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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9章

    “阿姐…”

    这人同样轻手轻脚,鼻音沉闷,嗓子哑得厉害,“阿姐,你醒醒。青玉来看你了…”

    除了脚步声,他每走一步,身上丁零当啷一阵瓶瓶罐罐的碰撞声。

    青黛尚未睁眼,一堆重物倾泻而下,沉沉压在她锦被上。

    姬青玉眼眶红肿,哽咽道,“阿姐…阿姐,青玉一定想办法救你。”

    接着,姬青玉拧开一个药瓶,眼看就要往青黛的嘴里塞。

    “咳咳!”青黛猛咳,她睁开眼,双颊红白交加,“青玉,你做什么?”

    见青黛转醒,姬青玉手上动作没停,还想往青黛嘴里灌药,他泪流得更凶,叫道,“哇!阿姐!我不想你死啊!”

    青黛捂唇,艰难道,“你在做什么?”

    姬青玉搂过床榻上的瓶瓶罐罐,边哭边往自已嘴里塞了几颗丹药,“这些全是锁在国库里有市无价的灵丹妙药!阿姐,你看,我也吃了!你吃点吧,一定能续命的!”

    “母皇要赐死我,我也认了。我不要你死啊!”

    此少年小声哭倒在床边。

    青黛浅浅吸气。

    郡主大人诡异地想,到这地步,如果姬青玉的傻还是故意演给她看的,那这北琅储君交给他来做,青黛心服口服。

    “咳咳咳!容狰。”

    一只手拎起姬青玉后衣领,“二殿下,你吵到郡主休息了。”

    “阿姐你唔唔唔!!”

    姬青玉被带了出去。

    第三位来看望青黛的人,是进门后脚步最快的一个。那人一合上门,就大步往床榻走。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他掀开帷帐,俯身捂住了青黛的嘴。

    “唔…”青黛缓慢睁眼,那只手却带着不容挣扎的力道捂得更紧。

    白纱帷帐飘扬之中,她看见了夏侯子舟面色难看的脸。

    他冷笑,“姬令夷,你是怎么把自已弄成这样的?”

    青黛一动唇,腥热的液体滴入她口中。

    她能感觉到心口快速地绞痛了一下。

    男人语气恨极,“在交龙岭,你明明说不需要我,你姬令夷也能走出西越。如今呢?我看你连北琅都走不出去!”

    “哈哈。姬令夷,你说,你是不是错得离谱。”那双眼里真切地搅动着恨意,可那畅快、脆弱和后怕等情绪扭结成了另一种未名的感情。

    “你永远也别想就这么死了!”

    “夏…”

    青黛微微挣扎,夏侯子舟骤然松开她,一言不发,沉着脸甩袖而去。

    青黛坐起,抹开唇边血迹。

    有了夏侯子舟的血,蛊毒已解。

    如今,剩最后一个人。

    邻国质子他愿为卿臣18

    青黛思索间,心口绞痛愈发强烈。她上身一晃,手指紧紧抠住床榻边缘,瞬间冷汗淋漓。

    她眼前已发了黑,一声压抑低咳后,青黛猛然呕出大口污血。

    原本毫无动静的暗格门被急促推开,一道黑影大步走近,撩起帷帐,“郡主…”

    “…”青黛甚至无力做出其他反应,只动了动唇,“我无事。此毒已解。”

    全然不顾她吐出的大片瘀血,容狰单膝压上床榻,扶住摇摇欲坠的青黛。

    他没说话,抻出干净的里衣袖口替青黛擦拭唇边血迹,安安静静,动作轻柔。

    青黛依着他的动作,靠在容狰胸口,几息之后,才逐渐恢复了正常。

    尽管握在青黛肩头的那只手异常滚烫,似乎带着毫无保留的坚决,她一动,容狰就缓缓松开了她。

    “他们不该让郡主疼。”

    容狰退下床榻,他轻声,分不清是不是玩笑话,“郡主,你杀不得的人,容狰帮你杀。”

    圣灵祠里的宫廷杀手,最后一位没进房的长公主姬琼羽…他这话基本是断定下蛊之人就来自皇室。

    及笄礼时,有机会在神不知鬼不觉地给青黛喂蛊之人,就在纳兰,夏侯,姬青玉和姬琼羽之间。

    到现在,长公主姬琼羽似乎是最有可能动手的人。

    想起记忆里稚嫩又内敛的脸,青黛无言躺了回去。

    她觉得不是。

    所以…会是吗?

