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好久没见他发这样的小脾气。夏天梁怀念之余,觉得可爱,他手指上挑,绕两圈徐运墨的头发,压在指间里玩了一会。“是不是想问侨哥的事情。”夏天梁问。
叫得这么亲切?
徐运墨摒了一路,快要累死了。他心知肚明今晚的情况是意外,多少大家都不愿意见到,否则林至辛也不会一脸无可奈何,更别提五个人在吸烟点那几分钟,还有打哑谜一样的三人下半场,简直度秒如年。
夏天梁表现出色,全程稳稳当当,没有半点波折,然而这份过度的平静让徐运墨心焦。
他都没和那个姓侯的挑明他们的关系。徐运墨想到这里,心里不舒服,脸一皱,下一秒夏天梁就亲上他。
对方轻轻啄徐运墨嘴唇,像在化解他的情绪,“你怎么知道他的?”
过去搜集的那些线索足够多,整合完自有定论。徐运墨一一讲明,夏天梁听了,不亲了,朝他睁大眼睛,“你知道这么久了?为什么不早点问我?”
哪有人揪住一点线头,就高举喇叭,问对象前任的事情?王伯伯吗?徐运墨掉转视线,“总要有个契机,才能问得出口吧。”
“那你就一直这样憋着?”
夏天梁好气又好笑。不过想想,徐运墨也有自己的考量,如果之前翻出这些,要求他作答,好像时机都不太对,或许他们冷战还有的延长。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他拉着徐运墨坐去沙发,靠到对方身上,又拖过徐运墨一条胳膊当安全带,搂住自己。
“我也没想到今天会碰到他,至辛很不好意思,后来和我说,是他没算好时间。其实没什么,就是有点惊讶。”
夏天梁歪头枕在徐运墨肩膀,“噢,遇上他的时候,我就说了,今天是和男朋友一起来的。”
原来公布过了,怪不得侯远侨打量自己的目光暗含锋芒。徐运墨原谅他一秒钟。
我想想啊,夏天梁抱着徐运墨的手臂,继续说:“我和侨哥是在四季认识的。那个时候,我已经跟了师父三年,侨哥和国内酒店餐厅的主厨来往很多,有次他回国,到四季吃饭,是师父介绍我们认识的,后来见面次数多了,就自然而然在一起了。”
自然而然,徐运墨宣布这是今天听过最不舒服的四个字。
他努力保持平常心,却免不了阴谋论一番,“那为什么分手?他对你不好?还是出轨?”
“你干嘛把他想得那么坏?”
夏天梁吃吃笑起来,责怪似的拍徐运墨手臂,“他人很好的!分手……主要是因为太忙了。我们当时,谈了大概一年半吧,但中间断断续续有一年的时间,他都不在国内,老是在美国和加拿大来回跑,也没空培养感情,所以等到最初那阵过去之后,再回过头看,大家都没那个意思了,相处起来好像更像哥哥和弟弟。”
说到这里,夏天梁很轻地叹气,“我以前以为这样就足够了。我是大哥嘛,要照顾弟弟妹妹,希望身边有个人能多包容我一点,但时间久了,总感觉不太对劲。侨哥虽然看上去和我没什么相似的地方,实际我们是一类人。他看到别人有困难,就会忍不住帮忙,对任何人都很宽容,还很大方。我和他认识以来,从没见他生过气,你今天也听到了,沈夕舟那家酒吧就是他给的店面,估计也是他从纽约救回来的,某个迷路的人。”
救世主吗?还是大慈善家?徐运墨困惑,他是做不到这点的,不由问:“你觉得这样不好?”
