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老童,腰好点了伐?”她热心问,童师傅抿紧嘴,朝她点点头。
头皮撬,没变,没变。女人笑一声,敞开店门,方便轮椅进去。
童师傅回天天,当是回家,上下左右看一遍,说这里这里不干净,那里那里乱糟糟,再往柜台一瞅,捂住心口,抓住夏天梁问:“你把店卖给别人了?”
徐运墨丢去一眼,没搭腔。
夏天梁答:“我新招的小工。”
众人勾起嘴角。到后厨,童师傅继续发威,一见吴晓萍就喊:“老甲鱼,让开,我要来检查你到底搞坏我厨房间多少东西。”
吴晓萍抱着手臂,晃头,“你哪天伤到这张嘴巴就好了。”
老友相逢,不是忆往昔,就是互相攻击。吵了两句架,童师傅动一动轮椅,抬手摸过中间的工作台,接着是活动调料车、冰箱、单门小蒸柜。
最后,他久久望着那对双眼猛火灶,不吱声了。
还是吴晓萍了解他,故作轻松道:“唉,累死我了,天天这个后厨房的摄政王不好当,皇位不是自己的,坐起来也不舒服。”
童师傅一听,伤感念头全部扫进角落,“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谋权篡位的东西。”
吴晓萍呵呵笑起来,脑子一转,忽然说这江山坐一坐也有收获,随即对赵冬生招招手,说冬生,你来。
年轻人不懂,傻兮兮站过去,吴晓萍握住他肩膀,正反看过一遍,满意说:“这个月带下来,我看你蛮听话的,其实天梁不做厨师之后,我始终觉得后继无人,可怜这一身本事无人接替,遗憾喔。”
赵冬生!童师傅眼皮突突跳,喊一嗓子,“回来站好!”
吴晓萍却不放人,继续道:“要不这样吧,你拜我为师,以后就跟着我。放心好了,天天这个边陲小国,阻碍你发展。你跟了我,我介绍你去四季,或者其他五星级酒店,无论哪个,你随便选,好不好呀?”
师父一起头,夏天梁就听懂了话里的意思,即刻附和,说难得师父松口,你就答应吧,我也一直想要个小师弟呢。
赵冬生没想到天降好运,傻傻看他们。换作旁人,或许立马膝盖一软,一声师父叫出去。毕竟吴晓萍的人脉关系非同一般,抓住机会很可能鲤跃龙门,从此走上康庄大道。
然而赵冬生愣了半天,依旧没出声,并非在犹豫,而是嘴笨,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拒绝。
另外一个反应更大,急得要命,“放你的狗臭屁!夏天梁不是你关门弟子吗?”
苦于受到轮椅限制,童师傅无法及时踹吴晓萍一脚,他转而瞪夏天梁,意思:你干嘛?讲句话啊!
夏天梁眨眨眼,当没看懂,装无辜。
“是不是,我说了算。关门弟子这个位置,今天可以是天梁,明天可以是冬生,又不影响的。”
吴晓萍这句话讲完,童师傅眉毛倒竖,指着他鼻子骂道:“侬只老甲鱼,老狐狸!心机太重了!你要收徒弟外面去找,抢别人的算什么?”
“我抢谁的了,怪伐,”吴晓萍仿佛没有自觉,转头问赵冬生,“冬生,你有师父吗?”
年轻人偷瞄一眼童师傅,小声嘟囔:“我想有,但人家不肯收我。”
“你看,”吴晓萍摊手,“他缺师父我缺徒弟,我们是郎有情妾有意。”
十三点,阿缺西!童师傅恨得跳脚,手指从吴晓萍身上移到赵冬生脑门,迟迟戳不下去,最后鼻孔出气,一句话也不说,滑着轮椅掉头出去。
赵冬生显然失望,巴巴看了很久,然后不好意思地给吴晓萍鞠躬,说:“您太看得起我了,但我……唉,童师傅是不是生气了?”
