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夏思槐恍然大悟:“李府主是怕他不习惯森狱那些给犯人吃的伙食吧,他既是李府主的恩人。我们承剑府当然不能亏待他,回头我们吃什么,照样给他来一份便是……”森狱犯人的伙食虽然很差,但是供给狱吏守卫的伙食还是不错的。“我不是这个意思。”李璧月道:“我是他想吃什么,你便让如松去长安坊市去买,一应花费回头找我报销。”
***
离开森狱,李璧月向长孙璟的居处走去。
公主府固然是要去,可当务之急,她要知道那天?晚上?杜馨儿是什么时候去的城隍庙,在城隍庙又?发生了什么,玉无瑑又?是怎么成了“凶手”。裴小柯应该多少知道一些。
她来到长孙璟居住的小院,只见桌上?摆着一碗素面,裴小柯拿着筷子,埋头苦吃。他像是很久没有吃过?饭了,狼吞虎咽,食物到了嘴里就溜了下去。长孙璟一脸心疼地看着他:“孩子,别急,慢慢吃,别噎着。”
见到她进来,长孙璟埋怨道:“阿月,这谁家的孩子,大人怎么不心疼。都一整天?没吃饭了,看把孩子给饿的……”
李璧月一愣。
玉无瑑绝不会是亏待自家小徒弟的人。当初在海陵,师徒两?人身上?一共三十个铜板,还给裴小柯买糖葫芦。
可若没钱吃饭,也不通。当初两?人分?别之前,她还付给玉无瑑十两?银子的报酬。就算师徒两?人从海陵辗转来长安,十两?银子也足够了。
想必这师徒俩一路上?遇到的事情?不少。
等裴小柯将一碗面吃完,李璧月问?道:“小柯,你相信我吗?”
裴小柯连连点头。
李璧月道:“好,你师父被京兆府指认是谋害襄宁郡主的凶手。我虽相信你师父不会杀人,但是承剑府查案需要实证。你和你师父是怎么来的长安,路上?发生了什么?你们怎么会出现?在城隍庙,你师父又?是怎么被指认为凶手,这些事情?你知道多少,全部都一五一十地告诉我。我才能尽快找到真凶,还你一个清白,你知道吗?”
裴小柯点头道:“好,我这就将我知道的都告诉李府主。”
原来,那日在驿馆与?李璧月分?别之后,玉无瑑就带着裴小柯一路西行。
这一路上?并不算平安。离开海陵地界之后,玉无瑑就没来由的经常生病。虽然都是些风寒腹痛之类的小毛病,但每次痊愈没两?天?,又?会旧病复发。一开始,玉无瑑还延医问?药,到后来他估摸着自己的病并不是求医就能好的,索性不去管它了。
此外,师徒两?人运气似乎特别差,总是能遇到黑店山匪之类。临近长安的时候,师徒两?人已是身无分?文,连代步的驴子也被抢走了。
进城的那天?恰好大雨,两?人无钱住店,只好在城隍庙落脚。
玉无瑑本来打算第二天?在长安坊市做他的老?本行,摆摊替人算命挣钱,可是这一夜风大雨大,城隍庙后堂当风,估计是受了寒气,牵动病气,玉无瑑发起高烧,竟是一病不起。
裴小柯不过?是个十一二岁的孩子,又?是第一次到长安这样的大城,不知往何?处找人帮忙,只好守着师父,师徒两?人就这样在城隍庙过?了一天?,因为没钱,所以?都没有吃东西,只喝了些雨水。
李璧月脸色一白。
这所谓的“厄运”是如此危险,简直什么倒霉事全都能撞到一起。
想到玉无瑑很有可能是因她受过?,她的心里着实有些微妙。
她问?道:“你师父为什么不到承剑府来找我?”
