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盛灵渊是个不懂事的孩子,宣玑更是只眼都没睁开的雏鸟,都太小了,只有最后人族八十一个修士以身为祭的那一刻,实在是天地颠倒、刻骨铭心,这才让他俩依稀能记住几个画面。至于献祭的前因后果,
他俩虽然是亲历者,
但都不太清楚。
盛灵渊也只是在很多年之后,才从一众策划者、协助者那里东拼西凑出了一点真相,
他皱起眉,缓缓地摇了摇头。
盛灵渊扒掉自己身上的朱雀血,
将丹离下狱,终于畅通无阻、内外一手遮天。他把陈太后幽禁于深宫,
曾为了拔去太后的爪牙,把度陵宫血洗过一遍——陈太后身边说得上话的人,一概押入天牢,
扒皮抽筋的手段轮番上一遍,
直到牙缝里也榨不出什么信息。
“当年天劫落下,神庙十里之内寸草不生,陈氏的人就在天劫圈外围着,有人专门计算雷数,等天劫暂歇,
他们就立刻冲进去,以防这动静招来别族觊觎。结果在里面堵住了毕方,我生下来没多久就被毕方偷走,后来被人族追踪到朱雀血,把我抢了回去。毕方为了抢占先机,当时是派了几个高手,冒险埋伏在神庙边上,准备再偷我一次。他们自以为辟邪鸟不惧天雷,没想到那场雷劫格外严厉,没给他们法外开恩,毕方被劈得损兵折将,反而败在陈氏手里,”盛灵渊略眯起眼,回忆着他从陈太后身边大嬷嬷嘴里撬出来的话,“陈氏的人冲进去的时候,神庙已经灰飞烟灭,只剩下一个石头祭台,脚下有八十一具跪伏的焦尸。这两拨人动手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了朱雀神像,神像一碰就化作了灰,但他们都没提到过青铜鼎。”
毕方嘴上说什么“没能保住小皇子”之类,其实挺不实在的,真那么痛惜公主遗腹子,他们就应该打断那场献祭才对。这帮妖怪破落户一直等献祭成功,才冒出来要截胡,其实就是动了贪念,想把炼出来的天魔据为己有,只可惜太急功近利了,没成功。
“这么说来,我还想起件事,”宣玑皱起眉,“我族属火,蛋壳也好,我的骨肉尸身也好,都应该是不怕火烧的,我那堆遗骸被谁捡去了?”
“遗骸”俩字在盛灵渊心上扎了一下,不由自主地一皱眉:“你胡说什么?口无遮拦,不知忌讳!”
“哎呀,哪那么多忌讳,你这封建老古董,毛病真多,”宣玑攥住他的手腕,搓了搓,无奈地换了个说辞,“行吧,我那幼小的身躯被谁捡回去糟蹋了?”
盛灵渊:“……”
宣玑:“我族皮糙肉厚耐高温,炖汤肯定炖不熟,风干生吃也不现实——除非是妖王那种级别,不然吃了我容易撑死……那个,虚不受补。”
“在我那里。”盛灵渊沉默了一会,才轻轻地说。
宣玑:“啊?”
什么时候的事,他怎么不知道?
“毕方是朱雀之属,”盛灵渊说,“看到朱雀天灵的……自然要一并带走供奉的。人族只想要天魔,没管其他的,朱雀天灵就任凭毕方带走了。我后来五感不灵后,跟毕方族要了个小崽,方便驱使,他们族长正愁我身边没眼线,便把幼子送来给了我,为了谄媚讨好,一起送过来的还有你。”
他记得那是小小的一个锦盒,里面有几块宝石似的蛋壳,以及一具已经看不出本来面貌的鸟尸,没有巴掌大的一小团,红色的绒毛依稀,却死气沉沉的闭着眼。
盛灵渊当时已经断绝七情,拿到这小东西,心里也没有什么波动——他甚至不能把那副遗骸和天魔剑联系起来,只是本能地收了起来。
宣玑一把摔开他的手。
对,不提这茬他还忘了,听说有一只毕方幼雏,趁他不在的时候被毕方一族作为人质养在人皇身边,给他当了十多年的贴身侍卫!
十多年,贴身!
他当年以剑灵身份陪在盛灵渊身边,也就不到二十年,再刨去俩人都不懂事的熊孩子时期,刨去互相吵架怄气时间……还剩几天好陪伴?
盛灵渊后来剥了朱雀血,为了掩饰他耳目不便,除了通心草,他还经常用那个毕方的眼睛!
盛灵渊被他一摔,下意识地解释道:“我好好保存了……”
宣玑几乎与他同时开口,语气十分阴阳怪气:“哦,毕方族啊,听说长得都不错,他们小殿下挺讨人喜欢的吧?”
盛灵渊先是愣了愣,随后忍不住笑了:“可不是,又乖巧又听话,从来不气我,让干什么就……”
他话没说完,宣玑忽地展开翅膀,一把扯过盛灵渊,仗着郊外人烟稀少,直接拽着他飞了起来。他那双翅膀本体火红色的,上面有火没火、火势多大,都能随心所欲地调,比煤气灶还智能,不过宣玑一般只有跟人动手的时候才让翅膀着火,以保护后背。平时带人,他会把火熄了——因为实在是太招摇了,显得怪没气质的。
这会他仿佛是故意显摆,任凭双翼上火光金灿灿的闪瞎人眼,可能是眼看金乌西沉,他打算接班,把升起的夜幕照得一片雪亮,晃得盛灵渊一时睁不开眼。
“好好,不及你,”盛灵渊连忙一偏头,挡住眼睛,“快收了神通吧。”
宣玑冷哼了一声,把翅膀上的火灭了,又问:“后来呢?你有了小妖精新欢,把我骸骨扔哪了?”