吴晓萍心情爽利,吹一口保温瓶,笑中几分得意,“生气么,肯定是在生气,不过是在气自己。放心吧,是好现象,万里长征路,你已经走过一半了。”
旁边的夏天梁也抿唇笑,拍一拍满脸困惑的赵冬生,让他不要多想,先做好手头的事情,至于有些缘分,要来的时候,人是怎样都避不过的。
第68章
三丝春卷
三月中,温度攀升,终于流露些许春天的气息。
TT的工作即将告一段落,汤育衡给徐运墨发通知,说新菜单首发的日期定了,在此之前,他会先搞一个内部的试吃答谢,面向媒体和vic客人,让徐运墨也来参加。
邀请就邀请,这个信息发的,真当自己皇帝下圣旨啊。徐运墨看完汤育衡的邀请函,只有一个时间和一句“别不来”,无语至极,幸而正式版邀请函很快就到:林至辛的措辞和缓许多,不仅请他出席,还建议额外带两个人过来。
一个是小邢。TT那套食具还未正式启用,已经引得不少业内人士的兴趣,过来打听这位器物作家的庐山真面目。如此场合,她理应亮相,徐运墨也希望小邢能够凭借这个机会多认识一些人脉资源,这对她今后的艺术发展有好处。
另一个自然是家属。徐运墨摘掉袖套,问夏天梁这个周六有没有空。
对方正在修消毒柜,听过原委,没立刻答应,反问,为什么要我去。
林至辛说让我带……徐运墨讲到一半,停下。上次夏天梁去TT,因为自己对汤育衡做菜水平的肯定,闹过一些情绪,那晚的车厢大战徐运墨至今印象深刻。
如果夏天梁心有芥蒂,不去也行,然而徐运墨为TT这个项目付出许多心力,他想与夏天梁一同分享。
于是说:我想让你看看成果,了解我平时到底在忙什么,所以希望你和我一起去。
多补一句:支持男朋友的工作,不应该吗?我还在你这里做小工。
夏天梁嗯一声,手上用力,拍一下消毒柜,罢工的机器突然亮灯。他回头,对上徐运墨的那张脸满是笑意,显然刚才是假装憋着,故意套他心里话。
你这个……又被轻轻玩弄的徐运墨伸手捏住夏天梁后脖子。对方怕痒,笑两声躲不开,改了战略,放软身段向他求饶。
气归气,不超过两秒,散了。夏天梁哄人自有一套。
周六,东主有事,天天歇业半日。
试吃答谢也是社交场,有着装需求,夏天梁翻出上次那套炭灰色戗驳领,徐运墨则有很大变化——他难得不是标配高领衫,开春的装扮,合该柔软轻便一些,于是换了一件羊毛双排扣西装,米色,腰身处收得非常好,将他平素的端正姿态衬得更加挺拔。
他低头,正专心帮夏天梁打领带,一个没留意,被夏天梁两条不安好心的手臂环住,从腰摸到后背,一通胡作非为。
一点也不省心。徐运墨避不过,手指往上,捏住夏天梁下巴,警告他再乱摸,衣服就要重新熨了。
夏天梁松手,表情带点遗憾。等领带系好,他倾身飞快亲一下徐运墨嘴唇,说那等回来再——
徐运墨提前捂住他,不准对方撩拨更多。
日落时分,外滩三号气势恢弘。TT这场内部试吃,汤育衡非常看重,用他的话来说,新一季菜单象征着TT步入下个生命周期,所以必须开个好头。
提前半小时抵达,进去就见TT的开放式厨房如同军队列阵,汤育衡居中心位,表情严厉,正在指挥众人,安排动线。
余光瞥见门口两人,汤育衡没打招呼,等处理完厨房的事情,才走到他们面前,头抬高,送出一句:“辛爱路双煞来了?”
