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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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元灯会,是长?安一年一度的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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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大唐规制,今日罢朝,文武大臣皆休沐一天。此刻黄昏时分,从承剑府的高处向下看,出门?赏灯的车马几乎将坊市的街道铺满。,尽在晋江文学城
香车宝马,春夜灯花。笙歌繁华,明?月醉人。李璧月无心上京赏景,她离开承剑府,半个时辰之后就到了东宫。
太子李澈迎了出来,他?双眼熬得通红,像是很久没有睡过了。
“阿月你来得正好。”李澈道:“我得到消息,西南一带有傀儡宗的消息,有人在西南见?到傀儡宗的执事‘刑天’,还送来了他?的画像。”
李澈招了招手?,东宫的侍从便?送上了一幅图,画上的之人长?身而立,一身银白?色衣服,脸上带着象征“刑天”的青铜面具。
李璧月将画像接过,随后轻轻摇头,道:“殿下,师兄已是死了。虽然……”李璧月声音一停,眼神?一黯,“虽说他?临死前我没有看到他?的脸,可?是我心里?很清楚,他?已经彻彻底底地离开我了。”
李澈看着他?,眉宇间透着温和之意:“阿月,我并不是说画上之人是楚不则。在傀儡宗,‘刑天’只是一个执事的代号而已。楚不则曾经是‘刑天’,可?是他?死了,傀儡宗自然可?以将这个称号给其他?人。这两个月,东宫的密探在各处打探关于傀儡宗、华阳真人和玉无瑑的消息,这桩消息最?少有七八成可?信……”
李璧月抬眸:“殿下是为了龙脉之事?”李澈虽然离开太原,但将身边的内侍任命为东宫特使,监督二龙山的工程。如果一切顺利,四个月之后便?可?完工。若要最?快恢复龙脉,东宫需要在四个月内找到玉无瑑,
李澈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道:“不光是为了龙脉之事,我也是为了你。”
李璧月眼神?恍惑:“为我?”
“阿月,你我相交两年,虽说你一向公私分明?,甚少向我提及你自己的私事,但是在我心中,你一直是我最?重要的朋友。你虽不说,但是我也知道,玉无瑑,或者我们也可?以叫他?云翊,他?是你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就算不为龙脉之事,我也想?为你找到他?——”李澈声音低沉,语气真挚而诚恳。
李璧月心中泛起一道暖流。
于如今风雨飘摇的大唐王朝而言,李澈是一位宽仁厚德的储君。以朋友的身份来看,他?对她一直殷切关怀。
李璧月心中感喟:“多谢殿下关怀。”
李澈又道:“对了,今日元宵休沐,阿月你不出门?观灯,来东宫做什?么?”
李璧月问道:“殿下,你可?曾看到西南泸江县令魏树的上疏?”
李澈微微一怔,“泸江县令魏树?没有啊,如今正逢多事之秋,父皇抱病,我虽夙兴夜寐,也处理不完如此多的事情。地方上的事情,若非大事,都是中书省自行处置。”
李璧月有几分明?白?了,如今大唐下辖十三道两百州,大大小小的县加起来恐有上千个。并非魏树所奏之事朝廷不重视,只是一县藓芥,着实?难以上达天听。
李璧月拿出明?光的书信,道:“殿下先?看看这封信。”
等他?看完之后,李璧月又道:“殿下,我认为西南边民叛乱绝非小事,如今因为龙脉之故,大唐王朝已是四处漏风,绝对禁不起下一场战事。因此我想?亲自到西南一趟,将变乱弥平于未起之时。”
李澈将书信看了两遍,目光忧虑道:“可?是如今陛下染恙,据御医所言,龙驭归天或许就是这两月之事,长?安时局未免震荡。而且……而且陛下或许是病得久了,最?近频繁召昙无国师入宫,祈福禳灾。承剑府主若是在此时离开长?安,一旦无常,有些人难免动歪心思。”
李璧月知晓李澈心中隐忧。
这十年以来,昙摩寺势力庞大,大唐朝文武官员大多信佛奉佛。若要改弦易张,并非一朝一夕之事。一旦圣人薨逝,这股力量或许仍然左右皇权的能力。当年武宗薨逝,皇位并没有落在武宗太子李屿头上,当今圣人李怡在昙摩寺的支持下登上皇帝宝座。,尽在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