裴小柯道:“师父这一个月经常生病,一开始,他并没有将生病当成一回事,只以?为还是和之前一样,捱过?一阵子就好了。但是,昨天?晚上?,师父有些心神不宁,将李府主你留下的玉牌给我,让我第二天?上?午来承剑府找李府主。可是没等到天?亮,就出了事……”
“这一晚,师父的情?况时好时坏,大部分?时候都昏睡着。到清早的时候,师父是要起夜,我便扶着他出去。回来的时候,我们看到城隍庙的门槛坐着一个年轻的贵家小姐。我师父,这天?还没亮,怎么会有女子出现?在这破庙,便上?前问?她遇到什么难事了。谁知我们才刚刚凑近,忽然外面就来了一群带刀着甲的兵士,我师父是杀了那小姐的凶手。无论我师父怎么澄清,他们就是不信,一定要将我师父抓走……”
“我师父病没有好,落在这些人手上?不知道会怎样。我就死?皮赖脸一定要跟着师父,后来有一个人:‘这两?人住这破庙,想必是无家可归。眼下抓了这道士,这孩子也是无处可去,不如一并带走。’我瞅着那人面善,就暗中找机会将那李府主那块玉牌交给他,让他想办法送到承剑府。我想,李府主你是大好人,若是知道我师父被人冤枉,一定会想办法救他的。”
李璧月暗想,裴小柯虽有些贪玩,遇事倒是机灵。今日,若非她及时见到这块玉牌,恐怕要出大事。
根据裴小柯的讲述,玉无瑑师徒见到杜馨儿的时候,她可能便已身亡。
杜馨儿昨夜为何?出门,为何?身死?,遗体又?为何?会出现?在城隍庙,她还需尽快去一趟公主府调查清楚。
她站起身,看向长孙璟,道:“师伯,这几日小柯就麻烦你先照顾几天?。”
长孙璟应声道:“交给我,阿月你大可放心。你还有要紧事,师伯就不留你了,你去忙吧。”
***
李璧月到公主府的时候,公主府已经四处挂满了白幔和白色灯笼,门口停满了前来吊唁的车辆,公主府的丫鬟仆妇皆是一身素服,满面哀戚。
灵堂设在正厅,李璧月在仆人的带领之下到灵前撮香为礼,拜了三拜。她环视四周,发现?到灵前祭奠的一大半都是昨日参与?杜馨儿生日宴的那些人。
昨日相聚之时,犹有微笑,而今不过?一日之隔,便生死?有憾,一别成永,着实令人唏嘘不已。,尽在晋江文学城
祭仪之后,李璧月跟着仆人转过?中庭,到了襄宁郡主停灵的瑶华堂。
襄宁郡主的棺木停在堂中,四周镶着白色蔷薇花,少女双目微闭,神情?恬淡,就好像只是睡着了。
长公主一身素服坐在棺木之旁,她神情?木然,簪环未梳,昨日青丝竟已隐隐发白。
“长公主,长公主……”李璧月试探着唤了两?声,长公主毫无反应。
侍女青螺靠近她耳边,轻声道:“公主,承剑府李府主来了。”
李梳嬛这才扭动脖子,看到了李璧月,轻喃了一声:“李府主……”
她声音苍老?,如同沉沉暮霭。失去唯一的女儿的哀痛压垮了她,让这位昨日还精神饱满的妇人形容枯槁,一夜之间?老?了二十岁。
李璧月道:“长公主,死?者已矣,还请节哀……”
长公主毫无反应。
李璧月心中沉痛,长公主昨日还谋划着给女儿找一个如意郎君,今朝便白发人送黑发人。个中伤痛,岂是旁人“节哀”可以?安慰。
只不知那幕后黑手是谁,竟然如此丧心病狂,杀害一个纯朴天?真的少女,背后的目的又?是什么。
李璧月望向长公主:“公主,我是过?来查案的。您可知道郡主是怎么死?的?”
长公主神情?呆滞,她睁着眼,眼神中却一片空洞,似乎并不明白李璧月这句话的意思。
李璧月又?道:“长公主可否容我检视郡主遗体?”
长公主仍然神情?恍惚,李璧月无奈叹息。她走上?前去,触摸杜馨儿冰凉的手腕,见长公主并未阻止,便将杜馨儿全身要害之处认真检查了一遍,发现?确如宗白阳所言,杜馨儿全身上?下并无伤口,连一点出血都没有。她又?将杜馨儿口鼻检查一遍,也并无中毒的痕迹。
无论怎么看,她都看不出这样一位青春活泼的少女会这么离奇去世。
李璧月见长公主精神憔悴,心知此时不是问?讯的最佳时机。但她既已将此案揽下,也不得不尽快找出事情?的真相。
她又?问?道:“公主,您可知昨日晚上?郡主是何?时出门,又?为何?出现?在城隍庙?”
“出门……”李梳嬛似是突然想起了什么,道:“是了,馨儿出门了……她本来是不会出门的……是我害死?了她……我害死?了她……是我害死?了自己唯一的女儿……啊……”
她喃喃着,突然痛哭出来。
李璧月连忙将她扶住,长公主哭了一阵,竟然晕了过?去。侍女们围过?来,张罗着将李梳嬛扶回房内,又?命人去请太?医,现?场一片混乱。
片刻之后,长公主的贴身侍女青螺走了过?来,歉然道:“李府主,今早郡主的遗体被京兆府的人送回来之后,长公主一直精神恍惚。您想知道什么,就问?我吧——”
很快,从青螺口中,李璧月知道了昨晚的事。
***
昨日黄昏时分?。
明光禅师离开之后,李梳嬛便让青螺将杜馨儿叫到了她会客的凉亭。
李梳嬛将那些诗稿挑了些好的出来,问?道:“馨儿,你来看看这些诗作,你觉得有哪些可以?列入三甲?”
