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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他看着她睡去,再附身去□□她,便不会得到任何回应。

    死亡就是这么一回事。

    *

    来到北平的第十天,姜意眠发现自己失去了嗅觉。

    黄昏时分,火烧云绚烂地填满天幕,家家户户炊烟升起,袅袅飘渺。饭菜的香气交织在一起,艳丽的橙红光芒,这本是一天顶好的时刻,而她毫无防备地,不再能嗅到事物的气味。

    数数日子,一个月的期限到今天为止,难怪如此。

    她挺淡然,严婆婆惊得到处打听土方子。

    季子白则破天荒领她出门,去医院做全身检查。

    检查结果如何意眠不清楚,没人告诉她。

    好消息是,季子白彻底停下了糟糕的注射。

    那天他一夜未归。

    也是那天夜里,严婆婆摆着蒲扇,搬来一把小板凳坐在屋门边,腆着脸对她说了一些话。

    “——那毛病是打他外祖母起的。”

    “老婆子伺候小姐那会儿,婚事家里头说了算。她爹是个狠心的,竟睁着眼睛给她瞎择了个畜生!”

    “好赌好酒,还好关起门来欺负娘们儿的老畜牲!”

    “小姐底子不好,怀胎八月生生被他打得不行,产下小小姐就没了。后来小小姐长大一些,也要被畜生打的。没办法呀,老婆子实在护不住她呀。”

    “护不住呀——!”

    “小小姐那时还是怕的,疼的,天天给老婆子哭,问什么时候才能解脱啊?我哪里说得上话,只能抹着一把老脸陪她哭,恨不能一刀抹了畜生了事!”

    “可后头怎么回事呢,老婆子想不明白的呀!她怕死了老畜牲,做什么还一头撞进新畜牲的怀里?

    “她有两个男人可挑,一位是公认的教书好先生,样貌品性数一数二,端正得不得了。一个同她爹有什么区别呢?成日在赌场里厮混,赢了钱便哈哈大笑,好听话不要钱地往外丢,输了钱便给人摆脸色!”

    “老婆子说干了嘴,她偏要拣着不好的嫁,偏要热脸去贴烂屁股,时不时讨得一顿打,又哭又笑!老婆子叫她跑吧,快快收拾家当跑吧,省得小畜牲输光了家产,像她爹一样活活将她娘的肚子打扁了。她却像块宝似的抱着小畜牲不肯走,挨打还觉着欢喜。”

    “这哪儿是老婆子一手养出来的小小姐呀,分明是个痴儿!傻女!上辈子造了孽才惹上畜生!哎!”

    “本以为老天开眼,待少爷六岁时,叫那小畜牲醉酒跌进河里淹死!多大一桩好事呀,就她这痴儿不开窍!一个劲儿地嚷嚷着畜牲的名儿,一下吵着他冷,他冷。一下拽着少爷,往他手里塞木棍,要他打她。”

    “仿着他爹的样,狠狠地打她。”

    “你说说这是怎么一回事?老婆子闹不明白,好好日头不过,怎么非得打她才能叫她安生,叫她快活呢?那一棍棍的,究竟打在谁身上?是她这个做娘的吗?是老婆子这个老不死的家伙吗?不是的呀。”

    “那是打在少爷心上呀,他还那样小——”

    严婆婆呜呜哭起来。

    照她的说法,季少爷他有一个喜好施暴的父亲。

    一个迷恋疼痛的娘亲。

    一个风烛残年的婆婆。

    父亲死去那年,贫困与混乱的疯狂一齐袭来,他必须提起棍棒,用以满足后者那扭曲而病态的需求。

    ——疼痛即是爱意。

    ——鲜血疮疤与模糊的肉,那亦是爱,深刻的爱。

    这是父母教给他唯一的东西。

    或许他被残暴渐渐捕获了,或许人人皆有一份天性,你没能及时压住,它便挣脱了来。

    严婆婆同姜小姐说这些,大抵是祈望她谅解,她可怜的小小少爷所有的伤害皆是事出有因。

    可婆婆有所不知。

    季子白从来不止是季少爷,他更多的是季子白。

    不论有苦衷,没苦衷,真真假假的苦衷。

    他已成了季子白。

    她无能为力的。

    *

    任务进度岿然不动,日子还是一天一天过。

    终有一天,严婆婆在院子里晾被子的时候,雨从上海来到了北平。

    “今年的雨比往年多上不少,是吧?”