    “阿姐。”

    门外的青衣少女小声喊,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推门而入。

    脚步声停下,接着一阵衣裙摩擦地面的声音响起,青衣少女双膝触地,跪在床边。

    她指尖轻轻搭上青黛的脸,少女笑了,比起笑声,更像从心底溢出的叹息,“阿姐,你瘦了好多。”

    “唔…阿姐,别生气。”青衣少女替青黛抚平额前的发,“你还是我记忆里那个风华无双的令夷阿姐。一直都是。”

    床上女人眼皮微动,姬琼羽的身体立马就绷紧了。

    她静静定了片刻,才缓声继续,“阿姐,你还记得么?我出生那年,阿姐才五岁,便早早成了名扬北琅的皇室佳话。”

    “我虽名唤琼羽,但实则从出生起就是一只灰扑扑的笨鸟。”

    “可青玉不一样,他一出生就乖巧伶俐,母皇甚至给他赐了与阿姐小字一样的名。”

    “阿姐小字青黛,他便唤做了青玉。”

    “那小子缠人得紧,总爱缠着阿姐,让阿姐教他骑射,夸他功课…”姬琼羽低笑,她转而小心地搭上青黛的手,“阿姐,我不太甘心。”

    “我自小便想成为像阿姐一样的人。我也想让阿姐教我功课,可我又忧心,若在阿姐面前显露我的愚笨不堪,阿姐便会更喜欢姬青玉了。”

    “我总瞻前顾后,犹豫畏缩。”

    “明明…我也想站到阿姐身边。”

    “啊。又说了些无关紧要的废话…”青衣少女松开了青黛的手,转而滑至自已腰间,“是我害了阿姐。蛊毒一定很疼吧?”

    “阿姐,我现在将解药给你。”

    铮的一声,寒光闪烁,姬琼羽决绝握紧手中匕首,正要狠狠送入心口。

    这一刀下去,她必死无疑。

    但她不后悔。

    千钧一发之际,那刀尖停在姬琼羽胸前半寸,正嗡嗡得颤动着。

    姬琼羽痛苦地抬眼,“阿姐…”

    青黛一手攥着姬琼羽手腕,面色冷凝,“你做什么?”

    “赎罪!”姬琼羽咬牙,她双手并用,固执把匕首往自已心口送,“…自然是为阿姐解蛊!”

    “姬琼羽,松手!”

    见姬琼羽不听,又将匕首握得紧,青黛沉着脸,强硬掰开她手指,夺过了匕首。

    姬琼羽已没法思考为何垂死的阿姐能有这么大的力道,她满心都是出宫时母皇说的话,只有取出自已体内母蛊,才能救下阿姐性命!

    青黛掰正姬琼羽的脸,比起“重病”的郡主,这位在皇宫之内的长公主居然消瘦得更严重,双颊处青白皮肤紧紧贴着骨头,眼珠不安地转动着。

    她心中叹气,脸上却依旧冷厉道,“解蛊是什么意思?在及笄礼上,是你下的手?”

    “阿姐,何必再问呢?”

    姬琼羽说,“是我。”

    她跪在床榻边,仰视青黛,“当年是我做错了。把匕首给我,我替阿姐解蛊。”

    青黛盯着她的脸,一字一句道,“于必要之决断,似欠火候。”

    “琼羽,你当真会害我吗?嗯?”

    姬琼羽转头,狼狈躲过青黛的视线。

    第一句话正是女帝给姬琼羽的治国策答卷评语。

    “阿姐…”姬琼羽的泪砸落在地,砸开地上逐渐凝固的污血,“真的是我。”

    她嘴唇颤动,眼底的愧和悔不似作伪,“是我。”

    青黛走下床榻,“容狰,去准备。”

    “我要入宫。”

    …

    明察殿。

    “陛下,郡主重病垂危,您当真不去瞧一眼吗?奴才斗胆,郡主毕竟是您的…”

    高坐龙椅上的女人闻言淡笑,手中墨笔不停,“朕从不在意血亲。”

    “朕只需要一个合格的北琅储君。”

    姬重凌抬眼瞧了眼殿外的天色,忽然来了兴致,“福全,你猜待会儿走进这扇门的,会是谁?”

