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二果和三果就自动缩在了大果身后。大果站在阶下,一声也不吭,硬着头皮在初春还有些冷硬的风里听完一轮他压根听不懂的争论,终于有人给他带上去了。
一群人里,有一个四十余岁的中年人站起身,瞥了他们一眼,忽然伸手一指:
“丢出去。”
大果整个人就僵硬了,眼睁睁看着那个门童走过来,将他手里拎着的礼物拿走,一把丢到门外去。
陈东就是这个四十多岁的,丢他们礼物的人。
席子上有些臭味,似乎是人身上散发出来的汗臭,加上墨汁,再加上一些腌菜的发酵气。
这位主人家的幞头也已经洗褪了色,软踏踏地绑在头上。
这就很难将他与那个诛杀了李彦的陈东联系在一起。
因为赵俨虽没见过李彦,却很熟悉李彦门下的尽忠。
尽忠是个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人,每天一定要将自己打扮妥帖,从头到脚都比女娘更加精致。他的衣食住行都是如此,灵应宫中谁也比不过。
高坚果们嘲笑过他几次,尽忠就嗤笑一声,说:“你们也算是在京城里住过,可怜却没吃过见过,我们西城所的李总管,那才是真正的富贵人!”
究竟怎么富贵,高坚果们只能通过他们认为已经极富贵的尽忠来想象——这样一位权倾朝野,富可敌国的大宦官,就死在了陈东的手上。
按照他们辽人的想象,那这应该是一个更加富贵,更加权倾朝野的枭雄了。
但这位“自五世以来,以儒嗣其业”的太学生就坐在他们面前,穿着很古旧的衣服,坐着很古旧的席子,还一脸非常不爽的神情。
他身边那些人,也都是一脸不爽的神情。
“足下有何事?”陈东说。
赵俨牢记帝姬教他的话,立刻就从席子上爬起来,直接跪倒在陈东面前了。
“我想救我父亲。”他说,“我父是——”
“令尊的名字我已知晓,”陈东冷冰冰地说道,“他不是还没死么?”
“他出使金营,至今未归,我……”
“他若真死了,”陈东说,“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赵俨脑子嗡地一下炸了。
“要救我,”朝真帝姬说,“首先得想办法救你父。”
尚未离开太原城时,朝真帝姬叫来三个高坚果,很是严肃地对赵俨说。
“帝姬吩咐,”赵俨赶紧回道,“在下必言听计从。”
“难。”
二果和三果就将目光赶紧转开,留下赵俨脸皮火辣辣的。
“忻州之事,在下,在下……在下再不敢犯,若是,若是……”
“你真心听我的?”她问。
少年就立刻跪在了地上,“只要能救我父,能救帝姬,刀山火海我也不怕!”
“不要你上刀山下火海,”帝姬说,“可你要受一番羞辱,你不受此辱,不能救你父。”
“我大宋与辽百年边盟,不曾有变,你父原为辽人,世受辽主之恩,却为一己之私,背旧主,弃故土,以花言巧语勾结阉宦,使辽朝覆灭,更使大宋背弃盟友,再无篱障,终酿今日金人入侵之祸!”陈东说,“他怎么不当死!”
赵俨的手握成拳,咯咯乱响。
可他的额头死死贴在席子上,一点也不敢动。
“我父早有悔意,”他的声音里带了些哭音,“可他去向不明,却不是因旧日过,而是今日事啊!”
陈东皱起眉,“什么今日事?”
赵俨抬起头,望向这个横眉冷目的儒生,“我父不愿割让三镇给金人——”
“无稽之谈!”陈东身后的太学生说道,“李相公是辟了谣的!”
“若真是无稽之谈,”赵俨说,“我父就算有罪,也该明正典刑,为何却生死不知?朝真帝姬回京备嫁,怎么曹家全无动静?”
太学生们就交头接耳了一会儿。
“若当真如此……”
“官家岂不是骗了李相公?”
“其中多半有诈!”
赵俨心里默念着帝姬教给他的那些话,眼睛直直地看着陈东,泪流满面,“我不知究竟是朝廷还是金人,担心我父泄露机密,一心要杀我父,但我愿替父而死!我愿死!素闻陈公高义!求陈公救救我父!”
陈东就跳起来了。
“你父当死!你这花言巧语的辽人也该杀!”他破口大骂道,“今日令你登门,实在是脏了我的门庭!快快滚出去!”