盛灵渊:“唔,扔赤渊里了。”
“信不信我把你扔下去。”
盛灵渊大笑,抬手捏住一根被风卷到他脸上的羽毛,那羽毛上还带着火星,但一碰到他,却一点都不烫,暖融融的,像抓到了一把光。
“没逗你,确实在赤渊里,”盛灵渊说,“我被陈氏骗了很多年,直到毕方和盘托出,才知道自己是天魔的事,更没想到你还有这个留下来,他们一时送来,我也没地方搁……”
宣玑虽然知道他那时候是纯粹的天魔身,人性都随朱雀血流光了,精神状态堪忧,不管干什么疯事都不一定是出于本意,但听到这,还是额角青筋直蹦,差点真把他扔下去。
就听盛灵渊接着说:“……就临时把你安置在我心脉里了。”
宣玑:“什么?”
盛灵渊轻描淡写地说:“嗯,正好当时挖了一部分血脉,空荡荡的,不习惯,找点东西来填。”
也可能是心里还依稀存着侥幸与妄想,盼着有朝一日,能在死寂的识海里听见吵闹的一声“灵渊”,可惜一直没等到。
“后来忙着杀人、灭赤渊,日理万机的,也就把这事给忘了。”
也是,孤坟怎会开口说话呢?
“应该是一起被我带进赤渊里了,”盛灵渊想了想,又说,“是不是遗落在岩浆里了?你见了吗?”
宣玑:“没有。”
两人面面相觑片刻。
盛灵渊:“等等,那到底是不是朱雀天灵?”
别说是他自己的遗骸,像宣玑这种纯血统的朱雀后裔,哪怕是盛灵渊放在太子身上一滴朱雀血,他都能隔着老远闻见味。按理说朱雀遗骸是烧不坏的,就算他当时因为看见盛灵渊跳下来心神大乱没注意,之后三千年在赤渊里,总不会一直全无察觉。
盛灵渊:“可是毕方那时已经发过血誓,不可能欺那就只有一种可能,毕方也认错了。
“也就是说,当时有三拨人,”宣玑说,“人族怕遭雷劈,躲在雷圈外面,吃屎都赶不上热的。在他们之前是毕方,毕方当时潜伏在雷圈里、神庙外。另一拨不明人物取走了我的遗骸……很可能还有那个青铜鼎。这第三方势力还在毕方之前,那他们……当时能藏哪?”
只有可能是神庙里。
取走遗骸的人不但能神通广大地躲在那间神庙里,他还知道毕方一族就守在外面,青铜鼎倒还算了,但朱雀天灵肯定不会被天火烧干净,毕方们冲进来看不见朱雀遗骸,一定会很奇怪,所以给他们留了一副假的。
可毕方向来是朱雀的跟班,连他们都能认错,那副假骸骨上一定有能以假乱真的朱雀气息。
“是不是神像?”宣玑问,“有没有可能是丹离……”
“不,不是丹离,”盛灵渊喃喃地说,“丹离那时候和人族在一起。”
丹离是公主用大阴沉祭放出来的,可惜公主怀孕,血祭没成,祭出来的是个没有脸、见不得光的半成品,剩下的力量被她肚子里的胎儿吸走了,直到那个胎儿被置之死地后炼成天魔,吸收的先天之力才释放了一点,让丹离好歹能自由行动,有点人样。
人族炼制天魔的方法就是丹离献给陈皇后的,他那时还在陈氏身后当背后灵……
宣玑:“我突然想起来,还有一个人。”
盛灵渊:“我也……”
丹离身边有一位“红颜知己”,一直照顾他日常起居。这个女人存在感很低,平时就像个熨帖的影子,那位红颜知己叫——
两人异口同声道:“孟夏。”
宣玑:“我一直以为她只是丹离的影人。”
“她确实是影人,”盛灵渊皱起眉,“当年我就是因为她,才觉得失主的影人会成问题,下令清理,孟夏……启正十年的时候被我杀了。”
等等,启正十年?
碧泉山古墓主人的卒年正是启正十年!
说话间,他们已经到了碧泉山古墓,从上空往下望去,整个古墓所在的山头好像一夜间起了一座原始森林,被密密麻麻的植物里三层外三层的包裹着,原本建在古墓外的博物院建筑物整个被淹没在了里头,看不见入口。
一株参天的大树竖在其中,正插在古墓所在位置,远看像一根巨大的楔子,钉进了大地深处。
扰人心智的“回响音”正源源不断地从地下冒出来,通过那大树流向四方,所有的植物都跟着发出共鸣。
第116章
宣玑盯着那片山坡,
突然往更高的地方飞去,
盛灵渊轻轻地一拂袖,
黑雾卷走了周围的云雾,他俩清楚地将整座碧泉山的全貌收进眼里——从高处往下看,山坡像裹了一层植被织就的毛毯,
“毯子”上却不只是绿,还有“花纹”。只见除了正中间那棵参天大树外,周围还有七棵明显“凸起”的大树,
树枝呈现出毒血似的紫红色,
那紫红色正从树冠中间往外缓缓蔓延,就像……几根长钉,
把大地扎出血来了。
周围七棵紫红色的大树并中间巨楔似的参天古木,一共有八个凸起的点,
组成了一个奇异的图腾。
这图腾宣玑曾在涅槃石的梦里见过无数次,是天魔剑身上的八角图!