夏天梁摇头,“太轻飘飘了,如果我手上有条线,就算系到他身上,感觉也会慢慢松掉。好像戒烟那样,他监督起来一点都不严格,中间我复吸好几次,他也不会来管我,只是劝我,应该多靠自己。”
也难怪失败了,徐运墨将这种态度划分为不负责任的领域。说好监督,就是不断付出时间和精力,要盯紧,且不可以先对方而放弃。
夏天梁听过他的理论,满足地嗯一声,“这个你最擅长了。”
徐运墨没有反驳,他也觉得自己担任监督者的角色比想象中更加顺利,也……更有趣味。
“所以我和他分开,也算是一种必然。侨哥和我说过,他可以给我一个救生圈,但没办法救一个溺水的人,所以我必须自己学会游泳。”
搞什么哲学议题?徐运墨嗤之以鼻,“他指望你自学成才?好笑,这种事情没人教,怎么学得会。”
我就知道,夏天梁露出笑容,往他怀里窝得更紧,“因为你也不会游泳。”
这项运动的确不是徐运墨的专长,他思考两秒,“我们可以报班一起学。”
“已经在一起学了。”
夏天梁挨到徐运墨肩窝。他们选修爱这门学科,都是一知半解,幸而彼此好学,并且愿意一块研究。
他低声道:“其实要谢谢侨哥的。”
有什么好谢的,徐运墨不乐意,转念一想,也是,至少该谢谢侯远侨和夏天梁分手这个决定。
“侨哥见识广,阅历也深。我在四季的时候,一直有在纠结要不要跳出去。师父对我很好,但那里实在太像个温室。我本来就想自己开店,要学的本事,不能局限于灶台锅铲。他也教过我,该做和想做,这两件事是不一样的,鼓励我多试试其他岗位,锻炼一下能力。小如意的工作就是他介绍给我的,他是其中一个股东,和至辛也很熟。”
夏天梁抓起徐运墨的手,当他手指是玩具,屈起指关节叠起来,再捏住,最后包进自己掌心握牢,“就是因为去了小如意,积累了足够的经验,我才决定出来开店。原本我没打算把店开来辛爱路的,也是侨哥帮我联系了老马,我才知道99号还有一个空的铺面。所以,要谢谢他告诉我,这样我才能碰到你。”
徐运墨听完,没吭声,夏天梁以为他又在不高兴,仰头想观察他的表情——徐运墨确实在生气,不过气的对象不是他,是本人。
“他帮你过这么多?”
徐运墨危机感蹭蹭上涨,复盘一下自己的付出,好像也就最近做了几天小工,贡献值远远不及。
见他生出这种多余的烦恼,夏天梁赶紧伸出两根手指,左右抵住他唇角,不准往下撇,以免徐运墨变成融化的失落小人。
“你不要和他比,”他认真说,“他是他,你是你。侨哥确实帮过我,但他只是给了我一个救生圈。你不一样啊,你可是陪我一起学游泳的,我们有革命友情。”
谁要和你战友情,这比喻太差劲了,徐运墨一报还一报,掐住夏天梁的脸颊肉,“不止友情。”
夏天梁被捏着,说话有点漏风,“那还有什么?”
徐运墨没答,静静地看他一会,整理完思绪,他松开手,将夏天梁揽到怀中,再抱紧。
“……爱……情,亲情,随便什么情,反正只要你想学,我都会和你一起学。”
不管哪节课程,哪种泳姿,度过人生这片海的方式,徐运墨决定抛弃救生圈,与自己共同沉入摸索,没有比这更好的事情。
徐老师。他低声喊,被徐运墨否决,“现在是同学,不是老师了,应该换个叫法。”
加要求:“亲近点,最好也特殊点。”
整条辛爱路,多的是叫他徐老师的人。夏天梁明白了,他眼珠子转转,先装个傻,“那我叫你什么,墨墨?”
“不要,听着像我妈。”
“公主?”
“你故意的是吧。”
夏天梁埋在徐运墨胸口,咯咯笑得不行。
哦哦,我知道了!他不怀好意,幽幽问:“老婆?”
什么?徐运墨将他拉开,严肃道,“你再喊一遍?”
“你介意这种称呼啊?”
“也不是——你喜欢?”
“小白相都叫你嫂嫂了,他是我兄弟,折算一下,我叫你老婆也很合理吧。”
可……就……不……那……啊!
徐运墨内心经历一场激烈斗争,拐过千百个来回,最终咬牙挤出一句:“你真的喜欢?”
