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老头儿一瞪眼,“你是个傻的么?帝姬纯孝?”心腹就赶紧将头低下去了,留老头儿继续想,帝姬奔着这不成器的官家设的陷阱里蹦,图什么呢?
过了一会儿,种师中忽然又问道,“十五郎呢?”
玉皇观里在使劲打包裹,宫女内侍都忙成一片,只有帝姬一个很清闲,坐在那里读书。
突然之间种十五郎就跑过来,吓了大家一跳。
“帝姬要回京吗?”
种十五郎的脸红红的,前额湿漉漉的,乌黑的头发贴在额头上,整个人站在那,从领口就往外冒白气,看了就让人很想笑。
但帝姬没有笑,她点点头,“是呀,官家说曹家已经筹备得差不多了……”
“不是曹家!”种十五郎大声说。
在正厅里收拾东西的所有宫女内侍都停下了手里的活计,一脸吃惊地望着他。
帝姬也很吃惊地望着他,“十五郎,你在说什么呀?”
少年的胸膛起起伏伏,“帝姬难道不曾听人说,官家要将帝姬许配给金人和亲?”
他这话一出,立刻有宫女就训斥他了:
“荒唐!岂敢出此不敬之语!”
“臣不敢不敬!”十五郎焦急道,“但帝姬细想,未必是空穴来风!有帝姬镇守太原府,因此完颜粘罕自石岭关后,不能立寸进之功;而河北只有郭药师,竟令完颜宗望南下如无人之境,金人两相比较,岂不动此祸心?!”
“若真如你说,我有功于国,”她说,“哥哥怎么会将我嫁出去呢?”
十五郎就死机了。
所有来劝她的人在这一句上都会死机,因为不进行一个世界观的崩塌重组,不清楚明白地说出“你哥就是个混球”,这句话是接不下去的。
但十五郎到底还是狗胆包天,硬接下去了:“官家是圣君,可保不齐身边就有小人!”
帝姬在望着他。
怎么形容那种眼神呢?
十五郎读的兵书多,诗经之类的杂书就很少。
他看到帝姬纤长的睫毛如蝶翼般轻轻扇了一扇,眉头轻轻皱起。
那个在兴元府光华灿烂,端坐云端的仙童就不见了。
那个在太原府杀伐决断,亲临战阵的指挥官也不见了。
他只看到了他心中很喜欢很喜欢的少女,用疲惫而忧愁的目光望向他。
许多话她似乎说不出口。
是呀,是呀,她那样难,有父亲和兄长两重天压在上头,令她左右为难,她光是抗击金人就已经疲惫至极,现在身边有这许多人前呼后拥,可一个真心为她的也没有!
孤独!非常孤独!
孤立无援!
帝姬简直可怜死啦!
帝姬的眼神就是这么告诉他的!
种十五郎迅速被这个想法捕获了。
“帝姬可有用臣之处?”他脱口而出,“臣虽万死,不敢辞也!”
在屏风后坐得很稳,指挥小内侍收拾东西的尽忠听了种十五郎这感动的话语,就差点坐不住了。
但他屁股刚动了一下,佩兰立刻用杀人的目光看向了他。
尽忠乖乖地坐了回去,一动也不敢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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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4
第四十八章
◎项上狗头◎
帝姬离城那天,太原府下了小雨。
车驾并不多,帝姬将所有的护卫都留在了太原城,只带上了自己的内侍和宫女。
“大宋地界,与天使同行,”她说,“我是不必怕的。”
天使就很有些讪讪,将那一大堆早就准备好的话都重新落了腹。
车马在观门外等着,太原城的文武官员们也在门外候着。在宫女们的簇拥下,朝真帝姬走出来了。
她穿着一件青色的道袍,从头到脚什么首饰都没有,素净得好像要溶进初春的烟雨中,让人几乎无法相信,就是这样一个柔弱的少女,在太原坚守数月,硬是拦下了金军的进犯。
而今她受到自己人最深重的背叛,她原本是可以反抗的……可她竟然恪守礼教,不肯多走一步!她宁愿承受不公平不正义的屈辱和痛苦,也不愿忤逆她的兄长,她的君主!