没有出生的朱雀天灵曾被钢钉钉入盛灵渊的胸口,
天魔为基,天灵为刃,八十一个疯狂的赌徒舍生忘死。
而今,
整个碧泉山坡以同样的姿势,
被“钉”进了大地。它就像一个放大了无数倍的天魔祭,以整个神州大地为基,沉睡千年的群魔惊起——
“肖主任,杨潮有紧急情况要汇报!”
肖征和乌鸦一起抬头,只见杨潮额角都是汗,
被同事架着走:“主任,那个……那个回响音变调了。”
回响音只是一种媒介,一些感官特别敏锐的特能可以感觉到它的存在,但感觉到的就是“嗡嗡”的杂音,没法分辨里面传播的信息内容,大脑则会在无意识的情况下被回响音影响,因此所产生的一切想法都仿佛是自发的。
不等肖征说话,乌鸦就慢条斯理地跳到了高处,一歪头,身边缭绕的黑雾凝结出一行字:“你怎么知道?”
杨潮茫然地看着会举字牌的乌鸦,讷讷地说:“不清楚,我……我可能从小就容易受各种东西影响,我妈说我‘八字轻’,每次去陵园都哭得跟中邪一样。”
“什么乱七八糟的,”肖征一摆手打断他,“你是说回响音传递的内容变了?变成什么了?”
杨潮难受地按住耳朵,抹了把虚汗:“我觉得它现在分成了两股,一股说,三千年前人族封印赤渊,就是为了剥夺所有非人族的力量,把非人族都变成老老实实的奴隶;还有一股声音在说,这些特能根本就不是什么英雄,别被他们一时表现骗了,‘特能’怎么会为了保护普通人对付‘特能’?他们明明是自导自演,自己当坏人,再自己去抓,好名利双收。”
“坏了,东川的月德公那事……”黄局一激灵,“后勤,快!把跟东川和月德公有关的词设为屏蔽词。”
“黄局,”一个善后科人员白着脸回过头来,“来不及了。”
月德公和他的徒子徒孙们为了盈利,先给人下咒再自己装大师“解”,被异控局从蓬莱会议上直接逮走。肖征做事很扎实,逮捕月德公的时候证据条分缕析,几乎没给月德公们留狡辩的余地。因此这时,这些扎实的证据、内部保密文件流传出去,也就越发显得触目惊心。
“但是月德公自己违法犯罪,跟我们有半毛钱关系?”旁边张昭说,“他都已经被依法逮捕归案多长时间了,人还是我们大老远跑过去抓的,凭什么他的锅也要我们来背?”
“要不,我们发个官方声明吧,”平倩如说,“反正现在都已经这样了,与其半遮半掩,让别人瞎猜,还不如我们自己把月德公事件的前因后果说清楚……”
乌鸦轻轻地扇了一下翅膀打断她。
“怎、怎么了,陛下?”
“说得清么?”黑雾中凝出小字,“别忘了,贵局总部的劣奴躬伏法阵。”
众人一片死寂——全境爆发假妖丹和离奇死亡事件时,所有的假妖丹都是朝异控局总部大楼方向飞过去的,劣奴躬伏法阵就在异控局里面。这里面的内情复杂得他们自己都是一头雾水,根本没法对外解释。而在外人看来,分明就是他们自己一边演反派,一边充英雄,一不小心玩砸了。
“别慌,”乌鸦周身的黑雾水波似的,一层一层地往外浮字,“此回响音不能立竿见影,否则对方不必这样大费周章。”
在东川的时候,盛灵渊曾经借助回响音,用自己的精神强行压制所有被纳入回响音范围里的人,几分钟之内就让人们恍恍惚惚地忘了来龙去脉,但这一次的回响音里显然没有这样强大的精神力,范围太大,世界上绝对不可能有什么东西,能同时给数以十亿的人洗脑——把地球变成个大洗衣机都不行——所以对方才只能靠一步一步地曝出异控局的内部资料,同时辅以暗示性极强的回响音,潜移默化地让特能和普通人对立。
黑雾写道:“我们或已找到回响音源头,稍安勿躁。”
然而他冷静得了,整个世界冷静不了。
此时,异控局全体外勤除了应付到处煽风点火的通心草,就是争分夺秒地把屏蔽回响音的屏蔽器发到民众手里。
电视、网络上各大主流媒体紧急停止了娱乐节目,滚动播出佩戴屏蔽器的重要性。
异控局的总部大楼坍塌、功能失灵,在这种情况下,想拉起大规模的回响音屏蔽网,他们无论如何都力有不逮,也来不及。
因此最经济、最方便的办法就是下发屏蔽器。可屏蔽器方便戴也方便摘,民众拿到这东西以后,戴与不戴都全凭自己乐意,控制不了。
普通人根本无法察觉回响音的存在,因此在一般人看来,单位或者社区急吼吼地发“屏蔽器”的行为奇怪极了,尤其是在很多人跳出来,七嘴八舌地说自己记忆被动过的时候。
一开始,出来说话的人们都是真正被改过记忆的,然而等话题发酵到一定程度,里面浑水摸鱼的、编故事好玩的、不怀好意的、被群体效应影响的……全都七嘴八舌了起来,一个个说得煞有介事。明明只有极少数人曾被卷入过异能事件,比卷入连环车祸、中千万大奖的概率还低,但一片沸反盈天中,倒好像人人都在疑神疑鬼自己丢失过记忆,人人都能从日复一日的生活中咂摸出那么几件细思恐极的事。
“不管别人戴不戴,我肯定不戴,反正我就把话放在这,这玩意,谁戴谁傻。”
燕秋山拉着一车紧急调来的屏蔽器,赶到了一处屏蔽器发放点,替他们补货,车还没停稳,就听见了这么一句——他们外勤人手不够用,连伤员都只能跟着上阵,好在金属系特能就这点方便,他们可以自由控制汽车的煞车和油门,不一定非得脚踩,瘸了也不影响开车。
燕秋山推车门的手一顿,旁边知春忽然说:“你看那里。”
知春指着不远处的一个居民小区,此时天已经黑了,路灯早就亮了,那小区里却漆黑一片,显然是停了电。
人群里又有人大声说:“以为现在老百姓都跟过去一样什么都不知道吗?谁还不会上个网?你们拿那些东西偷偷摸摸修改我们记忆,这回好,东窗事发了,大家伙都想起来了,就强制要给我们上洗脑器!不来领,就断电断水,逼着我们来,一会是不是要把明白人都关起来,跟中世纪似的,一人脑壳上钻个窟窿钻傻了,防着我们胡说八道?”