    孙公公抹开额头的汗,“陛下在说什么?奴才没听懂。”

    姬重凌大笑,她丢开墨笔,“那让朕猜猜。”

    孙公公赔了声笑,顺着问,“陛下猜是谁?”

    一贯端庄威严的姬重凌在此刻狡黠道,“是……北琅的下一任女帝。”

    孙公公愣住,转头望向殿外,竟真的看见一个月白色长裙的女人缓步走近。

    她穿着打扮皆朴素,脸上更是病气未褪,不过气度倒很沉稳,叫人不敢小觑。

    孙公公猛揉眼睛,温和女声徐徐道:

    “臣女姬令夷,求见陛下。”

    孙公公又惊又诧。

    女帝点头,随手挥退侍从,“正好。令夷,走上前来让姑姑瞧瞧你。”

    青黛点头,往前走了两步。

    等殿中再无旁人,女帝上下打量着青黛,语气如常,“既然是你站在此处,琼羽死了?”

    青黛轻微皱眉,“她为何会死?”

    女帝笑,“当然是因为朕告诉她,要想解你体内蛊毒,她就得剖心救你。”

    女帝的笑容渐收,忽然有点厌烦道,“这笨丫头,可真对自已下得去手。”

    “不过…她体内哪来的什么解药。”

    女帝将一个木盒推到青黛面前,啪嗒一声打开了盒子,“吃了它,解开蛊毒。接下来,你就是北琅唯一的正统储君。”

    青黛只看了一眼,就拔出姬琼羽的匕首扎穿了木盒。

    她淡声,“这算什么?陛下心中合格的继承人选拔?若琼羽心狠些,眼睁睁看着我死,她就是储君。若她心不狠,让我侥幸活下来,那…”

    “那就换你姬令夷来坐这个位置。”

    女帝笑吟吟接道,她慢条斯理地夺回木盒,“朕对这个女儿可是抱了极大的希望。可惜…可惜她还是那么懦弱。”

    青黛眼中浮现前所未有的惊愕和愤怒,“懦弱?在陛下眼中,不愿手足相残是懦弱?”

    “…还是那么懦弱?”她喃喃默念。

    电光火石间,青黛想明白了很多,“在及笄礼时,我的蛊毒到底是怎么回事?”

    女帝示意木盒中的药丸,含笑道,“吃了它。朕会一一告诉你的,北琅储君。”

    青黛径直拿起药丸,放进口中,压在舌下,做了个吞咽的动作。

    “乖孩子。”

    女帝笑,“当年那孩子满心追着你的脚步跑,畏畏缩缩的,瞧着太难看,哪有半点长公主的气派?”

    “你呢?虽各方面都符合北琅储君标准。可你最大的缺点,是没有野心。”

    “四国关系近年来越发紧张,北琅作为曾经一家独大的强盛国,定是他们眼中钉、肉中刺。”

    女帝的眼神突然变得很冷,“令夷,你不渴望权势,做派过于温吞,也根本没有一口吞并其他三国的决心!”

    “所以…”

    女帝,“在你及笄礼之前,我将琼羽骂得一无是处,告诉她她永远也比不上你。然后,我给了她两个药瓶,告诉她,红瓶里装的是补药,白瓶里装的是毒药。”

    “让她必须选一个喂给你吃。”

    女帝微微一笑,胜券在握般,“当然,她选了红瓶。”

    “可…那里面装的是害你至此的蛊毒呢。”

    邻国质子他愿为卿臣19

    “而她以为有剧毒的白瓶里,才是治疗伤寒的补药。”

    “因为懦弱心软,姬琼羽选错了,反而阴差阳错将蛊毒喂给了她最尊敬崇拜的姐姐。”