她甚至连一句责难的话都不愿出,沉默而恭顺地走向她最悲惨的命运!
这世上还有比她更具美德的人吗?
只要一想到这里,所有与她共事过的人,胸腔里都有不平之气激荡反复。
官家是大宋的官家,他们不能公开指责他,但他们也有他们表达态度的方式。
张孝纯上前一步,越过梁师成,直接跪在雨水中,行了个大礼。
“此间生民士庶,皆受帝姬庇护之恩,”他的声音有些发颤,却在雨中显得极其响亮,“此恩,河东路百姓永不能忘!”
在他之后,所有人都跪下了。
雨水打湿了他们的帽冠,打湿了他们的面容,却不能熄灭他们眼中无言的怒火。
帝姬!帝姬!
帝姬无言地望向自己身侧,有内侍走出来,扶起张孝纯。
“赵家子孙,皆有守土护民之责,”她说,“况且太原府能数度击退金寇,皆赖将士齐心用命,我又有何功德呢?”
“粮草调度,营寨沟壑,何事不是帝姬劳心劳力?”王禀忍不住说道,“若无帝姬,我等恐不知埋骨何地!”
她听了这话,忽然轻轻地笑了一下。
“粮草之事,我还要同诸位道歉,”她说,“不过,或许过几日粮草就通了,到时……”
她忽然失神,像是察觉到自己失言似的,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
但她话里藏着的意思,在场谁不明白呢?
她在这里,官家就不给粮草,还不是用尽手段要逼她回京!
少女站在一棵细柳树下,柳枝摇摇晃晃,在细雨中荡起她的袍袖,就更显她的脆弱与无辜。
有人站在后排,忽然悄悄用袖子擦了擦眼睛。
梁师成的脖子僵硬着没有回头,可他却像是什么都看到了。
不安。
非常不安。
太原府有人知道她的手段,有人不知道她的手段,但不管如何,他们既然在太原府相识,又并肩作战这么久,自然会将她“守土拒敌”的一面认定为她最主要的属性。
有了这个最为耀眼的美德在上,他们自然会忽略掉她那些工于心计的面孔——甚至加深了他们对她的好感,是呀,是呀!她是个有心胸城府,智谋手腕的人,那她不做反抗跟着官家的使者回京城,不是更彰显她的忠诚与隐忍吗?
这么一想,好感度加倍再加倍了好吗!
但梁师成和她相识却不在太原府,而是在京城。
他清楚地看到她那出尘脱俗的仙人外表下有颗多么可怕的心!
他在这里待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硬是被她架空成了个半养老的废物!当然,没人会说帝姬将他架空了,但无论是石岭关防线还是太原府粮草,甚至连宣抚司的人事调动都由帝姬来主持,那他这个宣抚使还有什么权力呢?
一个时时刻刻都将权力牢牢抓在手中的人,不管是什么性别,什么年龄,什么出身,都不能小觑。
所有人都跪下了,梁师成不能不跪。
他也跟着跪在了玉皇观门口的石板上。
石板被雨水冲刷得极冷极硬,一跪下,钻心的疼就从膝盖传了上来。
梁师成下意识就抬了头,去看这个他不得不跪的对象。
朝真帝姬正在望着他。
少女的面容是美丽的,她有雪白的皮肤,鹅蛋的脸型,端正的鼻梁,红菱般鲜妍的嘴唇,还有一双细而长的眉,任何人有这样一副五官都可以令人心生欣悦。
可她还有一双黝黑的眼睛。
黝黑冰冷,森然刺骨。
像是处在极高之处,甚至处在另一个世界里的人,透过那双眼睛在看着他,嘲弄他,鄙薄他。
只要一看那双眼睛,她要说的话,梁师成就全都明白了。
帝姬上了第一架马车,官家派来的使者准备登上第二架马车时,梁师成在众目睽睽下走过去,拉住了马车的车门。
“太尉有何吩咐?”使者很不解。
“你须得小心些,朝真帝姬必不会束手就擒,让你们就这样将她嫁去金国。”梁师成说,“一路严加看管,还有,到了京城……”
那个中年宦官听了这话,扑哧一声就乐出来了,甚至没让他说完话。
“太尉也太小心了些,”他笑道,“她只是个小小女郎罢了,有官家在上面,她能掀起什么风浪来?”