赵良嗣的儿子是被打出去了,但还不解气,还得找来两个僮仆,对这张辽人坐过的席子进行一个清洗消毒。
僮仆忙忙碌碌,这一群人就没地方待了,站在院子里,袖着手继续议论纷纷。
“陈公,”有人小声说,“未必是假。”
陈东的脸色很不好看,“我岂不知?我观那人神色,确有一片孝心,是个孝子……只是赵良嗣棘手,咱们今日若应下,须令李相公为难。”
大家长期泼脏水的结果,就是哪一派都想将赵良嗣往对方阵营推,推来推去,再说搭救的事就很不容易。
“只怕官家更令李相公为难。”有人又说了一句。
陈东默默地想了一会儿,“咱们须得往老种经略相公处一趟!”
去老种经略相公处做什么呢?
他负责城防和守军,与金人大营隔黄河相对。
这事就这么巧。
陈东等人骑着小驴子往种师道的军营去时,正好就和一群金人撞上了,为首的金人将军打扮得漂漂亮亮,正是完颜宗弼。
“尔等来此作甚?”太学生们很不高兴。
完颜宗弼根本不知道事情都走到这一步了,大宋的官家还在那里装鸵鸟,瞒了这个瞒那个,又想割地卖妹,又怕被大家当头痛骂。每天犹犹豫豫,握着笔杆的手就是不肯写诏书。
别说完颜宗弼不能理解,是个金人就不能理解。
所以他们也压根不想隐瞒。
“来商议迎娶公主事宜,顺便收了你们三镇作嫁妆啊,”他手下的一个女真小军官笑道,“这都是你们大宋官家亲口许给我们的。”
对面的人就愣愣地看着他们。
小军官没心没肺地又加上一句,“怎么,你们不知道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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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7
第五十一章
◎不该割三镇◎
官家坐在垂拱殿的书房里,目光出神地盯着一侧的书桌。
桌子上笔墨纸砚一应俱全,纸不是一般的纸,是空白诏书。就连印玺也备好了,就在内官的手中。
金人迎亲的日子已经要到了。
这是他筹谋了很久的事,只要找一个知制诰过来,将这道圣旨写好,印玺盖上,送去中书省,他的噩梦就终结了。
那无数次让他惊醒的噩梦,那自北国倾泻而下,将他的灵魂都要冻僵的寒风,再也吹不到他的脸上了。
可喜可贺,他对自己这么说了一句后,忽然又生出极厌恶的心。
三镇不是什么不毛之地,那是大宋的自古以来,是进可攻,退可守,人口繁多的重地。
他竟然为了自己的安危,将它们轻易地抛舍出去!
一旁的梁二五有些迷茫,不明白官家是怎么了。
那个执掌天下的人端坐在椅子里,皮仍然是官家的皮,可骨头却像是要缩成一团,缩进他再也找不到,看不见的地方去。
官家的神情那样苦,苦得梁二五有些心慌。
“相公们到了吗?”
就在梁二五准备小心询问一句时,官家忽然出声了。
梁二五的心就放回肚子里了。
“刚得的信,今日耿相公染了病,派人报了宫中,倒是李邦彦正在路上了。”
官家轻轻地吁了一口气。
“耿南仲病了?”他问,“要不要紧?”
这个天真的问题没有得到回答,因为李邦彦到了。
这也是位极美的宰相,四十余岁,却并不显老,身材高挑,面白微须,一双多情的桃花眼在入宫途中左右扫一圈,就能让宫女们悄悄红了脸,感慨太上皇真是会挑相公呀。
前番的小王相公,还有这位李相公,生得一个比一个俊美,一走一过就是一阵香风——尤其是这位李相公,号称“浪子宰相”,听听就知道在京城里留下了多少名声。哪像那个李纲,脾气又暴,性子又直,生得寻常,还说不出一句动听的话!
李邦彦很是敏锐,察觉到了宫女们的神情,嘴角就忍不住露出一丝笑意。
官家终于下定决心,下诏与大金联姻,从此两国罢兵戈为玉帛,将来就是一家子亲人了,这是天大的喜事,正好耿南仲竟然病了,交给他来,实实在在是露了一次脸的!
他心里就盘算着,诏书该怎么写,才能突出他的文采飞扬呢?三镇交割了自然是不大好的,;李纲吴敏那几个人少不得要嚷嚷几句。可大势在此呀!完颜宗望都打到城下了,不交割,城中上下担惊受怕,李纲难道还有退敌的本事吗?
他没有呀!众所周知,李纲不是个知兵的人呀!
那只有他们闹一闹,最后还不是要乖乖听官家的话?