    “也正是你因“痴病”流放边境,她才终于有了挑起北琅大梁的魄力,在治国之道上越发刻苦。不过,朕现在想来,她大概是想早日即位,再接回你这个姐姐罢了。”

    “前几日你蛊毒缠身的事传遍北琅,她竟然浑浑噩噩地来质问我缘由?啧。”女帝轻按眉头,“这蠢丫头,果然是不成气候。”

    “好了。故事讲完了。”

    姬重凌微微后仰,一手撑在龙椅边,她面色逐渐缓和,好似又变回了庄严慈爱的姑姑,“令夷,最后的赢家还是你啊。”

    听女帝说完当年的来龙去脉,青黛脸上无怨也无恨,她闻言弯唇,平静地将舌下解毒药丸吐进手帕里。

    青黛笑了笑,道,“陛下智谋深远,非我辈能及。”

    周边列国群狼环伺,女帝的志向绝非仅在于守土安邦,她更有一统天下之宏愿。

    所以,姬重凌要的是一个有野心、强血性的继承人。

    她借姬琼羽之手,用蛊毒、两年的疯癫耻辱、艰辛狼狈的流放,层出不穷的杀手逼出青黛的野心。

    她借令夷郡主,用挑拨、打压和性命威胁逼出姬琼羽的狠心。

    在这场漫长的王储之争中,最后站到她面前的人,才是她心中合格的储君。

    青黛缓慢垂眼,突然大力地碾碎了掌心药丸,“可世间万事并非皆如陛下所愿。”

    “与其说臣女野心不足,倒不如说陛下贪心过甚。”

    这话可算直白得冒犯,女帝皱眉,厉声,“令夷!你做什么?!住手!那是西越皇室进贡的只此一枚的解药!”

    她霍然起身,从青黛手中夺过手帕,沉着脸把药渣拢在掌心,“姬令夷,你想下半辈子永远做个疯子吗!”

    “你是唯一的北琅储君!你还要带领北琅一统天下,让北琅百姓…”

    青黛神色温和,她拱手行礼,身上的月白色长裙却好似为她裹了层料峭寒意,“托陛下的福,臣女如今方才顿悟,做个无拘的疯癫痴儿竟是极好。”

    “你…”姬重凌拍案怒斥,“你在说什么?”

    “你难道要放弃储君之位不成!”

    女帝冕冠上垂落的珠玉剧烈碰撞,她怒目而视,“姬令夷,这几年间种种,你竟无一点儿怨恨之情?”

    她用力指向高处龙椅,“坐上去啊!再把你这个冷血无情的姑姑关进冷宫,架空她的权势,让她晚年凄苦而不得善终!”

    “姬令夷,你连这点胆子都没有吗?”

    “陛下。”

    青黛虽个性温良,却绝不会轻易被他人情绪所累,更不会因外人的作为而动摇或退缩。

    面对暴怒的女帝,她静静看入女帝眼底,“我为什么要那么做?”

    “你…!”女帝以为她是不忍心将血亲送入冷宫,冷嗤,“成王败寇。到这个时候,血缘是最没用的…”

    “唔。”青黛只绾了一根玉簪,长发柔软垂落肩头,她低头沉吟片刻,扬唇,“姑姑,令夷方才说的是…”

    “我为什么要放弃储君之位?”

    姬重凌一怔。

    青黛从腰间取出一张折成方块的黄色符纸,她两指一翻,正中“太平符”三个大字赫然出现在两人眼前。

    “圣灵祠认定的储君身份,不是陛下的赏赐,这是臣女自已争来的。”

    “北琅储君的路,令夷会走。”

    青黛抬眼,“不需要陛下教。”

    姬重凌霎时分神。

    在那一眼里,女帝终于瞧见了她想看见的东西。

    决绝,冷酷,和勃勃野心。

    快得仿佛是错觉,转眼间,那双眼睛又被温和之色裹住了。

    女帝攥紧手帕,明白这侄女已和自已撕破了脸,她重新坐回龙椅,“…新储君一旦上了位,政权更迭,朕这位老皇帝自然也教不得你什么。”

    她一扬手,语气如常,“既然你现在还不打算直接送姑姑一杯毒酒或三尺白绫,那你就先退下吧。”

    女帝盯着手中药渣,苦笑道,“蛊毒的解药,朕…再想想办法。总不能…真让你死了。”

    青黛颔首,临走出殿门前,她说,“琼羽没死。”

    “今日后,臣女会自请戍边一年。”

    “琼…”姬重凌猛然抬头,“她还活着?不…你想做什么?”