    婆婆来来回回地收衣服,季少爷光坐着。

    一副贵少爷的做派可恶至极。

    姜意眠想搭把手,被婆婆厉声喝住:“坐着!不许动!老婆子我还没老到收不了被子呢!”

    无奈只得坐好。

    “这谁家的孩子,小雨天还在外头放风筝,调皮死啦!小心待会儿叫雷公瞧见,可得出大事!”

    婆婆一面摁着腰收衣,一面絮絮叨叨。

    其实也没听雷响。

    意眠坐在屋檐下,摊着手心接住滴滴答答的雨。

    她于沙沙细雨中仰头,望见了一片深灰色的天空中,几只自由自在地、高高翱翔的风筝。

    一只是蝴蝶,一只雀儿。

    还有一只老鹰形状的,打头飞得最好,末了却断了线,以尸骨无存的凄惨架势,被雨打下来。

    见她看得出神,机敏地老婆婆顿时干咳一声,“小姐想放风筝呢?明天可是个好日子呀!”

    完事儿死命朝少爷比口型:罗曼蒂克!罗曼蒂克!

    “喜欢放风筝?”季子白挨肩坐着,声音清泠泠的,像另一场春日里恍惚的雨。

    【分字收集进度:23】

    进度突如其来。

    无奈雨淋多了会使人病。

    再小的雨也是如此,必不可免。

    姜意眠淡淡点头,没说出喜欢二字。

    “老婆子我要是年轻些,就爱雨后去放风筝。要下午去,乘着风又凉快又轻快,是吧少爷?”

    在婆婆喋喋不休的提点下,满城的雨边,季子白侧头看向被他圈养多日的猎物。

    她依然安静而漂亮。

    纵然一身羽毛因久久不曾展翅而覆上灰尘,翅膀被他扎出密密麻麻的孔眼,可她还没打算低头臣服。——好似永远都不会臣服,即使即将在他身边衰竭而死。

    于是他破天荒地松了口,“明天带你去放。”

    姜意眠又点头,眼睫微颤地落下一滴水珠。

    面上似真似假地摆出期待,心里却好清楚:

    他们。

    恐怕没有明天,没有罗曼蒂克,也没有风筝了。

    因为他心软了。

    他快输了。

    故而她与他便再无明天。

    再无来日。

    作者有话要说:  气氛突然压抑?

    但季子白还是得死!24小时后我就取他狗命!

    第134章

    笼中的鹦鹉(8)

    雨渐大了,两只伶仃的风筝绕了两圈,低落下去。

    意眠好似还依依不舍地望着。

    “风筝……”

    季子白:“没了。”

    要你说喔?

    心思一转,她支起横在两人之间的手臂,竖起一根小指头,朝他勾起来:“明天?”

    婆婆瞧见了,不由得笑:“多大的姑娘啦,还跟娃娃一样要拉勾!”

    老人家坐在矮屋下,边捶打疼痛的老腿,边催促不解风情的少爷:“您就应了她罢!”

    得来一声漫不经心的:“知道了。”

    这像什么话呀!婆婆扳起脸:“多说几个字费不了多少气力,抬抬手也妨碍不着您少爷的气派,是吧?况且小姐生得这样好,连手指头都是好的。您就同她勾一勾,说一声‘我应了你,说明个儿即是明个儿’,有什么难的?委屈不着你的嘛!”

    姜小姐连连点头:就是。

    一时间,一间院子里,两个女子连成一台戏,有理有据地声讨着他的懒散。

    季少爷约是听得烦了,便用托着下巴的那只手,将眼前那根摇来摇去、不安份的小指一把捉住。相当敷衍地勾了勾,没照严婆婆的话来:“雨停了再说。”

    姜意眠:借机推进任务失败(nn+1)

    没有人会捡着雨天放风筝,因而她莫名相信,这几只风筝十有八!九是戚余臣送来的信号。不仅仅巧妙地为她提供得到‘放’字的契机,且寓意着:

    他平安无事,到了北平。

    他将很快救她出来,使她自由。

    ——期望如此。

    她想一鼓作气把集字任务做完的。谁知季子白片刻松懈后,立马又变得严苛起来。

    无论她怎样暗中引导,加之一个严婆婆无意间的推波助澜,都没能让他说出‘答应’这个词。

    结合这一个月来的种种细节,姜意眠不得不联想到最糟糕的可能,那就是:季子白已经猜中她需要的台词,故意迟迟不说出口,拖延她的任务。

    至于偶尔丢下来的一个诱饵,不过是捕鱼人张弛有度的策略,将她玩弄于股掌之间罢了。

    好在,戚余臣今晚应该会有所行动。

    ——这也是她从信号里解读出来的一层意思,不一定准确,但至少有个盼头。

    尽管不清楚戚余臣打算做什么。仅仅出于里应外合、提高行动成功率的目的,意眠做了一个决定:

    今晚必须把季子白灌醉。

    不计一切代价。

    *

    要说世上拉人堕落的坏家伙,季子白认第二,恐怕无人再敢争第一。

    除去烟,他一再企图让意眠沾酒,为此威逼利诱各种办法层出不穷,奈何从未得手。

    ——姜意眠不喜欢酒。

    确切来说,她不喜欢任何有可能瓦解意志、让自己失去理性判断的东西。而酒,堪堪触碰到她的底线。

    故而不论季子白怎么疯,她径自闭着唇,听不到,做出一副厌烦的样子。假如他还想玩突然袭击那套——好比抽烟那回——她就起身走人,乃至冒险反击。

    摆脱药物影响,姜小姐多少还是有点儿力气的。

    一个巴掌落在脸上,声音小小的,里头包含的情绪倒强烈,丝毫不亚于季少爷杀生时的傲然。

    彼时满屋子的人惊得心跳骤停,生怕两人闹起来。

    谁知季少爷忽然勾起嘴角,收了手,仿佛无事发生,顶着微红的侧脸,将姜小姐中意的菜往前一摆。

    姜小姐也便重新坐下来,面色平淡地继续夹菜,一口一口慢慢地、又沉静地咀嚼……

    这一幕隔两天上演一回。

    这两人就像两块逆骨绑到了一处,你不犯我,我不犯你,共处起来比什么都要和平;你要犯我,我也犯你,当真斗起来似乎谁都讨不得好处,两败俱伤。

    他们每分每秒都近似一块翘板保持着微妙的平衡。

    那样恰到好处,又那样岌岌可危。

    这些天来,饭桌上依然摆着酒。

    姜意眠今晚打算破例尝上一尝。

    正担心一反常态的举动是否太过突兀,好心的严婆婆,再一次不知不觉地帮了她一把。

    “少爷他没脸说,老婆子我偷偷先给您传个话,今夜他要给您送一份好礼呢!可好的礼,待您见了就晓得!不过这大好的日子,得给小姐好好扮上才行。”

    “瞧瞧,这些都是小小姐当年盛行的样式,纵是隔了些年也好看的,是吧?”

    她将两颗圆润的珍珠,别上她软嘟嘟的耳垂。

    再眯着老眼、弯着腰给她细细地描摹唇瓣,如画师勾出一朵娇艳欲滴的花。

    一袭墨绿色的丝绸裙,凉滑贴体,称得腰是腰,腿是腿;

    长发盘束,眉眼画得纤细温婉,两弯手肘拢着披肩。淡淡风情连着稠密的香气一块儿溢出来,婆婆看了不禁连道几声好:“好极了,美极了。”

    引着她往主院走,严婆婆一路劝:“烟嘛,酒嘛,虽不是好东西,可男人碰得,咱们照样碰得。只要不过量,不丢了体面,要我说呀,抽烟数将吐不吐时最风流,酒要似醉非醉时最快活。”

    姜意眠自是顺水推舟地应下。饭厅里,难得没有灯火通明,只在暗红的方桌上摆了几个烛台。

    季子白已经坐在那儿,衣冠楚楚。

    “老婆子见那洋饭馆里就爱这么摆,看来确实有几分妙处嘛!好啦!你们坐,你们吃,老婆子早些时候跟人约了茶馆下棋,就不陪你们咯!”