夏天梁重重点头,眼中满含期待。
“……随便你。”
徐运墨认栽,不过仍是倔强地附加一个条件,“只能在家叫,外面还是叫老师算了。”
他当真了,却也同意了。
为了让自己开心,宁愿吃点亏。徐运墨这种小小的妥协,夏天梁非常喜欢,立时心底变得融融的。他面朝对方,往上亲到徐运墨额头,笑眯眯领奖,“谢谢老婆。”
仔细听一听,再咀嚼一下,这两个字从夏天梁嘴里出来,似乎也没那样刺耳。
徐运墨劝导自己,喊什么不是喊,只要夏天梁喊的都是他,就可以。
就很好。
第70章
咸肉菜饭
TT的项目结束之后,徐运墨没过上预计中的闲散日子。有几个餐饮和生活方式的品牌看过成功案例,对他很有兴趣,递出合作的邀请。
徐运墨没有回绝,只说晚点回复,要评估一下。
听说他最近时来运转,生意不断,芝加哥也发来贺电——这段时间,徐运墨与徐藏锋多了一些交流。他哥看得出,徐运墨对乐蒂抱有好奇,于是时不时发点女儿的趣事和他分享。
不多久,徐运墨已经通过大量家庭照片,把乐蒂的邻居和同学都认识了一遍。
侄女确实与自己年幼时长得有点相似,乐蒂一样是雪白肤色、翘鼻薄唇,不过Julia给了她一双蓝色眼睛,五官轮廓也更深,加上爱笑,那张小脸永远活泼。
听徐藏锋说,她兴趣广泛,今天打球明天溜冰,精力实在旺盛得有些过分,唯独不喜欢艺术,坐在桌子上拿起画笔,两秒就会扔掉,开始在家里跑酷。
徐怀岳在芝加哥时,曾想引导孙女的绘画书写才能,被乐蒂一口拒绝,字面意思:她抓着徐怀岳咬了一大口,以示我不愿意。
被伤害的画坛巨擘只得黯然伤神。
徐运墨看着照片上,乐蒂微笑时露出的洁白牙齿,感觉有点好笑。有两次电话视频,他试图矫正乐蒂的读音,让她成功喊对“叔叔”这两个字,均告失败,搞得现在连徐藏锋都顺应潮流,跟着休休长休休短,令徐运墨颇为无语,说你怎么做人家爸爸的,教育水平也太堪忧了。
徐藏锋笑过两声,说我是给你机会,等你有空来芝加哥,再亲自教她吧。
又发来一些当地的艺术活动信息与课程资料,没明说,让他随便看看。
听出弦外之音,徐运墨没回。
年后,于凤飞结束海外之旅,回上海,约了时间来天天吃饭,特别申明,就自己一个人。
徐运墨与家里关系缓和,夏天梁知道后,比他还高兴,同时嘀咕,哎,你妈这次来,算不算我正式见家长啊。
你和她都见过多少次了?徐运墨心想,私下里消息也没少发吧。
不过嘴上还是说,穿好看点不就行了。
近来夏天梁的装扮逐渐有了改变。他很少再穿那些俗气的衣服,花衬衫都被徐运墨收拾干净,也不再用摩丝固定那一头飞扬的鬈发,整个人变得清爽许多。
一些熟客见到他,左右看看,调侃不得了,吃仙丹啦,居然重返十八岁。
半夜炼丹自有美妙之处,烈火真金,有人愿做炉鼎,采阴补阳,夏天梁笑而不语。
月底,天天照常营业。
午市翻过一次台,几桌客人留着聊天,有人推门进来,夏天梁下意识先喊欢迎光临,再抬头,对上一个遮得严严实实的人影。
帽子口罩一应俱全,看不出半点表情,周围食客纷纷投去奇怪的目光。
夏天梁请他坐,递上菜单。这位新客人也不急着看,一双眼睛藏在墨镜后面,四处打量天天内部。
“你这家店开了多久?”
“一年半了。”
“开在这种偏僻地方,能不能赚到钱?”
夏天梁笑一笑,回答:“下次您再过来,要是还开着,就说明我没赔本。”
对方不说了,拿过菜单看一圈,没什么兴趣的样子,手指着随便选了几道菜。夏天梁看他点的量有点多,遂问是不是还有朋友没到。
“我一个人吃。”
行为乖张,夏天梁也不多问了。
上菜之后,这位客人终于摘下口罩,和夏天梁想象中差不多,五六十岁的样子,年纪不小。
夏天梁没去打扰,到其他桌服务,与客人闲聊。
有居民四处张望,“咦,徐老师今天不在啊?”