    青黛不答,只笑了笑。

    她走出殿外,容狰便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身后,“郡主。”

    他右手袖口和手腕处蹭上了红色粉末,走动间十分明显,一路的皇宫侍卫频频侧目盯他。

    青黛感到好笑,转身去捏容狰手腕,替他挡去那些试图窥探的视线,“你…方才趴明察殿屋顶了?”

    容狰目光落在青黛脸上,点头,“进殿不能佩剑。”

    “所以你就躲在屋顶?”

    容狰理所当然道,“这样方便。”

    想到眼前这么大一只的容狰,抱着剑缩成黑黢黢一团的警惕模样,青黛摇头失笑。

    青黛好奇,“在屋顶也听得见我和陛下说话?”

    容狰小心看了她一眼,不确定这算不算郡主的伤心事,“我可以听见吗?”

    青黛眉眼微弯,“当然。”

    “郡主何为要自请戍边?”

    两人已走出了宫门,青黛毫不遮掩,“收兵权。”

    “皇城内有效忠陛下的武将和各大世族,存在诸多掣肘和顾忌,不如先将外头那一支捏在手中。”

    更重要的是,按照原剧情,在一年后他国势力蠢蠢欲动,边境时常发生小混战,北琅边防不稳,吃了很多亏,为最终覆灭埋下隐患。

    容狰沉默片刻,有一搭没一搭地抠新剑柄上的花纹。

    他忍了又忍,装作若无其事地问,“那么,郡主要前往北琅的哪处边境?”

    是与西越相接处,还是…

    青黛掀开马车帘,坦然得像没有一点儿私心,“自然要去正中心。”

    四国的正中心,那岂不就是南煜和北琅地界相交处!

    一年时间啊…

    容狰嗖得一下钻进马车,快出残影。

    邻国质子他愿为卿臣20

    五日后。

    “听说没,曾断言郡主蛊毒入体的江湖游医请来了自已的师父,那神医竟把郡主治好了!郡主往后再也不会受蛊毒所扰了!”

    “那太好了!如此说,我们北琅储君就是令夷郡主无疑了?”

    “是。可怪就怪在,令夷郡主不仅没搬进东宫,跟着陛下处理政务,反而自请戍边一年呢!”

    这人咕哝道,“如今边境太平,郡主怎就非得离开皇城,跑那荒凉地去?她难道不怕,另外两位殿下把储君之位给抢了吗?”

    “哎——这话可不对。北琅人只认圣灵祠定下的储君!郡主要做的事,自然有她的理。”

    “也是。对了,你有听说皇城的另一件大事吗?”

    “什么事?”

    “纳兰世族的家主告老还乡了!如今纳兰家主事的,变成了纳兰俭大人!”

    在望江楼百姓聊得热火朝天时,青黛一行已抵达了北琅边境,双月关。

    守城将领叫罗庆,三十出头,官阶不高,资历却深厚,甚至与靖亲王一同上过战场。他把盔甲一穿,肩宽背厚,十分魁梧。

    这堵“墙”手持长枪,往客栈一指,“郡主,这儿是双月关最好的住所!请!”

    双月关风平浪静,罗庆却全副武装,好似早做好了随时出战的准备。

    青黛一时多看了几眼他的盔甲。

    原剧情的战乱发生在一年后,但如今让他国最为忌惮的姬令夷顺利成了北琅储君,难保他们会选择提前动手。

    罗将军常年驻守边境,难不成他已预感到邻国将有异动?

    青黛略沉吟,“罗将军,双月关近来可有什么异常之处?”

    罗庆自然注意到了她的目光,他哈哈大笑,拍了拍自已胸前重逾千斤的铁甲,“没有!郡主不觉得属下这样穿威武些吗?”