李邦彦乐滋滋地走进垂拱殿,一点也没想过为什么耿南仲今天忽然就病倒了。
消息毕竟是有灵通,有不灵通的。
比如耿南仲,盯陈东盯得很紧,一听说这群死倔的腐儒出城去找种师道,立刻就装病不起,闭门谢客。
再比如李纲,这位李相公是没有耿南仲的心眼和消息渠道的。
他此时正和御史中丞许翰讲起最近的流言。
“绝无此事,”李纲很认真地说道,“这是官家亲口对我说的。”
对面的御史中丞是个白胡子老头儿,四十年官场浮浮沉沉,虽然也有死倔的名声在,但还是比李纲多了一点怀疑精神。
“官家是圣君。”许翰先这样说一句。
李纲眯起眼睛,有些狐疑,“许公有何未尽之语?”
“官家是圣君,”许翰又重复了一遍,“只是身边小人甚多,难免有清浊忠奸之辩。”
李纲就放宽了心,“确实如此,但割让三镇,到底还是荒唐了些……”
话刚说到这,他这清幽的小院子里,忽然就响起噔噔噔的脚步声。
“伯纪!崧老!你们怎么还在这里清闲自在!”吴敏匆匆忙忙就走进来,“出大事了!”
李纲和许翰都吓得站起来了。
“究竟何事?!”
“官家下诏,令朝真帝姬和亲金宗子完颜宗弼,并割太原、中山、河间三地!现在陈东领了太学生,去敲登闻鼓了!”
许翰下意识去看李纲。
……他都不敢看李纲的表情了。
“我现在就进宫,”李纲牙齿咬得咯咯响,“我要亲口问一句官家!”
赵鹿鸣忽然从榻上坐起。
“什么声音?”她问。
王穿云也仔细听了一会儿,“帝姬听到了什么声音?”
“像是鼓声。”她说。
“不是鼓声,”王穿云说,“是脚步声,有客来啦!”
有一串脚步声自院门处响起,而后是韦氏断断续续的寒暄声,再然后就转到了她这间富丽堂皇的小屋子里。
“阿姊!”少女不待宫女通报,已经走了进来。
赵鹿鸣很是吃惊,“你怎么来了?”
“官家哥哥那边不知怎么了,忙得很,”宁福帝姬笑道,“我就偷偷跑过来了!来给你送信!”
宁福帝姬送的不是信,而是一块玉珏。
具体这东西是怎么到了宁福手里的,宁福就不说了,她也不问,宫中的主人各有各的门路,宫女内侍们也各有各的秘密,要不当初东宫的消息怎么传到童贯耳中的?
但她握着这块玉珏,心里就很有些迷惑。
玉珏无瑕,洁白明净,想想确实很像她那位驸马都尉在众人眼中的形象——玉树一般秀美,明月一样皎洁。
可她想不起来他什么样子。
她同他来来往往写了许多信,他的信总是很含蓄,讲讲京城的事,讲讲她外祖家的事,再问问她在外有什么缺的东西没有,若是他能帮上忙,她一定要讲出来。
除此之外就没什么别的了,彬彬有礼,挺客气的一个人。
驸马能达到这个程度,她觉得也就足够了,要不然呢?他俩这几年又没机会相见,难道能仅仅通过这些信笺就生出什么惊世骇俗的爱情吗?
现在曹溶送了她一块玉珏进来,她握着就发愣。
“不吉利。”她说。
“什么?”宁福帝姬没听清楚。
但赵鹿鸣已经将刚刚凭空生出的忧虑与一些说不清的情绪都抛到脑后了。
她微笑着望向自己的妹妹:“你能来看我,还替我送这样东西,我很欢喜……官家哥哥那里,怎么了?”
官家哥哥装死了。
拱辰门口站着一个穿着官服的李纲,怒发冲冠,一双眼睛瞪得像铜铃,小内侍哆哆嗦嗦地不敢说话,还得是梁二五出来。
“臣要见官家。”李纲紧盯着他。
“官家病了,谁也见不得,”梁二五的声音里带着哭音,“千真万确呀!”
“官家病了,见不得臣,倒见得金人么?!”李纲怒道,“你这阉狗,也要与贼子们蛇鼠一窝,迷惑官家,倾覆我大宋江山么?!”
梁二五就欲哭无泪了。
官家病个屁呀!官家就是事到临头,又当起缩头乌龟了,倒是将他们一个个丢出去,生死不管了!