“他有点事情,今天不来。”
喔唷,居民感慨多少已经习惯在这里见到他,徐运墨不出现,倒是有点想念,都差点忘了他有本职工作。
夏天梁笑了,“你们还真当他是我招的小工啊,徐老师就是过来搭把手。”
居民打趣:“个么夫妻老婆店都是这样的,一个烧菜一个收账,搭配起来干活才不累呀。”
话说得俏皮,大家都乐了,只有角落那桌的新客,似乎见解不同,不轻不重地哼一声。
“怪不怪,夫妻老婆店,两个男的待在一起。”
这句话没有指名道姓,但讲得横冲直撞,居民都能听出其中的不友善成分,耶一声,“哪能怪了,两个男的不是人啊。”
“不合常理。”
两边隔空喊话,隐约有点火药味,居民为夏天梁打炮不平,阴阳道:“小夏,你店里面处处都是新的,唯独今天,不知道哪里收来一个老古董,八百岁有伐?看那个样子,都快锈掉了,有空拿去保养保养,接触一下外面的新鲜空气也好。”
众人笑起来,徒留角落一片低气压。
夏天梁打圆场,说老有老好,随后岔开话题,介绍起天天的时令菜。忙完,他去后厨加一份春卷,送到新来的客人桌上,说是第一次光顾,送的免费点心。
之后忙碌,夏天梁奔来跑去,总觉得有人三百六十度观察自己,他不在意,当做不存在。
半小时之后,结账买单,新客人犹豫一会儿,点了点菜单,说再加这个和这个,连同没吃掉的,我打包带走。
夏天梁照办。好怪,越看对方,他越觉得眼熟,又讲不出哪里见过。还是老马进来,与那名客人擦肩而过之时,目光略微停留片刻,一时愣在那里。
人走了,老马恍然,朝着夏天梁问,“噢哟,徐大师怎么来啦?来看徐老师的?”
谁?夏天梁很快反应过来,“你说刚才那个是徐老师他爸爸?”
他打开手机,上网输入名字,搜照片,确实是徐怀岳无疑。
来一趟,却不透露身份,夏天梁想过几种可能性,都被自己一一否决。晚上等徐运墨回来,他还在思考,站在灶台前面不言语,对方说话都没听进去。
徐运墨连续被忽略,走到夏天梁边上,伸手戳他脸,“你发什么呆?”
见到他脸色,又问:“怎么,心烦?”
夏天梁回过神,先摇头再点头,等徐运墨松开手,他说,“你爸今天来过了。”
他来干什么?徐运墨立刻警觉,连珠炮似的发问:“找你麻烦?讲难听的还是——你别理他,说什么你都不要理。”
随后赶紧把夏天梁抓到手里,颠来倒去观察,担心徐怀岳走这一遭,会给夏天梁带来一番心理创伤。
夏天梁被他这副紧张的样子逗乐。别急啊,他按住徐运墨,说我一开始都不知道是你爸,他就坐下来吃饭,问了我几个问题。走之前,买了两个菜打包带走,还是正好碰到老马,他认出来的。
徐运墨不信,“真的没找你麻烦?”
没有!夏天梁加重语气,他思考片刻,说:“我觉得,他大概想看看我是谁。”
不可能,徐运墨并不买账,仔细盘问,让夏天梁从头到尾说一遍,包括徐怀岳问了哪些问题,点的什么菜。
听过之后,他仍是一脸不痛快,眉头紧皱,低头发信息。
“你干嘛?”
“找我妈。”
两天后,约好吃饭的日子,于凤飞上门。
她一坐下,就拉住夏天梁,提起那天徐怀岳过来的事情,柳眉倒竖,气呼呼说:“那个死老头子来找你了是伐,偷偷从我这里摸出地址,怪不得那天回家多了好几个菜,还做贼心虚,不敢同我讲实话,小夏,不管他说什么,你千万不要放在心上噢。”
解释过几百遍,夏天梁耐心再说一次,“徐老先生真的没做什么,就是过来吃个饭。”
跟着反过来安慰她:“我又不是玻璃瓶子,碰碰就碎了,打开门做生意,进来的都是客人,他算是讲礼貌的了。”
于凤飞摇头,说徐怀岳的脾气,她最了解,自己已在家里骂过一顿,严禁他以后再搞这种突然袭击。又拍心口,庆幸对方还算是会挑日子,没有撞到徐运墨,否则一顿架吵起来,他们两个可以把天天的天花板掀翻。
夏天梁想象一下场景,还蛮有画面感。
“但愿意过来,总比以前什么都不肯了解,要来得好,不是吗?”
