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我慢慢摸索着过去,试着抬手,寻找红点的位置,却摸到一层玻璃画框。这里是一幅画。
忽然,咔的一声轻响,房间里所有灯光重新亮起,电器恢复运转,我被头顶射灯刺得眯了一下眼睛,重新睁开,眼前是一幅复刻的《睡莲》。
刚才黑暗中的红点,就隐藏在画里。
遥远的记忆缓慢地涌上来,没记错的话,这是搬家那天,陆培风送给我的画。
二十多度的房间,一阵凉意从我脚下蔓延至头顶,仿佛无数双眼睛从四面八方盯着我。亮灯之后,小红点不见了,我把画框取下来,发现后面连着一根线。
一端延伸至画框里,一端消失在墙壁之后。
是什么……
自从工作室搬到这里,房间里的一切布置我都没有动过,更别说一幅好端端挂在这里的画。
画框下面立着一张窄窄的边柜,刚好挡住那根线,我把线拔掉,手抖着拆开画框,在画布和背板的夹层,一个U盘大小的监控摄像头藏在那里,像一只死掉的黑色的昆虫躯壳。
我一瞬间全身发麻。
也就是说,将近三年时间,我在这间休息室里的一举一动,都被屏幕后面的某一个人看得一清二楚。
咚咚,忽然响起的敲门声惊得我一激灵,手里的摄像头咣当一声掉回柜子上,只听章珺在门外说:“谈老师,电闸修好了。”
我稳住心神,扣倒相框盖住摄像头,说:“你进来一下。”
章珺推门进来:“找我有事吗?”
我问:“陆总今天在吗?”
“陆总?”章珺想了想,“他不在诶,这两天都没见到他。”
“你给他打个电话,说我有事找他。”
“现在?”
“嗯。”
“好。”
章珺重新关上门出去,恶心和恐惧缓缓袭来,我一阵头晕目眩,撑着柜子勉强站稳。
无法形容自己现在是什么心情,就好像每天用来喝水的水杯,拧开盖子,发现里面密密麻麻全是虫卵。
更恶心的是,这个水杯我用了二十年。
第46章
46
你说过你不会骗我
陆培风来的时候,我一个人坐在休息室的沙发,拆开的画框和摄像头摆在面前茶几上。
他推门进来,我抬眼望过去,视线交错,他正要开口,目光停在我面前的茶几。
我清楚地看到,他微微皱了下眉,随后恢复如常,快得像我的错觉。
他走过来,像平时那样,用最普通不过的语气问:“章珺说你找我,什么事?”
我没心思拐弯抹角,忍着恶心说:“我在你送我的画里发现摄像头。是你干的么?”
“摄像头?”陆培风面露疑惑,然后低头看了眼茶几上的画框,问,“这幅画?”
“你一定要演这种拙劣的戏吗?”
“演什么戏……小蕴,你怀疑我?我们每天都见面,我没有必要在你休息室里装监控。”
“陆培风!”我一拍桌子站起来,咬着牙死死盯着他。
分不清是愤怒更多还是失望更多,明明是一起长大的人,我看着他的眼睛,却觉得陌生得令人害怕。
空气一瞬间凝固,陆培风怔住,就这样看着我,眼神诚恳而无措,看了很久,轻轻摇头:“不是我。”
我恍然生出一丝动摇。
我比任何人都希望不是他。不说一起长大的情谊,六年前我爸突发重病,是他跑前跑后找最好的医生,后来我精神不好,连后事都是他帮忙操办的。在我事业最艰难的时候,也是他帮我牵线搭桥,介绍人脉,又出钱帮我成立工作室,如果没有他,我不会这么快走到今天的位置。
我曾经以为我可以无条件信任他。
我看着陆培风,此刻的痛苦,远远超过江峰用照片威胁我的百倍。
——“你说过你不会骗我。”
说这句话的时候,我连呼吸都感到艰难。
陆培风拧紧眉头,依然是那样有口难辩的无助神情。
就在我以为也许有百分之一的可能误会了他的时候,忽然间他眉眼舒展,低下头笑了:“你也说过,你会相信我。为什么这次不信了?”
我怔住:“陆培风……”
陆培风低头摘下眼镜,动作不紧不慢:“好端端的,为什么要去碰那幅画呢?”