什么东西?徐运墨眉毛往下,正欲对线,被夏天梁一把拉住。
汤育衡得了便宜,还想放箭,不曾想背上先吃一记老拳。攻击者站到汤育衡身边,向徐运墨和夏天梁送上亲切问好,“不要理他,一紧张就这样,喜欢瞎讲。”
“你昨晚不也这么——呃。”
林至辛不留痕迹地垂下手,汤育衡咬到舌头,只好闭嘴。
他视线扫两下夏天梁,发觉对方同样在暗暗使劲,扣住徐运墨的胳膊,不由送上眼神:你真惨。
战友眼睛往上翻:比你好。
小学生用目光打架,一旁的林至辛与夏天梁有段时间没见面,聊天劲头倒很热络。尤其谈起小如意,林至辛一堆近况想与夏天梁更新,看得汤育衡眼皮跳三跳,立刻丢下徐运墨,不打了。
你来帮我还是找人闲扯?他有点不痛快,阴沉沉地推着人走了。
待两人离远,徐运墨评价:“作得要死。”
又想起那句辛爱路双煞,心里不爽,说他们取的什么绰号,难听死了。
夏天梁失笑,“我觉得蛮威风的。”
他勾着徐运墨手臂,戳一下,“说明我们两个很配。”
……这么理解也不是不行,看来汤育衡还算有点文化。
徐运墨勉强说服自己,又听身后传来一声响亮的“徐老师”。他与夏天梁同时回头,一个脸色红润的年轻女孩兴奋地朝他们招手。
小邢来了。再见徐运墨,她很是高兴,奔上去语无伦次说了一堆问候语,随后看到夏天梁,喜悦更甚,大力与他握手,跟着心领神会,笑嘻嘻地从随身包包拿出一个盒子。
拆开,正是那组对杯。徐运墨年后寄给小邢的,请她看看有没有复原的方法。
经历一次变故,杯子仍是那两个杯子。夏天梁不小心在缺口上摔出的几道裂纹依然保留着,并未用什么高超的技法彻底抹平,只不过在那些歪斜爬行的缝隙之间,出现了数枚银钉,彼此错落有致,合力将裂纹缝补到一起。
是我一个擅长锔瓷的朋友帮忙修复的!小邢语调欢快,指杯子上的痕迹,“加上这一点点残缺的感觉,是不是更有味道了?而且锔钉工艺正好可以弥补这个器型本来的问题,能让缺口的地方更加牢固,这样以后多摔几次也没问题。”
乌鸦嘴,好不容易修好了,还摔呢。徐运墨让她拣点好话讲,小邢忙拍嘴巴,说不摔不摔,太太平平一辈子。
夏天梁垂眼注视,缓缓抚摸过裂纹上突起的银钉。平滑的瓷面泛着银色光,仿若皮肤上的穿刺。
原来疼痛造就的缺憾也并非那样糟糕。他眼眶有些酸,忍住了,由衷向小邢道谢。
小姑娘摆手说客气了。她与夏天梁第一次见面,毫不见外,左左右右将人看过一圈,拉住他想一起拍照,说要带回去给窑厂的师傅们看看。
“你过来还有任务?”徐运墨不解。
“谁让你藏着掖着不肯介绍,”小邢哼哼两声,面向夏天梁,“你知道不,当时徐老师工作累了,发呆的时候,总是点手机,看一会就笑,可傻了。我和几个师傅就知道他准是偷偷和对象聊天,好奇坏了,每天都在猜你长啥样。”
听到小邢说他傻,徐运墨瞪去一眼。小邢装作没看见,继续和夏天梁嘀咕,说那时候大家忙得昏天暗地,徐老师酒店也回不去,行李里有两瓶酱料忘记吃,结果放着长毛了,还不肯扔,要不是被她和窑厂师傅发现,说不定真就稀里糊涂吃了——嘿呀,这样难道还不傻吗。
行了行了,这张嘴巴漏风漏的,徐运墨制止,“你怎么什么都往外面说。”
哈哈,小邢见好就收,开始替他找补,说徐老师很厉害的,眼光也特别好,当初如果没碰到他,自己现在可能早就回老家,随便找个工作虚度光阴了。
她绘声绘色讲起徐运墨去大巴站逮自己的那桩趣事,笑过一阵,语气静下来,不禁感慨:“总之,多亏徐老师那天去抓我,我才没走,才有机会再努力一下。”
称赞来得峰回路转,徐运墨没响,他还是不太习惯他人如此直白地送上夸奖,耳朵有点发红。
时至七点,食客纷至沓来,厨房人员随之就位。
众人落座。开场时,服务生送上菜单,宣纸材质,由特别工艺制成,纯手工草木染,融进植物种子,是徐运墨在泾县调整数次的成果。
上书本季主题:须尽欢,亦是他的手笔,取法颜体行书,笔笔饱满,气韵流畅,端正之中自有神采。
此后一道道菜品流转,山色空蒙,水光潋滟,汤育衡的创意大杀四方,以风味摘取春色,尽收盘中。
餐毕,众人叹服,为天马行空的组合,也为精巧铺陈的概念,从菜单设计到食器摆盘,着实令人难忘,能明显感受到TT确实如汤育衡所言,正在逐步进化,纷纷给予高度评价。
主厨下场,一桌桌接受赞扬。林至辛站在角落驻目,掌声久久不歇。
徐运墨也鼓掌。比去年初次来时的体验更好,大约是汤育衡的心境转变,不再单单拘泥于技艺,菜品呈现少一些距离感,颇有些返璞归真的意思。