梁师成就什么都不说了。
车驾缓缓往南走,两三天的路程,眼见着路边就有了一点绿意,只是人烟稀少,十分清冷。毕竟整个河东路都被发动起来,要么往北边送,要么往南边去,能无所事事在家待着的人就不是很多。
但到了赵城,人就突然多了起来。
一片片的军营,一队队的士兵。
帝姬的车马也不进县府,直接就进军营了。
“怎么回事?”佩兰掀起车帘,往外看了一眼,有点疑惑。
“是童贯的人。”王穿云忽然说,“我见过那个人。”
帝姬端坐在正中,似乎一点也不好奇,两个少女就一起转头看向了她。
“童贯是太上皇的人,”佩兰有点激动,还有点兴奋,“他必是来解救帝姬的!”
“不,”她说,“他是来抓我的。”
童贯不在这里,但捷胜军当初与帝姬很亲善相熟,因此帝姬的车一停下,立刻就有人来拜见了。
一群人都板着脸,那位副使就低着头,“帝姬车马劳顿,太师很不放心,因此遣臣来此迎帝姬……”
“难得太师记挂我,”她很和气地说,“多谢你了。”
副使的头就更低些,“臣斗胆,帝姬车驾如何没有护卫随侍左右?”
“太原府战事未歇,我将他们都留在那了,”她笑道,“况且也不是没有护卫,天使带了十几骑在旁护卫,而今又有将军在,难道还不足吗?”
副使的头就快要低到地上去了,“臣,臣,臣……”
她翘起嘴角,一言不发地望着他。
终于副使硬撑着,将话说出来了,“太师也是不得已……”
捷胜军将帝姬的帐篷收拾得干干净净,有瓜果,有熏香,没有炭火,帐篷里却暖融融香喷喷,总之就是突出一个非常舒适。
非常舒适,非常心虚。
有内侍将一桶又一桶的热水送过来,方便帝姬舒舒服服地洗个澡,换身衣服,再吃些东西,等安顿下来了,情绪也能好些之后,副使再将剩下没说的话说完。
赵鹿鸣在太原时,太上皇与官家给了她两个选择,其中一个明显是陷阱,另一个则相对好很多。
但除此之外,她还可以留在太原,或者是返回蜀中。
所有的选项她挑了那个最明显的陷阱,是因为其他三个选项也都会归到这一个里:
太上皇和官家媾和了。
“西军十几万人挤在洛阳城外,粮草将尽,太上皇很是不安,虽有太师弹压,可帝姬细想,西京岂无豪族大家呢?”
话不能再往下讲,再往下讲就难听了。
但赵鹿鸣可以翻译一下他的未尽之语:
西军是太上皇的倚仗,但西军的军纪就那么回事,有粮饷时能给你放三通箭,没粮饷时怎么办呢?
没粮饷时就要闹了啊!
十几万的西军就要饿肚子,头顶上好几个世代将门的大佬,洛阳那群豪门又天天和他们勾肩搭背,推杯换盏,太上皇就更不安了。
此时官家压不住赵构,也没有能力自己将朝真帝姬绑回来嫁给金人,耿南仲就出主意了:
跟太上皇握手言和呀!
你没能力给帝姬绑回来,太上皇有能力呀!帝姬信她爹,信童贯,只要童贯派兵北上,堵住帝姬南下的路,还怕她不能束手就擒吗?
东京不能便宜了金人,西京也不能便宜了大头兵,只要父子俩和和气气,将金人送走,丘八们各自卷铺盖回关中蹲着去,再找个机会给康王发配了去,两京不就太平了吗?天下不就太平了吗?