“真的是你……为什么……”
“你工作忙,我工作也忙,我们两个见面的时间太少了,我想多看看你而已。”
“你可以给我打电话,而不是监视我。”
“不,小蕴,电话不够。”陆培风抬手,轻轻摸了摸我的头顶,“我想时时刻刻看到你。看到你我才能安心。”
他的表情过于完美和温良,温良得仿佛自己的做法没有任何问题,相反,我的反应才是大惊小怪。
“我对你不够好吗?你以为江峰这次放过你,是因为你的手段足够强硬?”陆培风微笑着,眼神流露一丝怜悯,“我说过,你和江荆不合适。除了他,你和谁谈恋爱,和谁上床,都没有关系。听话,把画挂回去,今天的事就当没发生过,我们还像以前一样,你想要什么,我都会给你。”
我感到一阵恶寒。
刚才那种想吐的欲望再次出现,我拼命忍住,问:“你和江峰,有什么勾结?”
陆培风说:“你只需要知道,我永远不会害你就够了。”
“那江荆呢!你也不会害他吗?”
这一次,陆培风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就这样望着我。许久,他的眉心慢慢舒展,再次露出那种温柔和煦的微笑。
“你仰起脖子喘息的时候,真的很漂亮。”
我愣住,随后反应过来,我和江荆在这张沙发上做过。
“你!”
恶心变成愤怒,我狠狠一巴掌挥过去,陆培风截住我的手腕,说:“好了,再闹就不好看了。”
他这样云淡风轻的态度愈发激怒我,我气得浑身发抖,想要抽出自己的手,陆培风的手却像铁钳一样牢固。
“小蕴。”他把我拉进怀里,轻轻拍着我的后背安慰,“深呼吸,冷静。你的神经太紧绷了,这样容易出问题。”
我死死攥紧拳头,指甲嵌入手心。
“为什么是你,我那么相信你……”
“我道歉,是我不好,我不知道你会这么介意。原谅我好吗?”
——嘴上说道歉,语气仍然轻描淡写,令人恶心。
我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推开陆培风。
“滚!别碰我!”
“小蕴……”
“我只问你一个问题,你回答我。”
陆培风蹙眉,说:“你问。”
“我爸当初,是怎么知道我和江荆在一起的,江峰又是怎么找到他的?”
“江峰是什么人,他想查你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回答我前半句!”
空气骤然陷入沉默。
其实我已经知道答案了,但我不愿意相信。
陆培风目光里的温柔,在我的逼视下,变成我没有见过的冷漠。
他走过来,停在我面前,垂眸看着我。
“如果是我,你会恨我吗?”
轰隆一声巨响,仿佛一座大厦崩塌。扬起的灰烬和尘土中,我看不清陆培风的脸。
我甚至发不出声音,只有一颗泪水缓缓从眼角滑落,接着一阵天旋地转,视线中的一切在我眼前颠倒,我的头重重砸在地板上。
陆培风慌忙伸手,但没有接住我。
整个世界都变成混沌和黑暗。
愤怒、痛苦、失望和难过都消失了,我闭上眼睛,彻底失去所有意识。
第47章
47
过去的事,我都知道了
我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每次想要醒来的时候,都好像有一双无形的手按着我,用温柔却不容置否的声音说:“再休息一下吧,你需要休息。”
我不想休息。
我需要的不是休息。
但冰凉的液体推入血管,我只能被动放松精神,继续沉睡。这种感觉很熟悉,在我焦虑抑郁最严重的那段时间,偶尔也需要注射药剂让自己冷静下来。
我想知道江荆怎么样了,我直觉他不在这里,那么他在哪里?
又过了很久,药物的作用过去,我终于从昏迷中醒来。窗外是傍晚灰蒙蒙的天,病房里没有开灯,大片大片死气沉沉的纯白。
我睁眼,环视左右,陌生的环境,除我自己空无一人。晕倒前的记忆慢慢涌现出来,我心口一紧,挣扎着坐起身,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躺了太久,全身都没有力气。
好在手机还在身边。
我从床头拿起手机,毫无意外的停电关机。这时,房门从外面推开,一道熟悉的身影出现在我的视线。
陆培风一身西装革履,见我醒来,眼神一顿:“小蕴,你醒了。”
我问:“这是哪儿?”