    精心布置完饭局,严婆婆找了个拙劣的谎言,速速给自个儿披上外褂,拿过伞。

    走时不忘意味深长地拍一拍少爷的肩膀,一副‘老婆子只能替您做到这个份上’的模样,随后迈着两条老当益壮的腿,飞快走出屋子,将大门吱呀一声关得密密的,方才功成身退。

    外头下着雨,不见月色。

    凉风钻过窗子,吹得烛火摇曳,阴影浮沉。

    屋子里,姜意眠坐下来。

    前面整齐排列着数十杯酒,颜色各不相同。

    「酒还分这么多种?这是要办试酒宴?」

    她看向季子白,一脸疑惑的神色。

    季子白端起一杯淡金色的,她接了。

    浅浅抿一口便皱起鼻子。

    “苦么?”

    “苦。”

    她不要了,还回去,眼睁睁看他面不改色地全部喝下去,脑袋里立时生出一个天才般的好点子。

    她自发换了一杯无色的,感到一阵火滚过喉咙。

    “辣。”

    季子白照着神态变化说出她的感受。

    她点头,又将满杯的酒递过去。

    挺小的把戏。

    季子白陪着玩了两把,看她一副不厌其烦、故技重施的做派,就没立刻将含在嘴里的冷酒咽下。

    而姜意眠还在挑选新酒,冷不丁小臂被人用力一拽。身子顿时失衡地倾了过去,也低了下来。

    还没弄清怎么一回事。

    她侧过眼,只见墙上那抹放大的影子猛地往下一压。

    对方发烫的唇舌便陡然袭了过来。

    ——是酒啊。

    冰冷又热辣的酒,如汹涌潮水般滚滚而下。

    姜意眠眠仰着头,脑袋被摁着,胳膊被攥着,躲无可躲,只得拼命地吞咽着。

    可怜的喉咙滚呀,滚呀。终是难以承受地呛了一回,液体就从唇边漫出来,答一声溅在季少爷的裤上,晕开一块深色。

    “漏了。”

    他微微退后,贴着唇,不悦地吐出这两个字,话落复又用力地侵过来。

    长而湿滑的舌头往口里深入,不断深入,贪得无厌地深入,好似根本不懂什么叫适可而止。

    就好像打算用这条糟透了的舌头去碰一碰、舔一舔她藏在深处的喉咙——

    好像非要一次性将她整个地占有了,弄脏了。如动物一般将自己的气味印在领土每一寸——

    用心无比险恶。

    吻里带着惩罚的意味。

    可是他凭什么惩罚她呢?他以为自己是谁?

    姜意眠感受到了他的冒犯,他的轻视与凌辱,心头那股被戚余臣曾经安抚下去的、一直以来秘而不宣的不满,倏地以更汹汹的架势卷土重来。

    她咬了他。

    也使劲地挠了他,造出一道道破皮的弯曲红痕。

    季子白不管不顾地亲了她良久,松开嘴,低头看到自己新添的伤痕,唇角缓缓拉到令人不适的程度。

    他漆黑的眼眸亮起来,盛着两点火光,对她轻笑着说了一声:“好多了,是不是?”

    不知指的是酒,还是其他什么。

    他甚至点起了烟。

    两根修长的指间,斜斜夹住一根烟。

    他恶意地用这点烟火熏她,惹她,让她那双冷厉的漂亮眼睛缓缓不受控制地红起来,掉下柔弱的眼泪来。面上的笑意就越来越浓。

    恶魔就此醒来了,你看到了吗。

    那只被日常琐碎所催眠的恶魔,在这时露出了初始的狰狞嘴脸,从来没有改变过。

    ——真有意思。

    ——你取悦了我。

    姜意眠真正从他眼里读出来的,是这两句话,充满胜者的优越。

    是了。他以逗她为乐,以逼她失态为业,一旦成功就要收手。天底下哪有这样轻松的事?

    她不会容许的。

    于是意眠轻轻地喘着气,胸脯起伏着,同样用两指掂起酒杯,将暗红色的葡萄酒尽数送进口里。

    旋即反手扯过他的领子——以牙还牙——将他给予的欺压,毫不隐忍地全部还了回去。

    一切就此置换了。

    轮到她掌控住他。

    「你要输了,明白吗,季子白?」

    「马上要输掉游戏的人,要死的人是你,不是我。」

    她说不准这是什么样的一种心情。

    一雪前耻的快意吗?忍无可忍的怒气吗?惋惜?怜悯?