无论如何,他一个宦官是没办法卖官家的,那只能挑一个倒霉鬼来卖!
“相公!相公!此事当真与奴婢无关啊!”宦官下定决心,“原是李邦彦……”
李纲气得胡须都直了。
“李邦彦误国!”他骂了一句,忽然道,“官家既然能见李邦彦,怎么突然病倒了?”
完了,李纲不好骗了,替罪羊也没用了,梁二五绝望了,不能真放李纲进宫啊!
可他要怎么办!
李邦彦卖国的消息一下子就传到了这群敲登闻鼓,叩阙要见天子的太学生耳中了。
这事,千真万确!
整个汴京城都炸了!比上次炸得更彻底,更激烈!
不是说朝廷不卖三镇吗?金口玉言原来都放了屁!
大家原本安定下来,相信了官家的节操,现在被背叛的感觉就加倍加倍超级加倍了。到处都是破口大骂的百姓,到处都是慷慨陈词的儒生。
官家是圣君,官家不能有错,那就请赶紧杀了李邦彦吧!
原本几百个太学生,到了登闻鼓前,就变成了几千人,再等到登闻鼓一敲,呼啦啦就是几万百姓,排山倒海的呼声!
巧的是李邦彦今日没走拱辰门,避免了被李纲暴打的命运。
但他走了宣德门,正好就和这几万人撞上了。
陈东见了他,眼睛就红了。
“奸贼!”他骂道,“尔敢毁宗庙,倾江山!”
这位浪子宰相就吓得脸白了,但还硬撑着对骂了一句,“尔等至此,难道欲胁天子么!”
“我等以忠义胁天子,胜汝以奸佞胁之!”
然后没有然后了。
据说就是一拥而上,石头瓦片什么都来,把个俊美无俦的小李相公打得鼻青脸肿,吓得抱头鼠窜,又逃进了宫中。
躲在家里的耿南仲听了,就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完颜宗弼全副武装,骑马站在京城门口,身后带着他的迎亲团,整个人就很犹豫。
“不如先等一等,”有幕僚这样劝他,“先派一个使者入宫,问一问宋主究竟如何。”
完颜宗弼眉目就展开了。
他是很爱那位公主,但也没爱到这个冒死去娶她的程度。
“就按你说的办,”他说,“但也不能折了咱们大金的锐气,不如令他带上一百甲士……”
就在整个京城陷入一片沸腾,金人使者缓缓入城时,有人走出了康王府。
他本该一出门就被抓走,可皇城司的人都躲起来了,就任由他在大街上晃。
这个生得十分漂亮,却脸色苍白得有些吓人的年轻人见到一个正往宣德门赶的书生,就将他拦下。
“你们是为朝真帝姬不平么?”他问。
书生很诧异,“嫁帝姬倒是罢了,可朝廷不该割三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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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8
第五十二章
◎玉珏◎
天阴了。
像是种暗示,汴京的街道就突然冷清了下来,卷起了一阵风,吹得暗处的赵俨和两个小兄弟直皱眉。
“金狗今日入城么?”他问。
“没消息呀。”高二果就说,“况且乱成这样,金狗怎么敢入城?”
“万不能大意了去,”赵俨说,“咱们派几个人在四面的城门处都盯紧些!”
想盯紧些很容易,街道上的商铺纷纷关门了,什么包子铺,羊肉铺,曹婆婆肉饼,一个个都上了门板,关门闭户,屏息不出,一条街从这头望到那头,有破布和纸屑被风卷起,落进汴河里,飘飘洒洒,映着头顶一丛接一丛的花。
似乎整座城的人都涌到了御街上,都聚在宣德门前,而没有去纠结金使哪一日,哪一个时辰入城。
他们原本是想要纠结一下的,但种师道阻止了他们。
作为一个老军人,他不能让金使在自己的军营里被打,这是常识,陈东也只能带着太学生恨恨地离开。
但出了军营,金使是要从哪一座城门入城,自哪一座宫门进宫,这就不一定了。
事急从权,宣德门是正门,但现在宣德门被堵死了,走个偏门也行吧?郎君在军营里等得焦急,日思夜想都要将这桩亲事订下来哪!
人总是矛盾的。
完颜宗弼不会为了一个女人搭上自己,这世上哪来那么多情种呢?可他只要想一想这个几乎已经属于他的女人在议婚时飞走了,他也免不了忽然情种起来。
他催着使者快进京,完颜宗望也没拦他。
要是使者有个三长两短,多么完美的借口!他们这一次南下是因为宋人的背信弃义,下一次则是为使者复仇!