“他们怎么那么大权力,这世界到底谁当家?”
“我反正不戴。”
“我也不戴,今天晚上天挺好,空气也新鲜,我没觉得有什么需要‘屏蔽’的。”
“可能是要屏蔽咱们的脑子吧?”
现场发屏蔽器的王泽艰难地从人群里绕出来,跑过来接燕秋山:“燕队,从后面绕过去吧,这边堵上了。”
“怎么回事?”燕秋山皱眉问,“你们为什么断电断水,强制人家来领屏蔽器?这不是激化矛盾吗?”
“不是我,”王泽用力抓了一把只有一层小发茬的头皮,“咱们一天到晚在外面跟通缉犯和变异怪掐,哪处理过这种事?是社区做主拉的电闸——这不是一开始上门发屏蔽器,人都不开门么。群众情绪激动,根本不相信我们,这回响音又跟病毒似的,我现在没别的招,只能听他们的。到底哪个吃里扒外的王八蛋?让我逮住,非得让他知道知道什么叫‘水漫金山’!”
王泽的怒火仿佛冥冥中被人感觉到了。
赤渊大峡谷附近,一处山坡上,枯树被柔软的藤蔓缠住,一个人影从浓密的绿萝树叶中露出来。
罗翠翠以前只有指甲、头发等能化成绿萝藤条,此时,他整个人却都已经半植物化了,也看不出是人身上长了藤,还是藤条里结出了个人,下垂的藤条将他的五官也拉得往下跑,脸变了形,活像已经吊了几千年的丧。
“他们全境通缉我呢吧?”罗翠翠说,“你说我这点特能,平时除了剪几支绿叶给捧花当陪衬,狗屁用没有,还得留下能量档案,让他们方便追踪,不如你们什么都没有的呢……”
一双软底的皮鞋踩着满地枝叶,“沙沙”地走过来。
罗翠翠:“巩主任。”
一个男人掀开绿萝帘,从林间走了出来,他看着大约六十来岁,戴眼镜,容长脸,身材保持得不错,依稀能看出年轻时的俊美,只是一对法令纹一直延到下巴上,将他下半张脸切得冷酷又严厉——是传说中退休之后就一直离奇昏迷的前任善后科主任,巩成功。
巩成功既是镜花水月蝶事件的参与者,又是“受害者”,直到现在,异控局里仍然认为他不明原因的昏迷是某些怕他泄露秘密的外勤干的。
毕竟巩主任只是个普通人,普通人能有多大破坏力呢?总不过是贪婪了些,借镜花水月蝶给自己敛点财,用蝴蝶瞒报死亡人数这馊主意不会是他想出来的,肯定是被那些走了歪路的外勤特能们胁迫他的。
“你现在的特能水平早就不是档案里留的那一点了,”巩成功说着,低头看自己伸出来的双手——只见这个“普通人”掌心里居然有微弱的电光闪过,他低下头,把脸埋在手掌中,陶醉地深吸了口气,“我也就快不是‘普通人’了,等赤渊彻底解封……”
他们脚下的赤渊大峡谷安静极了,全世界的植物都在疯长,只有赤渊的原始森林不动不摇地保持着原貌。
月光落下,赤渊大峡谷上方仿佛有暗红色的光华流过,带着神鸟气息的封印一头系在守火人身上,一头铺在赤渊里,严丝合缝地压制着蠢蠢欲动的地火。
而大峡谷周围的群山却已经被变异植物缠满了,里三层外三层地注视着赤渊深处。夜凉下来,天边的月亮变成了血色,大峡谷外的密林蒸出薄雾,瘴气似的。
一道白影从雾气里走出来,峨冠博带,轮廓清秀,是异控局大楼里放出来的妖王影。
妖王影远远地朝罗翠翠和巩成功一点头,张手抓住一团风,那风卷起周围的浓雾,旋风似的在他掌心里打着卷转了几下,不等滚大,赤渊里就冒出一道火光,撞散了那团气流。
妖王影缩回手,舔了一下手背上的灼伤,笑了。
“这样紧张,你是力有不逮了么……守火人?”他转向罗翠翠,“再加把火。”
第117章
“如果这古墓真是回响音的源头,
那也好办。”宣玑嘀咕了一句,
腾出一只手,
单手托起一颗雪白的离火火球,掂在手里抛过来抛过去,“虽然不清楚原理,
但这有一个山头的劈柴,够闷一大锅饭了。”
“也够炖只鸡了,”盛灵渊抓住他的手腕,
“别乱动,
如果真是天魔祭,反噬起来不是玩的。”
宣玑问:“启正十年,
孟夏是怎么回事?碧泉山墓如果跟她有关系,为什么里面都是妖族的文字?”