杜馨儿将那沓纸拿在手上?,嘟嘴道:“这些酸诗都有什么好看的,横来竖去都差不多。这些人的水平我又?不是不知道,矮子里面挑将军,有什么好挑的。”
李梳嬛:“那长相呢,你看谁家的儿郎顺眼。母亲明日便央媒人上?门——”
杜馨儿不满地道:“我了我都不喜欢。母亲,我不想嫁人。”
李梳嬛:“谁家的女儿及笄之后不嫁人的。这些你都不喜欢,那整个长安城可有你喜欢的少年郎,不拘是谁,只要你能看上?,母亲便让圣人给你赐婚——”
“真的?”杜馨儿眼里露出一道惊喜的光。
“当然,母亲什么时候骗过?你。”李梳嬛点头道:“怎么,馨儿真的有心上?人了?”
“没有。”杜馨儿的神色有些慌张:“我就是不想嫁人,母亲,我觉得女子也不是非得嫁人不可,你看承剑府的璧月姐姐,一个人不也过?得挺好的,我们姐妹行好多人都很羡慕她呢……”
李梳嬛道:“李璧月天?生剑骨,二十岁就已是承剑府的支柱,等闲谁能与?她相比。”
这时,杜馨儿已经将那叠诗稿翻过?一遍,问?道:“母亲,这里面的那张画呢?”
李梳嬛问?道:“什么画?”
杜馨儿道:“就是明光禅师画的那张画,画着一个飞天?乐舞的那张……”
“那幅画我已经烧了。”
“烧了?”杜馨儿跳了起来:“那幅画是明光禅师送给我的,你凭什么平白无故烧了它!”
“就凭我不喜欢。一个和尚,竟然给闺阁女子画像,这成何?体统——”李梳嬛的声音冷了下来:“馨儿,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喜欢今日来的那个和尚?”
隐秘的心事被一下揭破,杜馨儿如遭雷殛,竟是没有反驳。
李梳嬛见状大怒,她虽已有猜测,但没想到自己的女儿——大唐朝的郡主竟然真的对一个昙摩寺的和尚起了这样的心思。
她一巴掌狠狠向杜馨儿的脸颊拍去:“荒唐——”
杜馨儿的脸颊肿起,她捂着脸,一双清透的眸子里满是泪水,却是毫不相让:“我想喜欢谁就喜欢谁。公主名义?上?是我的母亲,但也只不过?是将我生出来而已,又?什么时候关心过?我。自己求仙问?道,却将我扔在杜家自身自灭。怎么,到我长大了,该嫁人了,公主就想起来管我了。我告诉你,你管不着——”
李梳嬛气得近乎颤抖,嘶吼道:“来人,将她带回房间?内关起来,禁足一个月,谁都不许放她出来。”
……
青螺道:“就这样,公主命人将襄宁郡主锁在房间?之内。公主最后从昨日那群王孙公子里选择了范阳卢氏长房的第五位公子。长公主‘卢家儿郎虽无大才,但范阳卢氏门第清贵,足配吾儿’。公主也是被小郡主气着了,连夜就请了媒人,到卢家谈论议亲之事……”
李璧月没想到昨晚上?杜馨儿与?长公主竟然闹到这般田地。
她问?道:“既然襄宁郡主昨晚被长公主禁足在房间?之内,又?怎么会出现?在城隍庙?”
青螺道:“李府主,你跟我来。”
李璧月跟着她离开后堂,到了左近的一处名叫“会芳馆”的小楼。
“这里,就是襄宁郡主在公主府的居所。”青螺带李璧月到了杜馨儿的房间?门口,门上?落着一把大锁。
青螺指了指锁头,又?道:“昨晚母女两?人生了一场大气,没有长公主的吩咐,我们谁也不敢开锁放她出来。只想着等到明早公主消气之后,再好好劝劝。谁知道,今日一早,公主府大门未开,就从京兆府那里得到郡主身亡的消息。我们开始都不敢相信,打开门锁,才发现?郡主早已不在房内……”
李璧月敛眉,“把门打开,我进去看看。”
“是。”青螺打开房门。
李璧月进入房中,见房中陈设整洁,只是雕窗上?面有两?个纤秀的脚印。在大门被锁之后,杜馨儿应该是自己从这里跳窗出去的。
前两?日下雨,院内泥土并未全干,延伸出一行脚印通往院墙之处。
李璧月沿着脚印到了院墙那里,见下方生着一从蔷薇,白色的墙壁上?有着几抹泥印。杜馨儿想必是从这里翻墙出去,只是不知道她是自己离开,还是被人胁迫。
青螺这时也跟到了墙根处。李璧月道:“你在这里等我一下,我出去看看……”
第027章
囚徒(三更)
李璧月施展轻功,
越过外墙。一墙之外,是长安城内最繁华的朱雀大街。脚印又向前延伸了数步,便再也见不到了。朱雀大街上人来人往,
时间距早上已过去了大半天,
就算有什么也寻不到了。
她回?到原处,重新翻墙进去。青螺仍然留在原地,
问道:“李府主可有发现?”