他问夏天梁感觉怎么样,对方似乎有些失神,半晌后才说,好久么没吃过这样一顿饭了,各方面都超出想象。
又轻声道:“你也是,徐老师,做得特别好,真的,你一定为这些花了很多心思,我感觉得到,谢谢你带我过来。”
这句话抵得过几个月以来的所有辛苦,徐运墨在桌下牵住他的手,夏天梁手指滑进去,与之扣紧。
餐后设置了小型酒会,众人留下社交闲聊。
汤育衡自是焦点,被资深食评人围住,要求他畅谈创作心路。林至辛没加入,松松肩膀,站到夏天梁身边,长舒一口气说总算结束了,还好,一切顺利。
夏天梁观察几次,上餐过程中,林至辛全程表情甚至严肃过汤育衡,抿唇想笑,说你最近很闲吗,小如意的生意不顾,还跑来这里帮忙。
前东家听出调侃之意,扬眉,最后只道还债么,没办法,而且碰上他的事情,总归能挤出时间来的。
夏天梁认同,两人就此话题交流一番。
徐运墨则独自去找小邢。小姑娘年纪轻,对这种社交场合不太熟练,捧着酒杯原地罚站,徐运墨发现她,推了两次都不动,无奈,只好带着她跑一圈。
他自己最讨厌与人应酬,不过考虑到此举是为了帮助小邢积攒资源,表情和说话语气没那么冰冷。旁人也识得徐运墨,知道他是TT这个项目的合作顾问,买个面子,社交氛围还算融洽。
听说眼前这名年轻女孩就是食器的作者,大家略有惊讶,同时流露欣赏,纷纷与小邢交换联系方式,又得知她常居磁县,遂问小邢有无经纪人负责对外沟通。
小姑娘二话不说,指向徐运墨道,有的,我的所有作品都由徐老师独家代理。
天降一个大责任,徐运墨当场没法卸掉,暂且含糊应了。等人散去,他怪小邢,说你讲的什么话,代理权这种东西是能随便给的吗。
小邢却很认真,说这个问题我考虑很久了,别人管我的作品,我都不放心,只想签给你。
不要,徐运墨即刻回绝,让她慎重,仔细想想清楚。
小邢撅嘴,咕哝说有能力做的事情不做,徐老师你才该多想想吧。
徐运墨没接话。他心里明白也感激小邢的信任,但要代理对方作品,意味着他需要对小邢未来的艺术发展负责。这件事并不是那么简单的,必须从长计议。
酒会进至尾声,汤育衡终于突破重围。他应付完一群群人,想找林至辛,结果搜了一圈,半个人影都没瞧见,只得捉住徐运墨质问,是不是你男朋友把人绑走了。
徐运墨回来也没看到夏天梁,正心烦,说谁绑谁,肯定是林至辛抽烟把人带出去了。
两人互相不服,边走边争论,到户外吸烟点,想找的对象确实都在:林至辛手上点支烟,夏天梁没有,只是站在那边安静听人说话。
见夏天梁有在认真戒烟,徐运墨放下心,可惜没维持两秒钟,心情陡变——吸烟点不止他们两个,还有第三人在场。
对方听到声响,转头,看见汤育衡后扬唇一笑,冲他招招手,明显认识。
黑色三件套,眉宇之间稍染风霜,不过面容俊朗。徐运墨直觉这人似乎有点眼熟,还来不及翻找记忆,身边汤育衡啧一声,直接道:“不是说下周才回国吗?早来也不打声招呼,侯远侨你要不要那么神出鬼没。”
第69章
两面黄
吸烟点的人数变多,气氛不增反减,五个里面四个各怀心事。
剩下那位最坦然。汤育衡浑然不觉哪里不妥,挤进三人小圈,硬生生破出一道口子。还是林至辛瞧见徐运墨,默不作声往旁边一步,将夏天梁贴隔壁的位置空出来。
徐运墨补位,五个人重新站成一圈。
徐老师。夏天梁出声喊,徐运墨应一声,下意识靠近,与他肩膀挨肩膀,随即感觉对面有道目光落到自己身上。
等到追过去看,侯远侨面前扬起烟雾,暂时抓不到具体表情。
汤育衡没心事,声音最响亮。他与侯远侨熟络,讲话也不客气,责怪对方来之前也不提早通知。
侯远侨轻轻点落烟灰,“抱歉,临时过来,给你们添麻烦了,主要是日程变动,纽约那边的事情提前结束,我想,索性早点回来,见见老朋友。”
他身型高大,态度却是一派温和,又说自己刚落地,算了时间,能赶上酒会,就顺路过来和几个投资人打声招呼。
这番话结束,林至辛面上带点苦笑,低头抽完最后一口,又从烟盒里摸出一支点上。
此举被汤育衡捉住,面色随即转阴。
你舌头不要了?他语气不动听,手上也恶狠狠的,一把夺走林至辛那支烟,转手按灭在吸烟柱上。
林至辛夹烟的手还悬在半空,汤育衡又补一刀,“多抽会早死。”
“干什么连我一起骂啊。”
侯远侨对汤育衡晃了晃自己手上那支,示意无辜中枪。汤育衡挥开,“你又不是厨子,别勾引他抽烟,最近味觉的敏锐度已经下降很多了。”
“你非要在这里说?”