    “…”青黛含笑点头,“罗将军自然是威武不凡的。”

    “哈哈哈哈哈!”罗庆笑着笑着,随意往后一瞥,忽然瞧见了一双漆黑阴沉的眼。

    “哈哈哈…”罗庆笑声渐弱,他一抖肩,有些毛骨悚然,“这是…?”

    容狰从大包小包的行囊后露出一双眼睛,暗芒一闪而过,近似兽类的瞳孔,他冰冷无温,“是郡主的人。”

    他漫不经心扫过罗庆身上盔甲,轻哼一声,把头扭向另一侧。

    罗庆一头雾水,看向郡主。

    青黛轻笑,“嗯。”

    “哦好。”罗庆推开客栈一号间的门,“郡主,您先休息。属下去练兵了。”

    说完,他就穿着盔甲哐哐哐地大步下了楼,声响震天,确实有几分气势。

    容狰扭头,默默盯他背影。

    最顶上的小行囊被移开,容狰一垂眼,再抬头,这双眼睛湿润黑亮,毫不扭捏,“郡主喜欢看别人穿盔甲吗?”

    是纯粹的好奇和疑问。还隐约有点跃跃欲试,仿佛只要青黛一点头,他立马能钻入军营换一身来。

    青黛:“…”

    这风平浪静的城中不能再出现第二个从头到脚全副武装,走起路来哐哐响的家伙了。

    ……会吓坏这儿的百姓。

    她迈入卧房,迂回道,“你现在这身也好看。”

    容狰跟上去,话中听起来居然有点遗憾,“我还没在郡主面前穿过盔甲呢。”

    在交龙岭那日,他就该穿铁甲!

    青黛回头,黑衣男人抱着堆成半人高的行李跟进来,一脸若有所思。

    “…”青黛转而问,“客栈上下两层,一共六间房。你要住哪间?”

    容狰回神,他打量了一下房内布局。

    房间虽大,但只有一张床和一张木桌。

    双月关算不上荒凉,但因其远离中心皇城,即使是城中最舒适的住处,也显得颇为寒酸。

    容狰这时候很听话,“全听郡主安排。”

    房内被打扫得很干净,桌上的茶水也是热的。青黛随意落座,她含笑道,“容侍卫自然全凭我安排。那…容殿下呢?”

    “来了双月关,你不回南煜看看么?”

    容狰没打算隐瞒,他道,“要回去。”

    “南煜皇帝准备退位了。”

    青黛挑眉,“这可是大事。”

    “不过你父皇应该正值壮年,怎会有此等念头?”

    “朝中激进好战派吵得他头疼。”容狰边收拾行李边回答,语调随意,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他不想管了。”

    青黛哑然。

    容狰收拾的动作很利索,短短时间内就把东西分门别类地摆放规整,他道,“皇帝膝下有六个儿子。他迟迟不选定储君,除了被扔出去的质子,其他个个争抢着作出政绩。皇帝自然乐得清闲。”

    “被扔出去的容质子”冷酷点评,“挺贼的。”

    虽然听起来很荒唐,但显然容狰没有在开玩笑。青黛奇道,“六子争储,按理说你的处境应该最为不易,可那日在马车上你为何说他们都听你的话?”

    “你使了什么手段?”

    容狰微微一笑,“可能是因为…他们的皇子印都在我手上?”

    “而每位哥哥都以为只有自已丢了皇子印,所以不敢声张,只能乖乖听我的话吧。”

    在南煜,皇子的皇子印就等于皇帝的镇国玉玺,且无法伪造,其重要程度可见一斑。青黛对此略有耳闻,不免惊叹容狰使的好一手釜底抽薪。

    青黛越发好奇,脸上的表情也逐渐认真,她定定地凝视容狰的脸,“你是怎么做到的?”