李璧月摇了摇头,问道:“你可知襄宁郡主平日一般去什么地方?”如果杜馨儿是因为对长公?主不满,
自己一个人偷跑出公?主府,
她应该会去自己比较熟悉的地方。
青螺道:“不知道。”
见李璧月露出讶异的神色,
青螺补充道:“郡主一年中大部分的时候都不和?公?主住在一起?,
公?主一直都是住在紫云观。最近只?是为了郡主的生?日宴才重新搬回?公?主府,
而?郡主大部分时候都住在她自己家。”
“她自己家?”
“就是京兆杜氏,
长公?主的前驸马家。”
李璧月这才反应过来?。她从前见到杜馨儿的时候,
她大部分时候都是和?李澈在一起?。他们兄妹感情极好,
竟让她一时忘了杜馨儿是姓杜,
父族亦是京兆名门。
青螺道:“其实公?主和?郡主每年大概也只?有郡主过生?日的时候才会一起?住几天,郡主平日去哪里,可能只?有杜家的下人才清楚。”
李璧月心想,如此说来?,
杜馨儿说长公?主只?是生?了她,并没有管过她也并不算错。
只?是,昨日她见到长公?主时,她怜爱女儿之心并不似作伪,
还每年为女儿画像,
又为何平日对女儿不管不顾呢?
就在这时,有侍女来?报:“李府主,
公?主醒了,请您过去相见。”
李璧月跟着侍女重新回?到先前停灵的后堂,长公?主的神情比先前好了一些。她先前至恸,情绪无法宣泄,大哭过一场反而?恢复了一些精神。
她坐在软席之上,气态沉郁:“先前本宫失礼了。李府主先前说,你是过来?查案的?”
李璧月道:“正是。此案中间有些蹊跷,所以我自作主张将此案从京兆府转到承剑府的名下。当然,这件事还需要长公?主您的配合。”
李梳嬛不解道:“配合?这是何意?”
李璧月道:“京城命案,一向属于京兆府的辖理,并不归承剑府管。我希望长公?主能够向圣人说项,请求圣人将此案移交承剑府。”
李璧月上午强行从京兆府带走人犯,但?如宗白阳所言,此事并不合规矩。宗白阳若是上书弹劾于她,圣人必会不愉。长公?主身为死者家属,又是圣人的妹妹,由她出面,这件事情才能顺理成章。
李梳嬛皱眉道:“何必这么麻烦,上午京兆府不是已经抓到了谋害馨儿的凶手吗?”
李璧月摇头道:“据我所知,京兆府抓到的那名嫌疑人只?是恰巧昨晚出现在城隍庙,并不一定是此案真凶。京兆府动用重刑,想逼他招供,此案背后恐怕不简单。所以我希望长公?主能够给承剑府一个机会,让我找出真正的凶手,还襄宁郡主一个公?道。”
李梳嬛神情漠然:“这些案情上的事情我不懂。我的女儿死了,缉凶追凶是京兆府的事情,我只?希望早点让凶手替我女儿偿命。李府主的好意我心领了,但?这件事情与承剑府无关,李府主不必牵涉其中。”
李璧月一愣,她满心以为她提出此案背后疑点,长公?主必会支持她的决议,找出幕后的真凶,没想到长公?主对此反应冷淡。
她张了张嘴,想要再劝两句。长公?主又道:“今日多谢李府主来?看望馨儿,送她最后一程。本宫身体?不适,就不多留李府主了。青螺,送客吧。”
青螺望向李璧月,歉然道:“李府主,我们家公?主心情不好。李府主还是请回?吧——”
李璧月无奈,只?好拱手告辞,离开公?主府。
这一趟虽然并没有得到长公?主的支持,但?也并不是全无收获。
最少,她知道杜馨儿是昨日从与长公?主争吵之后,翻墙离开公?主府的。,尽在晋江文学城
杜馨儿不过是一个年方十六岁的闺阁少女,她会去哪?