林至辛冲回去一句。他头疼。试吃答谢定在今天,是他千算万算的日子,好不容易做到各方都不冲突,以为万事大吉,现在倒好,侯远侨一时兴起改了航班,刚在吸烟点现身,他一口气没接上来,咳嗽不止,还是夏天梁拍拍他帮忙顺气。
站成现在的五人小圈子,实属阴沟里翻船,偏偏汤育衡一点察觉不出,毫无半点眼力。林至辛难得挂脸,结果还未有进一步的动作,有人抢白,主动将自己手上的烟灭了。
“好了,都不抽了,别让新来的朋友吸二手烟。”
侯远侨挥走空气中的烟味,向徐运墨伸手,“不好意思,刚才还没来得及自我介绍,我姓侯,是——”
“我知道你。”
徐运墨打断他,四个字堪比西伯利亚冷风,法力高强,让本就不怎么热络的氛围瞬间结冰。
侯远侨手停中央。夏天梁飞速看徐运墨。林至辛呼吸困难。汤育衡打个喷嚏。
冰层一敲就碎,然而徐运墨没再抡起大锤搞破坏,他忽然收起攻势,伸出手。
“你好。”
两人握手,一阵过后才分开,社交礼仪算是完成了。徐运墨没让人难堪,但从握手的力度来分辨,双方都不是认识新朋友的意思。
没想到传闻中的侯先生居然就这么出现,老天下战书,从来不会挑人方便的时间。徐运墨心绪受到影响,氛围跟着流动,对面也被波及,唯独汤育衡读不懂空气,他见两个人握过手,补充说徐运墨是这次TT合作的顾问,包办多项美术设计。
水平还凑合吧。主厨评价,换来斜对角徐运墨一个结实的白眼。
侯远侨听,原本神色没什么波澜,直到得知徐运墨的名号,他略微抬眉,斟酌片刻后,道:“冒昧问一句,徐老师是不是有位兄长在芝加哥艺术学院任教?”
对方显然比徐运墨大好几岁,却还是礼貌称呼他一声老师,徐运墨自然不好甩脸子,“你说徐藏锋?我是他弟弟。”
“原来是这样。”
侯远侨笑容多两分亲切,“也太巧了,我在芝加哥有家粤菜馆,店里一副匾额,就是托人请徐教授写的。噢,但我没有和徐教授真正见过面,没想到,居然先见到他弟弟了。”
上海真小。他感慨。
是小。林至辛叹气。
有吗?汤育衡不赞同,“上海相当于五个纽约,四个伦敦,哪里小了?”
林至辛:“我需要抽烟……”
还心不死?汤育衡没准,说再抽下去,你那条皇帝脷迟早报废,说完拉着他要回餐厅。林至辛不肯,难得与汤育衡唱反调,说要回你自己回。
“干什么,”汤育衡纳闷,指着剩下没说话的三个人,“留他们在这里,是会打架还是怎样?”
林至辛实在忍不住,反手甩到他身上,“你能不能少说两句。”
“你凶我?”
这一掌打到心口,汤育衡反应剧烈。好心好意关照他身体,林至辛一点面子不给,当自己阶级敌人一般对待,当即心情断崖,头一别,赌气进去了。
林至辛没追,又准备掏香烟盒,保持沉默到现在的夏天梁终于有了动作:他亲自结束了凌乱的上半场,将林至辛往里面一推,说你去吧,没事的。
圈缩小了,重新变成三个人。
三是奇特数字,容易引发某个人是否多余的猜测。徐运墨自然不想做多的那个,往夏天梁身边走一步。
这次他们的肩膀互相顶到了。夏天梁没动,让他靠近。
一个动作和一个反应,明示。
侯远侨重新点了烟,慢条斯理抽一会,提问:“又在戒烟?”