    她在以什么样的心情回击她的敌人,她的对手,她的同类,用牙齿撕咬他的嘴唇?

    而他又抱着什么样的心情,低垂着长睫,第一次以他不该有的沉默、温顺的姿态,被动地接受着她的反击。不发一言,一派寂然?

    不该这样的,姜意眠想。

    她失控了。

    他也是。

    一根烛火被风熄灭了。

    第二根、第三个也接连地灭。

    暴雨如冰雹般恶狠狠地砸在外面,窗缝积满水,同门缝处的一块儿延伸进来。

    昏暗的桌边,他们的较量仍在继续。

    ——即便掺了点其他的东西,隐隐杂乱起来,可归根究底还是一场博弈。

    没有人肯认输。

    斗争就永无止日。

    两人的座位有点儿距离,嫌难受,季少爷单手托起了姜小姐的臀,将人放到自己的腿上。

    她跪着,裙摆往上挪,于腰间积起几道美妙的褶皱。

    膝盖肘粉了一角,小腿压着他的裤子。一只娇嫩的、无力的手却搭在脖子上,压着他的喉咙。

    仿佛再借她几分气力,她便能狠下心来,双眼眨也不眨地碾碎它,彻底取走他的性命。

    可他又折着她另一条胳膊,死死压在背后。

    活像一只反折的蝴蝶翅膀。

    心脏怦怦跳着。

    许是酒的效用,眼前的景物不成形地迷幻着,光听得黏腻而含糊的水声在身体里发酵。

    季子白注视她的眼神像一个巨大的漩涡,深渊,她避开了。

    因为不想下坠。

    酒进了杯又进了体,后来连杯也不进了,只在齿间徘徊推送。

    披肩徐徐地滑落,白皙的肩头裸在空气里。

    一只生着茧子的手,原先握着脚踝,后像蛇一样柔软地攀上腰、背。掌心粗粝的热度,将丝绸都染得温了,最后覆上她的后脖颈,糙糙摩挲着那块软皮。

    ……

    记不清用了多少酒,始终没有分出胜负。

    一方腻烦地停了下来。他们已被酒水湿了满身,脖子、锁骨、衬衫,放眼望去全是深深浅浅的红色。

    有那么一瞬间,他们宛如浴在血中,妖异得两只鬼怪相拥。

    寂静下,天边一道白光闪过,满城黑夜亮如白昼。

    季子白忽然开口:“你活不了太久了。”

    ——那个她多日前问过的问题,他到眼下才答。

    “害怕吗?姜意眠。”

    低低沙哑的声线,周围又暗下来,他的侧影像一片锋利的黑色剪纸,总是连名带姓的叫她。

    似一柄刀搅碎了暧妹,将两个人的关系拉回敌对。

    “怕?”

    她淡淡一下嗤笑,那本是他独有的。

    这抹轻蔑的笑从他来到她身上,连着水淋淋的下巴、红肿的唇瓣与吻乱的口脂,万分活色生香起来。

    他低头去舔。

    她微抬起下巴,眉间一抹排斥,却也多了几分不以为然的冷傲,如一只骄傲不容玷污的小老虎。

    “装傻多了,还是用真面目更有趣。”

    “你准备结束游戏了,是不是?”

    季子白的声音比以往都来得云淡风轻:“姜意眠,你有个习惯,忍到胜券在握才主动进攻。所以你在指望谁?秦衍之,戚余臣,还是说,这次还有别的什么人,我不知道的?”

    “可惜你的任务还没完成,你能走到哪里去?”

    !

    姜意眠暗自一惊。

    他果然是知道的。

    但事情已然发展到这一步,最后关头了,,他究竟知道多少,能否反败为胜,又有谁说得清呢?

    她的视线落在窗外。

    半个小时前婆婆拴紧的院门,轰一声倒下。

    第二道白光泼下来,照得来人湿漉诡谲,仿佛地狱里爬出的厉鬼。

    ——外援来了。

    游戏就自此刻开启了倒数。

    *

    以雨夜做天然的掩护,瞎了一只眼的二少爷领着人悄然包围宅院,笑声得意且毒怨。

    “好久不见,子白,二哥我千里迢迢赶来找你,怎的也不出来打个招呼?你我兄弟多年,我可从未对你下过死手。这回不过闹一手调虎离山,主谋又不是我,你却对我赶尽杀绝,说不过去吧?”