至于三镇,三镇对于两京而言,算个什么呀?毛都不算!
太上皇辗转反侧,唉声叹气,据说还对月落了泪。
“朕的呦呦,”他哽咽道,“朕最爱的就是这个女儿……”
童贯站在下首处一句话也不说。
太上皇哽咽了一会儿,悄悄看了童贯一眼,声音忽然就变冷了。
“卿在太原时,也与呦呦相熟吧?”
“是,”童贯叹了一口气,“若是臣派兵前往,必能将帝姬请来。”
这话说出口,太上皇就放心了。
又可以放心地落泪了。
“朕已经年未见她,此时若与她父女相见,朕岂忍心送她去北国那等苦寒之地?”太上皇哽咽道,“还是不要再见了吧。”
朝真帝姬面色沉静地听着副使复述这些话,忽然说:“王总管守城不易,若西军撤去,洛阳平安,还望你们能筹集粮草,供给前线将士。”
这位捷胜军的副使没忍住,也扑通一声跪下了。
“帝姬的话,臣一定转述给太师,”他哽咽道,“臣……臣……”
“我都明白,”她伸出一只手,示意他不要再说了,“否则我为什么一个护卫也不带上?”
这个皮肤黝黑的汉子就再也忍不住眼眶里的滚滚热泪了。
太原城外的义胜军军营里,一群灵应军正在笨手笨脚地换上义胜军的军服。
“我这里还有五十个亲兵,都是辽人,与你们语言相通,又忠心于我,”孙翊说,“我现叮嘱了他们,你们正可以一起带了去。”
三个高坚果互相看一眼,王善就上前一步,很郑重地道了一声谢。
“先不要谢,”孙翊皱眉道,“你们带这一二百号人往京城去,只要路上谨慎些,倒不难走,只是你们身携铠甲兵刃,如何入城呢?”
这是个大问题,但王善一点也不为难。
“我们有入城的文书。”
孙翊就很吃惊,“你们从何得来的?”
“而今老种相公管着城防,”王善笑道,“种家军中有人与我们亲厚,替我们谋了一份,将军不必担心。”
谋了一份文书的人跪在军帐里,跪得特别乖巧。
小种相公来来回回在他面前踱步,眼睛就盯着那段脖子。
“从今日起,”老头儿恨声道,“你这狗头就不是你自己的了,只算暂寄在你处,若出事了,你自己将它砍下来,送京城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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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风平浪静◎
完颜宗弼急匆匆地闯进自己兄长的帐篷。
他年纪尚轻,还不能极好地隐藏住情绪,况且事是他极欢喜的事,面对的又是自己的兄长,那就更不必隐藏了。
“宋廷来使!”他嚷道,“灵鹿公主将要回京了!”
完颜宗望放下手中的佛珠,抬眼望了他一眼。
“你很欢喜。”他说。
完颜宗弼脸上绽开了一个笑容,“阿兄,我怎么能不欢喜?莫说是我,天下间哪个男子不想迎娶这样的妻子?”
什么样的妻子?
她年轻貌美,出身高贵,性情柔顺,沉静贞洁。除此之外,她还能带来一大笔嫁妆,三个镇的嫁妆!太原、河间、中山!外加三个世袭猛安,白捡的!