天魔剑刚碎的时候,
他只能浑浑噩噩的跟在盛灵渊身边,养了几年才恢复神智,
除了盛灵渊反复滴血铸剑,很多事他都记不太清了。而之后好不容易清醒了些,丹离一死,
他又离开盛灵渊身边去守赤渊了——那是启正六年的事。
直到盛灵渊从赤渊一跃而下,
宣玑才再次获得实体,这中间十余年发生过什么事、那人是怎么过来的,宣玑没有亲眼见过,只能从度陵宫里留下来的起居记录中窥见一点端倪。
“是我那时候太小分不清男女吗?”宣玑说,“我有点不记得孟夏的样子了。”
孟夏一直跟在丹离身边充当侍女,
没名没分,再加上丹离也一直是条光棍,所以当时人们闲的没事,都八卦她是帝师的红颜知己。早些年随丹离一起到处流浪、收拢人族各部的时候,她混在一帮狼狈不堪的男人堆里,别说是“红颜”,就算是头夜叉,那也应该是一片烂泥里长出狗尾巴花,相当扎眼。
可回想起来,那会他们为了躲避追杀,常常在野外落脚,吃喝拉撒——甚至侍卫们有时直接脱光了蹦河里洗涮,居然也没有一个人觉得有个女的在旁边不方便。朝夕相处,也从来没听说过谁对她生出什么非分之想。如果不是需要找她给丹离传话,人们平时好像想不起来有这么个人存在。
宣玑诡异地看了看盛灵渊,心说:人皇身边全体断袖吗?居然把一个大美女当电话答录机用。
盛灵渊:“我也不记得……”
宣玑正走神,脱口说:“你倒确实是断袖。”
盛灵渊:“……”
哪跟哪?这鸟人脑子里一天到晚都在琢磨些什么?
宣玑连忙往回找补:“不不不,我是说陛下守礼自持,背后连大姑娘名字都不议论,碰见帝师的女人肯定不会盯着看,没记住脸长什么样正常。”
可是玩笑归玩笑,宣玑也知道,盛灵渊一生都在和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记人脸根本不用盯着谁看,擦肩而过时瞥上一眼,好几年后他都能认出来,更别说是陪他长大的女人。小时候,丹离教他们读书写字,小殿下的日常琐事都是孟夏打理照顾,这几乎是母亲的角色,可除了她十分温柔细心外,提起她时再没有别的情绪了。
她就像个绝缘的物件,身上带着某种结界,不让人们跟她产生交集。
“是影人的缘故吗?”宣玑问,“比如丹离就喜欢这样没有存在感的,影人照他喜欢的样长,自带‘生人勿近’的气场?”
盛灵渊缓缓地摇摇头:“我一直怀疑孟夏不是丹离的影人。”
宣玑:“为什么?”
因为……盛灵渊瞥了宣玑一眼,二十多年耳濡目染,丹离成功地把他培养成了自己的翻版,盛灵渊忌惮他、憎恨他,却也能明白他心里在想什么。至今,盛灵渊的很多习惯与爱好都和丹离很像,他一直觉得,假如丹离有世俗之情,应当会喜欢热烈一些、更有生命力的人,而不是个亦步亦趋的影子。
孟夏和他在一起总有微妙的违和感。
盛灵渊:“我命人秘密关押丹离时,她正好不在,后来得到消息,她居然自己跑了,要知道,除非是主人遗命,否则影人对主人一向是生死相随的,人间夫妻大难临头各自飞就算了,没听说过人影关系也这么不牢靠,此其一。”
“如果是丹离让她跑的呢?”
“丹离在任时,就上书说过失主的影人应当妥善处理,但那时因为你的事,他说的一切我都不想听。”盛灵渊摇摇头,“后来影人成灾,不得不处理时,全国清查失主影人用的特殊符咒和追踪术,还是他当年留下来的。丹离虽然……也不至于前后自相矛盾。”
“她要不是影人,丹离怎么会跟她形影不离,总不可能真是他老婆吧?”宣玑突然想起了什么,“等等,妖族文字……妖族?”
盛灵渊点点头:“其实我一直在想,公主舍命献祭时,求的是什么?朱雀神像承载了朱雀一族所有的怨恨,神鬼莫测,如果我是她,我会全心全意地信他,把命交给他,不防着一手么?”
“所以你的意思是,孟夏其实是妖族公主的影人?是她留下监视丹离的?”
“我下令处理过很多失主的影人,他们会保持之前的形体,但主人死后,有时候会有一部分特征回归没有认主之前的形态——有的影人能重新融入木石,短暂变回‘影’的状态,有的影人会变得容易被人忽视,他坐在你面前,你可能都注意不到。”
宣玑立刻反应过来:“如果她是公主的影人,那就能解释天魔祭的时候,她是怎么抢在毕方之前进入神庙的——她可以融进神像里!朱雀是公主母族,所以她能造假骗过毕方。你怎么抓到她的,确定她死了吗?”
“丹离留下的追踪术,用影人的头发和血为媒,拿到这两样,只要影人露面,我们这边就能收到她的位置,”盛灵渊说,“我专门用了一整支暗卫,追杀了她四年,四年里,追踪术起过八十一次反应,但每次都慢一步,要不是她最后自己找死,擅闯赤渊,我可能还抓不到她。”
刚打完仗的时候,赤渊火还没灭,人族派了重兵把守,外圈阵法一层罗着一层,直到三千年后,那些法阵能量都差不多消耗光了,剩一点遗迹还能唬住现在异控局的后辈们,可见当时有多森严。
“她当时为什么要冒险来赤渊?”
盛灵渊皱起眉。
宣玑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或者,我换一个问法,她把青铜鼎和天灵遗骸拿走干什么了?”