看的是夏天梁,实际在问另一个人,徐运墨当然没让对方失望,“对,我在监督他。”
侯远侨似乎没听到这句话,端详夏天梁的面孔,观察他气色。
几秒后,他点点头,“看起来戒得蛮成功的。”
“相当成功。”
徐运墨有意加强程度,引来侯远侨的笑声,他抿一口烟,缓缓吐掉,“确实,人各有所长,这种事情,换我就没什么天赋。”
他不再往下延伸,改了话题,挑的都是轻松方向,没触及夏天梁或徐运墨的私事。直到最后,话锋一转,反而问起沈夕舟,想了解他在南襄路的那家酒吧开得怎么样,以及和周围邻居处得好不好。
夏天梁答得很简单,“没什么矛盾,他挺会做人的。”
“夕舟是这样,”侯远侨不意外,“他身体还好吧?”
“每天开屏,硬朗得不得了。”
徐运墨突然插话,侯远侨听见,顿一顿,随即笑起来,模样放松许多。
“这个形容还挺生动,”他对徐运墨抱以赞许,“过去在东村,他也总是吧台后面最时髦、最受欢迎的那个。”
夏天梁:“你们认识很久了?”
“算是老朋友,喔,可能过去没和你提起过。纽约的餐饮圈子也不大,他么,之前遇到点事情,所以我劝他回上海调整一下,说不定能有新的转机。”
原来那只孔雀是你空运过来的。徐运墨想起沈夕舟酒吧开业门口那个花篮,虽然侯远侨在自己这里的记分表开场就是零分,但不妨碍徐运墨再扣他二十。
夏天梁听后,想法却不同,抿紧嘴唇,说:“你还是和以前一样。”
侯远侨平和道:“人是很难改变的。”
两句话像加密电报,听得徐运墨皱眉。注意到他神色改变,侯远侨扬起嘴角,叹道:“但也不是没有例外,对吧。”
这次看的是徐运墨,问题则抛给夏天梁。
两人都没给他答案。或许也不需要。那座耳桥太耀眼,足以解释一切。
对于沉没的人来说,能进步就是好事。侯远侨灭了烟,最后一根,他没再多抽了。
之后,话题无甚新意,夏天梁问侯远侨这次准备待多久。
对方答,两个月吧,好久没回上海,这次算是休假。
夏天梁停两秒,“有空来天天吃饭。”
侯远侨没有立即答复,视线落到徐运墨身上。
少了烟雾遮挡,徐运墨这一回能够清楚地辨别对方表情——没什么攻击性,侯远侨投来的不过是一道很平淡的目光。
“谢谢,”侯远侨收起烟盒,“看情况吧。”
回室内,酒会结束,林至辛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已与汤育衡恢复邦交。
他安排送别客人。侯远侨没有多留,貌似还有下一场的社交局。临走之前,他与徐运墨又握一次手,两人不再借着这个动作比手劲,匆匆握过之后,侯远侨笑一笑,对他留下一句回见。
这次来,也是徐运墨开车,两人下去,准备先送小邢回酒店。小姑娘说后续会在上海待两天,正好来辛爱路一游,夏天梁表示欢迎。
等到车上只剩彼此,没人说话,安静得有些过分。
上高架前吃到一个红灯,车停,像是说好了,两人同时开口。
第一个字都是:“他——”
撞到声音,他们都停下。徐运墨扭头看夏天梁,隔了两秒,红灯转绿,后面几辆车排队,挤掉了这个可能冒出的话头。
后半程,车内更静。
拐入辛爱路,双方似乎都在酝酿什么。上楼到家,夏天梁先进门,外套还没脱,身后有个重量覆上来。
“你有没有话想和我说?”
徐运墨发问,声音闷闷的。夏天梁转身,捧起他一张脸,看清上面的成分:30%郁闷、30%迟疑,还有40%的不痛快。
最近徐运墨做得太好了,什么都想到,什么都不埋怨,仿佛是碍于天天的情况,铁了心要体恤自己,总是呈现出一副百分之百靠得住的模样。