这句话说完,于凤飞有些讶异,看他的表情随之变得柔软许多,她拍拍夏天梁手背,“你也真是的,总是为别人着想。”
夏天梁扬唇,“也不算是别人吧。”
于凤飞一听,眼睛亮了。丈母娘看女婿,总是越看越欢喜,尤其女婿懂事体贴,欢喜程度更是节节攀升。
两人相谈甚欢,到点菜,于凤飞掩唇笑,指着另一边给客人下单的徐运墨,“我要那个小工给我服务。”
夏天梁乐了,清清嗓子,喊:“小徐,二号桌点单。”
印花袖套绷着一张脸,携菜单到访。迟来的这顿饭,也算补上了过年的小小遗憾。
四月份,温度又拔高一些。
天天运转顺利,还迎来一个好消息:本市今年注重餐饮文化宣传,市消保委想借此机会弘扬本帮菜,于是与市餐饮烹饪行业协会合作,找名厨坐镇,从排骨年糕到生煎馒头,意图评选各类沪上名点的十大杰出代表。
其中一项是咸肉菜饭,有老客人是天天这碗老味道的忠实拥趸,得知消息后,推荐夏天梁参加。
能评上,对店里的生意总归是好事一桩。天天报名之后,消保委很快出动大厨评委团,这场暗中走访搞得像米其林,但密探们的身份实在好猜:林至辛一来,夏天梁就知道了,笑得不行。
不过天天主张一视同仁,谁过来,这碗饭都一样,不会特地改动。
普通大米、菜场咸肉,再来一把本地矮脚青,用钢钟镬子焖煮的老式烧法,征服了所有密探的味蕾,天天如愿摘得沪上十佳称号。
结果公布,王伯伯前往瑞金街道拿证书。
每年的最美街道评分,辛爱路皆是垫底,唯有这次,王伯伯扬眉吐气。受到表彰,他与有荣焉,回来高举喇叭,向整条马路通报,势必让所有人知道这个天大的好消息。
接着杀进天天,指挥小谢让他赶快帮忙,将证书挂到墙上。
干完活,小谢暗暗告诉夏天梁,王伯伯在街道领奖,不要太神兜兜,炫耀般对着其他几个社区的书记说——诶,你们那里饭店也不少吧,怎么就没人拿到这个称号呢?还是要多练练,也欢迎你们来辛爱路的天天饭店取取经。
他学老头子,如今已有九分相似,说话腔调活灵活现。
消保委的这场评选,声势规模颇为浩大,得了这个名头,沪上几个美食媒体相继来天天探店。某日,夏天梁接到一个电话,对方操着一口港普,说是香港那边的电视台,最近正驻扎上海,拍摄一部饮食纪录片,从不少食客口中听说天天的名字,想来看一看。
隔几日,辛爱路开来一辆厢式货车,停到99门口,直接把这条单行道堵得严严实实。
王伯伯见状,一个箭步蹿上去,腿脚利索得仿佛年轻二十岁,“哎哎,虚线看没看到?这里不好停车的!”
车里下来几个年轻人,赶紧和他打招呼,说不好意思,我们落个车,搬一下摄影器材,不会很久的。
夏天梁出来解释,说是电视台来拍点东西。如今王伯伯对天天是无底线容忍,不抓违停了,只催促他们卸完,速速将车停到规定位置。
采访选的下午时间,不影响生意,店里只有包括徐运墨在内的几个店员。众人扛着器材进到天天,随后有个矮胖的身影钻出来,工作人员立刻为他让路,态度极为尊重。
来者年过七十,却仍旧一头黑发,身型较宽,红光满面,精神状态饱满。他踏进天天,四周望一望,表情颇是怀念。
夏天梁与他握手,得知对方姓唐,食评家来的,也是这部在地纪录片拍摄的发起者。
虽为香港人,但这位唐先生的普通话带点沪语口音,交流起来倒是亲切。
周边工作人员还在架机位,唐先生坐下,看过菜单问夏天梁,除了这道咸肉菜饭,待会可不可以点一些菜单上没有的菜。
“可以是可以,但要看我们能不能做。”
对方点头,说那就好,然后一点不含糊,直接报出三个菜名:青菜百叶、沙律牛排、炒螺蛳,
夏天梁听了,知道碰到懂经的老行家,笑一笑,说我去后厨问问。
单子送到厨房,赵冬生报完,吴晓萍哎一声,眉开眼笑,说可以啊,今天走怀旧路线,全是乍浦路模子菜。
“烧吗?”