    “还有我的好小妹,你该也在里头吧?二哥真想问问你使得什么好法子,蛊得一个秦衍之,一个老七,再一个突然跑回来的老八对你着迷到这个份上?不如今个儿我杀了老七,你跟了我,叫我也领悟领悟你的独门秘方,好叫我这只平白丢掉的眼睛值了价如何?”

    孟浪的话语不绝于耳。

    二少爷怕是不料,就这几声,生生被他喊出人来。

    嗖嗖嗖地,看不清脸的人们迅速打角落里、四面八方冒出来,立在雨下。不知谁先开了第一枪,密集的枪林弹雨登时拉开帷幕,邻家尖叫啼哭不止。

    季少爷拉着人换了个安生位置,还有心眼捎走一瓶酒,问她还喝不喝。

    意眠:……

    心是有多大?

    “不。”

    她推开,他也没勉强。

    两人静静坐着,直到院子里枪声越来越小,一串沉重的脚步声逼近。

    “季子白!”

    二少爷捂着涓涓淌血的侧腹,他的眼里盘着近似疯癫的狂意,双手握着枪:“好七弟,你就这点人手怎么够用?来吧,念在兄弟情谊上,求二哥一声,二哥兴许能给你个痛——”

    咔哒,枪支扳动保险栓的声响。

    话未说话,一支背后过来的枪,抵住他的后脑勺。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此雀即为季少爷的头号心腹。

    不过此时此刻,心腹冷冷的样子几乎不像心腹了,像翻版的季少爷,满眼放不下的杀意。

    “怎么可能——”二少爷唇色苍白。

    季子白这才看向他:“好玩吗?二哥。”

    第一回

    正儿八经地认了辈分,字里行间净是讥嘲。

    “别得意啊,子白。”

    到底生为秦家人,二少爷回过神来,眼一眨,复作往昔的风流调笑:“你呀,以为来的只我一个么?那未免太便宜你了些。

    “闻着汽油味没?顶多十分钟,二哥我没回去,老大、老三、老四一个接一个地来。届时一根火柴丢下去,不止是你,拖累得小妹都没命回去,何必呢?”

    “是吧小妹,许久不见,你倒是靓丽许多。”

    他吃吃地笑。

    季子白伸出手。心腹摸出后腰别着的第二把枪,动作利落地丢去,一点儿没让二少爷抓住逃跑的机会。

    “你比我想的要没用很多。”

    轻飘飘的一句话,枪管对准了二少爷。

    二少爷咬住牙,腮帮突出两块意表愤怒的肉。

    然而恰恰在他以为自个儿技不如人、必死无疑之时,那眼枪洞一晃,反而对准了握枪的人。这是什么怪路数呢?他搞搞提起一边眉毛,万分不解。

    “知道你想杀我。”

    这话分明是对姜意眠说的。

    季子白控着她的手,逼她握上了枪。

    “我同意,这个世界里能杀我的人只有你,不过——”

    “上次之后,有没有梦到过我啊?”

    上一次,她徒手取了他的心,将他丢弃在大海里,任他漫无边际地随着海水下沉、腐烂。

    如今他是死不干净的鬼,面目可憎的妖怪,压低了声,将湿热唇齿贴着她的脸颊耳稍,如恶魔低语般,缠着她问:“有没有梦到我的血?应该流了很多。”

    “还有失温、青黑色的尸体,泡了水,肿得厉害。”

    “我记得心脏被你拿走了?那你感觉到了吗,那时它还是活的,在你手里一下、一下的跳。”

    “——你害怕吗?”

    “姜意眠,诚实的回答我,你觉得害怕,还是兴奋?敢不敢再做一次,想不想再杀一次人?”

    “就用这把枪,杀我,你敢不敢?”

    他说。

    说着使人毛骨悚然的话语,一条手臂却紧紧揽着她的腰,力道大得仿佛要将她揉进骨里。

    这些问题太过隐私,意眠并不想回答问题。

    我没有特别想杀你。

    事到如今,好像也没有说这种话的意义。

    假使他们之间注定有一死,而他把选择权交给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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