消息传到上京去,多少人眼红完颜宗弼!尤其是都勃极烈几个皇子的母亲,在后宫里是大大发了一顿脾气,不明白这样的嫁妆为什么不能给自己儿子,却便宜了太祖皇帝的那个小子。
又哭又闹,大吵大闹,简直令都勃极烈招架不住。
至于是不是真心爱重,这超出女真人的理解范围了,反正娶回来当正妻,生几个崽子挑大个儿的当继承人,差不多也就是女真人所能理解的“爱”了。
完颜宗望忽然说,“忻州过来的战报,你还没看。”
他弟弟脸上那些还带着稚气的笑容忽然就消失了,那个手舞足蹈的年轻人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谨慎而警惕的年轻将领。
完颜娄室最后一次大规模进攻因为被宋军埋伏而被迫撤退,失败了。
损失不算很大,但也不小,女真人只有那么多,一次死上个四五百已经很触目,尤其完颜活女还战死了。
但比起损失更令人感到心惊的是,宋军这次埋伏战是由朝真帝姬和种师中所指挥的。
或许种师中在其中出谋划策,排兵布阵的功劳更大些,但西线自从朝真帝姬到达太原后,再无寸进之功,这也是明明白白的。
完颜宗弼看过战报后就不言语,在那琢磨。
“你想到了什么?”他哥问道。
“或许她失望至极,”完颜宗弼说,“我若有这样的父兄,我就不再视他们为我的血亲;我若有这样的同袍,我就不再视他们为我的同袍。”
“你会投敌?”
完颜宗弼抬起眼,“若他们欺我辱我至此,我会投奔我的敌人,有朝一日,我还要领着敌人的军队前来,踏破故乡的城池,看他们恐惧哭泣的丑态。”
这话说得杀气腾腾,兄长听了就乐了。
“你认为她是这样的人。”
“她有这般本事,怎么会甘心受父兄的欺辱?”完颜宗弼言之凿凿,“她见了我的礼物,一定知道这世上只有我大金男儿才能保护她……”
完颜宗望的眼帘垂下。
她若是不需要你保护呢?
但他没这么问出来,因为正常的女真男人会很天真地反问,“这世上哪有不需要男人保护的女子呢?”
这话平时说来也不算错,完颜宗望想,但这位公主显然不是这种柔顺的性情,她会束手就擒,被带回京城另嫁金人,说起来也是有些反常的。
得小心点。
“过几日你要去汴京迎亲,”他说,“你须得内着细甲。”
愚蠢的弟弟发出了一声嗤笑。
完颜宗望抡起佛珠就砸在他的脑壳上。
“还有!”他声音严厉地说道,“你要约束手下亲兵言行,万不可惹出事端!”
比起热热闹闹的金军大营,康王府门前就很冷清。
赵构被关了禁闭,成了汴京城中众说纷纭那个人,有人觉得他哗众取宠,有人觉得他居心叵测——李纲都出来辟谣了,你哭太庙,是膈应谁呢!
还有官家要朝真帝姬和亲的消息,这也完全是无稽之谈嘛!现在汴京城在第一波群情激奋后,陷入了短暂的平静中。
谁都不愿意相信官家会做出这样的事,虽然官家没有公开辟谣,但李相公这样坚定的主战派都说不会有这种事,大家自然乐意相信。
但朝真帝姬入城的事瞒不住大家,消息还是很快传开了。
九殿下正坐在书房里皱眉不语,想着这件事时,有急匆匆的脚步传了进来。
这次赶过来的不是兴高采烈的未婚夫,而是心急如焚的未婚夫。
曹溶身上的伤还没好,走起路还有些跛,走到书房前的时候,喘得很重,像是背了许多不能背负起的重担。内侍将他迎进书房时,他的脸色也是如此——称不上白皙,而是透着有些可怕的青灰。
赵构就叹了一口气,赶紧起身,示意内侍将他扶住,好好地在椅子上坐下。
但曹二十五郎挣脱了那个内侍,而是略有些踉跄地上前一步。
“殿下,臣听闻帝姬已经回京。”
“是有这样的传闻。”赵构说。
“金人未去,帝姬此时归京,岂不是羊入虎口?”
禁中可以称之为虎口,赵构想,这个倒是不错。
少年亲王沉吟着没有说话,曹溶就更加焦急了,“求殿下指一条明路,臣如何能解救帝姬?!”