    到此,一向坦然的容狰竟有些犹豫,他轻声咳嗽,垂下眼,慢慢扭动剑柄,“我……”

    青黛替他斟了一杯热茶,缓和道,“罢了。我们…”

    “郡主…”容狰猛灌了一口茶,热气从唇齿间烧起来,他浅浅呼吸着,“我想告诉你,我的过去。”

    “我八岁那年,南煜要从六个皇子里面选一位送去北琅做质子。我最小,也最受宠,一向互不对付的五个哥哥联手在朝中施压,把我推了出去。”

    “我亲生母亲只是一个贵人,背后除了皇帝的宠爱一无所有,而恰好,从帝王心头分出的一点点宠爱是最虚无缥缈的东西。”

    “大抵是心凉了,她的病来得又急又凶,连半月都没撑过就过世了。”

    容狰扬唇,“在皇帝面前,我装模作样地掉了几滴眼泪,求来了亲自为贵人办葬礼的机会和半个月的孝期。”

    “五位哥哥怎么能想得到,就是这样一个正处新丧,看似肝肠寸断、伤心欲绝的六弟弟,有本事抢走他们的皇子印呢?”

    容狰捏紧瓷杯,上头瞬间多了几道裂纹,“我…也算利用了自已的生母。”

    邻国质子他愿为卿臣21

    因为过大的握力,他手中茶水荡开层层涟漪,过去往事猝不及防钻入容狰眼底。

    他发了愣,在一圈又一圈的水波里,曾经慈爱的父亲在虚伪地诉说自已的无奈,曾经友善的哥哥脸上挂满嘲讽和得意…

    而温柔的生母一遍遍摸容狰的脸,她说,“六殿下,我的阿狰…娘这一生,从来没有什么能真正握在手中。抛开帝王恩宠,我无权无势,更无护你周全之力。可怜我儿阿狰年纪尚小,却步步维艰。”

    “是我错了。”女人浑身冰凉,唯有触摸着他的指尖留有最后一丝余温,“阿狰,从前娘教你的恭顺、宽和与忍让,统统不作数了。”

    “你心中所求,要自已亲手去争。”

    “六殿下,活下去。”

    随后,那点余温也消失了。

    很奇怪,容狰没有悲痛欲绝之感。但时至今日,他仍清楚地记得生母所说的每一个字和说话时的每一个表情。

    他还记得幼年容狰吃力地搂起那具冰凉的尸体,然后用衣袖一点一点擦去生母脸上的泪痕。

    贵人漂亮风光了大半生,他想让她体面地走。

    只是那眼泪怎么也擦不完。

    一滴接一滴。

    茶杯里出现的画面一转,变成了北琅冷宫里一张张傲慢的脸。

    受伤的容狰躺在冰面上时,他听见了冰层即将破裂的声响,但他不想起身。背后冷入骨髓的冰,像那年早已离去的生母张开双臂拥抱了他。

    他闭上眼,等待自已的体温也一点一点凉下去。

    可是…令夷抓住了他。

    容狰盯着茶杯里变化的记忆出神,这时,一片温热覆上了他紧握茶杯的手。

    对面之人轻轻勾了勾手指,将指尖往他掌心里钻,女人轻声,温和道,“容殿下手下留情,捏坏茶杯要赔的。房内一共才两只。”

    她的动作好似在阻止容狰进一步捏碎瓷杯,但容狰听话地卸了力后,她也没有将手从容狰的掌心抽出。

    容狰松开茶杯,忽然,他毫不犹豫地重新收拢五指,握紧了青黛的手。

    他安静却又迫切地感受这股温度。

    “叮——任务达成进度60%”

    两人静默良久,青黛才动了动手指,轻叩容狰掌心,“还会难过么?”

    容狰嘀咕,“我没难过。”

    青黛要抽手,容狰急得用两只手来抓紧她指尖,又因不舍得太用力,被她顺利抽回了大半。

    青黛低笑了一声。

    “…”容狰抬眼,幽怨道,“郡主…”

    “既然南煜皇帝要退位,那你便回南煜去。”青黛摁下容狰的手,一本正经,“北琅郡主会当作没看见的。”

    容狰眼睛一眯,忽而笑吟吟地往前凑,“我这算以权谋私吗?郡主居然愿意为我一个落魄潦倒的质子撑腰?郡主大恩无以为报,不如我…”

    青黛垂眸看他凑上来的这张脸,欣赏着他写在明面上的心机,戏谑道,“手握六个皇子印金章也叫落魄么?容殿下。”

    最后三字说的缓慢,一个字一个字落在容狰耳边,近似于呢喃般的温柔。

    容狰耳尖发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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