宣玑没出生就被挖出来炼剑,他那真身说是活的也行,说是死的也没什么不对,还不如穿过的衣服有亲切感,被人拿走本来没往心里去,直到这时,他才后知后觉地感到毛骨悚然:“灵渊,你说追踪术一共起过八十一次反应,都在什么地方?”
孟夏是熟悉丹离的,大部分时间捕捉不到她,说明她知道怎样避开追踪术的耳目,但前后有八十一次,她露出了形迹,总不会是闲得无聊跟人皇挑衅着玩,一定是她在做什么事,顾不上隐藏。
“我不知道,暗卫只会告诉我结果,不会事无巨细。”盛灵渊飞快地说,“但暗卫出自清平司,清平司应该有存档——去那个清平司的小女妖那查。”
肖征同时接到了乌鸦传过来的消息,距离清平镇最近的异控局分局立刻分出了一支外勤,把玉婆婆这所谓“清平司旧人”的东西翻了个底朝天。
“肖主任,找到一堆快烂的竹简,哪个是啊?这玩意谁看得懂啊!”
肖征吼道:“拍照!都拍过来!”
一帮文盲外勤以最快的速度把从玉婆婆那翻出来的清平司旧物全拍了照,肖征用平板电脑接了,一张一张地闪给乌鸦看,忽然,乌鸦探身一点屏幕。
“这张?”肖征立刻吩咐现场同事,“编号59文件,全文拍过来!快!”
盛灵渊透过乌鸦的眼,一目十行地扫过清平司的旧档案:“孟夏第一次露面的地方就是碧泉山。”
肖征只见乌鸦身上的黑雾里露出一行字:“我译给你,让你的人找出这些地方,标在地图上。”
古今地名差异很大,有些地名都不好考证,再加上陛下这个“翻译”很坑,简体字经常缺斤短两,肖征没一会就被他弄崩溃了:“把王博士叫来!”
“肖主任,不少屏蔽器分发点的群众情绪激动……”
“不许还手,”肖征嫌王博士腿脚太慢,直接撒丫子奔出来,揪住王博士的后颈,把他老人家拎起来怼在乌鸦面前,“还有,嘱咐大家戴好屏蔽器,自己不要受回响音影响。”
“可是……”
肖征来不及多说,飞快地摆摆手:“先撑一会,等我们解决了这个回响音——通知各部门,准备直升机待命,一会飞往指定地点。”
古籍修复科一阵人仰马翻,八十一个地址依次在地图上标出,与此同时,接到命令的异控局直升机纷纷起飞,朝着地图上标注的位置飞去,调用了灵敏度最高的能量扫描设备。
地图成型大半时,肖征看着上面的标注点,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这好像是个……”
“这是朱雀图腾。”宣玑脑子里跟着画出了地图,“碧泉山是胸口,赤渊是鸟头。她当年始于碧泉山,终于赤渊,在大陆上画了一个巨大的朱雀图腾,胸口钉着天魔祭……是要干什么?”
“不知道,孟夏当年功亏一篑,她要干什么,恐怕得把古墓里的东西挖出来才知道,”盛灵渊一拍他的手背,“我们下去。”
宣玑愣了愣,忽然说:“我要是没记错,战后在赤渊附近布置防务和法阵,所有人都建议让丹离去,丹离就是不肯。”
帝师丹离一代阵法大家,人族中无有能出其右,战后在赤渊附近布阵的责任,本该落到他身上,可当年凡事亲力亲为的帝师就是不去。
“对,他借口年老体衰,干不动了,从四方征调了数百人族修士,集中到京城亲自考校了一回,最后有二十五个人族高手脱颖而出,联手用阵法困住了丹离,丹离认输后上书给他们求了官爵,就将赤渊防事交了出去。”
宣玑:“他是怕孟夏太熟悉他的手段,那他……那时候就预料到有这么一天,才不肯去的吗?”
混战时期,其他各族打成一团,没人把影族当回事——那会大家都觉得影族就是一帮没有自主意识的宠物,至今,陛下这封建余孽的口头禅都是“影奴”。丹离不单专门上书人皇说影人之患,还为这点事,在人皇阳奉阴违的时候,费心留下全套的“捕杀工具”。
孟夏逃亡四年,最后在赤渊附近,被能困住丹离的法阵群捕获,到底是冥冥中有巧合,还是……这一对“佳话”在斗法?
宣玑:“这也太塑料了!”
这还让他以后怎么快乐地欣赏小姑娘们嫖丹离?
“我有时候也在想,以他的智计无双,最后落到我手上,到底是我赢了,还是他想让我赢。”盛灵渊沉沉地叹了口气,“看来是真的……我至今,也没有学会真正的傀儡术啊。”
不是他用鱼鸟传信的那些小把戏,是真正精确控制人最幽微的心神,众生皆可为棋子的傀儡术。
盛灵渊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没说完,被宣玑一把揪住肩膀,在半空中用力一晃,猛地带着他往那最高的树上俯冲而去。
“晃晃你的贼心烂肺,”宣玑没好气道,“学个屁,你也学点好!”
盛灵渊:“……”
混账,这小子蹬鼻子上脸,不教训不行了!
“心脉挖空那么大一块,缺心眼缺成什么样了,还在这算计来算计去!连是不是我的遗骸都分不出真假,”宣玑怒道,“胸都被你气成D罩杯了!”
盛灵渊:“……”
于是抬起的巴掌轻轻地落下,摸了摸毛茸茸的鸟翅膀。
“反正……空着也是空着,”陛下干咳一声,“随身的印,暗卫的密件,很多不便携带的我都往里放,比芥子方便。”
“塞这么多东西就是没有我!”