设身处地地想一想,如果她遇到这种情况,多半会去到她熟悉的地方,一个可能是回?杜家,另一个可能就是去太子府。
李璧月上了马,骑马向杜家而?去。
杜馨儿之父杜尚亭如今还在慈州任上,府中只?有他的继室夏夫人和?她的几个孩子。
据这位夏夫人所言,杜馨儿自恃郡主的身份,和?她的关系并不怎么好。但?是杜尚亭对这个公?主前妻留下的女儿还很是看重,杜馨儿平常也是自己住一个大院子,丫鬟仆妇都是长公?主选的人。不过昨日她并没有见到杜馨儿回?家。
离开杜家,李璧月又转道往太子府。但?她也知道,杜馨儿去太子府找李澈的希望也很渺茫。李澈为人稳重,太子府也守卫森严,杜馨儿如果去了太子府。李澈根本不会让她晚上再出去,她也就不会遇害了。
她骑马穿过两条长街,忽然听到后来?传来?一道气喘吁吁的叫声:“府主——”
李璧月回?头一看,见是夏思?槐手下的一名黑骑。
李璧月驻马,问道:“什么事?”
黑骑道:“府主,是夏大人特地命属下来?寻找府主您,说是玉相师醒了。”
***
李璧月再次来?到森狱的时候,玉无瑑正在喝粥。
这时已是傍晚,牢房的高处悬着一盏灯笼。
灯光之下,可以看到身上的衣袍已经换了一身新的,脸色也恢复了些许红润。他坐在蒲团上,左手端着碗,用勺子舀了粥,轻轻吹了吹热气,放入口中。待细细咀嚼其中滋味,才缓缓咽下去。
那矜贵的姿态,好像吃的是什么山珍海味。可那碗中,分明只?是最普通的白粥而?已。
见到李璧月,玉无瑑放下手中碗,站起?来?打招呼:“李府主。”
李璧月:“你先吃吧,不用管我。”
她固然有一箩筐的问题想要从眼前人口中知道答案,却也知道对方眼下是个病人,有十万火急的事也该等?他吃完这顿再说。
玉无瑑重新坐了下来?,继续慢条斯理地喝他的粥。李璧月则站在牢门外,背对着他,只?任灯光在地面上投下修长的影子。
两人都不说话,夏思?槐忽然莫名觉得眼前的情况自己有些多余。
他想,牢房偏窄,两人还稍微有些空当,三?个人就太挤了,于是道:“府主,我去外面守着。”
李璧月还没有说话,夏思?槐便一溜烟的跑了。
又过了一会,李璧月听到碗放到桌上的声音,知道玉无瑑吃完了,这才转过头。
“玉相师,久违,真想不到我们会在这样的情况下相见。”
玉无瑑抬起?头看她,“李府主风尘仆仆而?来?,想必是要询问早上的命案吧。”
李璧月点头:“中午我已经问过裴小柯,他说你们是早上起?夜回?来?时遇到襄宁郡主,你上前探问,之后就被?京兆府的人指认为凶手。但?他年幼,也许有些地方记得并不清楚,不知玉相师可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玉无瑑想了想,道:“当时情形,与他所言大致不差。若说有什么补充的,便是死者应该不是死在城隍庙,而?是被?人杀死之后,抛尸至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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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何以见得?”
玉无瑑道:“早上我与小柯离开城隍庙时,门口并没有人。而?是回?来?的时候,才看到她出现在那里。从我们离开到回?来?不过半刻钟,死者如果是出现在城隍庙,凶手要杀人再逃脱,应该不可能毫无行迹。”
“那你昨晚与裴小柯夜宿在城隍庙,有没有听到什么动静?”
玉无瑑摇头:“没有。如今长安城中人人信佛奉道,城隍庙并没有什么香火,一般也不会有人到这里来?,晚上就更没人了。”
李璧月蹙眉道:“城隍庙没人会去,那为何你刚刚靠近襄宁郡主,京兆府的士兵人就到了?”