佛祖在上,他们女真人,从来都是忠厚老实,被人辜负,被人背叛的可怜人哪!
三个高坚果就坐在相国寺外一处舍不得歇业的小摊上,在那里心不在焉地吃一碗“瓠羹”——这东西是元宵节后最时兴的,有家名为“周待诏”瓠羹店还负责年年进贡宫中。
今年国难当头,什么节目都没了。小贩絮絮叨叨地念叨,三个人也吃不出这玩意到底是咸是甜,就觉得满嘴都是火辣辣的泡,叫这滚热的羹一烫,疼!
他们是将这碗羹吃了个七七八八时,才得到的消息。
“是从万胜门进的!”
来报信的辽人亲兵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三个人就一起站起来了。
“怎么是从西门进的?”高三果骂道,“金狗狡诈!”
“说不准是露怯。”高二果狡黠地说。
洛阳屯兵十好几万,金人的营寨自然只可能修在汴京的东边,他们出营进京,走也是该走东面的几个城门。
“阿兄!咱们这就去么?”
“不急,”赵俨问,“走到哪了?”
“刚过了班楼酒店,还没到宝相寺呢!”
“身边有人么?”他又问道。
“有!”亲兵喘匀了赶紧说道,“老种的西军数百人,替他们开道呢!”
三个高坚果就发出了一阵懊丧的声音。
过了一会儿,赵俨说:“不要紧,先去宣德门前报信!”
亲兵应了一声,刚想跑时,又被高二果拦住了。
“你这傻子自己去不成?”他骂道,“叫上十几个人,拿两个锣,一边敲一边喊!”
朝真帝姬说,叫你们带着武器和铠甲去,不是真让你们冲进皇宫的,你冲皇宫,谁敢跟你?那就要把路走绝了。
三个高坚果很仔细地听到这,就赶紧发问,那他们带兵去是干什么的?肯定得有些大用途吧?
朝真帝姬说,自然有用,但不能你们自己用,得混在人群里用。
就比如说陈东,他是个刚直的正人君子,让他为了大宋生民去死他也义无反顾,别管脾气坏不坏,人家确实是有这个胆识的。
有胆识,也有名望,不至于孤军奋战,而是能拉起一支太学生队伍,进而发动起汴京具有爱国意识的百姓们,共同进退,迫得官家低头。
六贼里其中三个就是这么被陈东叩阙叩死的,还有三个暂且寄下——其中就有童贯。据说童太师在洛阳听说了,恨得牙都痒痒,告诉左右有机会一定得整死这腐儒——称得上一句铁骨铮铮。
但有胆识有名望还不够,主要是不够心狠手辣。
就比如说几万人在宣德门前抓住了李邦彦,竟然让他鼻青脸肿地活着回去了!
其中要是混着这二百个朝真帝姬的辽人士兵呢?
那可就不一样了!
他们里面穿了甲,可外面也套了百姓的破衣服,只要能把太学生和百姓们都招过来,几万人里混了二百个亡命之徒,那可就要血流成河了!
来的是个普通使臣,有点遗憾,这要是完颜宗弼敢来,按照朝真帝姬这思路,《说岳全传》至少得砍掉一半的篇幅。
士兵们撒丫子跑了,过一会儿又跑回来了。
“出事了!郎君!出事了!”一个辽兵嚷嚷,“咱们的士兵叫人抓起来了!”
赵俨就大吃一惊,“谁抓的?”
“种家的人!”那个士兵道,“他将咱们的人捆了,嘴堵上,放在路边让西军士兵看着,说等金使进了宫,再放人!”
这个辽地的年轻武将的脸就沉下来了。
老种相公不一定预判了这里有二百个亡命之徒准备血溅御街,但今天凑巧,什么事都赶到了一起。
太学生们不需要他们打气,已经处在失控状态,百姓也跟着闹了起来。
甚至李纲都在怒发冲冠,大家憋着一肚子气在那砸宫门,种师道这时候肯定得加小心啊!
三个人就皱眉,高二果忽然说:不要紧,咱们多派些人!直奔着宣德门去就是!
“他既知晓了,岂有不拦的道理呢?”赵俨说。
“帝姬危在旦夕,咱们可不能被他拦住了!”高三果骂骂咧咧,“他西军虽然有些名声,咱们也不是吃素的!”