他原本是极清越的少年音,被打伤后再高烧些时日,嗓音就沙哑破碎得不成样子,与他的样貌倒是极契合,几乎看不出被官家夸赞“人样子”时的美貌。
赵构又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开口:
“二十五郎,你不要急。”
“臣怎能不急?臣——”
“你从来不认识我这个妹妹。”赵构说。
这话说得突兀,曹二十五郎就惊讶住了。
“臣,臣与帝姬……自幼相识,书信往来……”
后面应该还有一些情投意合之类的话,但他到底是个有些腼腆羞涩的贵公子,就说不出来了,再想一想而今的境地,就低了头。
“你见过她,不算认识她,你与她说过话,也不算认识她,”赵构说,“你与她书信来往,互相送些小儿女的信物,你还是不认识她。”
“……殿下?”
九殿下拍一拍他肩膀,“总之,你不要急,我这个妹妹是最有心机的。”
“帝姬再聪慧,依旧是个女子,”曹溶说道,“父兄礼法都能压她,却无人护着她。”
心中还在琢磨自己妹妹孤身回京,到底要走哪一步棋的赵构忽然愣住了。
他深深地看着眼前这个人。
“她若是真能与你长久为伴,是她的福气。”他说,“你放心吧,金人要的是三镇,官家不敢不给,可他只要点一点头,就再不能发嫁我的妹妹了。”
禁中的后宫此时还没开始搬迁。
有点古怪,在太上皇躺在床榻上,噙着眼泪指着儿子,父子俩玩起大宋特供的三辞三让绝天下之谤游戏后,太上皇是升级了,那他的妃嫔也该跟着升级变成太妃。
太妃该有太妃的去处,尤其太上皇平生最爱盖宫殿,无论是延福宫还是艮岳都装了不少妃子,那就该将禁中清理出来给官家的妃嫔住。
但太上皇没工夫理这事儿,官家也没工夫理这事儿,甚至主战派主和派天天在朝堂上撕成一团,谏官们都没工夫理后宫那些人,于是太妃们就只能继续住禁中。
现在倒是很方便了,一群太妃和帝姬们都住禁中,官家就能理直气壮地将朝真帝姬也送到禁中。
依旧是住在韦氏的宫中,依旧是偏殿那个小屋子,但比之前更清冷了些,因为谁都不敢过来瞧她。
就连官家都不敢过来瞧她。
帝姬自己倒是过了几天的好日子。
一日三餐再加几顿点心都是极好的,宫女拿了菜名册子给她挑,春天的笋啊,嫩芽啊,还有河水开冻,里面那一尾尾的鱼虾啊,想吃什么都有。只要她吃得下去,宫中倾其所有地请她吃。
生怕她绝食。
又给她抬来许多的奇珍异宝,告诉她这些都是她的嫁妆,让她看一看,高兴高兴。
蝉翼般轻薄的纱,河水般柔和的绸,月光般光滑绚烂的缎子,还有玳瑁宝石镶嵌的梳妆台,三尺多高的大珊瑚,冰一样剔透的玉雕。
她坐在这一堆珠光宝气中,倒是困倦得很。
春日里,风也柔和,鸟儿又在窗外鸣叫,她倚在榻上,昏昏沉沉的就要睡着。
王穿云忽然走过来,“帝姬就要被卖掉了,怎么睡得着?”
帝姬一下子坐起来了,有些不高兴地揉眼睛。
“我能做的都做了,”她说,“现在怎么不能休息一下?”
王穿云就睁大眼睛,刚想说什么,帝姬竖起一根手指,“嘘。”
窗外的鸟儿静了一会儿,有脚步声过去,鸟儿们又继续鸣唱起来。
风平浪静的一天。
汴京城中人来人往,金人还在不远处,可已经有人觉得战争已经远去了。
那就又可以过起汴京人的日子,比如说鄙薄一下街上那些有北地口音的人。
自从开战以来,汴京城已经浑然不像个样子啦!西边来的,北边来的,那些脏兮兮的家伙一看就知道是外边扎营的贼配军,一点也没有禁军风流倜傥的好模样。
不过其中有几个武将虽然口音是北边的,但出手倒是很大方,这就让界身巷里接待他们的贩子有了些好脸色。
“几位是准备换银钱,还是运东西呢?”