玉无瑑回?忆当时情形,点头道:“说也奇怪,我因为病着,在城隍庙呆了两日。平日那地方并没有京兆府的官兵巡逻,可是今日早上,那些人竟凭空出现在那里,确实有不寻常之处——”
李璧月心中一动。这说起?来?,就好像京兆府的人早就在那里候着杜馨儿的遗体?,只?等?着有人上前探问,便将人抓回?去指认。只?是玉无瑑恰好倒霉,稀里糊涂成了替罪羔但?此事她只?可猜疑,并无实证,也无法帮玉无瑑脱罪。,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叹息一声:“抱歉,虽然你的案件我已经暂时从京兆府转到承剑府。但?是,在我找到真凶之前,玉相师还是要在森狱呆上一段时间。”
“这件事情,夏司卫已经和?我说过了。”玉相师依然是盘腿坐着,他意态悠闲,面带微笑?,似乎根本不为自己的处境担心:“想来?,是我玉无瑑命中有此一劫,一定要坐一次承剑府的大牢。就算上次侥幸躲过初一,这次也躲不过十五。李府主也不必对此感到抱歉,你能将我从京兆府救出来?,我已是万分感激了。”
他的笑?容诚恳真挚,好像对李璧月救了他十分感谢。
但?是李璧月知道,这件事谁救谁还不一定。
她从荷包里取出一张黄色的符纸,探问道:“真的是命中之劫吗?难道玉相师不打算向我解释一下这张‘好运符’的事吗?”
玉无瑑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半晌,他眨了眨眼,叹了一声:“李府主已经知道了呀……”
他的声音轻如挹露,似是有些懊恼,又似有些喟叹。
“为什么?”
她自上而?下与他对视,目光如霜似雪,带着一缕探究的意味。
在所有的事情中,她最无法理解的便是这件事。如果不是因为李澈告知她前后两道圣旨的事情,又恰好从楚阳长公?主口中得知这是一张补运符,她可能从始至终都不会知道竟然有人曾为她逆天改命。
几息之后,玉无瑑终于在这样的眼神中败下阵来?。
他道:“好吧。我便从头说起?,在我离开海陵的前一晚,我一时技痒,所以给李府主算了一卦。”
李璧月打断道:“你会算卦?你不是十卦九不准吗?”李璧月将信将疑地看着他,她此前疑心此人根本不会算卦,所谓算命找替人寻找失物?也不过是仗着些小聪明,十次有那么一次能恰好找到失物?遗落之处而?已。
玉无瑑咳了一声,十分神棍的装模作样道:“既入了玄门,多少还是会一点。但?‘大道五十,天衍四十九,人遁其一’,所以卦不可尽算,算了也不会尽准。”
李璧月道:“你接着说。”
玉无瑑道:“我那日算得一个‘否’卦。否者,天地不交,万物?不通。小人道长,君子道消。李府主就算成功找回?了佛骨舍利,也未必能平安回?到京城。我既收了李府主的十两银子,当然不能坐视李府主遭遇如此厄运……”
李璧月摇头道:“就为了十两银子?让自己身陷囹圄,玉相师不觉得这桩买卖赔本吗?”
玉无瑑道:“这笔账不能这么算。如果今日入狱的是李府主,天下间无人能救李府主出来?。可是入狱的是我玉无瑑,我相信以李府主的道义,一定会想办法救我。这么一来?二去,我从这天地之间,偷得了一尺命数。算起?来?,已是我大大赚了——”
他凝望着李璧月,那神情是前所未有的认真。
“李府主,你的生?命宝贵,是多少人用尽全力才保下。你的命运也不在眼前,而?在无垠高天。李府主,谢府主在天上看着你……”
李璧月心魂巨震:“你认识谢府主?”
玉无瑑道:“谢府主于我有半师之谊,认真算起?来?,李府主或许该叫我一声师兄……”
他右手食指和?中指轻轻拈起?剑指,指尖缀起?一道小小白光:“承剑府的浩然剑意,李府主应该并不陌生?——”
“你是谢府主的弟子?”
李璧月这一惊非同?小可。
在承剑府上一辈的诸多长辈中,谢嵩岳排行第五,但?是修为最高,所以最终是他担任府主之位。但?是谢嵩岳性情颇冷,一生?并没有收过弟子,连记名的都没有。
玉无瑑指尖的确是最为纯粹的浩然剑意,难怪当初在海陵她留下的浩然剑印在他身上并没有效果。如果他本来?身怀浩然剑意,这一切便可解释。
“我出身玄门,另有师承,算不上他的弟子。只?是得他指点,进益良多,算是对我有恩。”玉无瑑停顿了一下,又道:“谢府主是为你而?死,李府主若今朝陷于小人之手,承剑府的偌大牺牲便都白费了。我用了补运术,虽说是为了李府主,但?也不全是为了你。”
他眨了眨眼,又轻轻笑?了起?来?:“李府主若是觉得过意不去,就再付我十文?钱好了。”
李璧月来?此本来?心怀焦虑,听他提起?谢嵩岳更是激起?过往感伤。可不知为何,此刻看到他这轻松无忧的笑?容,心中惆怅都散去不少。
“只?收十文?钱,是不是太少了?”