“你们要救帝姬吗?”有人忽然问道。
三个人一起看向了他。
那是个画风很不搭的人。
年纪很轻,皮肤很白,穿着绣了暗纹的素缎袍子,风一吹,袍袖抖动间,银线闪一闪,玉佩响一响,整个人就像一架精雕细琢出来的宫灯,在风里忽明忽暗地闪着。
他的气色不好,再加上容貌那样秀丽,三个高坚果就吓了一跳,以为这是哪个高门大户跑出来的公子哥,不好好治病,倒上街找刺激了。
“郎君如何称呼?”赵俨问。
“我是驸马都尉曹溶,”他问,“你们是谁?我跟着你们的人一路来此,你们要救帝姬吗?”
金使这一天眼皮跳得厉害。
他们进宫这日子确实不大好,该换一天的。
可反过来想想,哪一天诏书下来,哪一天汴京城都要这么闹一次,那关金人什么事呢?
他们是提了不少要求,比如要钱要粮要岁贡,要大宋以后往来文书都必须自称大金的晚辈,还要了三镇作和亲公主的嫁妆,但大宋都可以拒绝嘛!
为什么不拒绝呢?是因为前所未有的兵临城下,给大宋的两位官家都吓破胆了吗?
这套逻辑很蛮横无理,但金人一点也不觉得,他们就是在这套逻辑下熬了许多年,终于翻身做主人的,现在任何人要挑战这套逻辑,那得先给他们从黄河岸边击退才行。
想一想他们东路军的战绩,金使就又将头昂起来了。
他什么都不怕,他想,哪怕今天他就在汴京城里被哪路刺客杀了,那也是宋人理亏,他是立于不败之地的。
马蹄缓缓地前行,有旗兵擎旗,前面更有宋军开道,他骑在高头大马上,傲然地睥睨着这座富丽王城中的一切。
直到有人站在路中间,拦住了他。
“什么人?”
负责开道的宋兵上前去喝问,那个人答了几句。
宋兵没有粗暴地将他赶走,而是跑回来向自己的押官回话。
队伍停下了。
“那是什么人?”金使皱眉问左右,却没有人能回答他的问题。
又过了一会儿,那个负责护卫他们的宋人军官骑马过来了,一脸的为难。
“他是驸马都尉曹溶,”军官说,“他想同金使说一句话。”
“驸马都尉是什么官?”金使问,“他凭什么与我说话?”
“他是朝真帝姬的未婚夫,”军官说,“他们自小相识,青梅竹马。”
这句话在女真人中起了奇妙的作用。
像是同情怜悯,又像是幸灾乐祸,他们的郎君夺了这人的妻子,是有些过分,可谁让他保护不了自己的女人呢?
就像这座江河日下的都城,就像这广袤富饶的大宋,它也保护不了自己的女儿啊。
金使并没有踟躇很久,作为战胜方,他觉得见一见这个可怜人也没什么关系。
况且如果那人是个魁梧雄壮的勇士,他们是一定要小心的,夺妻之恨,怎么能不见血?
可那个年轻人漂亮得像个玩偶——他们上京最好的匠人也做不出这么漂亮的小玩意儿,那他怕什么呢?
一群女真人注视着这个年轻人穿过宋军,缓缓向他们走来。
他们的目光里又多了些不明不白的打量:其实要是将这位漂亮的驸马也当了战利品带回去,也不错啊!
看看他,他生得这么美,一定也是个柔顺软弱的性情,受了这样大的屈辱也只能苍白着一张脸,上前请求他们——
一点都不错,这位驸马上前第一句话,是请求金使下马与他交谈。
金使觉得很有趣,当真跳下了马。
身上的铠甲在他下马的一瞬,甲片碰撞,发出了一阵轻微的响动。
“你要同我说什么?”他问。
但金使没有想到,那些女真人也没有想到,驸马曹溶就只说了这一句话。
就在金使下马走过来时,他的身形忽然动了。
他手里握着什么闪着微光的东西,全力以赴地扑了上来!
可那些女真人各个都是白山里走出来的老兵,他们比他经历过更多的生死,也比他快得多,狠得多,准得多!
金使身边的那个老兵几乎是不假思索,电光石火间,拔出了腰间的长刀!
一阵惊呼声。
有人就藏在巷子的阴影里,瞠目结舌地望着这一幕,望着那个躺在血泊中的郎君,他手里握着的,不过是一块玉珏罢了。
女真人混沌而迷茫的头脑内还想不清楚,这人到底是犯了什么疯病,为什么要自寻死路时——
“金人杀了驸马!”
一个人忽然高声叫了起来!
很快就是第二声,第三声,直至传到了宣德门前!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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