罗翠翠混迹善后科多年,并不是只会拍马屁和划水。
作为科里的老资格,毕春生调来之前,很多回响音都是他操作的,他对这东西驾轻就熟。回响音看似简单粗暴,其实操作起来技术含量很高,毕竟,谁也没有人皇那种压倒性的精神力,要想把人的记忆修正好,需要很多场外引导、很多四两拨千斤的技巧,有时甚至要在一个目标身上耗十天半月,反复加强暗示,实时调整,最后才能让目标回归正常生活,非常耗心血。
但……后勤的心血也能算心血吗?
他们充其量是在人家外勤的英雄们冲锋陷阵之后,灰头土脸跟着打扫战场的“清洁工”,有什么功劳呢?
罗翠翠的煽动透过绿萝藤蔓,传到地下,植物们交错的根系窃窃私语着,又将那些信息扩散到四面八方。
回响音缭绕在每个人身边,浓稠地从人们不设防的七窍涌入,勾引着人心里晦暗难明的念头。
特能人在恐惧,普通人也在恐惧,夹缝中的人们更是无所适从。
回响音会激起人的共鸣,罗翠翠身为操控者,也不由自主地沉浸在其中,想起自己以前的事。
他生在一个偏远的山村里,九岁第一次觉醒特能,特能太弱,不足以触动异控局的能量监控,也没人带他去医院。
异控局有特能人筛查系统,一旦有特能觉醒,爆发出来的异常能量就有可能触动监控,但它是有一定门槛的,一些能量很弱的特能人会被漏掉。这是为了整体社会福利考虑,一来降低成本,减少大量的干扰信息,二来也避免把普通人误当成特能,打扰人家的正常生活。
至于这部分被漏掉的特能,如果他们的特能变成问题,一般会去医院,各大公立医院里也有异控局的网络覆盖——那些连医院都不用去的,大概跟普通人也没什么区别,漏了就漏了。
制度设计得再周到,也总会有人成为例外、成为边缘。
在漫长的青春期里,没有人教过罗翠翠什么是特能、怎么控制,体育课上稍微跑两步,身上就会长叶子。那时他以为自己是怪物,只敢穿麻袋一样宽松的衣服,从来不敢挺胸抬头,长了叶子,他就躲进厕所里,偷偷地剪,怕极了,就剜自己的肉,用裁纸刀往外刨那些芽,伤口常常发炎流脓,混着叶子里的腥味,他闻起来就像一具腐尸。
异类是没法好好生存的,他惴惴不安地揣着自己的秘密,被人呼来换去地取乐。
直到他在外地打工时被醉酒的小流氓打劫,捅了一刀,要不是身上的叶子捆住伤口,可能就死在那天了,他用叶子兜着肠子,爬到医院,捡回一条命,因祸得福,特能终于被组织发现了。
可是没想到在自己组织里,他还是边缘人。
普通人不把他当人,特能人不把他当特能。
第118章
传说在古时候,
每一个妖族都是汇聚天地之灵所生,
纵然也因为资质不同分三六九等,
却也还是能靠后天的修炼延长寿命,或得道、或成魔,他们有自己的族群,
有自己的归宿,有期待愿景,盼着有朝一日能变成翻云覆雨的大妖。
大道三千,
众生都朝着一线生机熙熙攘攘。
有多么热闹。
可是人皇强行封印赤渊,
一碗凉水泼尽尘嚣,也把所有灵物都泼成了凡人。族群的图腾被谎言淹没在历史里,
上古诸圣的后代都成了简单粗暴的“什么系”特能,身上一点祖宗传下来的“不凡”,
也不知道能算“遗产”还是“遗传病”。
“特能”有用的,当个外勤,
年底拿几个没什么用的奖状,勉强还能安慰自己是秘密保卫世界。
“特能”没用的,要么像善后科的废物们一样,
在见不得光的保密组织里蹉跎一生,
要么时时受到监管——所有大型的体育竞技比赛不能参加,否则对普通人不公平;出入境永远比别人多一道繁琐的审查,好像他们出国旅个游就能给人家带来“外来物种入侵”似的;每到年关,就会有人打电话来催促他们体检、要他们更新“能量档案”,否则会像那些欠钱不还的“老赖”一样进入失信名单……
就连跟普通人起冲突动手,
特能人都会被判更重的刑。
“陛下,”罗翠翠在细碎的回响音里出神地说,“能再讲一次我祖上的故事么?”