玉无瑑笑?道:“那不如等?我能出狱那天,由李府主做东,请我吃顿饭。”
李璧月道:“那就一言为定。我一定会早日查清真相,还你一个清白。”
玉无瑑:“那便承李府主吉言。”
她转身正欲告辞离开,忽地想起?一事,问道:“玉相师见多识广,可知道玄门有没有什么巫术咒术,可以致人死亡,全身毫无伤痕?”
她之前检视杜馨儿的遗体?,始终未曾发现伤痕,此事超出她的过往认知。但?是,在海陵,她见到各种傀儡尸傀种种玄奇之事,觉得此事说不定与玄门有关。
玉无瑑摇头:“据我所知,所谓巫蛊诅咒之术,只?是影响被?诅咒者的气运,使之遭遇祸事。譬如突发重疾、溺水、坠马等?等?,并不会使一个好端端的活人无缘无故暴毙而?亡。不过,我知道天底下有一种功法,名为绵骨掌。若是练到至境,可以在一瞬间使人的全身骨头粉而?不碎,致人死亡,却丝毫不损伤人的脏腑、肌肤……可是这种功法……”
他说到这里,又止住话头。
“可是什么?”
玉无瑑喃喃道:“可是如果有人能练成这种功法,为什么要伤害一个全然无辜的弱女子……”
忽地,他似乎想到了什么:“死者襄宁郡主是楚阳长公?主的女儿?”
李璧月:“是。”
“楚阳长公?主在十六年前在紫云观出家为道,如今是一名女冠?”
李璧月:“是。”
玉无瑑轻声道:“你下午见过襄宁郡主的遗体?,那是否见过长公?主?是否觉得长公?主有反常之处?”
李璧月心中电光石火般一闪,意识到了什么。
长公?主下午的确十分反常。昨日在杜馨儿生?日宴会上,她分明十分疼爱自己的女儿,可是今日她提出将此案转到承剑府时,调查此案真凶之时,长公?主却反应冷淡。
“这些案情上的事情我不懂。我的女儿死了,缉凶追凶是京兆府的事情,我只?希望早点让凶手替我女儿偿命。李府主的好意我心领了,但?这件事情与承剑府无关,李府主不必牵涉其中。”
当时,她觉得长公?主可能是悲痛过度,所以情绪不好。但?是如今看来?,长公?主或许也知道些什么,也选择了替凶手隐瞒,甚至长公?主还十分好心,不想承剑府牵扯到这件事。
这件事,背后到底牵扯着什么样的势力?竟能让京兆府与长公?主同?时选择想找一个“替死鬼”,将这件事遮掩过去——
玉无瑑看她青白的脸色,摸了摸鼻子,道:“看来?是我运气不好,这件事恐怕会让承剑府非常为难……”他十分诚恳地道:“不如趁现在天还没黑,李府主再将我送回?京兆府去?”
李璧月的神色陡然凝重起?来?,一双眸子如冰雪寒彻,逼视着他:“你想回?去?”
玉无瑑直觉不妙,连忙道:“不想。”
李璧月喊道:“夏思?槐——”
很快,夏思?槐走了进来?,道:“府主,您有何吩咐?”
李璧月指了指玉无瑑的脚踝:“你去找脚镣过来?,将他锁起?来?。”
夏思?槐惊讶地“啊”了一声,“府主,没这个必要吧。这不是都是自己人吗?”
李璧月冷声道:“什么自己人?到目前为止,他就是最大的犯罪嫌疑人。给我锁上,以免犯人脱逃——”
夏思?槐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上午李府主还对玉相师十分关切,甚至问药吃食都亲自交代,怎么到了晚上就换了一副脸孔呢?
可是府主有令,他也不敢违背,只?好拿了镣铐来?,将玉无瑑双脚铐上。
玉无瑑无奈道:“我不过开个玩笑?,李府主至于吗?”
李璧月却不理他,道:“钥匙给我。”
夏思?槐将钥匙奉上,李璧月道:“你好好看着人犯,别让他跑了。我明天再来?。”
她转过身,穿过长廊,那苍青色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烛光范围,在夜色中了无痕迹。
夏思?槐转过头,见玉无瑑的目光犹自追逐那已看不到的影,他叹道:“玉相师,你可真能耐,我可从来?没看到我们家府主生?这么大的气……”
玉无瑑有些讶然:“李府主这样就叫十分生?气了吗?”