“当然。”
三个盘子很快送出,唐先生看到之后,变成小孩一样拍着手,愉快道:“嗲的,就是这个颜色,这个气味。”
他动筷,吃完闭起眼,再睁开,询问夏天梁:“能不能请你们的大菜师傅出来见个面?”
夏天梁没立马答应,对方忽然一笑,“以前在乍浦路的王都,我是吴师傅的忠实粉丝。”
仅凭一张嘴,居然可以吃出如此门道,实在厉害。夏天梁说您请稍等。
吴晓萍洗过手,从灶间出来,等待的人一见他,抬声喊:“吴师傅,还记不记得我?”
“唐生?”吴晓萍也有些意外,“十多年没见了吧。”
得遇故友,两人均是喜悦。坐下后,唐先生道出真实身份,说自己是上海码头出身,早年经商,一条乍浦路,一条黄河路,那都是从头吃到尾,再从尾吃回头,然而印象最深的,还是王都和茹茹这两家店——乍浦路双子星,东吴西童,两位大厨各有风范,当时谁人不晓。
问起童师傅的下落,吴晓萍大笑,指着自己说:“我啊,不过是代班,你要早点或晚点过来,遇到的就是他了。”
能在这家小店集齐双子星,谈何容易。唐先生对夏天梁肃然起敬。
夏天梁笑笑,不打搅他们忆往昔。
唐先生又往下讲自己的故事:“——后来生意做不下去,九几年破产,只好跟着亲戚去了香港谋发展,还好有这条舌头在,能够靠吃吃喝喝过过生活,也算有点福气。”
身后的工作人员听后,笑说:“何必过谦呢,唐生您可是香港饮食圈的泰山北斗,赤柱一家烧鹅店,有您提笔做招牌,排队能排通宵,多少厉害。”
他赶紧摆手,“那是大家给我面子。”
回头,他对吴晓萍说,如今自己早已退休,没什么别的宏图伟愿,到处活动,来上海拍纪录片,只不过是为了搜寻记忆中的味道。
他看向面前天天的那碗咸肉菜饭,“菜饭我也吃过不少了,要论精致,小如意的一碗‘如意奇珍’,多年来是必点推荐前三,金头银面,固然巧夺天工。但菜饭不过是一道平民美食,吃的就是俗世里那股香气,我还记得,以前我们家里烧菜饭,拿个锅子,要放在煤球炉上慢慢烘的,这样底下才有饭糍。说到底,这只是慰劳饥饿肚皮的一碗饭而已,所以你们这道咸酸饭,真真做得好。”
或许人到一定年纪,对世界感知慢慢合拢,他们只认同记忆里短短的一段时间,将这段日子看作是最好也最不能代替的。唐先生感叹,这次来上海,他跑过不少大饭店和小酒家,菜色是越来越漂亮,却难以尝到过去的滋味,幸好有天天在,也算聊以慰藉。
吴晓萍听后,感触颇深,指着夏天梁说:“那要多谢谢我这个小徒弟,愿意开店收留我们这些老头子,做点传统小菜,不至于让所有老东西就此消失。”
唐先生认同,笑言:“有传承,自然值得庆祝,也更值得保护,让更多人知道。”
身后的工作人员此时示意,摄像机与灯光都调整妥当。
三个钟头,拍摄顺利结束。
临走前,唐先生留了联系方式,对夏天梁说等到下次回上海,必定再来天天拜访。
徐运墨在一旁,帮忙把器材搬上车,听到两人闲谈,夏天梁问了什么问题,唐先生回答:“这倒没有,我就是这张嘴稍微有点本事,能吃得出一点门道,实际让我做菜,是差了一大截的。我学过,不行,这个手就不听我脑子使唤。以前也开过餐厅,都赔本了,不管做菜还是经营,我似乎都没有这个天赋。
讲到这里,他并不悲观,笑着继续:“不过么,做食评就是这样,目的是与大众分享,通过我的努力让那些真正有天赋有能力的人为更多食客所知,让他们的手艺不被埋没,也是一种意义。而且,我比其他同行多一个小小的优点,就因为我没什么才能,才更理解、更可惜那些有本事却无法施展的人,我不喜欢看到明珠蒙尘,也不愿意见到有才能者被生生错过。”
说完,他与夏天梁告别,上车离去。
徐运墨站在原地,没动,夏天梁看他沉思,好奇问怎么了。
沉默良久,徐运墨道:“我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
第71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