三个长得很成熟,看不出年纪的北方人互相看一眼,“我们听说这里消息灵,人脉广,想请足下帮我们引见一个人。”
“什么人?”
“他是个太学生,”赵俨说,“叫陈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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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
◎引爆◎
赵构对他这个妹妹,说实话感情是有些复杂的。
怎么能不复杂呢?
他有很多姊妹,她们有着模糊而美丽的相似面容,性情也是那样的整齐划一,有些姊妹性情内敛,有些姊妹则略有些活泼。但无论如何,她们都是大宋的公主,她们都在“帝姬”的框架里成长,接受着固定不变的教导,并最终长成为不会伤害到任何人的模样。
他想到那些姊妹,就能想到她们乌黑柔软的头发,质地精良的衣裙,以及各种饰物堆砌起来的珠宝光芒,虽然模糊了些,雷同了些,但很安全,因此很可爱。他原本是与她们每一个都亲善的,与呦呦则格外亲善。
但呦呦和她们完全不同。
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她,但他们兄妹之间是有信的。
她的信写得很诚恳,很亲切,像他的亲妹妹一样具有丰沛的感情。她会花心思写她思念小娘娘和他这位兄长做的梦。在她的梦里,她依旧在小娘娘膝下,天真无邪地与自己的养母交流汴京最新的刺绣花样,并且将她不成熟的绣品送到康王府去,请兄长看一看。
啊,当她梦醒之后才想起她已经与小娘娘和九哥隔着千山万水,她也无从得知汴京最新的花样啦,随信附上她的绣品,九哥和小娘娘不要笑话她呀!
多么深情款款的家信,可家信不仅附上了绣品,还会附上一两句朝真帝姬的近况。
她说,耿南仲将手伸到兴元府去了,九哥须得多留心呀。
轻描淡写。
九哥看到最后这段时,心里的冷气就泛起来了,说不出的滋味。
但他仍然提笔回信,用他十二分作为兄长的热情去絮絮叨叨地叮嘱她平时清修也要珍重身体云云。
她是他的妹妹,同时也是他的盟友,他们有不宣于口的默契,配合起来让她在兴元府站稳脚跟,拉起一支军队,而他则在京城成为了父亲眼中仅次于郓王重要的儿子。
他逐渐想不起她的面容,可她那双静而冷的眼睛却被赵构牢牢记在了心里。
曹溶还在执拗地望着他,执拗而哀戚。
这就勾起了赵构为数不多的同情心,并进一步反思——他的妹妹的确是身陷宫中,可他竟然一点也不担心她。
一点也不像个体贴的兄长。
“你若是不放心她,”九殿下叹了一口气,“我想办法,替你送信给她,如何?”
他说完这话,突然迟疑了一下,立刻又反悔了。
“还是送信物吧,”他说,“宫中风声鹤唳,送信物稳妥些。”
赵俨登门前,二果和三果就有些犹豫。
“帝姬之前怎么吩咐来着?”三果问。
“任打任骂。”二果答。
两个高坚果都不吭声了,一起望着大果。
大果深吸一口气,上前叩门。
这座宅邸在太学往南,过了惠民药局的地方,基本上都是民宅,其中有不少是儒生的住处,门户就显得并不富贵,倒有些寒素。
叩一下门,过不多久跑出来个门童,取了拜帖看一看,再看他们的眼神就是从上往下瞟了。
只看他们的脸,不看他们衣着,也不看他们身后侍从,更不看他们手里拎着的礼物。
“进来吧。”门童用鼻子轻轻地哼一声。
两进的院子,初春时光秃秃的,庭院没怎么洒扫,去年的枯草就堆在积雪下,现在雪化了,显得整座小院乱糟糟的。
再往里看,正堂里连把椅子都不准备,只铺了席子,有人就坐在席子上,叽叽呱呱地讲话。讲话的人穿着打补丁的衣服,听他讲话的人衣着也差不多这个水准,一眼看过,就好似不是富贵的汴京城,而是什么隐士的居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