他觉得平常人生?气怎么说也该是怒发冲冠、捶足顿胸,可是李璧月只?是不理他而?已。
应该……算不上……十分生?气吧……
他心里这么想着,到底觉得不太确定。
夏思?槐道:“我们家府主性子冷,生?气的时候就是这样。”他看着玉无瑑脚上的镣铐,道:“现在怎么办?钥匙被?李府主拿走,我想给你打开也没办法……”
玉无瑑苦笑?道:“既来?之,则安之。既然成了你们承剑府的阶下囚,还能怎么办?”
他拖着那沉重的镣铐,回?到床褥上躺下,慢慢地合上了眼睛,不一会,房内响起?了轻微的呼吸声。
他身上似乎有一种神奇的特质,不管什么时候,不管在什么境遇,都能自适其意、自得其安。
这尘世的凡人庸人,俗人痴人,都与他不是一个物?种。
第028章
刺杀(一更)
李璧月回到自己的?房间?,
将钥匙放入箱子之中,又把箱子锁了起来。眼不见为净之后,心中那股无名邪火才终于压了下去。
她今天确实是有些生气。
并不是生玉无瑑的气,
而是?生自己的?气。
玉无瑑那无所谓的态度确实激怒了她。
他可以随随便便在她的?命运上添上一笔,
哪怕自己要付出极大的?代价。
而这其中的?理由,仅仅只是?因为,
他是?谢嵩岳的?半个弟子。谢嵩岳为她而死,而这一切的?牺牲都不?可白费。
承剑府为了如今的?地?位,
已?经牺牲了众多人命。所以也得为了那个长远的?目标继续牺牲。
她觉得事情不?应该是?这样?,
但面对无可琢磨的?命运,
不?可避免的?生出一种无力之感。
她抬头望向窗外,
一抹下弦月落在飞檐一角,
清冷而皎洁。檐上螭吻张开兽口,
似乎就要将那残月吞入腹中,
远处巍峨的?帝宫和长安城的?九衢长街都黯淡在这无星的?夜里。
她将白日的?那一身苍青色衣袍脱下,
又?换了一身夜行衣,
将棠溪剑也用黑布裹了起来。
持剑在手,她终于重新?生起了些微对抗这诡谲命运的?勇气。
鼓楼上三更的?更鼓已?经敲过,天河寂寂,繁忙了一日的?城池沉寂于这万古洪荒。
在夜色的?掩护之下,
李璧月穿过几?条僻静的?小道,绕到朱雀大街,从?白天的?那堵围墙翻进公主?府。
不?远之处的?小楼,是?公主?府的?瑶华堂,
襄宁郡主?的?灵柩就是?存放在此。
此刻,
小楼四?周挂着白色灯笼,亮着几?缕幽微的?灯火。
李璧月靠近了些,
发?现四?周却安静得不?像话,连走动的?丫鬟仆妇都没有。
她心生疑窦。时下贵族兴厚葬之风,杜馨儿本身是?有封号的?郡主?,母亲又?是?长公主?之尊,一朝枉死,一般都会邀请僧道做上几?日的?醮事,接引亡灵早日超脱。长公主?本身尊奉道教,对唯一的?爱女的?丧仪本不?该办得如此草草。,尽在晋江文学城
杜馨儿之死或许真的?有什么不?为人知的?隐秘。或许她该再去瑶华堂,重新?检查一下杜馨儿的?遗体,说不?定有什么遗漏的?关节。
她正?欲抬步,见不?远处行来一个女子。那女子一身素服,手提白色灯笼,走入瑶华堂大门之中。
正?是?她下午才见过的?长公主?李梳嬛。
只是?不?知对方为何在此深更半夜,不?带丫鬟仆妇,孤身一人,来到杜馨儿停灵之地?。
李璧月心念一动,反而不?急着上前,而是?绕到瑶华堂的?后门。后门是?关着的?,李璧月用剑轻轻切开门闩,将门拉开一个细缝,钻了进去,藏身在龛座之后。
她的?动作如猫般轻捷安静,几?乎没有一点生息。
确认没有惊动到李梳嬛后,她抬起头,去看?堂中的?情形。
杜馨儿的?棺木依然在白日的?位置,李梳嬛坐在棺木旁,凝望着女儿的?娇颜,伸出手,去抚摸女儿的?脸颊。
“馨儿,我的?女儿……”
李梳嬛的?声音是?压抑着的?低泣:“馨儿,阿娘知道你死得不?甘。你要原谅阿娘,无法为你报仇雪恨……”
“你往生之后,投胎的?时候找个好人家,不?要找一个不?爱你的?娘,也不?要找一个无情无义的?爹……你要在爹娘的?膝下长大,要每天活得快乐开心,嫁给一个能给你爱的?人,千千万万不?要喜欢上他们昙摩寺的?佛子……”
李梳嬛一边说着,一边伏在棺木旁低低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