他像平时那样露出温和的微笑,回答:“是医院,你生病了,需要静养。最近的工作我帮你处理,不用担心。”
“我不需要。”
我下床穿上拖鞋,勉强撑着床沿站起身,推开陆培风,然而当我拖着无力的身子走到门口,我明白了他刚才为什么没有拦我。——门外一左一右站着两个保镖,在我打开门的同时,他们挡在我面前,用眼神警告我退后。
我转回身,只见陆培风气定神闲地走过来,说:“我说了,你需要静养。”
“你想关着我?”我没想到他会用这种手段,不可置信地望着他问,“你关我能关多久?”
陆培风说:“我只是不放心你。等你身体好起来,我会让你出院。”
“我没病!”
“你有多久没照过镜子了?”陆培风皱起眉头,眼神流露出真切的无奈和心疼,“一段健康的关系应该是让你变好,而不是损耗你的生命。”
“我怎么样和你没有关系。放我出去。”
我伸手推人,陆培风拦着我的腰把我拖回病房,重新关上房门。
“放手!”
“冷静,小蕴。”他无奈叹气,打开自己的手掌,“我猜,你现在需要这个。”
我低下头,看见他手里的充电器。
“给他打电话吧,如果他愿意来接你,我就放你走。”
……
窗外天色渐暗,陆培风留下那句话便转身离开了,把我一个人留在房间。
昼夜交替仿佛只在一瞬,我站在昏暗中,过了很久,慢慢蹲下来,把充电器插入墙上的插口。
屏幕亮起,寥寥几条消息来自祁修宇和裴以宁,没有江荆。看了眼上方时间,原来只过去不到三天,我还以为我昏迷了一个世纪。
想到陆培风刚才怜悯的眼神和意味深长的那句话,我忽然生出一些不好的预感。我找到江荆的电话拨出去,一直到铃声结束,都没有人接听。
接着我打了第二个、第三个……同样没有人接。
天完全黑了,整个房间只有手机屏幕散发着幽幽的光,打到第五个的时候我明白,这个电话可能永远也打不通了。
恐惧和失望袭来,我强迫自己冷静,转头打给章珺,万幸,章珺接了我的电话。
“谈老师,你终于醒了吗!吓死我了!”——章珺一开口就是这句,看来陆培风没有隐瞒我昏迷的事。
我说:“我没事了,你可以来医院接我吗,我想出院。”
“我,可是……”章珺犹犹豫豫,声音渐弱下去,“可是,陆总……”
我明白了。
章珺小声说:“对不起啊谈老师。”
我摇摇头,就这样坐在地上,望着窗外的黑暗说:“没事。”
“不过我可以去医院看你。你需要什么东西吗?我带给你。”
“不用了,我什么都不需要。……这几天我不在公司,有人找过我吗?”
章珺应该明白我说的“有人”是指江荆,她犹豫着,像是怕刺激到我一样,小心翼翼地说:“没有。”
“……嗯。”
“对了,那个综艺,原本是明天开始录,因为你突然生病住院,陆总和节目组那边沟通,推后了一周。”
“沟通……”我笑笑,“几十个人的节目组,这么好沟通吗?”
章珺的语气透出心虚:“陆总是这么说的,我猜应该没那么容易……”
“如果我一周之后还是回不去呢?”
“节目组说,最多只能等一周。”
“嗯,知道了。”
挂断电话,房间里再次陷入死寂一般的安静。
我曲起腿,抱住自己的膝盖,不知道是不是药物的原因,我没有崩溃绝望,连对陆培风的愤怒都是迟钝的。
我开始回忆过去的事。那时我忽略了很多细节,因为和父母关系僵硬,很多话都是陆培风在中间转达,我对他从来没有过任何怀疑。
在我精神状态最不稳定的时候,他一边安慰我,一边劝说我和江荆分手,时隔多年,我不确定当初他的话我听进去了多少。
当然现在再说这些也于事无补,最后的决定是我自己做的,怨不得任何人。
我在一片黑暗中静坐到深夜,手机放在旁边,没有任何人找我。
就在我以为会就这样等到破晓的晨光时,忽然一阵刺耳的铃声划破寂静,手机在黑暗中亮起,一个陌生号码出现在屏幕上。
我盯着那个号码,几秒钟后,迟缓地按下接听:“喂?”