“你生于南疆,身可化林木,应该是碧涛大圣的后代。”妖王影背对着他,嘴里说得抑扬顿挫,眼睛却贪婪地盯着赤渊,嘴角露出一个讥讽的微笑,“后来率全族归附于朕,封王拜相……”
“肖主任,我们刚刚搜了罗翠翠的住处。”几个奉命追查罗翠翠的外勤搜了他的家,站在门口,一时没敢进去,“呃……有点诡异。”
只见罗翠翠的卧室里没有灯,只有一排蜡烛,中间有两尊泥塑,遗照似的摆在那,四周布满了暗红色的藤蔓图腾。
“他这信了个什么邪教?”外勤用能量检测器晃了半天,才小心翼翼地隔着手套捏起泥塑,“屋里供了一个四不像的妖王,还有一个以前没见过……呃,一棵水桶腰的树,底下写着……南疆碧涛大圣。”
“南疆碧涛大圣?”盛灵渊通过乌鸦听了这么个名字,莫名其妙地一挑眉,“没听说过这号人物。”
他俩已经落到了古墓入口,古墓早已经清理出来了,对外开放参观,墓道里阴冷潮湿,人工的灯具都断了电,宣玑收了翅膀,捏着自己一根羽毛,羽毛闪着幽幽的荧光,能当手电用。
盛灵渊又说:“那时候很多妖族都会自号‘某仙’‘某圣’之类,倒是不稀奇。”
“我记得,当时人族还有个段子。”宣玑说,“说九头大鸭子‘鬼车’奉妖王命守城,结果夜里喝多了,第二天起来一看,陪他喝酒的俩副将都被他嗦得只剩骨头渣和身上的腰牌了,一个叫什么‘圣’,一个叫什么‘大圣’,底下人问他早点吃什么,鬼车大将军就说吃过了,又问吃了什么,鬼车就打了个饱嗝,说是‘双圣宴’。后来人族嘲讽妖族像畜生,一吃肉就说自己吃了‘双圣宴’。”
“罗翠翠可能认为这个‘碧涛大圣’是他的祖先,咱们的外勤在他家里翻出了很多手写手绘的资料,前些年古籍科收到过匿名投稿,考证草木崇拜文化的……古籍科认为其中内容比较荒谬,没理睬,原来是他。”肖征犹豫了一下,对代表盛灵渊的乌鸦说,“陛下是不是觉得挺可笑的,当年的沉渣和笑话,都被后人当神圣供着,在现实里找不着立足之地,就总想朝自己的基因要个家谱。”
“找人传句话,经三五人之口,都会面目全非,何况三千年前的故事,”盛灵渊淡淡地说,“现在人的血里混了妖、巫人、高山人等等杂乱血脉,混进一点影人的性情也没什么——小玑,你看那个。”
说话间,他们俩已经来到了古墓尽头。
只见紫红色的粗壮树根从地面上渗细来,又深深地往下扎去,那上面根须极少,就像一根大楔子。
宣玑:“这一层地下还有东西。”
碧泉山古墓因为出土了未知文字,曾经一度兴起过研究热潮,考古学家们来了又走,整个古墓已经被挖掘得连蚂蚁洞都没放过,按理说,那么多专家,不可能连地下是实还是虚都看不出来。
除非……
盛灵渊抬手拦住他,黑雾从他袖子里流出来,墓穴地面的石板好像被那黑雾腐蚀了,光洁的石头表面变得坑坑洼洼起来,片刻后,黑雾散开,一个巨大的法阵以那棵红得发紫的树根为中心,露了出来。
盛灵渊:“果然,这里有个障眼法。”
那是古老又繁复的手刻法阵,与异控局那些机器批量生产的完全不同,森冷陈腐的气息随着尘埃一起扑面而来,被盛灵渊轻轻掸开,他半跪下来,仔细描摹过阵法上的纹路。天魔气息与阵法上的气息狭路相逢,在盛灵渊指尖撞出一串针锋相对的火花,每一笔都分外熟悉——丹离与孟夏的手法一脉相承。
“如果她是公主的影人,那为什么是个女的?”宣玑蹲在旁边,看了看那法阵,“我好像没听说过她老人家男女通吃的轶事。”
“仔细想来,她的影人是个女的,也没什么不合理,”盛灵渊想了想,古怪地笑了一声,“她是妖族皇族,又有神鸟之血,自以为想扶谁上位就扶谁上位,哪个兄弟做妖王都得臣服于她,不费吹灰之力挑起九州混战,亲生骨肉也就是一把棋子,这样的人,看得上谁?”
宣玑愣了愣:“你是说……她自恋啊?”
倒也不是没有这种先例,青菜萝卜各有所爱,有的人喜欢和自己完全相反的人,有的人喜欢和自己相似的人,也有的人谁也不爱,只爱自己,历史上确实有不少影奴活像是主人的双胞胎。
“所以公主留下的影人,等同于是她自己留在人间的化身。”宣玑忽然想起了什么,“那……能不能算她也照顾过你了?”
盛灵渊不想惊动“天魔祭”的那八棵大树,正举着发光的羽毛研究怎么以最小的动静破开那障眼法阵,闻言漫不经心地应道:“自然,刀剑盔甲之类尚且要上油养护,何况好不容易炼出来的天魔,我既然有用,尚不能自理时当然得烦她打理。”
“不是的,”宣玑难得较真地说,“你记不记得,我小时候,从你那里听到过很多哄小孩子睡觉的童谣小调。不是巫人族的那些。”
盛灵渊略微一顿。
“你从哪听来的呢?”宣玑接着说,“侍卫们醉了才长歌当哭,唱得也不是这个调,总不会是丹离哼的吧。”
盛灵渊面无表情地一记手刀,干净利落地将阵法上一处衔接点截断,阵法上喷出一点清浅的白烟,他没吭声。
“你从小也没在陈皇后……太后身边,好几岁了才见她第一面,但你一见她,就把她当母亲。”宣玑说,“我在想,你‘母亲’的概念是从哪来的呢?我概念里,‘母亲’应该是个身上很香的女人,有很温暖的手,喂她的孩子吃饭的时候,会小心的把食物分成小口,吹凉了才递到嘴边——但我不记得是从哪得到这种印象的,你也是一样,对吧?”
盛灵渊早熟,内敛,对外人,他很小就学会了喜恶不外露,只有和剑灵吵架的时候才能冒出一点珍贵的孩子气,连对宁王这个亲哥也并不亲昵,可他常常会偷偷瞄着陈氏,有一次走在陈氏身后,宣玑居然看到他故意绊了一下,往前踉跄半步,抓住了陈氏的手。
那是宣玑一辈子唯一一次,见他用这样笨拙的姿势靠近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