先是一阵短暂的沉默,接着,听筒里传出熟悉的低涩沙哑的声音:“……谈蕴。”
我愣住,攥紧手心。
“谈蕴,是你吗?”
我点头,然后想起江荆看不见我:“……是我。”
“我的手机被拿走了……我偷了佣人的手机给你打电话,别担心我,我没事……”江荆说着,声音微微发颤,“你还好吗……我是不是让你担心了?”
手机,被拿走。
我的大脑缓缓开始运转,反应了一会儿,终于听懂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我问:“你怎么了,你在哪里?”
江荆说:“我被软禁在家。”
难怪,难怪陆培风那么自信我找不到他。
我忽然觉得很荒唐,不知道的以为我们两个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竟然要像犯人一样被关起来。
江荆的声音带着一点沙哑的鼻音:“我很想你。”
像深夜里一盏微弱的火把,驱走我周身冰凉的冷寂。我握紧手机,额头抵住自己的膝盖,说:“我也很想你。”
他说:“过去的事,我都知道了。我全都查清楚了。……你最需要我的时候,我不在你身边,我还,对你说那些难听的话。你为什么不骂我,你应该说,江荆,你才是这个世界上最可恨的混蛋。”
听得出他想安慰我,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轻松。我甚至想象得到他说话时候的样子,红着眼睛,脸上挂着比哭还难看的笑。
在黑暗的房间,他一个人,被内疚和后悔的潮水淹没。
我配合他露出笑容,不小心鼻子一酸:“江荆,你才是这个世界上最可恨的混蛋。”
江荆低声说:“我是。”
一颗眼泪落下来,洇透我膝盖的布料。我说:“骗你的。你不是。”
江荆问:“你又哭了吗?”
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听出来的。我抿了抿嘴唇,说:“没有。”
“不哭,没事的,我一定会回去找你。”他轻声安慰我,“我不在这几天,你有没有好好吃饭、好好休息?”
我点头:“嗯。”
江荆的声音染上苦涩的笑意:“我不信,你一定没有好好吃饭。对不起啊……那天我什么话都没来得及对你说。我骗了你,我不是回公司处理工作。”
“嗯,我猜到了。”
——如果不是发生了什么,他不会消失这么久。
只是我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契机让他知道这些事,我以为会到我们垂垂暮年,我的生命已经波澜不惊的时候,再像讲述别人的故事那样,把过去的事讲给他听。
“其实一点也不难查,是我太固执,我只相信自己看到的。”江荆说,“我说恨你的时候,你是不是很难过?”
难过吗……好像有一点。
我在江荆的声音里听到心疼,很奇怪,他责备我、憎恨我、冷落我的时候,我都没有太大的触动,而当他心疼我,我的心却像一层薄薄的透明的冰糖,轻轻一敲就碎了。
好在就算是碎裂,也还是甜的糖,不是伤人的玻璃。
我说:“我不怪你。”
江荆轻声问:“为什么不让我知道呢?”
“因为……我经历过的事情,不想让你再经历一次。那时候我想,我的家已经不完整了,不能让你也一样,我一定要保护你……听起来是很愚蠢的英雄主义,是么?”我努力牵起嘴角,笑了笑,“后来你回来,有些话,我已经不知道要怎么说了。”
“如果我不回来,我们就这样结束,你甘心吗?”
“我,没关系……”
江荆沉默,过了很久,回答:“我不甘心。”
我不知道说什么。
他说:“就算是你真的不爱我了,我也不会甘心。”
“所以,你回来找我了。”
“嗯。”
“那如果,我真的不爱你了呢……”
“我就像之前那样,当小三,或小四。”
我不知道江荆说这句话是认真的还是哄我,我想了想,说:“可是当小三,你会不快乐。”
“谈蕴……”江荆低声叫我的名字,“你不在我身边,我才是世界上最不快乐的人。”
……
我坐在地上,上半身靠着床头柜,把自己蜷缩在墙和柜子的夹角。
夜深了,万籁俱寂,连电话里一点沉闷的鼻音都清晰可闻,仿佛江荆就在我身边。
我们很久没有这样聊天了。我想。至少此刻还能听到江荆的声音。接下来不管发生再糟糕的事,都不会比我们分开的五年更坏了。
“江荆……”我轻声叫他名字。
江荆回答:“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